
傅菲,資深田野調查者,專注于鄉村和自然領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雨中山果落》《元燈長歌》《客居深山》等四十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獎、芙蓉文學雙年榜、儲吉旺文學獎、方志敏文學獎、江西省文學藝術獎,及《北京文學》《長江文藝》《山西文學》等多家刊物年度獎。
野豬之死
七舅藏身在老樟樹上,對著公野豬,啪嗒,引燃了火繩子,射出三顆鋼珠,擊中了公野豬腦殼。腦殼飚射出血,公野豬“嗷嗷嗷”叫,向大樟樹撞擊過來。它用厚實的腰部撞擊,不停地撞擊,大樟樹落下枯葉。七舅騎跨式坐在樹?上,雙手抱住樹?。他在等待公野豬倒下去。他摸了摸腰上的尖刀,隨時準備把尖刀插入公野豬的咽喉。
公野豬黑毛,腰背有白毛花斑,臉吻部也有白毛花斑,四肢的下腿部白毛。這是花團豬,約有四百二十來斤重,雙腳健碩如油茶木,臀部抖著肉團,耳朵如兩片蒲扇。血模糊了它的臉。但它并沒有倒下去,它在大樟樹下徘徊,仰著頭,發出“嗷嗷嗷”的叫聲。叫聲充滿了爆發力,崩石一樣。然后,它躍過溪澗,往山坡樹林逃竄。
這是七舅見過的最強悍公野豬。但他并不畏懼。他知道如何防身,知道如何獵殺它。他打獵三十多年,見過無數的黑熊、云豹、豺、野豬。七舅跳下樹,循著血跡,追公野豬。
七舅第一次捕野豬,也是在這棵樹上。
那個時候,他年輕,穿著一身軍綠色衣服,春風滿面,黑色帆布膠鞋綁出蝴蝶結鞋帶。外婆家在鄭坊鎮童山村,往后山源塢走,翻過山梁,下了大塢,走三里山路,就到了楓林村。我媽在樟樹底下,看見挺著身子走路的高瘦人,一身青綠,招手喊:“七舅來了,七舅來了。”
大塢是一個深山塢,闊葉喬木水浪一樣擠壓。兩條山梁向西,高峭險峻,山谷如畚斗,俯視之下,形若酒甕。這里有野豬、赤麂、小麂、野山羊。七舅常常來大塢打獵。他第一次打獵也在這里。他還是十七歲,在一棵老樟樹上,他蹲守了半夜,快凌晨了,天泛起了水汪汪的白光,山斑鳩“咕咕,咕咕”地開叫了,一頭大野豬走在前頭,十三只小野豬跟在后頭,“嗯嘖、嗯嘖”地叫著。
七舅對著大野豬腦殼,瞄準了,手拉著火繩子,他又松了手。假如大野豬死了,小野豬滿山跑,會被老鷹或黃鼠狼吃了。小野豬約三十來斤重一頭,邊走邊拱土。
大野豬入了林子,小野豬在拱溪邊泥漿,找野芋的地下莖塊吃。七舅引燃了火繩子,砰砰砰,三銑連環發射,一頭小野豬倒下來。其他小野豬四散,慌忙往林子里跑。大野豬從林子返身出來,拱倒下的小野豬。小野豬“嗷嗷嗷”叫著,站起來又倒下去,血流入了溪,一股股被水蕩開。大野豬抬起頭,四處張望,發出激烈、高亢的叫聲:“嗷—嗷—嗷”。它似乎在發問:誰殺死了我的孩子。
躲在樹上的七舅,腳抖得厲害。他死死抱住樹,生怕自己掉下來,被大野豬啃。大野豬在溪邊站了半個多小時,來到了大樟樹下,仰起頭,用腰部撞擊樹。樹葉沙沙沙,在巢里睡覺的樹鵲,“咭咭咭”叫著,飛走了。大野豬嗅出了人的氣味。它猛烈撞擊樹。天亮了,大野豬走進了樹林。七舅抱起小野豬回了北麓的源塢村。源塢住了二十余戶人家。外公外婆就在源塢居住。七舅回到家里,腳還是發抖的。外婆就取笑他:“你舅舅沒教好你打獵,教出一個雙腳發抖的徒弟。腳發抖是膽量小。膽量是鍛煉出來的。”
七舅打獵師從他舅舅。他舅舅就是我舅公。舅公在坳頭村生活。坳頭四面環山,被原始次生林覆蓋。十六歲的七舅跟著他舅舅上山學打獵。那年冬,大雪封山半個多月,云豹餓綠了眼睛,來到了村里,闖入豬圈,偷大肥豬吃。肥豬的嚎叫聲驚動了村民,個個青年端起鐵釬、鐵鎬、鋤頭,圍攻云豹。云豹往山里逃竄,慌不擇路,逃到紅薯地。紅薯地有紅薯窖,藏紅薯過冬。云豹鉆進了紅薯窖,吡起牙,發出“吱吱吱”的威脅聲。舅公帶著七舅,射中了云豹的腹部。云豹被激怒了,縱身躍起,向人群猛撲過來。這時,七舅射中云豹腦門,云豹摔倒在地。村民用鐵器紛紛擊打,云豹被打死。
“沒有源塢的外甥,肯定會有村民被豹咬死。”舅公說。他們殺了大肥豬相慶。舅公對我七舅說:“你目色好,手腳快,定力足,你已經出師了。”
舅公交代我七舅:不怕虎,不怕豹,就怕野豬跳三跳。舅公送給七舅一桿三眼銑,說:“這桿銑從我祖父手上傳下來,用了三代,從不啞火。”
這桿銑便一直跟著七舅。野豬受了傷,會反撲,與人肉搏,而不是逃走。坳頭有一個獵人,三眼銑打瞎了母野豬眼睛,眼血滿臉四濺。獵人嚇傻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母野豬對著他撞過來。獵人避讓不了,被撞倒在地,母野豬啃他肩胛骨,啃他大腿,啃他臉。被發現時,他渾身淌血,奄奄一息。
七舅握著三眼銑,循著血跡,在大塢的樹林里找受傷的公野豬。樹林密匝,纏繞了許多藤蔓。秋陽斜斜地照著,漏出一縷縷黃色陽光。七舅翻過一個山梁,來到一片玉米地。他搜尋著。他還不覺得疲倦。他曾在部隊服役三年,鍛煉出極大的耐力和忍受力,有著和野豬一樣的腳力。他長于翻山涉水。
七舅在老樟樹上守了七天,才守到這頭公野豬。它在源塢、大塢一帶出沒,拱番薯地,拱玉米地,拱蘿卜地,一夜拱一片地,糟蹋了源塢人的菜蔬和雜糧。野豬拱食,拱一片糟蹋一片。有村民看到公野豬在番薯地拱番薯吃,就打鑼喊:“大野豬來了,大野豬來了。”野豬怕銅鑼聲,當當當,彌漫一股殺氣。打鑼了,野豬就往山上樹林跑,跑得無影無蹤。野豬在山塢或山谷的疏林草叢、灌叢結窩,藏身非常隱蔽。獵人是尋腳跡、豬糞和滾漿(野豬在泥漿打滾,去除寄生蟲,稱作滾漿),找野豬窩,找野豬出沒的路徑。這頭公野豬沒有固定的夜宿地,四處流竄,在大塢的溪邊流竄最多。七舅決定在老樟樹上守候。“是鬼,就一定會碰上閻王。”他就是野豬的閻王、野豬的煞星。公野豬從樹林晃蕩出來,沿著溪邊拱爛泥,甩著花斑尾巴,啃食。公野豬啃到了一條尖吻蝮(俗稱五步蛇),從蛇頭開始啃,啃甘蔗一樣啃食。尖吻蝮粗粗長長,在公野豬嘴縫卷曲盤繞,越卷越短,被啃得沒了尾巴,被公野豬啪面一樣吃了。七舅平胸收腹吐納,靜了靜心氣,瞄準了公野豬。他每次射出硝彈,都充滿了自信。硝彈是鐵珠,豌豆大,黑色鋰亮。硝彈射出,就是死神在降臨。
很多年了,七舅沒有打過這么強壯的公野豬了。公野豬的大獠牙往上翹,就像兩把鋼刀。它的體毛粗糙,厚實。它腿短剛健,奔跑有力。它發出的怒吼,震動了山野。七舅聽到了怒吼,令人心神俱廢的怒吼。玉米地有被野豬踩踏的跡象。玉米稈被踩倒,橫七豎八,玉米棒被踩爛。泥被踩出了坑,豬蹄印雜亂。血跡沿著豬蹄印滴落,血腥氣很重。“流了那么多血,野豬應該很快會倒地,失血而死”。七舅這樣想。
可七舅走遍了玉米地,也沒看到公野豬。它在與死神搏斗。七舅坐在溪邊石頭上,望著玉米地,山梁橫移向西,林海茫茫。
野豬是令鄉人討厭的野獸。野豬拱地,啃食莊稼和瓜果。它吃玉米、高梁,吃紅薯、芋頭,吃時蔬,吃西瓜、吊瓜。它無所不吃,吃老鼠,吃野兔,吃蛇,吃竹鼠,吃松鼠。它還吃雞鴨。雞鴨在山溪邊吃食,野豬逮著雞鴨就下猛口,吃肉嚼骨,吐出一地雞毛鴨毛。
泥蛇生活在田泥下面,吃青蛙、泥鰍。泥蛇一窩一窩,數十條盤踞在一起。野豬吃泥蛇,拱爛整片田。野豬還把老墳墓拱開,找蛇窩,吃蛇蛋吃蛇。野豬還在無人的山中屋舍,撞毀門窗,在廳堂拱地,生一窩窩野豬仔。野豬孕期四個月,一年產兩胎,一胎五至十頭,多則十余頭。母野豬帶小野豬活動,外出覓食。
七舅說,野豬可以聽到千米之外的人聲,可以嗅到泥層下的獵物(老鼠、蛇等)氣息。它用鼻子拱泥,用獠牙狀的大犬牙挖掘土,翻找出獵物。它吻部厚厚的肉墊布滿了神經末梢,可以感知泥下獵物的活動狀態。它強大的爆發力,可以撞死天敵(云豹、黑熊、貂),也可以撞死人、撞死水牛。
現在,公野豬逃無可逃。它在流血。體內的血是有限的。血就是生命。七舅步著血跡,走出樹林,他看到公野豬往空谷荒地逃去。荒地斜坡有一個洞,公野豬鉆了進去,又返身出來,發出“嗷嗷嗷”的低叫聲,鼻腔口腔淌著鮮血。它對著七舅低吼。七舅舉著三眼銑,逼近了它。它昂著頭,背上鬃毛倒豎著。鬃毛在抖動。七舅射出了硝彈。公野豬迎著硝彈,對著七舅沖了過來。它沖過來,三頭母野豬、二十余頭小野豬隨后跑出泥洞,落荒而逃。公野豬倒了下去。七舅傻眼了。他沒料到公野豬身后有一大群野豬。公野豬以死,在生命最后階段,護住了自己的家族。
七舅以刀掘土,埋了公野豬。偉大的愛,不只人類才有,野豬也有。野豬不缺乏高貴的品格。野豬墳堆得又高又大,墳頭種了一棵樟樹苗。
此后,七舅再也不打獵了。他掛起了三眼鏡,掛在廳堂的梁上。那年,他五十歲。
三眼銑已銹跡斑斑。他仍有想上山打獵的時候,想打獵了,他就去大塢,看看那座野豬墳。他站在墳前,吸著煙,沉默不語。
墳越來越矮了,最終,墳塌陷了下去,與荒地一樣平坦。樟樹越長越高,粗壯,現在已有一人之抱,冠蓋如圓席。大塢的野豬時常出沒,成群成群。
在二十多年前,源塢已無人居住了。源塢人搬遷到山下的童山村,臨溪而居。源塢的山田、菜地,被喬木、灌木所占領。我外婆在童山的房子無人居住了。那棟房子曾有三十多人生活。時代與生活,讓人流散。這是必然的。必然的,就是恒定的。在源塢的老房子,早已倒塌了,剩下四堵墻基。屋前的水井還在,水井邊的枇杷樹還在。四棵土柿子無人采摘。山上長很多春筍,也無人挖了,被野豬啃得稀爛。爛在地里的南瓜,第二年又長南瓜苗,結南瓜。年復一年,南瓜藤爬在枇杷樹上。
我喜歡七舅,不是因為他對我特別好,而是我可以聽他講很多鄉間傳奇,聽他講自己打獵的事。七舅來到我家里,我就與他對坐,喝著熱茶,就著花生瓜籽,喝上老半天。他保持著幾十年來的瘦削,臉上有著與我媽媽一樣的老年斑,頭發稀疏且斑白。無論冬夏,他的衣領扣得嚴嚴實實,衣角筆挺,兩袖平直。七舅穿輕便的鞋子,出門一把雨傘不離手。雨傘好呀,夏遮太陽冬遮雨,無陽無雨就擋風。他走路風快,正步走,一步換一步,背挺得梁柱一樣。他嗓門大,喊一聲,樹上的鳥驚飛。他在家務農六十多年了,穿衣、走路、說話的做派還是老樣子。
臨湖大蒜記
“一胞八兄弟,合住一房里。抱著木樁過,同披白羅衣。”這道燈謎是元宵夜必出題,用小楷寫在紅紙上,貼在燈籠下端,供孩子們解謎。孩子踏上板凳,揭下紅紙,說:大蒜。這是我在孩童時代玩的燈謎游戲,在老祠堂里,桌上擺放著糖果零食,嬉鬧玩要猜燈謎。村里多年不玩燈謎的游戲了,孩童們玩自行車和電子游戲。
我看過一本叫《大蒜之書:探索你熟知卻不真正了解的大蒜》(華夏出版社,2017年8月)的隨筆集,作者是美國旅行作家、歷史學家羅賓·徹麗,講述大蒜在歷史、政治、醫學、文學、藝術和神話傳說的形象與作用,講述大蒜與人類的精神。羅賓·徹麗是個瘋狂的大蒜擁,外出旅行可以不帶牙膏牙刷,但必帶大蒜。她將大蒜視作自己生命的保護神。我國也出版過不少以大蒜為主題的書,但屬于工具書。
在我國,種植和食用大蒜,有著兩千多年的歷史,覆蓋了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滲透了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東漢年間,漢桓帝時期有博士延篤(?-167年),博通經傳,孝仁謙和。范曄在《后漢書》立寫《延篤傳》,留下延篤一封信《與李文德書》:
夫道之將廢,所謂命也。流聞乃欲相為求還東觀,來命雖篤,所未敢當。吾嘗昧爽櫛梳,坐于客堂,食赤烏之麰麥,飲化益之玄醴,折張騫大宛之蒜,歃晉國郁瑕氏之鹽。
這是在漢語典籍中,較早出現大蒜的記載,并道明了大蒜是由張騫帶回的物種。張騫不僅僅是出使西域的和平使者、漢文化傳播者,還是物種的遷徙者。他從西域帶回了大蒜、芫萎、石榴、胡蘿卜、芝麻、土豆、西瓜、黃瓜、核桃、葡萄等果蔬。
大蒜作為一個物種,以食物、藥物的形式,在大江南北廣為播種。北魏時期的農學家賈思勰在《齊民要術》詳細記載了大蒜栽植技術:“蒜宜良軟地。白軟地,蒜甜美而科大;黑軟次之;剛強之地,辛辣而瘦小也。三遍熟耕。九月初種。”(《齊民要術·卷三·種蒜·第十九》)
臨湖人種大蒜,至今沿用了這些技術。
臨湖鎮隸屬玉山縣,處于懷玉山脈與靈山山脈交界處,與廣信區鄭坊鎮、石人鄉、煌固鎮接壤,毗鄰玉山縣必姆鄉、樟村鎮,是饒北河中游人口最大鎮,有臨江湖、上坂、院邊、倉塢等十五個行政村,村村戶戶種大蒜。
臨湖鎮有兩樣物產在贛東北最出名:豆腐、大蒜。兩條山脈在億萬年的雨水沖刷下,細沙與腐殖物下沉,在丘陵地帶淤積出一片片大沙地。沙地松軟,肥沃,透水性和透氣性非常強,很適合種植黃豆、大蒜、甘蔗、西瓜、花生。
九月末,干旱已久的大地迎來了第一場秋雨。秋雨渺渺,消除了燥熱,天溫涼了下來,泥土潮濕,秋蟲的鳴叫也哀婉了起來。臨湖人挖了沙地,墾出一條條地壟,以十二厘米的間距、八厘米的行距,苗(作動詞用,意即栽或埋)下大蒜子。一個洞穴苗一個。苗了大蒜,勻平了地,灑一些草木灰。翌日,種蒜人起個早,磨亮割草刀,去山邊割一擔芒萁或茅草,鋪在大蒜地上。
種辣椒、種西瓜、種大蒜,地上都要鋪一層草,保濕度保地溫防雜草生長出來,防鳥吃種子,防雨打爛了秧苗。鋪地最好的草便是茅草、芒萁,蓬松透氣,易腐爛,肥力足,改良土地板結。也有比草鋪地更好的東西,是葫蘆籽。五月,油菜收割了,擂(搓揉)了油菜籽,黑籽自然暴殼出來,篩子篩一篩,籽歸籽,殼歸殼。油菜的果殼形如葫蘆,被鄉人稱作葫蘆籽。葫蘆籽輕浮無力,含有少量油脂,被雨淋濕了,就黏在地上,是鋪菜地的上好之物。
大蒜子入了地,輕灑一些水,不出十 天,地面拱出了芽頭。芽頭兩片葉,淡淡青 綠。芽莖伸出了干草層,下一次肥。最好的 肥便是粉碎了的油菜餅,肥勁長,催苗快。 又一場秋雨下來,大蒜有了茵茵綠葉。早賣 青蒜(處于發育階段的整株大蒜)的,在初 冬,順季大蒜出現在了菜市。臨湖人提一圓 籃青蒜,坐早班公交車去上饒市,在八角塘 菜市場路口,坐在矮板凳上,吆喝:臨湖青 蒜,臨湖青蒜,羞嫩的臨湖青蒜。
臨湖青蒜細葉,葉尖長窄,干莖青白色,圓細直挺,蒐圓實如肉球,皮層純白。蒐僅僅是根部,還沒形成莖塊,須卻粗壯垂長,如一繕山羊胡子。有人甚愛須。
青蒜嬌嫩,葉片還滴著露珠。燒魚、炒牛肉、煮面,都散發一股濃郁的蒜香。懂得取料的人,切下蒐須,洗凈、瀝水,以山西老陳醋、生抽,泡上半個小時,配上鮮碎椒、油炸花生,釀一釀,便是下酒的涼拌菜了。
大蒜全株,沒有無用之物。
入了臘月,外出務工的人,在外做買賣的人,回到了村里,張羅各色人情往來。喬遷的、婚嫁的、過大壽的、訂親的,也都集中在臘月辦喜事。村子里的送菜人,拿著東家的菜單,去臨湖菜市集中采辦。鯇魚、鱸魚、豬肉、羊肉、牛肉、鮮紅蝦、大閘蟹、目魚仔、甲魚、香菇、肉皮、鹵雞爪、鹵鴨翅、鹵牛肉、紅芽芋、大白菜、白蘿卜、胡蘿卜、冬筍、明筍、紅薯粉絲、白豆腐等,這些是必備菜。香蔥、青蒜、大蒜子、生姜、芫萎、芹菜,也是必備配料。喜事是擺流水席,調味全靠肉湯和配料。沒有蔥姜蒜芹,大廚無法掌勺。一桌酒席一餐用兩斤青蒜,不算多,算是打底。幫廚的人安排專人負責洗、切配料。
上饒處于北緯二十八度,屬亞熱帶季風性濕潤氣候,四季分明,雨熱同期。饒北河出自高山地區,易形成局地強對流天氣,降雨更豐沛。因此,饒北河流域生活的人,嗜辛辣。
南宋末年,福建崇安(今武夷山市)人陳元靚編寫《歲時廣記》(四十卷),他寫道:“五辛者,大蒜、小蒜、韭菜、蕓蠆、胡萎是也。”小蒜即薤白,又名小根蒜、獨頭蒜、團蔥,葉子叢生,細長中空,花紫色。在饒北河流域有土名“小細”。鄉人也稱之“小野蔥”。薤的莖塊有另有大名“藟頭”。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釋名:“薤本文作,韭類也。故字從韭,從,諧聲也。今人因其根白,呼為藟子,江南人訛為莜子。的生長期與大蒜的生長期非常接近,辛味也接近。《樂府詩集》有名詩《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蕓墓即油菜,十字花科蕓臺屬植物。胡萎即芫萎,傘形科芫萎屬植物。大蒜、小蒜、韭菜,是石蒜科蔥屬植物。崇安與上饒(古稱信州)一衣帶水,僅有武夷山分水關之隔。蕓墓怎么可以歸于“五辛”呢?“五辛”怎么可以沒有蔥呢?我不解。
莜子即油菜。歸于“五辛”原來是一種訛傳。陳元靚是個文學家,而非藥學家,表述得不精準。李時珍在《本草綱目》又釋:“五葷即五辛,為其辛臭昏神伐性也。佛家以蔥、蒜、韭、薤、興渠為五葷。興渠即阿魏也。”興渠產于新疆和闐、西藏、印度、伊朗、阿富汗等地,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其莖切斷而流出的乳白狀汁液,凝固后稱之阿魏。我不曾見識,很是遺憾。
青蒜是餐桌上不可或缺的,尤其在正月臘月。青蒜以“配角”擔當了餐桌上的“主角”。炒黃牛肉,炒臘肉,紅燒小河魚,干煸泥鰍,生炒雞丁,青蒜以色以香,當仁不讓地“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生姜、大蒜、辣椒,是靈魂之味。
秋種、冬盛、春收。這是大蒜的生長周期,歷三季歷嚴寒。寒霜冷雪時期的生長之物,必是陽盛之物,以驅除人體之寒之濕。
清明前后,青蒜漸老,葉基由白轉黃,葉片纖維粗糙,也軟牽牽下去,葉脈粗起來。這是,青蒜抽出了花莛。花莛圓長,中上部分綠青色,中下部分白黃色,蒜香彌久,口感軟爽,為南方人所喜愛。未開花的大蒜花莛,即蒜藁,包括花莖和總苞兩部分。蒜蠆炒鱔片,蒜炒臘肉,蒜炒牛肉,蒜薹炒四件(家禽內臟),是上饒人的看家菜。沒看家菜,善待不了自己。
清明是一個浪漫、蔥茂的節氣,竹筍冒尖,油菜花和映山紅開滿了田疇和山坡,野山柿吐出新葉。春雨催開了大地的靈性。大蒜的塊莖在旺盛地發育,開始分瓣。瓣衣淡紅色,瓣肉飽含汁液。蒜桿略有倒伏。種蒜人下最后一次農家肥,催蒜耋、蒜瓣發育。
拔蒜薹,鄉人有一種自制的器物,叫竹夾。薄竹片約二十來厘米長、三厘米寬,火螗竹片正中部位,壓彎,壓出“U”形,竹片兩頭鉆孔栓麻線,就制成了竹夾。想吃蒜臺了,婦人帶著竹夾去大蒜田,夾住蒜藁往上拉,就抽了出來。這樣拔蒜臺,手指不沾大蒜味,又能整條蒜,既不費力又不傷手。
蒜臺枯老,大蒜頭就成熟了。拔大蒜,是整株拔,十株大蒜分兩組綁扎在一起,掛在屋檐(或陽臺)下竹桿晾曬。晾大蒜的屋檐必通風、受陽。大蒜田翻耕,泱泱白水,白鷺兀立其中。臨湖村村戶戶,屋檐掛滿了大蒜。臨湖大蒜性脆、芳香、辛辣味濃,蒜頭扁圓且大,不歪列,蒜皮淡紫紅色,肉如脂玉,富含蛋白質、脂肪、鐵、鈣、鈉、維生素。
白醋泡大蒜子,剁椒腌大蒜子,是下酒下粥的佳品。清蒸大蒜子卻鮮有人吃過。剝一碗大蒜子,碗面蓋三塊臘肉骨頭,滴幾滴老抽下去,飯甑蒸飯了,在飯面掏一個穴,嵌入碗,旺火蒸。飯熟大蒜子熟。蒸汽將臘味催入大蒜,香糯甘咸。
鄭坊鎮、石人鄉、樟村鎮,均盛產辣椒。辣椒肉厚皮薄,外皮油脂般順滑,個中等,呈錐柱形,辣椒煎起來不起皮。這是饒北河流域土種辣椒,鄉人稱“山辣椒”,種黃土山最適合。霜降后,家家戶戶腌辣椒腌野藟頭。姜絲與大蒜是必配品,既保質又提鮮。也有制辣椒醬的,生姜、大蒜、紅辣椒一起磨,醬汁鮮艷味美,濃稠飽滿,洋溢濃濃的山野之氣。
黃志剛是我初中同學,每餐吃一個生大蒜。他是個從不感冒的人。每年夏季,他買數十掛(一掛二十幾個大蒜頭)臨湖大蒜,掛在陽臺上,要吃了,摘一個下來。羅賓·徹麗說,食物是與人的精神相勾連的。我贊同。我們鐘情于某種食物,就是身體有了強烈的依耐性,產生了精神共振。
作為一個普通人,我們的性情、脾性、視野、審美,頗受自然地理影響。自然地理就涵蓋了氣候、山川地勢、物種分布等。風物是自然地理之物。吃下去的食物,用過的器物,我都會記住。記住就是不忘記,不忘記自然的恩賜,不忘記父老鄉親的辛勞。
山茶油記
結露為霜,霜是一種曠野之花,盛開在深秋的清晨。寒氣在大地上刻蝕,露水固化為晶體,有了枯枝的圖形,有了飛鳥與走獸的圖形。萬物之形,被霜塑造。草葉上,瓦板上,石頭上,蒙著厚厚的白霜。霜在催化,將植物中的淀粉催化出糖分。霜有一雙魔幻之手,將秋花催開,也將秋葉催落。槭樹、烏柏樹、黃鱸、楓香、鵝掌楸、小檗、黃檫、鹽膚木、野柿、白蠟等秋葉樹,在霜中析盡了葉綠素,泛黃或泛紅,山巒上蕩漾起秋色。草本纖維被霜軟化,蘆葦倒伏,荻花瑟瑟,荷爛在塘里,河灘白茫茫一片。
霜降,是一年中第十八個節氣,也是秋天的最后一個節氣,是秋與冬的告別和相逢。霜落,油茶樹開花了。油茶樹開兩種花,一種純白如雪,一種殷紅如血。在靈山山脈,有著我國最為廣袤的油茶林,僅廣信區油茶林面積達二百三十余萬畝。鄉人對節氣霜降有著一種近乎迷信的樸素看法,說:油茶籽熬過了霜降,出油率大幅度提高,達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在霜降翌日,鄉人挑著籮筐,捆起圍裙,上油茶山了。圍裙被鄉人稱作襦裙,每個成年人都有一條,藍粗布或土布縫制,長約兩尺四、寬約一尺八,裙腰兩寸寬,腰邊訂上兩條布吊帶。采摘東西了,襦群角挽起扎實,成了襦裙兜。襦裙可兜東西,可擋灰塵,可防風防寒,鄉諺說:加衣不如加褲,加褲不如搏(捆扎)一度。清晨,霜又厚又重,千里光在雜草叢開著黃花,冷艷清淡。太陽尚未上山,山谷冷清,秋葉樹的雜色與常綠樹的墨綠互為底色,調出濃稠的大地原色。“呃呃呃日,呃呃呃日”,紫嘯鶇低轉柔婉地叫著,像熱烈的山谷門童。小溪嘩啦嘩啦流淌,水竹葉沙沙沙響。上山的小路又彎又斜,路邊雜草長得歪歪倒倒(被人踩踏),金櫻子與蒺藜勾掛衣角褲邊。鄉人望一眼山坡,自言自語:油茶花白,像落雪。襦裙兜裝油茶籽,又防了霜寒。
木本植物很有意思,有的見花不見葉,花葉永不相見,如白玉蘭、臘梅、黃檫、結香、木姜子;有的抽葉芽時開花,如杜鵑、梨樹、中華繡球、棗樹,杜梨、湖北海棠;有的果熟時開花,如油茶樹、野山茶。去年的花結今年的果實,這樣的樹種必是緩生樹,赤貧之地也可蓬勃生長,果實需長時間孕育才熟果,營養價值多樣且豐富。油茶正是這樣的樹,屬山茶科木本植物,又稱山油茶。廣信人說起山油茶命名的由來,頗有人文色彩。陸羽在信州(現上饒市)茶山祠(現上饒市一中)寫《茶經》時,訪山問水,去了靈山,見有小喬樹,葉質如茶,白花滿樹,青果綴枝,便名山茶樹。
陸羽(733-約804年)是唐代茶學家、茶文化奠基者,但他并未記錄過油茶樹。關于油茶的最早記載,出自我國志書《桂海虞衡志》,撰寫者為南宋詩人范大成(1126-1193年)。范大成于一一七三年在桂林任職,于一一七五年離桂入蜀,兩年間,記述廣南西路山川、風物、礦物、器物、動物、植物、瘟疾等,計三卷(現存一卷)。他記錄了山茶:南山茶,葩萼大,倍中州者,色微淡。葉柔薄,有毛。
萼大,花瓣玉質肥厚,喉深蕊黃。油茶花在秋天格外奪目。孩童隨父母摘油茶籽,折一個芒萁,深入花喉,吸蜂蜜。油茶花是中華益蜂在秋天的主要蜜源。嗡嗡嗡,每一棵油茶樹上,都縈繞數十只蜂。除了中華益蜂,還有大分舌蜂、油茶地蜂、湖南地蜂等野蜂也在油茶林找蜜源。
油茶地蜂似乎是專為油茶而存在的物種,屬完全變態昆蟲,分成蟲、卵、幼蟲和蛹四個階段,油茶花開始出巢活動,雌蜂存活三十八天,雄蜂交配后即死亡。它身體結構特殊,密集輪生的圓錐狀毛叢組成的花粉刷,股節外部和轉節端部有羽狀分枝的弧形長毛組成的花粉籃,載粉量大。生命太短暫,它唯有大量采粉,囤積起來,使得幼蟲度過長達二百四十一天的滯育期。
油茶樹大多生長在干硬的土層,根深盤錯,冠蓋婆娑。油茶地蜂就在土層掘土洞營巢,每個巢穴生活一只雌蜂與數只雄蜂。它掘出的土,呈下圓球狀,像一粒粒曬干了的豌豆。油茶地蜂掘土三尺之深,甚至五尺之深,挖出迷宮般的地道,然后將卵產在球狀蜂糧上,以確保蟲卵不被其它昆蟲所食。摘油茶籽時,被蜂蟄了,大多是油茶地蜂干的。它采蜜專注,不喜人打擾。
摘下的油茶籽,裝在襦裙兜,滿滿一兜了,倒入籮筐。在鄉間生活時,我年年上山摘油茶籽。霜降時節,天已很冷,早晚溫差極大,穿厚厚的秋裝上山。山毛楂、八月炸、野山柿、錐栗也是這個時候熟果的。摘油茶籽,順帶摘一籃子野果下山。
在饒北河流域,油茶分單籽油茶、雙籽油茶。單籽油茶果粒較小(與桂圓一般大),滾圓,皮薄光滑,油茶籽黑如黑珍珠,遂被鄉人稱珍珠油茶。珍珠油茶產油量極高,百斤油茶籽可以榨出五十五至六十五斤油。雙籽油茶大如攜李,皮厚且硬,色青也如槜李,百斤油茶籽出油四十至四十五斤。
事實上,珍珠油茶不用摘,而是在地上撿。單籽油茶早熟于雙籽油茶,日曬久了,殼裂,露出油茶籽。鄉人爬上樹,用叫猛力躁樹?,油茶籽落滿地。
上山路上,樹林突然“呼呼呼”,飛出一只或數只大鳥,讓毫無心理準備的人無端受到驚嚇。大鳥就是白。白鸝最喜歡的食物就是油茶籽。油茶籽富含粗脂肪、淀粉、粗蛋白質、茶籽多糖、多酚類物質、黃酮類化合物、皂素、粗纖維、鞣質。環頸雉也喜歡吃油茶籽,一窩一窩地閑居溪澗邊的油茶林,整日咯咯叫,太陽落山前,在溪澗飲水。
鄉人將油茶果稱茶籽脯。摘油茶籽,講究手腳利索。我是個動作遲緩的人,常被我爸取笑:摘油茶籽不要像繡花,也不要像寫毛筆字,一天下來,你就摘三五十斤,太慢了。你看看你媽,一天摘兩擔,中途還要回家燒飯。
有一年,我頸椎疼得厲害。我爸說,明天上山摘油茶籽,保證頸椎疼感全無。我摘了三天油茶籽,果然疼感全無。摘油茶籽需要抬頭、彎腰、抬腿、展臂、抬肩、弓膝、攀爬、挺腰、扭頭、踞腳等各種活動,肌肉和骨骼得到了充分的運動。
一擔油茶果足有一百八十斤。挑一擔油茶果下山,是許多人的“夢魔”。我分三擔挑下來。我爸就說:“油茶脯曬了,還得揀(剝)油茶籽,沒一個月揀不完。”我家油茶果不算多,也就十多擔。我大表哥生活在童山村,年年摘三十多擔。孟冬、中冬,我表嫂天天捂一個火熄,坐在竹篩邊,分揀油茶籽。
曬場上,家家戶戶曬油茶果,用竹竿圍著,分出邊界。油茶果曬了五六天,青色褪去,有了麻斑色,再曬半個月,果殼開裂。又曬十天,果殼完全失去了水分,變得枯黃或麻黃,布滿老人紋。油茶殼堅硬如鐵,邊角粗尖,戳指甲戳指肉。分揀的人用紗布膠在指頭上,右腳邊放一只籮筐,左腳邊放一只籮筐,剝油茶殼,分揀出的油茶籽放右邊籮筐,油茶殼放左邊籮筐。
分揀油茶籽,是每一個少年的“噩夢”。每個少年必須經歷的“噩夢”。一個冬季下來,手指肉戳爛,指甲戳翻,寫字時,手無法控制地顫抖(痙攣)。我常因不愿分揀而哭。這個時候,我媽就問我:油炸餅喜歡吃嗎?我說,喜歡。我媽又問我:油炸豆腐喜歡吃嗎?我說,喜歡。我媽說,既然喜歡,那你繼續揀,沒揀出油茶籽,就榨不了油,沒有油,就炸不了油餅和豆腐泡。我繼續分揀。
在孩童時,我就明白了,世界上沒有坐享其成的東西。坐享其成的東西,不屬于我。自己的生活需要自己創造。
在饒北河流域,每個村子都有一個油榨坊。大村有兩個或三個油榨坊。油榨坊就是榨油的地方,鄉人簡稱油榨。油榨臨河,通常是一間大土屋,河中筑壩,引水過來,水以沖力帶動水碓。設在河邊的水碓,稱大水碓,形似月輪,也稱月輪水碓,用以榨油坊碾油末。設在小溪邊的水碓,水動力無需過大,滾輪日夜自行轉,稱滾輪碓,常用以舂米。設在澗泉邊的水碓,水動力需小,白石形如木勺,稱木勺碓,春苞粟(玉米、黃豆)。還有一種叫腳踏碓,舂紙料麻料。榨油坊的水雄是木質的,水車的輪葉因沖力轉動,滾動木碾(厚重、圓形),碾碎碾床凹槽里的油茶籽。油茶籽鋪在凹槽之前,須烘焙一個時辰。與碾床一墻之隔,有烘焙床,柴爐燒著木柴或油茶殼,火焰通紅,熱氣被土屋里的每一個物什吸進去,滿屋子暖烘烘,散發濃烈的茶油香。土屋里的人,大多穿短褲、短袖衫、光腳、赤膊,臉上漾著醺色。水車以流水唱著亙古的時間之歌,木碾一圈一圈轉動。
油茶籽碾成了細末,裝入木桶以旺火蒸。一個大木桶,可裝八十斤油茶末。油茶末蒸熟(熱透),約需四十分鐘,掀出來,以稻草、鐵箍(圓環)團餅。油茶餅壓進榨槽,開始榨油。榨油人拉下梁上的撞桿(通常是一根原木),用撞頭猛力地撞擊槽栓,壓迫油茶餅,油順著槽溝,流入木桶。榨油人一般有三個,領頭人拉撞桿(掌控節奏),另兩人抱桿撞擊。撞頭擊打槽栓,咚咚咚。榨油人邊榨油邊唱《榨油號子》:
呃呃嘞呃哎啰呃啰。
來榨油啰,來榨油啰。
來榨油啰,好啰好啰,
加扦頭啰,好啰好啰,
扦頭要插正哪,嘿嚕嘿呦, 撞呀撞啰,呀嘿。
龍神吐油。呀兒喲,
吐油花啦,嘿嚕呦。
撞頭重重,嘿嚕呦,
重重打呀,呀啊嘿。
茶油出呀,呀兒呦,
噴噴香呀,呀兒呦,
加把勁兒撞呀撞,
龍神吐油花啦,
嘿嚕呦,嘿嚕呦。
撞頭重重打呀,
茶油噴噴香呦,
嘿嚕呦嘿嚕呦。
打呀打,撞呀撞,
茶油流成海,流成海啰。
嘿嚕呦,流成海。
(笑聲)哈哈哈………
歌聲是從他們胸膛里進發出來的,冒著熱乎乎的汗氣。他們拉開衣襟,大幅度甩動著衣邊,躁著腳唱。汗水如珠,在臉頰在脊背在腳腿,珠串水線,直淌了下來。
鄉村農事中,榨油最消耗體力。榨油人端缽頭吃飯,吃巴掌大的肥肉,喝高度白酒。爐膛堆著炭火,鏟出來,堆出火窩,搬來一個土甕,在甕里燜羊肉或臘肉吃,補充體能。累了餓了,用鐵鉤勾一塊肉上來吃。肉用很辣很辣的辣椒燜,吃得滿嘴流油。
一榨槽的油茶餅,可以榨出五十來斤油。四條榨槽同時榨油。
開白花的油茶,榨出的油稱白花茶油。開紅花的油茶,榨出的油稱紅花茶油。白花茶油香味更足,紅花茶油營養更豐富。因為紅花油茶樹生長在高山(海拔六百米之上),經受更長有霜期,又稱高山茶油。
古城河是饒北河主要支流,發端于大茅山東麓,在中游,有一個叫瑤山的村子,盛產茶油,家家戶戶出茶油,少則千斤,多則三千余斤。油是他們的家資,也是最重要的收入來源。他們挑油下山來集鎮賣,賣一個冬天也賣不完。一九八九年七月,我從師范學校畢業,在西山中學教書,臘月去瑤山家訪,他們還在分揀油茶籽。
油茶樹是我國特有的經濟樹種,是我國主要木本油料植物,與油棕櫚、油橄欖、椰子,并稱世界四大木本油料樹種。茶油是世界最好的食用油之一。何謂最好?就是油質純正、油香濃郁、營養豐富、無化學污染、無任何害處。油茶樹遂稱“東方樹”。茶油燒菜無油煙,刷鍋不用洗潔劑,冷水滌蕩一下就干凈了。寒冬,茶油不結塊;酷暑,茶油不會變質。土缸土甕儲藏就可以。油色金黃金黃,蜂蜜一樣,淳樸厚重。如鄉人的臉龐。
從二00四年開始,饒北河的單株掛果量變少了。為什么會這樣呢?油茶樹開花,正是有霜期,天氣越冷,花開得越白艷。隨著逐年氣候變化,有霜期往后推遲,霜降無霜,天也不冷了,花綻放度不夠,授粉變得困難。油茶地蜂越來越少,授粉媒介也就少了。
單株產量少了,少數鄉人放棄了采摘油茶果,也不再墾山(低產改造),野藤、灌木、小喬木和芒草,長滿了空地。深秋,白艷艷的油茶花還是開遍了山坡,雪一樣白,裹著香氣,被風卷跑。
現在,鄉間很少有油榨了,由機器榨油。華壇山鎮桐西坑村還保留著油榨,烘焙床烘焙油茶籽,水碓碾油茶籽,木桶蒸油茶末。
油茶樹是一種緩生樹,上百年也長不到二十厘米粗,木質非常堅硬,斧頭也劈不裂。我們砍柴,刀傷了手,刨油茶樹的皮灰敷在傷口上,立馬止血,兩日便愈合刀口。老人選油茶木作拐杖,不腐不折。清明時節,孩童采茶桃茶片(油茶新葉的異化)作零食,樂顛顛的。我家用油,只用山茶油。我燒菜,篩油入鍋,油珠隨著火溫而滾動、跳動,香味撲鼻,我就會想起山野。油茶樹滿坡,油油綠綠,似乎從來就沒有變過樣子,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敦敦厚厚。
摘一擔油茶果下山,榨一桶油出來,經歷多少時日,付出多少辛勞,只有出油人知道。我當然知道。因此我格外珍愛生活。無論遇到多少困難,我都要堅持、忍耐下去。油是榨出來的。
雷竹筍記
石壁底(小地名)有我家兩塊地,地邊有一座野墳,確實很礙眼。我公(方言,公即爺爺)移栽了一對雷公竹過去,說:“竹長起來,野墳就不見了。”公過世后,那兩塊地便一直荒著,雷竹蔓延了小半片山坡,還把鄰居的一畝多荒田占領了。竹鞭所伸之處,長出了筍,長出了新竹,陰死其它草本、小灌木。
春分過了,我媽對我說,你去石壁底,看看筍有沒有長出來。
三天去看一次,看了四次,看到筍破土了,聳出尖尖腦殼,兩葉青衣包裹著。一夜過去,竹筍冒出半尺之長。竹林長了十幾棵竹筍,用鋤頭挖筍根,啪嗒,筍斷下來,露出白白的筍肉。竹筍塞進圓簍背回家。剝了筍殼,切筍片焯水,與油豆腐、冬菜、臘肉一起炒。臘肉要熬油,需多放干辣椒。筍焯了水,纖維軟化,沒有糙糙的口感。吃雷竹筍,需吃鮮筍,采下山就現炒,不要留待隔日再剝筍吃。雷竹筍非常易老化,存放一天,纖維硬化一天,存放三天筍肉就霉爛,捏出腐水,很腐臭。
雷竹筍破土四天,就有一米多高,筍籜的尖頭長兩葉,如兩只蜻蜓停在上面。一塊雷竹地,每天都有竹筍采。一根雷竹筍可切四截,呈圓柱狀,與豬髖骨一起熬湯。湯需慢慢熬,髖骨入砂缽,放兩塊生姜下去,熬兩個小時,再投入雷竹筍熬,熬一個小時,熬出了骨渣,筍入口即脆,生出甜味。髖骨多油,還可放鮮菇下去。
我媽喜歡吃酸筍,筍剝了一竹籃,切成長圓筒狀,倒入大鐵鍋燒水焯,焯得透透,撈上來,晾開,瀝水。大土缸盛滿沸水,加粗鹽白醋,放一斤老生姜,水涼了,捂焯了水的筍下去,蓋上缸蓋。
筍捂了三天,就可以撈上來吃,可以白口當零食吃,可切碎當菜炒。炒酸筍,必備咸肉或臘肉、干辣椒。酸筍切得細碎,捏干水分,與少量冬菜、野藟頭一起炒。這是入春最好的一碗菜。配上一杯酒,慢慢喝慢慢吃,春光就消磨了半個下午。
酸筍還可以與咸肉一起燈,肉爛了,端缽上桌。紋咸肉,不吃肉,吃酸筍。肉味滲透了筍,湯汁微酸。吃完了筍,撈出肉,湯汗煮白豆腐,還可以吃一餐。
出雷竹筍時節,萬物勃發。蒜驀結出來了,白菜結了第二次菜心,野芹壓滿了溪邊沙層,菊蒿油青,艾蒿長出了指長。春雷日奔騰夜也奔騰,轟轟轟,巨輪一樣碾壓,從山巔往下碾壓。暴雨毫不吝嗇自己的熱情,澆灌南方的每一片土地。
雷竹筍長得太多太快了,掰下來,用大飯甑蒸熟,曬筍干。雷竹筍蒸熟之后,由肉白色轉為淡黃色,鹽分取代了糖分,有一種熱氣騰騰的筍香。熟筍攤在竹篩上,早晨端到天臺曬,傍晚收回來。
曬筍需日日曬,不可以淋雨,被雨點打濕了,筍快速霉變,長出一粒粒黑斑,最后整截筍長黑斑。雨點就是慢性毒,筍中了慢性毒,就霉黑腐爛。也不可以用塑料皮蒙在篩子上,蒸發的水氣結水珠回滴下來,筍也霉變。風暢通,曬出的筍干軟脆。筍曬出鹽鹵色了,不用再曬了,收進土缸,隨時吃隨時取。
曬了一季筍干出來,雷竹筍已長成了青青雷竹。雷竹搖曳,知了在烏桕樹上,吱吱吱,無盡無休地叫。甘蔗長了齊腰高,疏疏朗朗。田疇遠闊。白鷺在高枝上營巢。
筍干燉咸肉,隔水蒸。吃一次,蒸一次。越蒸越滋味。咸肉蓋住筍干,肉汁被筍干吸收,吃起來軟糯綿實。
最好吃的,不是筍干,而是干筍衣。筍衣就是筍尖最嫩的那一部分外筍,剝下來,單獨蒸單獨曬,曬干了,如夏布。
在大茅山客居,農歷十月底就有雷竹筍吃。彩虹橋菜市場二樓有南港人賣雷竹筍。一斤賣五塊錢。他一天可賣三百多斤。南港人姓徐,年近七十,個高,魁梧。一九五八年,他父親從玉山縣臨湖遷居樂平市南港,一九九八年,他從浙江德清帶了兩株雷竹回南港,種植在自己山岡上,不停地繁殖、移栽,已有了二十來畝雷竹地。割了水稻,他便在雷竹地鋪襲糠(稻殼),鋪十二公分厚,給地保暖和增肥。襲糠淋雨會發酵,增了熱量,雷竹就開始長筍。徐師傅天天挖鮮筍,用電瓶三輪車拉到菜市場賣。
雷竹屬于禾本科剛竹屬早竹種,繁殖力強,發筍量大。徐師傅說,他的雷竹品種好,一畝產雷竹達七千多斤,筍鮮嫩甜脆。到了來年春分,他的雷竹筍賣一塊五一斤。他也幫鄉人種雷竹,他包挖包種,三十公里之內包運輸,栽一棵竹十八元。種一畝山,需種七十棵雷竹,第四年產雷竹賣。整個冬季,除了賣竹筍,就是種雷竹。一個冬季要種二百多畝。他見我每個星期買他雷竹筍,他就說:“你找幾畝山,請我種,筍吃不完。”
年前,從青海買了兩頭羊的羊肉,給家人過年。我帶了十幾斤羊肉來大茅山。一日,兩個老鄉來看我,我留他們吃飯。我安排去尚品餐館吃,他們見我有青海羊肉,就執意在我宿舍吃。我燒了一大鍋雷竹筍煮羊肉。他們吃羊肉,喝囤了五年的自釀酒。他們都喝得微醺,走路如搖船。臨上車回家了,他們還說:“雷竹筍燒羊肉太好吃了,喝醉了也甘心。”
筍本屬山珍,與野菇、野木耳、野菌、黃花菜一樣,都是節律性很強的山中珍饈。山中筍多,似乎不足為珍貴。其實,要找到上好的筍,也絕非易事。從竹的種類上分,相較而言,雷竹筍、桂竹筍比茅竹筍、苦竹筍、水竹筍更優質一些,口感更細膩更甜脆。從土壤角度說,產于花崗巖、石灰巖地質的筍作首選,因為纖維更細更疏,其次是黃土。
我愛吃筍,最愛產自武夷山北部山脈的筍。無論是鮮筍,還是筍干,吃起來無渣,有很好的回甘。
在鄭坊鎮,我自己有幾畝山。我請楊清明給我種雷竹筍,他都推辭。我多加三十塊工錢,他還是不種。他說,長出了筍被野豬吃,竹很難繁殖起來。他是個種山人,不給我種,自有道理。山上野豬多,吃南瓜吃玉米吃黃豆吃番薯,當然也吃筍。我想種雷竹筍,倒不是想種出雷竹筍吃,而是不想山荒著,一棵樹沒有,滿眼鐵芒萁。二0二四年三月三十一日,金玉、陳志發、龔曉軍與我去南港,我問了好幾個人,找那個種雷竹的徐師傅。我想去看看他家雷竹山。他們都不認識徐師傅。南港村太大了,自然村又多,難找。
大茅山多茅竹,也多雷竹。在界田村,也有種雷竹的師傅。雷竹山在一片山坳里,竹林婆娑,風搖葉響。雷竹一棵棵冒出來,密密麻麻。雷竹挺拔,雷竹筍也挺拔。雷竹筍戴著尖帽,黃褐色或麻褐色,在寂靜中拔節。筍有著巨大的力量,破土,拱翻石塊,甚至拱到泥墻。有的筍從石崖縫隙破石而出,長出雷竹,搖電生姿。生長的力量勢不可擋。站在雷竹山,我就看到一種生命的力量,無可比擬的力量。與人相比,筍所遭遇的困境毫不遜色,卻與人一樣剛毅地生長、生存。
責任編輯:和麗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