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化寫作泛濫的當下,祖國邊地的納西族青年作家,仍然持守著系統的長散文寫作的思想根基,并將行走中的境遇,由實入虛地依次鋪展,觸情于景于事于感,且始終把以人為中心的思想理念,貫穿在散文的語句里,從而凸顯自我本真的感悟。新作《水的復數》,肌理清晰、詩意濃郁,地域性書寫豐厚,飽含著個體的精神見解和對塵土上萬事的問詢。
《水的復數》是一本在行走中探尋的筆記,是二0二五年最新散文創作的結集,橫亙著作家對過往、日常及未知的多方位思考。全書僅有“奇數”與“偶數”兩輯,“奇數”輯主題為俗常與行走中的所思所悟,“偶數”輯是對歷史、人文的綜合書寫與考量,整體概括來說,本集子屬于文化散文的范疇。黃立康以忠于現實的生存感知,沉浸于視野達及的界面,寫下了“我和父輩、祖輩的天空不同,注定了不同的飛翔”。
散文的定義,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言: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如此可知,散文是包羅萬象的文體。黃立康從敏銳的個體感悟間,展開對所遇所抵達之地的觀察、解析、追溯。他在“奇數”輯對所經之途的各種路、遇見的各類水井、自己與子女的各式相處、一條江水承載的生命思索等,以突破事物表象的陳述,表達了情感和思想的命運關聯,他心生感慨記錄著“日子在哪里過,都是過些尋常時光,像茶,淡,不熱烈不鮮艷,回甘只在舌尖”、“我也喜歡在日常無序的事物中尋找規則的美感”、“我相信我的所遇皆是機緣、都有因果”,這些從日常體驗中內省后翻動的心緒,充分揭示了作家的主觀認知,從而讓讀者開始思考,開始問詢人生與人性的對應、象征及追求。他嘆息人生“異鄉人,你用什么做餌,在你獨釣的江雪里”、“我喝盡最后一口酒,走進‘活了’的人間如雪的煙雨里”;他反思傳說中無所顧忌的人間倫理,“《西游記》中第八十難‘無字天書’,那會不會才是真正的‘真經’”。
在“偶數”輯,黃立康用一天里清晨到夜晚的分時段書寫,輾轉出俗世間的變化;以一件偶然事件與一場電影引發出民族情感的回溯;走進一些詩詞,進而觸摸了地理人文和自然交融,描摹出一片地域之上的多民族家常等。這輯里的文化大散文一次次地,觸發著多民族文化碰撞的交流,并通過介入事件本身而生長共鳴,再向讀者闡明精神深處的心境、感知,和自身融入世界的模式。他寫到“我們總在建塔。建筑、情感、觀念、意識一未來更是我們凱觸的時間之塔。萬物也‘建塔’。甚至人類也在不斷向‘他物'學習,來構建自己的‘塔’”。
黃立康此集散文,以探索、問詢為主導,由此而構筑的創作方向、整體布局,達成了他的文本的精神出處和哲思底座,展示了情感記憶、自然敬畏和眺望未來的能力,最大限度呈現出了作品格局,他與時間、空間及意象,完成了社會生命共同體的同頻和共情。
《水的復數》是邊地文化視角的建立和梳理。黃立康是納西族,血脈中潛伏著本民族萬物有靈的信仰,從這種自然信仰中獲得的超越性,成就了他散文里的世間瑣碎、萬事變化及精神溯源。《道德經》曰“和其光,同其塵”,而有后人說:與時舒卷。
在文學創作同質化嚴重的當下大環境中,如何掙脫屏障,實現自我和獨特,是當下寫作者需要順應的處世。民族史和大自然,就是和光同塵、與時舒卷后,邊地文化視角建立和梳理的加持。
黃立康從個體經驗、人生見識、生命情趣轉向的文學語境,已創造了與邊地特定環境質樸及純凈的牽絆。本然特色的邊地人文、自然與物象,朗照著作家以個體的真理元初性反饋現實的本心,即以來自大地、自然與本民族所積累的事與物,讓文學的地理性得到較長時間保持。
他的民族“納西人相信萬物有靈,心懷敬畏,循著禁忌行事,小心翼翼,怕觸怒神明,怕失去天地的信任”;他的自然“草木似人,善與毒,也貼合人心和五行。萬物都有性有情,時間有黑白冷暖,山水分南北陰陽,雨滴有性別,石有三生,樹分悲喜”;他的大地“雪山、大江、潮泊、峽谷,冰川、
森林、濕地、草甸,我們就生活在盛大的山川間”。這些地理空間與現實存在的輝映,使邊地視角的建立和梳理水到渠成。
黃立康的散文偏好采用多點輻射式的敘述方式,層次豐富,字詞間的世俗生活,蕩漾著見證和問詢,豐饒著他的人類精神。作家在整部集子的行文都是從“心”出發,關注靈魂的寄托。黃立康選擇的邊地視角,以觀照民族性、社會性,鋪展開空間、場景,穿越具體和想象的經緯,安放自己捕捉到的現實及重復修正的精神世界,進而支撐起事件與人物的畫面感和生動性。作家通過外部事物的內化,再進行內省思辨,對個體與自然環境的關系進行了探詢,描述了對這些過程的認知和表達,作品中的“人像”“物象”代表,抵達了以文學藝術呈現生活、反映地域文化的本質。
《水的復數》是挑戰自我寫作體系的文本。黃立康從事散文創作已多年,屬于成熟型作家,但這本散文集,與前兩年出版的《巴別塔的磚》有較大區別,以往的書卷氣和斯文用筆,及縱橫而多元的寫作向度在此散文集中削弱,通俗一些來講,這是一本更接地氣的筆記體書寫。
評論家謝有順曾說,經驗是文學寫作的一個基礎,沒有經驗就意味著沒有血肉和肌理。行走的經驗,給予了黃立康寬闊的創作疆域。散文的文本骨架和肌理同等重要,他的寫作,完美凸顯了以明示的在場來詮釋隱蔽的不在場,且具備了現象還原的能力和求真意志力。這些介于自然和大地上獲取的認知,應該是促使作家向自己書寫體系進行調整的原初根本。無疑,黃立康是成功的。
今天,人們所擁有的,是一種能夠被傳遞的生活。這份傳遞,是有責任感的作家必須肩負的,《水的復數》真的做到了:走過生命里的千山萬水。
黃立康通過行走為載體,以民族歷史、生態文化、現實生活與現代性境遇的復雜互動,完成了對塵土上萬事的思考和問詢,從本文集的整體性來看,構造了思想主旨深邃的文學場域,作家的襟懷、憂思以及個體世界觀,充盈著獨立和唯美的品質。面對《水的復數》,還是那句老話:作家的人性關懷及精神問詢,有著旁人無可替代的文學意識及文學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