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互助養老模式探析

摘 要 ：中國農村在快速老齡化與青壯年外流疊加背景下，傳統家庭養老與機構養老面臨功能弱化的困境。家庭養老因代際分離導致情感支持缺失，機構養老受資金約束難以滿足精神需求。以湖北省M 村“鄰里廚房”為代表的農村互助養老模式，通過盤活閑置資源構建低成本互助網絡，既解決留守群體用餐難題，又促進老年人社交互動與自我價值實現，從而提升其精神生活質量。但也存在資金依賴性強、政策執行不到位等問題。對此，提出兩條解決路徑，一是通過土地整合與產業升級夯實經濟基礎，二是構建群眾滿意度評估體系，形成多元協同治理機制。

中圖分類號 ：C913.6 文獻標志碼：A

中國作為發展中國家，正處于快速老齡化進程中。伴隨全面脫貧攻堅的勝利，絕對貧困已成為歷史，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脫貧摘帽不是終點……實現人的全面發展和全體人民共同富裕仍然任重道遠。”［1］當前，中國社會老齡化速度遠超預期，農村地區老齡化程度尤為顯著，且隨著農村青壯年勞動力大量外出務工，傳統養老模式“養兒防老”受到了沖擊，大量老年人留在家里，導致農村留守老年人日益增多［2］。農村養老主要有兩條途徑：一是家庭養老，二是機構養老［3］。機構養老以老年福利院和經營性養老院為典型代表。然而，近年來的實際情況顯示，一些老年福利院存在環境欠佳、管理束縛多、服務質量有待提高等問題，部分老年人產生返家養老意愿；而服務水平相對優質的經營性養老院，在經濟基礎薄弱的廣大鄉村地區，因成本高昂，僅能服務少數人群。在環境良好、老年人健康且有人陪伴時，家庭養老能為老年人帶來幸福感，但農村缺乏吸引年輕人留村的產業支撐，這就導致家庭養老的基礎變得不再完整，對家庭養老構成了挑戰［4］。

在家庭養老和機構養老之外，互助養老作為第三種農村養老方式，近年來受到國家大力提倡。不少學者從歷史演進、運行機制、模式分類、發展困境及應對路徑等方面對農村互助養老進行了充分探討［5］，認為應對當前農村養老問題的關鍵思路便是基于互助、低成本的原則，以農村社區為基本單元開展互助養老［6］。相較于其他兩種養老模式，互助養老更契合現階段農村實際狀況。

一、個案選擇及研究方法

本研究以湖北省宜城市 M 村為調研地點，該村位于雷河鎮西北部，二廣高速、207 國道縱貫全村，百里長渠傍村而過，交通便利，鄉風淳樸。全村轄 8 個村民小組，共有 377 戶、1 771 人；黨員74 人，其中流動黨員28 人。全村面積4.66 平方千米，耕地面積 231.87 公頃，產業發展主要以常規作物種植、畜牧養殖和花卉苗木種植為主。

調研時間集中于 2024 年 7 月，獲取相關資料的途徑主要有兩種：一是通過村干部的協助查閱村委的統計資料及統計數據；二是結合個案研究法，通過深度訪談的方式從村民和村干部處獲取所需要的信息。為保證訪談資料的完整性和全面性，對超過 15 位村民進行了訪談，在排除收集到資料中重復和與本研究主題相關度不高的對象后，依次對7 位訪談對象進行了編碼。編碼方法如下：A 代表村委會相關干部，B 代表村民；1、2 等數字代表訪談的對象順序。受訪對象基本情況詳見表1。

表1 受訪對象基本情況統計表

二、傳統養老模式的式微：基于 M 村現實困境的剖析

（一）M 村機構養老現狀審視

M 村福利院承擔著 43 位“五保老人”和 14位寄養老年人的照護職責。調研顯示，具備生活自理能力的老年人普遍傾向于居家養老模式，通過務農養殖維系經濟獨立與價值認同。“五保老人”每月享有490 元特困救助金及節日實物補助，但當其喪失自理能力入住福利院后，精神幸福感知指數會呈現斷崖式下跌。不少老年人因機構服務的便利性選擇入院，但一段時間后就會產生回歸家庭的意愿。

福利院運營體系由管理人員與基礎護理團隊構成，即使“五保老人”每月490 元救助金全額納入機構統籌使用，與運營成本間依舊存在較大差距。因此，政府財政補貼成為福利院運營的主要支撐。為緩解資金壓力，機構推行“以勞代養”模式，組織蔬菜種植、牲畜養殖等生產活動對運營經費予以補充，同時建立“老老互助”機制以降低人力支出，但難以解決實質性問題，老年人普遍反映院內生活存在無社交活力、無文化滋養、無價值認同的“三無”困境。

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表明，隨著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老年人在滿足基本的生理和安全層次需要后，會主動尋求更高級別的社會層次需要，即精神上的慰藉［7］。精神慰藉是建立老年人幸福感的關鍵，特別是在農村，老年人普遍存在著精神生活匱乏的困境［8］。如果能通過勞動滿足自身需求，老年人就能獲得實現自我價值的滿足感。相比之下，福利院的半封閉環境容易使老年人產生空虛感，影響其精神生活質量。因此，除非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或陷入絕境，老年人通常不會選擇入住福利院。采訪對象 B-1 表示：“我待在這個地方主要是沒得選，小孩們都出去討生活去了，我腿腳不便不好跟著一起走，在家待著也種不了地，這地方雖然沒什么意思，但好歹能吃飽穿暖，也不用花什么錢，也就待下去了。”總體而言，機構養老能滿足老年人的基本生活需要，包括對失能老年人的日常照料，但因資金短缺和風險規避等因素，在滿足老年人精神生活特別是自我價值實現的需求方面還有所欠缺。

（二） M 村家庭養老現狀審視

M 村主要的養老方式是老年人居家養老，然而隨著傳統家庭結構的逐漸解體，家庭養老面臨諸多困難。與中國其他平原農村地區相似，M 村缺乏產業支撐，無法為年輕人提供足夠的就業機會。通過對村干部的訪談得知，M 村每戶大致擁有 公頃土地，即便在豐收年份，刨除生產成本后，每公頃土地的收入僅 元。訪談對象 B-2 表示：“種田一年的收入還不夠交醫保，就拿我自己來說。我就是三畝多田，把成本什么的算上，也就百來塊錢收入，還忙得跟什么一樣，你說怎么搞？”

由于村里土地地塊分散，難以實現規模化機械耕作，無法獲取規模經濟效益。較低的務農收入促使年輕人為追求更好的發展和生活質量，紛紛離村進城務工，導致家庭養老中關鍵的照料環節缺失，家庭養老模式難以持續。同時，也是因為年輕人大量外出，農村老年人缺乏家庭血親的互動與關照，極易產生空虛、寂寞和被拋棄的負面情緒，影響其精神生活質量。雖然受訪對象均表現出較為豁達的態度，但從其表情和實際情況分析，他們對親人陪伴十分渴望。訪談對象B-3 表示：“俺這村里的人，你有一碗飯吃就行了。生活（水平）從古到今都是相比較說的，對不對？有坐轎車的，有走路的，還有抬轎的……只能自己跟自己比，對不對？”

綜上所述，農村家庭養老面臨困境，主要源于農村資源向城市單向流動，致使農村物質基礎薄弱，親人為獲得更多物質基礎而無暇陪伴老人，進而導致難以保障老年人的晚年精神生活質量。

三、互助養老的突圍：農村新型互助養老模式的實踐與挑戰

（一）M 村“鄰里廚房”互助養老模式基本情況

M 村的“鄰里廚房”作為湖北省基層治理的創新典范，其首創的“村民互助承辦 + 集體經濟反哺”公益模式，通過整合村民閑置資源與集體產業收益，形成可持續的“微循環”體系。項目精準聚焦農村留守群體，以分層收費（“五保老人”“低保戶”每餐3 元，“空巢老人”及兒童每餐5 元，其他村民每餐 10 元）和個性化服務（冬季火鍋、免費送餐）填補公共服務空白，同時發動村民深度參與——老黨員主動承辦廚房并發揮廚藝特長，實現“鄰里幫鄰里”的社區內生動力。截至2024 年，“鄰里廚房”累計服務超1 萬人次，不僅解決了“一老一小”就餐難題，更衍生出“九支隊伍”志愿服務，推進移風易俗與健康監測等社會治理功能，成為全國少有的“公益食堂 + 基層治理”雙效融合樣本。

（二）M 村互助養老實踐模式的積極成效

M 村的“鄰里廚房”互助養老模式，將村里的廢棄房屋盤活改建為公益性食堂，由村組織每月撥付部分資金，同時對外售賣村里特色農產品的優先采摘銷售權來維持運營，以每餐最多不超過 10元的低價提供綠色健康餐食，既解決了村里老年人飲食質量差的問題，更創新性地打造出多維度的精神生活提升平臺。訪談對象 B-4 表示：“村里針對廚房會給一定的補貼，一些村組有特色產業，在成熟收獲的時候（出售）優先采摘販賣（權），也可以補貼一些廚房的開支。”

心理學研究顯示，積極的社會交往可以改善老年人的心境，降低老年人的孤獨感和抑郁［9］。M 村的實踐表明，以自我價值實現為核心的互助養老模式對提升老年人精神生活質量表現出一定優勢，“鄰里廚房”通過構建個體價值激活與群體互助的雙向機制，能夠提升農村老年人精神幸福指數。

從精神生活質量改善的維度觀察，互助養老模式通過三重機制發揮作用：首先，食堂作為天然社交場域，打破了農村老年人慣有的空間隔離狀態，日常聚餐場景自動形成社交網絡。老年人在共同進餐、棋牌娛樂、農事交流等自發互動中建立情感聯結，顯著緩解了獨居產生的孤獨情緒。其次，互助機制建立起情感關懷的安全網，通過“未就餐即探訪”的群體監督模式，使每位老年人都能感知到社區的關注，這種非制度化的互助實踐強化了個體的社區歸屬感。訪談對象A-1 表示：“因為年輕人外出（務工）之后留下來的老年人生活（比較）困難，那么我們通過建立這個‘鄰里廚房（就可以建立一種連接方式），那如果他（老年人）幾天都不來這里吃飯，我們就知道他（可能）身體有問題，需要進一步關心。”最重要的是輪值炊事制度構建的自我實現路徑——當值老年人通過烹飪勞動獲得集體認可，其社會價值在他人贊美中被重新確認，這種“被需要感”有效對抗了勞動能力逐漸喪失后的角色失落；而其他老年人在見證勞動價值轉化的過程中，則產生了參與服務的積極期待，形成互助服務的良性循環。訪談對象B-5 表示：“我平時身體不太好，腿腳不太方便，家里面的農活我不太幫得上忙，在這里‘鄰里廚房我還能做做飯、打打下手什么的，偶爾有人吃對味了還會夸上幾句，讓我感到還是可以幫到別人的，是被需要的。”

值得注意的是，老年照護資源稟賦在互助照護與農村互助養老可持續性之間的作用更為直接有效［10］。實踐表明，對炊事員工作的熱情參與和相互肯定，使老年群體從服務接受者轉變為價值創造者，在奉獻與認可的互動中重建生命意義。這種創新模式證明，當養老服務體系嵌入自我價值實現機制時，不僅能解決物質供給問題，更能通過激活老年人的主體性，構建起可持續的精神幸福提升路徑。M 村的實踐經驗表明，通過低成本改造物理空間、制度化組織互助勞動、自發形成情感支持網絡，農村養老可以實現物質保障與精神滋養的有機融合，為老齡化社會治理提供具有可操作性的實踐樣本。

（三）M 村互助養老模式存在的問題

當前農村互助養老面臨資金供給不足與政策執行不到位的結構性矛盾，直接影響養老服務可持續性及老年群體精神生活質量［11］。相較于城市養老，農村互助養老在政府財政投入方面所占比例較低，導致互助養老設施建設、運營管理及服務提供等方面資金短缺［12］。調研顯示，資金困境源于內外雙重約束：外部層面，M 村對政府存在資源依賴現象，由于同時推進了多個項目，而上級部門給 M 村的專項資金數額只有 10 萬元，導致資源過度分散。以 M 村“鄰里食堂”為例，其建設初期僅完成了房屋的主體修繕，因驗收時限壓力，村委會臨時征用了部分村民的廚房用品，還花錢雇用施工隊應急改造工程，后續運營資金就存在缺口。內部層面，村里收入主要依靠農業生產，收益微薄難以支撐自我造血功能。訪談對象A-2 表示：“我們村最主要的問題就是沒有產業，只要有產業，搞起來就有錢了……”創新實踐過程中缺少規劃也是加劇農村互助養老模式資金困境的一個原因：食堂建設時忽略了廚房防水、管道設計等隱蔽工程，導致后期頻繁返修；設施配置上優先保障了基礎用餐功能，文體活動空間等精神生活配套有所缺位。

四、破解農村互助養老模式困境的策略建議

（一）以產業發展為導向夯實經濟基礎

為解決互助養老資金困難問題，村組織應積極拓展收入來源。一是整合土地，以量增收。M村地處平原，具備大規模機械化農業耕作的條件。可考慮成立農業合作社，整合全村細碎土地，根據農戶土地入股數量給予相應分紅。土地整合后，采用大型農機集中耕作、大型無人機科學施肥噴藥，降低農業生產中的資源浪費和環境污染，同時翻修和新建水利設施，提高農產品產量，以量增收。二是招商引資，帶動消費。M 村曾承辦高鐵制梁場，留下了高標準廠房和配套設施，可利用這些資源招商引資，吸引更多企業入駐，為村集體帶來土地流轉收入和稅收收益。制造業企業的落戶還能創造大量就業崗位，吸引本村年輕人回鄉工作、建房，帶動農村消費。三是鼓勵村民經營消費型小企業，將產業工人的工資轉化為農村消費，增加村民收入。通過上述舉措，有望從根本上緩解互助養老資金供給不足的問題。

（二）構建契合基層實際的農村互助養老評判標準

農村互助養老項目的考核辦法，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上級部門傳達政策意圖，但由于考核目標設置主體單一，未充分考慮農村地區的多樣性和差異性，缺乏有效的反饋機制，導致考核指標與鄉村實際情況脫節。農村互助養老的核心目標是解決農村老年人的養老難題，因此，農村老年人應是項目效果的最佳評判者。為改善這一狀況，需改變現有的量化考核模式，構建符合地區實際情況的互助養老評估指標體系。在對鄉村基層政府的政績考核中，應將評判權交給群眾，加強群眾監督。同時，構建固定的溝通渠道，使農民的需求和意見得到充分表達，以制度保障農村公共品供需匹配［13］，確保互助養老等利民項目真正惠及農村老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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