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23-0082-04
一、引言
英國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AbdulrazakGurnah)在202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逐漸受到全球關注。早在獲獎前,他的作品就因“兼具奈保爾的銳利洞察與本·奧克里的詩意表達”被英國文學界所認可。從處女作《離別的記憶》(1987)到近年新作《來世》(2020),古爾納始終聚焦非洲移民群體的生存困境,書寫他們在遷徙與流散中的孤獨與掙扎。正如高興所言:“移民流動的狀態和他鄉想象中的生活成為他的興趣。遷徙、流離、喪失、挫敗、孤獨等成為他創作的恒常主題。”Ⅲ
創傷(trauma)作為文學研究的重要概念,既指個體遭受的心理傷害,也包含集體層面的歷史記憶。自20世紀90年代起,學者們開始從心理學、社會學等多學科視角解讀文學中的創傷現象。其中,卡魯斯(CathyCaruth)提出的“創傷敘事”理論尤為關鍵。她認為,通過將創傷經歷轉化為故事,受害者能夠逐步理解并治愈傷痛[2]。近幾十年來,創傷敘事作為一種日漸興起的文學批評方式,常常被用于詮釋一些以社會弱勢群體為描寫對象的文學著作。這種敘事方式在古爾納的作品中尤為顯著:其筆下的非洲移民群體,正是通過講述個人苦難,折射出殖民歷史與戰亂動蕩對普通人的摧殘。
相較于古爾納的《天堂》《海邊》《最后的禮物》等作品,2017年出版的《礪心》并未受到國內學者們的過多關注。截至2025年,國內對古爾納這部作品的相關研究,主要包括:朱振武和程雅樂的《從諾獎作家古爾納的〈礫石之心〉看非洲流散群體的精神突圍》,馬秉文和邵玉琢的《無法登島的“文化難民”—從〈離別的記憶》到〈礫石之心〉跨越三十年的文化認同困境》,黃暉和陳虹霏的《古爾納〈礫心〉中的書信體敘事與文化無意識》等。研究方向主要關注互文性、殖民主義、身份認同、非洲流散文學等主題。
小說《礪心》講述了少年塞利姆因父親出走、母親隱瞞婚外情而喪失家庭歸屬感,成年后遠赴異國又遭遇身份困境,最終通過返鄉與父親對話實現和解的過程。古爾納以普通非洲家庭的變故為棱鏡,映照出桑給巴爾獨立前后的社會劇變:殖民統治的陰影、政變引發的動蕩、底層民眾的掙扎…這些宏大歷史命題最終凝結為一個家庭的悲歡離合。《礫心》中的家庭創傷敘事,揭露了桑給巴爾人民在獨立前后的困苦,展現了當時英國與桑給巴爾的社會實景,并體現了古爾納對遭受殖民統治與內部沖突之苦的非洲普通群眾的人文關懷。
二、心靈的裂縫:消失的“棉花糖”
“以血緣關系為基礎,以婚姻為中心的社會基本組織單位,是個人成長發展的基地與道德傳播的主要渠道。”家庭關系不僅是姻緣與血緣的聯結,更是重要的社會倫理關系載體。正如易立君所強調的,“家庭倫理是社會倫理的基礎”[4,其中父母與子女的倫理關系尤為關鍵,任何一方的缺席或親情缺失將導致“倫理關系缺位”[5],進而引發子女的心理創傷。
《礪心》主人公塞利姆的成長經歷恰是這一倫理困境的典型。自其記事起,父親馬蘇德已變得沉默寡言。值得注意的是,馬蘇德并非生性冷漠,塞利姆七歲前,父親常與他“坐在一起曬太陽”,笑著喂他吃“棉花糖”。然而父親在塞利姆七歲時不辭而別,母親賽伊達那句“父親不想要我們了”的回答,使塞利姆陷入恐懼的深淵,反復幻想父親“走失在人海中,或墜入碼頭外深綠色的海水”。施嘉琪指出,“心理創傷常由軀體傷害或精神事件引發,既可源于親身經歷,亦可因目擊事件誘發”,且本質是“受傷者追尋致傷原因的效應”凹。塞利姆的恐懼與對父親“消失”的幻想,正是其心理創傷的表征。
“我的父親不想要我。我很小就意識到這一點,小到尚未明白自己正被剝奪什么。”主人公的獨白揭示出被剝奪的實質一—無法替代的血脈親情與父子倫理紐帶賦予的身份認同。弗洛伊德理論強調,環境因素如遺棄、死亡、失望與錯位是創傷的重要誘因。父愛缺失與家庭倫理身份的瓦解,已然在塞利姆幼小心靈上刻下傷痕[8]。
黑格爾曾定義婚姻為“具有法意義的倫理之愛”,而和諧的家庭倫理環境需以夫妻關系為基石。塞利姆14歲時發現母親隱藏的秘密:父親離家的真正原因是母親與桑給巴爾首席禮官哈基姆的婚外情,以及同母異父妹妹穆里娜的出生。面對父母婚姻倫理的崩壞,本就因遺棄而受傷的塞利姆愈發難以承受。盡管母親暗示其中另有隱情,但她對情人流露的“愛意與袒護”[6],加之新生命的降臨,最終使塞利姆“對母親產生反感”。母親的背叛與父親的懦弱,令少年“替父母感到羞恥”。李桂榮指出,“羞恥感與羞愧感是心理創傷的典型表征”[10]。而塞利姆選擇“像父親般消極馴服地回避羞恥”,恰恰印證了赫爾曼關于“創傷使受害者陷入無助”[的論斷。
弗洛伊德認為創傷記憶涵蓋三個維度:童年早期事件、青春期事件及后續事件觸發的早年記憶[12]。對塞利姆而言,父母婚姻倫理的失常、母親的謊言與父親的拋棄,共同構成其難以愈合的心理創傷。盡管雙親健在,但家庭倫理身份的喪失使其從未真正享有親情庇護。最終,他帶著滿心傷痕隨舅舅遠赴倫敦求學。
三、日甚一日的傷痕:烏托邦的幻滅
黑格爾將家庭定義為“精神的直接實體性存在”,強調“愛作為家庭的規定性,是精神對自身統一性的感知”,即“愛的本質在于自我與他者的統一,通過這種統一實現個體存在的確認”小說主人公塞利姆正是帶著對“自我與他者統一”的倫理訴求逃離破碎的故鄉,將倫敦幻想為重建倫理身份的烏托邦[13]。然而異國生活的殘酷現實非但未能彌合創傷,反而加劇了他的身份困境。
小說中,舅舅阿米爾在塞利姆成長過程中扮演著父親的替代性角色。相較于“衣衫檻褸”的親生父親,這位“出手闊綽、談吐風趣”的舅舅令少年屢次產生“若父親是阿米爾該多好”回的幻想。即便喪失原生家庭的倫理身份,塞利姆仍渴望通過“舅舅之子”的身份重新獲得倫理身份。然而寄居生活揭示出冰冷的真相:他不過是舅舅家的一個普通親戚,被迫以自我壓抑換取生存空間一一放棄鐘愛的文學而選修商科,穿著“阿莎舅媽偏愛的藍色衣物”,甚至寄給母親的照片都需符合舅舅審美。當發現自己的存在“打破舅舅家生活平衡”時,即便遭受日漸明顯的不耐煩,他仍“竭力遵循他們的要求”。從心理學層面看,為了獲得他人的認可,而不得不舍棄最初的本我,長期處于自我壓抑與自卑的狀態,便是心理創傷逐漸深化的跡象。
然而,更致命的打擊來自母親出軌真相的揭露,始作俑者竟是備受敬仰的舅舅。為了掙脫倫理操控,塞利姆毅然棄商學文并擺脫對舅舅的經濟依附。與舅舅家的糾葛非但未治愈創傷,反而加深了其身份焦慮。這種創傷甚至蔓延至家庭溝通層面:即便母親渴望電話聯系,塞利姆始終選擇書信回避敏感話題。柳曉指出,“創傷個體會持續性回避與創傷相關的刺激”[14],這種創傷表征亦解釋了塞利姆對家庭往事的緘默。當創傷記憶延伸至兩性關系時,塞利姆將性吸引力等同于“屈從于丑陋羞辱的力量”,長期陷入回憶父親被沉默吞噬、母親遭脅迫威逼的焦慮中。
因心靈創傷而懼怕兩性關系的塞利姆,在遇到比莉后逐漸對她敞開心扉,并希冀比莉的愛能夠治愈心中的傷痕。正如弗洛伊德所說,當人們無法直接表達對某一對象的情感或愿望時,往往會將這些情感轉移至其他較為安全的目標,這就被稱為移置作用[。塞利姆將對親情與歸屬的渴望轉移至這位英印混血女子身上。相似的身世創傷(比莉幼年失怙)與異質文化氣質使塞利姆產生強烈共鳴,倫敦陰冷的雨季里,“她給予的溫暖仿佛安全的心理庇護所”。但當比莉因塞利姆的非洲穆斯林身份選擇離開時,“失去她如同失去生命”的劇痛令其陷入“萎靡麻木”,李桂榮定義的典型創傷反應“情感淡漠與木僵狀態”在此得到印證[10]
親情和家庭倫理身份的缺失,讓塞利姆對自我身份倍感迷茫。來到英國的塞利姆曾滿懷希望在英國做一番大事獲得新的倫理身份。然而,舅舅一家的自私虛偽,以及因非洲穆斯林的身份而慘遭女友拋棄,這些殘酷的現實如同利刃不斷刺痛著塞利姆的心靈。在英國,塞利姆無法尋到新的倫理身份,最終失落地發現倫敦不過是幻想中的烏托邦。在這片土地上,他除了滿身傷痕與漂泊無依的孤獨,無法尋覓到心中所渴望的愛與身份認同。
四、心靈的慰藉:父子和解
有學者曾評論,“古爾納比庫切更寬闊,比奈保爾更溫文爾雅”。盡管古爾納的寫作中盡是平凡人物的困苦,他卻不會將那些迷失自我身份的角色徹底置于絕境,總會在故事中投有一絲光芒以溫暖人心。母親離世后,塞利姆歸鄉并與父親重逢。與父親的長談,讓二人彼此敞開心扉,父子關系得以重建,而創傷也隨之療愈。正如劉靖宇所述:“創傷的療治必須使受到創傷的個體在現實的人際互動中尋找自己應有的身份,完成自我身份的重構。”[5]
古爾納在小說的中后段悄然轉動敘事棱鏡,將焦點從塞利姆轉向父親馬蘇德。這種視角轉換不僅賦予故事多維的闡釋空間,更讓殖民暴力對普通家庭倫理的摧毀得以全景展現。在父親對往事的追憶中,讀者可以窺見殖民時代的倫理困局:母親為解救與權貴之女相戀的弟弟阿米爾,被迫在哈基姆的死亡威脅下獻出貞潔;而馬蘇德因無法承受丈夫身份的倫理崩塌,選擇自我放逐成為缺席的父親。這場由殖民強權催生的家庭悲劇,使父子二人淪為雙重受難者一一塞利姆承受著童年被棄的創痛,馬蘇德則深陷“失格丈夫”與“失職父親”的身份泥沼。
在兒子離開英國后的兩年,馬蘇德便被父親馬利姆帶離了桑給巴爾,對于馬蘇德來說,“吉隆坡是一個休養恢復之地”。在馬利姆的陪伴和幫助下,馬蘇德“得以把自己的心靈從長期的麻痹痛苦中解脫出來”,并且“對人生也有了新的認識,覺得人生是具有可能性的”。而這也代表著馬蘇德受創的心被“有信念”的父親治愈著,而要徹底撫平創傷,他還需要把自己主動丟棄的倫理身份找回來[5。被治療者“往往需要構建一種敘事,并將其作為一種交流形式,將他們的經歷講述給同伴、治療者以及其他具有同情心的聽眾”[15]。為了完全告別往昔的傷痛,馬蘇德需回溯至創傷發生的場景,重新構建那段經歷的全貌,即通過回憶與整合將創傷事件重新編織為敘述,以此見證創傷的發生,探尋其背后的意義,釋放內心壓制的情感,從而療愈傷痛。“他對我也越來越推心置腹,親密無間。他好像要把一切都說給我聽。”馬蘇德主動對塞利姆講述的那段創傷記憶,不僅是殖民傷痕的袒露,更是父親倫理身份的回歸。
在歸鄉后的日夜相處中,馬蘇德以父愛消解著兒子的心防。他給塞利姆“要再去愛”的鼓勵,與當年二人離別時“黑暗中睜開雙眼,回想真主賜福”的叮囑形成時空回響。這些諄諄教誨,如同穿透殖民陰云的陽光,為兩代流散者照亮救贖之路。盡管塞利姆終究錯過雙親葬禮,但那些打破靜默的長談,讓他讀懂父親沉默鎧甲下的父愛,觸摸到母親被時代碾碎的尊嚴。正如古爾納所堅信的:“我并不是要將人們描寫成受苦受難的樣子,我想寫的是盡管人們看似是無權無勢、毫不重要的,但他們仍然有著完整的人生。看起來好像是簡單地順從于更強大的權勢,他們仍然可以保全人生內心最重要的、最榮耀的東西。”
《礪心》中的父子救贖,本質上是殖民傷痕下的一次倫理重構。通過重建創傷場景的敘事治療,兩代人不僅打撈出記憶中靜默的愛,更在跨文化語境下重獲父與子的倫理身份。這種超越苦難的溫情敘事,恰是古爾納對后殖民文學的重要貢獻,他讓我們看見,在身份破碎的流散地圖上,仍存在著用敘事縫合創傷、用對話重鑄倫理的可能性。
五、結語
古爾納在《礪心》中通過塞利姆一家的倫理困境與創傷敘事,構建了一個關于殖民歷史、家庭身份與人性韌性的多維對話空間。小說中的創傷并非孤立的情感傷口,而是殖民暴力、政治動蕩與家庭倫理崩解共同作用的結果。塞利姆從倫理身份缺失到身份重構的救贖之路,既是個體在破碎中重建意義的精神突圍,亦隱喻了非洲流散群體在文化撕裂中的生存策略。
王曉蘭指出:“文學作為社會生活的鏡像,以顯性或隱性方式折射特定群體的倫理訴求。”[i6]塞利姆家族悲劇的根源,深植于殖民殘余與政變動蕩的歷史土壤一父親馬蘇德因殖民強權被迫喪失丈夫身份,母親為保全家族屈從于權力脅迫,這些個體遭遇皆是歷史暴力碾壓家庭倫理的微觀投射。正如朱振武、程雅樂所強調的,這種“礫石般”的人性磨礪[,恰恰印證了特殊歷史語境下倫理關系的脆弱性與重建的艱巨性。
不同于傳統后殖民文學的宏大敘事,古爾納選擇以家庭倫理為棱鏡聚焦個體創傷。他通過塞利姆一家破碎又重建的倫理關系,將殖民暴力具象化為餐桌旁的沉默、衣柜里的舊棉衣、深夜的壓抑啜泣。這種溫婉克制的書寫方式,既呈現了非洲流散群體在殖民陰影與文化撕裂中的生存困境,也暗含對家庭倫理命題的深邃思考。當塞利姆最終理解父母在歷史夾縫中的艱難抉擇,古爾納實際上在提醒讀者:倫理身份的重構,本質是對人性在極端境遇下韌性的重新確認。這種將歷史創傷轉化為倫理思辨的敘事智慧,正是其人文關懷的獨特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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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