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文學語境下簡·奧斯丁作品評價與時代價值研究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23-0103-05

簡·奧斯丁是19世紀英國文學史上極具影響力的女作家之一，婚姻與愛情題材是她創作的主要領域。她的經典之作《傲慢與偏見》1813年出版時深受讀者喜愛，“1月份出版1250~1500冊，很快售罄，同年10月第二版付梓，時價為18 先令”[。然而，與作品在讀者中取得的成就不同，19世紀英美文壇對奧斯丁作品的評價莫衷一是。同時代小說家司各特寫出了第一篇奧斯丁評論——《一篇未署名的關于〈愛瑪〉的評論》，贊揚奧斯丁在刻畫中等階層人物形象和社會現象方面的獨創性和準確性。理查德·惠特利、托馬斯·巴賓頓·麥考萊、喬治·亨利·劉易斯等人從小說的道德教化和人物塑造角度肯定奧斯丁作品的同時，也指出其“缺乏廣度、詩情畫意與激情”。此外，英國的夏洛蒂·勃朗特、華茲華斯、勃朗寧夫人、 D?H?Δ 勞倫斯以及美國的馬克·吐溫和拉爾夫·瓦爾多·愛默生等人，也都直接或間接地對奧斯丁作品發表過批判性文學評論。總體而言，在奧斯丁作品早期研究階段，其價值與意義并未被充分發掘。

梳理19世紀作家對奧斯丁作品的負面評價，深入挖掘評價形成的社會歷史原因，并聚焦《傲慢與偏見》文本進行觀點辨析，有助于客觀評價奧斯丁作品的時代價值與當代意義。

一、同時代負面評價梳理

19世紀文學評論語境中，許多作家對奧斯丁作品提出了批評。馬克·吐溫認為其作品過于無趣；超驗主義代表人物愛默生讀完《傲慢與偏見》后批評其筆下人物只關注婚姻與金錢，作品固守英國扭曲保守的價值觀，未提出對世界富有洞見的真知灼見；同時代英國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曾在與友人的書信中批評奧斯丁“全然不知激情為何物”[2，這一觀點也得到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的認同（表1）。

基于上述內容可知，同時代作家對奧斯丁作品的負面評價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對題材單一的批評。評論家認為，在奧斯丁筆下，愛情與婚姻是永恒的主線，田園式的詩意鄉村是故事固定背景，紳士淑女的小情小愛與生活瑣屑是作品主要內容。在其作品中，《理智與情感》講述了達什伍德姐妹因父親去世而被迫搬家后，與愛德華、布蘭登間曲折的愛情故事；《傲慢與偏見》描繪了伊麗莎白與達西因傲慢、偏見而互生嫌隙，最終消除誤解、步人婚姻的故事；《曼斯菲爾德莊園》展現了寄人籬下的范妮與幾位青年之間復雜的感情糾葛；《愛瑪》講述了一個原本不愿結婚的年輕女子在為他人牽線搭橋的過程中逐漸認清自己感情的故事；《勸導》描寫的是安妮與溫特沃斯艦長破鏡重圓的愛情故事。這些小說聚焦特定階層的生活瑣事與愛情婚姻，著力描繪中上階層青年男女歷經波折終成眷屬的愛情故事。

表1

第二，對作品主題缺乏廣度與深度、反映現實局限的批評。1853年《威斯敏斯特評論》稱，奧斯丁的作品“表現的內容太瑣碎了，而且是被如此謹慎地限制住”[2]。在情節設置上，主人公的行為如愛默生所說具有一種“適婚性”。例如，《傲慢與偏見》中，角色參與舞會、伊麗莎白為照顧重病的姐姐獨自前往內瑟菲爾德、陪舅舅舅媽去達西莊園等，其目的都在于展示角色在人格或物質上的魅力，從而推動愛情的發展，而非揭示更深層的人性問題。在主題思想方面，奧斯丁明確表達了對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模式的肯定，對現實經濟因素影響女性婚戀選擇的理解與同情，以及對莉迪亞和威克姆私奔行為的遣責。無論是情節發展、人物塑造，還是機智的對話與作者的情感傾向，幾乎都圍繞“婚戀與道德”這一核心展開。正如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所言，閱讀奧斯丁的作品即使在最引人入勝之處也只有朋友間的閑言碎語，奧斯丁從不描繪自身生活經驗之外的廣闊社會圖景，也未深入探討人性、生命意義等精神層面的問題。

第三，對作品風格過于理性、缺乏激情的批評。這是同時代作家對奧斯丁作品的共性評價。在奧斯丁筆下，每當角色面臨情感沖動時，總有理性力量加以節制。例如，《傲慢與偏見》中，當伊麗莎白得知姐姐重病后，她焦急地決定獨自步行前去探望，這時妹妹瑪麗說道：“我敬佩你仁愛的舉動。但是千萬不能感情用事，感情應該受到理智的約束。依我看，做事總得有個分寸。”[3這番話體現了當時社會對女性行為的道德規范——一位淑女在沒有任何人的陪伴下獨自步行，是一件極為不體面的事。即使是作者筆下最具獨立思想的男女主角，在面臨感情問題時也常常受到理智的約束。達西在被伊麗莎白吸引的同時，仍顧慮她那些舉正不得體的家人；而伊麗莎白雖為達西的傾慕而心生甜蜜，卻也擔憂兩家社會地位的懸殊。在奧斯丁作品中，人物往往在“嫁給金錢”還是“嫁給愛情”之間反復權衡，情感表達多以克制、諷刺與冷靜為主，缺乏強烈的情感沖擊力。與夏洛蒂·勃朗特筆下簡·愛那句直擊靈魂的平等宣言相比，奧斯丁的人物情感表達顯得平淡而內斂，難以激發讀者深層的情感共鳴。

總體而言，同時代作家雖從不同角度評論，但都指出奧斯丁作品題材單一、主題缺乏廣度與深度，以及風格缺乏激情等問題。

二、評價形成的原因探究

實際上，奧斯丁以婚姻與愛情為主題，采用理智筆調來節制情感表達的背后有著更為深刻的社會歷史原因。

首先，男女作家生活經歷的差異導致了題材單一的評價。評論家指出奧斯丁的作品主要圍繞婚戀題材，缺乏對更廣闊社會生活的描寫，這種觀點反映了男女兩性在社會處境上的巨大差異。對男性作家而言，愛情只是眾多生命體驗中的一個方面，除此之外還有更多的社會題材與個人書寫空間。而對奧斯丁來說，愛情與婚姻是她一生難以逃離的主題。奧斯丁出身于傳統牧師家庭，在當時社會，牧師職責之一便是管理婚姻事務，“婚姻必須預先在教堂發布結婚公告或通過特殊準許證許可，并由一位英國牧師在教堂主持才算合法”[4]。作為牧師的女兒，婚姻與愛情既是父親工作的一部分，也是家中女性教育的重要內容。此外，在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的英國鄉村，女性的社交活動多集中于家庭與鄰里之間。奧斯丁的生活圈主要由鄉紳家庭構成，這些家庭中未婚女性的生活重心大多圍繞談婚論嫁和社會階層流動。因此，這些日常社交場景便成為奧斯丁最熟悉的生活素材，也成為她創作的主要源泉。

其次，女性在公共領域受到限制，導致了作品反映社會現實層面的局限。當時英國社會對女性的限制體現在諸多方面。在生存空間上，盡管奧斯丁一生未嫁，但她的活動范圍受限于家庭環境，從任職的小村莊史蒂文頓到退休后的溫切斯特，兩地間短短19公里就概括了她的一生，“然而比起同時代的女性，在奧斯丁在世的四十一年間，她的旅行經歷已算豐富”[4。相比同時代男性作家可以自由游歷各國，女性無法進入更為多樣的社會生活場景。此外，當時社會對女性創作的限制也不容忽視。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在《女權辯護》中提到，在那個時代，女性被期望遵循傳統的性別角色規范，創作被視為男性的專屬領域，女性作家若想獲得認可，往往需要在作品中遵循既定的女性形象范式。再加上傳統道德對女性應專注于私人家庭領域的束縛，女性作家的寫作主題難以擴展。奧斯丁提出的“兩寸象牙雕刻”的自我藝術評價，也揭示了女性被禁錮在家庭生活的狹小框架內，主流觀念嚴重限制了她們觸及宏大社會主題的事實。

最后，作家群體中文學審美差異的影響。在哥特小說風靡19世紀末英國文壇的背景下，奧斯丁的文學創作呈現出與主流審美的顯著分野。這種差異不僅體現在創作手法上，更深植于作家群體的價值取向與審美哲學。當時文壇盛行以緊張氛圍營造和情感沖擊為特征的哥特式創作，作家熱衷用超自然元素和極端情節刺激讀者感官。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奧斯丁繼承了古典文學寓教于樂的傳統，堅持理性主義敘事框架。其兄亨利·奧斯丁在傳記中特別強調：“她篤信宗教，十分虔誠；她唯恐觸犯上帝，同時也絕不會觸犯任何人。”[2]奧斯丁的審美選擇本質上是對啟蒙理性與宗教倫理的雙重堅守。她將道德訓誡不著痕跡地融入關于婚姻的故事中，通過刻畫人物心理替代感官刺激，以反諷的智慧取代哥特式的激情宣泄，這種創作理念雖鑄就了作品中的理性之光，卻也招致同時代作家的批評。

三、負面評價的觀點辨析

書寫女性的愛情與婚姻真的只是文學中無法反映廣闊社會生活的“小道”嗎？事實上，《傲慢與偏見》的書寫與表達恰恰與同時代作家的負面評價相左。奧斯丁通過班納特一家五個女兒愛情與婚姻的故事，以小見大地展現了19世紀英國社會的階層壁壘、經濟基礎至上的婚姻觀念以及貴族青年男女交往中的虛偽性，同時她也成為用文字記錄女性成長困境的“歷史書記員”。

1.婚戀視角下的英國社會再現

在社會生活層面，《傲慢與偏見》從以下三個方面真實地描繪了其所處的時代背景：

第一，對當時英國社會階層壁壘森嚴的反映。19世紀初的英國正處于資本主義興起階段，新興工業階級和商人有了躋身上層社會的機會。然而在社會現實中，即便像安德魯·蓋伊一樣靠財富積累升至紳士階層的人，在貴族眼中仍是“沒有受過教育且無知”的暴發戶[4。對社會階層界限分明的反映，是奧斯丁作品的重要背景。在《傲慢與偏見》中，達西先生作為富甲一方的大貴族，從小接受貴族文化與禮儀教導，其階層使他在社交場合備受矚目。班納特一家屬于家里擁有一定財產但缺乏精英文化教育的鄉紳階層，當兩個家庭的成員在舞會上相遇時，這種階層差異帶來的傲慢與偏見使得達西與伊麗莎白互生誤會。達西傲慢地貶低伊麗莎白，伊麗莎白則刻板地認為貴族的傲慢、自大是達西的專屬性格。

第二，對婚姻中經濟基礎至上觀念的折射。盡管19世紀初的英國社會已受到啟蒙思想影響，女性的自我意識逐漸覺醒，也出現了一批女性作家，但女性集體意識尚未形成，婚姻的工具屬性仍然占據主導地位。對上層階層而言，“婚姻的用途就是為房產、財富和家庭的延續提供合法繼承人”4；對剛剛躋身精英階層的鄉紳來說，與上層人士結親是縮小隱形階級鴻溝的有效辦法；對下層女性而言，婚姻更為重要，“因為她們幾乎沒有什么可以養活自己的方法”[4]。由此可見，當時婚姻并非自由愛情的產物，而是女性提升社會地位和獲得經濟保障的重要途徑。小說中，夏洛特和柯林斯的婚姻就是典型例證。夏洛特出于理性的考慮，雖然明白自己并不喜歡柯林斯，也清楚與他結婚可能會得罪班納特一家人，但她深知自己既無豐厚嫁妝，也無出眾容貌。在此境遇下，有體面職業和穩定住所的柯林斯就成為她的最佳選擇。柯林斯的兩次婚姻選擇也受現實因素的影響。他第一次向伊麗莎白求婚，是居高臨下的施舍心理和對利益最大化的追求。當自己的好意遭受無情拒絕時，他在現實驅動下立刻調轉目標，與夏洛特一拍即合。

第三，對中上階層人際關系虛偽與功利的揭露。雖然書中那些互相打量、評估對方社會地位和財富以便尋找合適婚姻對象的青年男女，受社會道德觀念影響，“在公共場合相互問候必須表現得十分正式”[4，但作者對舞會結束后青年男女交際的描寫，幽默地揭示了中上層人際交往的虛偽性。以賓利小姐為例，為嫁入豪門，她對簡有著兩張面孔：當哥哥賓利與簡關系火熱時，她對簡親熱有加；當達西勸誡賓利與簡疏遠后，她立刻對簡言辭冷淡；當愛慕對象達西出現在附近時，她極盡討好、展示淑女風范；當察覺達西對伊麗莎白產生好感時，她毫不掩飾地警告伊麗莎白別有非分之想。賓利小姐的行為體現了當時上流社會中人與人之間交往的虛偽性和目的性。

2.女性困境的忠實記錄

奧斯丁的作品除了從婚戀視角再現19世紀英國社會現實外，還有其獨特的一面，即真實地反映了19世紀女性的生存困境。

第一，傳統社會道德觀念對女性自我發展的束縛。奧斯丁生活在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的英國，盡管啟蒙運動為部分中產階級女性帶來了接受教育的機會，但并未形成廣泛的女性解放浪潮，女性整體仍然深受傳統觀念的諸多束縛。例如，在社會角色定位上，女性被限制在家庭領域，作為婚姻的附屬存在。“一旦在婚禮上父親將女兒交給丈夫，他也就將自己女兒的控制權交給了她的丈夫。即使丈夫在婚禮上承諾‘將我所有的世俗的物品賦予你’，妻子依舊成為丈夫的財產。”[4在這種社會結構下，女性幾乎沒有獨立謀生的手段，只能將謹慎挑選夫婿、回歸家庭作為自己人生的主要歸宿，班納特太太一心想把女兒們都嫁給有錢單身漢的觀念就體現了這樣的角色定位。在教育觀念上，中產階級女性雖然能夠接受一定教育，但教育內容多側重于培養女性的才藝和品德，如音樂、繪畫、刺繡、禮儀等，目的是使其成為更有修養和魅力的妻子。書中達西先生的妹妹達西小姐從小就在哥哥的安排下接受貴族小姐的才藝及禮儀培訓，她的家人也為家中能有一位貴族淑女而自豪。在道德與行為規范上，社會道德要求女性保持貞潔、溫順、善良、勤勞等品德，在公共場合和社交活動中要舉止得體、言行謹慎，遵守各種禮儀規范，以維護家庭和社會的穩定與聲譽。書中莉迪亞私奔給班納特家族帶來的惡劣影響，揭示了社會對女性道德的嚴格要求一一私奔不僅是個人情感問題，還會給家族蒙羞，進而影響家中姐妹的婚嫁。凱瑟琳夫人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社會道德的代言人，她對柯林斯夫婦家庭生活以及達西與伊麗莎白戀愛的各種干預和建議，都體現了傳統觀念對女性的規訓。

第二，不完善的法律制度對女性生存空間的擠壓。無論是《傲慢與偏見》還是《理智與情感》，都揭示了女性因繼承權不被法律承認而不得不將婚姻作為謀生手段的事實。與因父親去世、家中財產被遠房表哥繼承而被迫搬家的達什伍德姐妹類似，班納特家的五位小姐也面臨父親后繼無子、財產要被遠房男性親戚柯林斯繼承的艱難境遇。在擁有豐厚嫁妝的淑女才更具競爭力的婚戀市場上，班納特家的小姐們顯然在財力上處于劣勢，唯有青春與美貌尚可與其他淑女較量一番，這也是班納特太太迫切想把五個女兒嫁出去的重要原因之一。在婚姻對女性至關重要的社會中，即便是擁有獨立思想的伊麗莎白，也不得不在婚姻選擇中權衡經濟因素。盡管她追求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但在參觀了達西的豪華莊園后，她對成為莊園女主人的美好幻想，暗示了莊園代表的物質財富對兩人情感升溫起到的巨大助推作用。

四、結語

綜上所述，簡·奧斯丁的小說雖以婚戀為題材，卻并非局限于愛情故事的范疇。她也并非如一些同時代作家評價的那樣反映現實局限，而是以細膩的筆觸將社會現實融入婚姻與愛情的瑣碎中。通過對家庭瑣事與婚姻關系的深入刻畫，奧斯丁揭示了父權社會對女性的諸多束縛，在看似狹小的家庭婚戀場景中映射出整個19世紀英國社會的性別權力結構，這是她反映社會現實的獨特之處，其價值不應被輕易否定。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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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朱虹.奧斯丁研究[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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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阿德金斯R，阿德金斯L.簡·奧斯汀的英格蘭[M].陸瑤，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

（責任編輯余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