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叫,生在六郎,長在六郎,根就扎在這片清水江滋養的壯鄉土地上。1972年那個夏天,我在這里呱呱墜地,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用大半輩子的光陰,守著江畔的這所小學校,守著山里娃一個個亮晶晶的夢想。
1995年,我拿起教鞭,成了個代課老師。先后在發早、者莫教書,最后回到了魂牽夢縈的六郎。2002年秋天,上級領導把六郎小學完小校長的擔子交給了我。這擔子,一壓上肩,就二十多年沒放下。加上之前的年頭,整整三十年,粉筆灰染白了兩鬢,也把我的心,牢牢系在了這所從幼兒園到六年級娃娃都住校的小學里。
一道墻,一片安睡的心
2021年9月,省里給我頒了個獎一“鄉村學校從教20年以上優秀教師”,還發了十萬塊錢獎金。大紅證書沉甸甸的,心里頭翻江倒海。家里啥光景?房貸車貸像兩座小山壓著,日子過得緊巴巴。老伴沒工作,爹娘要孝敬,兩個娃讀書正用錢的時候。這筆錢,能松老大一口氣了。夜里躺在床上,盤算著:先還多少房貸?車貸是不是也能還點?家里的老冰箱嗡嗡響,是不是該換了?
可一閉上眼,腦子里全是學校新校區那片光禿禿的地。剛搬過去,啥都好,就是沒圍墻!學校孤零零杵在離寨子二公里地的山坡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一百多個娃娃住在里頭,大的十一二歲,頂天算個半大孩子,小的呢?才剛斷奶沒兩年的奶娃娃!夜里山風呼呼刮,娃娃們睡在宿舍里,我這心啊,就像被一只手擦著,揪得生疼。找人估摸了一下,把圍墻砌起來,少說也得十三萬。差的三萬,上哪找去?愁得我整宿整宿睡不著。
心里頭總有兩個聲音打架,一邊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家里的難處實實在在;另一邊,是娃娃們睡夢里可能驚醒的小臉,是他們父母托付時信任的眼神。翻來覆去,天快亮時,我下了狠心。坐起來,推了推身邊的老伴:“孩他媽跟你商量個事。那獎金我想,全給學校,把圍墻砌起來。”
屋里黑漆漆的,老伴半天沒吭聲。我知道她委屈,她跟著我,沒過上幾天好日子。我握住她粗糙的手,把學校的難處,娃娃們的安全,一點一點,慢慢地說。月光從窗戶縫透進來,照見她臉上亮晶晶的淚痕。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為她睡著了。最后,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帶著鼻音:“…你呀,心里裝的從來都是別人家的娃…算了,你想做就做吧。家里總能對付過去。”她的手反握著我,冰涼冰涼的。那一刻,我心里又酸又暖。十萬塊錢,一分沒剩,變成了學校那道結結實實的紅磚圍墻。
給娃娃們搭把手,早就成了習慣。看著那些沒父沒母的孤兒,家里揭不開鍋的貧困生,還有爹媽常年在外、眼巴巴盼著父母電話的留守兒童,我這心里頭,就跟針扎似的。后來,我干脆弄了個“幫扶工作室”,厚著臉皮,到處打電話,托關系,找好心人、愛心企業幫忙。北京的“熙北益行”,好心人連著五年雷打不動送來四千塊,給咱最困難的娃娃;張家港、杭州的愛心團隊,送來了桌椅、書本、衣被…東西不多,都是雪中送炭。我自己那點工資,緊巴點花,隔三岔五也能擠出三五百,悄悄塞給那些特別困難的娃。記得有個叫小安的娃,得了去上海見世面的機會,可四千塊路費,家里砸鍋賣鐵也湊不出。娃低著頭,眼淚吧嗒吧嗒掉。我二話沒說,從剛領的工資里數出四千塊塞他手里:“娃,拿著!去好好看,回來給咱們講講!”三十年了,這樣零零碎碎幫襯出去的錢,算算也有八萬多。錢不多,就是個念想,就盼著這些苦命的娃,能少點難處,安心把書念下去。
“校長”不是官,是“管事”的大家長
2002年,接了這個完小校長的“帽子”。戴上才知道,這哪是官帽啊,就是個緊箍咒。拿的還是老師的死工資,干的活兒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操不完的心一一純粹是個“拿錢不多,管事不少”的苦差事!可鄉親們信我,娃娃們需要我,再苦再累,這擔子,我得穩穩地扛著。
管學校,沒規矩不成方圓。我琢磨著定制度,用制度說話,讓老師們心里有桿秤。以前在老校點,離我家就幾步路,我也堅持住校,跟老師們一塊兒排班輪值。考勤?我先站好崗。學校里臟活累活,我先上;給老師們派任務,也絕不把自己摘出去。對老師們,既要講規矩,更得講情分。咱這學校,好些老師家在外縣,山高路遠。2015年縣里拆危房,學校只能搭板房上課,老師宿舍也拆沒了。把家里擠了又擠,騰出地方,硬是讓5個老師住了進來。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只要學校走得開,再遠的路我也去。保山騰沖黃老師家,一千多公里;昭通巧家卯老師家……翻山越嶺,我得去道聲喜,問聲安。老師們嘴上不說啥,可回來那勁頭,那眼神里的光,我都看在眼里,暖在心里。
1999年那會兒,六郎小學的土坯教室,墻裂得能塞進拳頭,屋頂漏雨漏得厲害。再不建新校,娃娃們就得在危房里讀書了!最難的是讓鄉親們心甘情愿讓出祖輩傳下來的地,還要大家出工出力。白天,我站在那搖搖晃晃的講臺上,給娃娃們上課;晚上,提盞馬燈(后來是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地挨家挨戶去“磨嘴皮子”。磨破了嘴,說干了舌,有些人還是搖頭。我知道,光說不行。狠狠心,掏出積攢了兩個半月的工資一整整三百塊錢,咬牙殺了頭豬,請全村老少吃了一頓熱乎飯。飯桌上,我看著鄉親們,端起一碗米酒:“老少爺們!為了咱們的娃,為了咱們六郎的明天,我王家華求大家了!這學校,咱得建!”話不多,情是真。看著我的實誠勁兒,鄉親們終于點了頭,自愿讓出5畝地,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忙活了一年多,新校舍總算立起來了!看著娃娃們蹦蹦跳跳跑進新教室,那笑聲,比山歌還好聽,再苦再累,值了!
2018年,學校又迎來義務教育均衡發展好時期,我又想方設法做群眾思想工作,最終得到人民群眾大力支持。近30畝地,無償讓了出來;鄉親們還你十塊我二十,湊了14.6萬元,把高低不平的地塊推平了。三年后,漂亮的新校區建好了。可眼瞅著開學日子近了,課桌椅、床鋪、教學用具,啥都沒有一上面一時也拿不出錢。我暑假往昆明、上海、北京跑。求人難,難如上青天。一遍遍說,一次次求,終于打動了北京“熙北益行”的王子熙、王曉北,他們捐了十萬救命錢!省教育基金會也送來了新課桌椅和圖書。開學那天,看著嶄新的校園,看著娃娃們好奇又興奮的眼睛,聽著瑯瑯書聲又響起來,我站在校門口,悄悄抹了把眼角。
如今走進六郎小學,教學樓、宿舍樓、食堂,都立得穩穩當當。校園里綠樹成蔭,一年四季都有花開。方圓幾個寨子,其中干沖子、未溝顯兩個瑤族寨子距離學校分別40和36公里,共540多戶壯家瑤家的2300多鄉親,他們的心肝寶貝,再也不用翻山越嶺去外頭讀書了。10個老師,140多個娃娃,這里就是我們的家,我們共同守望的夢田。
學校好不好,歸根結底看娃娃學得咋樣。咱這山旮昇里的小學,底子薄,抓教學這根弦,我繃得比誰都緊。雜事再多,我這個校長也從沒離開過講臺。語文、數學,主科我得上,再加一門統考科目,一周35節課,雷打不動。這幾年,年輕老師休產假的多,哪個班缺老師,我就頂上哪個班。天蒙蒙亮,我是第一個起床的,帶著娃娃們在操場上跑操,晚上,等最后一個娃娃睡安穩了,我才拖著灌了鉛似的腿回宿舍。
邊教邊學,邊學邊研,為了娃娃們能飛得更高。我常跟年輕老師們念叨,也時刻提醒自己:當老師,就是活到老學到老。從2004年到2025年,先后在云南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專科,小學教育本科學習畢業工作間隙擠時間,寒暑假當學期,硬是把文憑“啃”了下來。
教學研究,聽起來嚇人,其實就在咱身邊。課堂上遇到的坎兒,娃娃們學不會的難點,琢磨透了,就是好課題。咱六郎的娃娃,生下來聽的是壯話、瑤話,學漢語像學外語一樣難。我就琢磨著,在低年級搞“壯漢雙語”教學,老師得像爹媽一樣又教又疼(“師親一肩”),讓娃娃們在玩鬧里、在生活里,不知不覺學會兩種話。

琢磨久了,也有點心得,寫了幾篇文章,有3篇居然在省里、國家的刊物上登了,還得了獎。后來還當了《小學語文單元整體教學研究》這本書的副主編,五萬多字,算是把半輩子教書的心得都倒出來了。在學校里,也帶著老師們一起搞教研,申報課題。我牽頭弄的《“雙減”和五項管理如何助力小學語文教學減量提質》,參與的《關于信息技術下小學語文教學中的情感教育》《用學習任務群教學提升學生的語文核心素養研究》,都順順當當結了題。你別說,琢磨透了,教起來就是不一樣。
效果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我帶過的2013屆娃,王慶明語文考了96分,全鄉拔尖!那屆六年級語文平均分,全鄉排第二。2016年春天我帶一年級,語文數學一起抓,數學期末統考平均分拿了全鄉第一,陸楠那娃考了滿分,也是全鄉獨一份!語文平均分也是第二。2020年小升初,陸楠這孩子,總分441分,又是全鄉第一!不光看分數,娃娃們也得蹦蹦跳跳,全面發展。去年11月,我帶著孩子們去鄉里參加運動會,陸彩拿了女子跳高第一名,咱們團體總分也是第一!看著孩子們有出息,是我最開心的事。小平考上了四川大學,小電在昆明醫科大學讀研究生了。以前教過的學生,像陸華忠他們,現在有的在教育口,有的在衛生系統、政法部門,都干得不錯。更多的孩子,在各行各業發光發熱。這就是當老師的盼頭啊!
一個學校好不算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我常組織老師們一起學習,搞教學比賽,互相聽課評課。周彩鳳、袁金艷、黃羅蝦、李正連這些老師,參加鄉里的課堂比賽拿第一,我都幫著他們一塊兒磨課。看著他們成長,比自己得獎還高興。讓我特別欣慰的是,大女兒慶萍受我影響,也選了師范,云南師大公費生畢業后,在富寧縣睦倫中心校教書,接了我的班。兒子王雨,現在在昆明文理學院念美術教育,以后也是當老師的料。
三十年在清水江畔的守望,先后二十多次評上鄉里縣里的優秀教師、優秀黨員、先進工作者。2021年獲得云南省鄉村從教20年以上優秀教師”,2024年9月被授予“全國模范教師”稱號,2025年被評為云南省“最美教師”,這都讓我覺得肩上擔子更重了。鄉親們的信任和娃娃們的笑臉,是我最大的獎賞。
日子一天天過,粉筆灰染白了頭發。我常常想,那間小小的教室,放飛的是孩子們的希望,而守在巢里的,就是我們這些鄉村教師。在鄉村振興這條路上,能為黨、為國家培養些人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三尺講臺上盡一份心、出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