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梨子坳的紅梨

“哇，這扣子梨好新鮮啊！ ”

“瞧這葉柄，紅得透亮，一看就知道是紅梨。‘“梨肉飽滿得像要撐破果皮，露水都還掛在上面呢。”

四爺剛把擔(dān)子在街邊的一棵樹下放下，三三兩兩的行人便圍攏過來，對這擔(dān)扣子梨贊不絕口。有的人連價錢都不問，就蹲下來，捏起梨的柄，將梨一枚枚放進塑料袋里。

“別急著稱，大家先嘗嘗再買。這山上摘的野果，沒什么成本，費點力氣罷了。”四爺一邊說著，一邊抓起梨挨個遞給眾人。

“大爺，您是梨子坳的吧？也就梨子坳才有紅梨。”有人吃了梨問道。

“沒錯，我就是梨子坳的。今年秋天不冷不熱，雨水不多不少，這扣子梨就一串串地結(jié)。”四爺滿臉笑容地說道。

接著，大家紛紛稱梨，四斤、五斤不等。人們稱好梨付了錢準(zhǔn)備離開時，四爺總會再往他們袋子里多塞一兩個梨，生怕短斤少兩讓人家吃虧。

匆忙間，四爺似乎看到一個兩三歲、扎著小辮子的女孩趴在不遠(yuǎn)處一戶陽臺上朝這邊張望。

漸漸地，買梨的人少了些。這時，兩個少年走了過來。

“看，紅梨，多好的紅梨啊！大爺，多少錢一斤呀？”一個少年問道。

“兩塊錢一斤，剛摘下來的，新鮮得很。”四爺回答。

“大爺，能嘗一下嗎？”說著，兩個少年蹲了下來。

“當(dāng)然可以，快嘗嘗，我就知道你們小伙子喜歡吃這玩意。要是到我家去，保證讓你們吃個飽。”四爺說著，把籮筐朝他們面前推了推。

又有人來買梨了，這兩個少年“嘗”了幾個梨后，趁人多，遞了個眼神便溜了。

四爺瞧見這一幕，心里嘆了口氣，想到自己小時候也調(diào)皮搗蛋過，便起了幾分寬容之心。

“哎，你們倆是不是沒帶錢？想吃梨也不難呀，這梨也不是非賣不可。來，多拿些，不收錢。”四爺一把抓了梨追上去，塞到少年的衣兜里。

“您這樣做生意可不行，雖然沒成本，但也花力氣啊。您都六七十歲了，挑著這么重的擔(dān)子，多不容易啊。而且，百十斤重的梨沒賣多少

作者簡介：龍立榜，貴州省錦屏縣作家協(xié)會秘書長，《錦屏文藝》編輯。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金山》《天池小小說》《三角洲》《杉鄉(xiāng)文學(xué)》《貴州日報》《海南日報》等報刊。

錢，回去怎么向兒子兒媳交代？”旁邊一個賣野生菌的漢子說，

“好了好了，不會虧待你。”四爺臉上閃過一絲凝重，隨即又笑著抓起一把梨放到漢子面前的秤盤里，“我也沒白送別人，大家都夸我的梨好呢。”

“我可不像您這樣大方，但我也不會占別人便宜。”漢子說著，提起秤稱了梨，從兜里掏出錢，啪地壓在四爺掌心，“錢，一分不少。”

“好樣的！好樣的！”四爺朝漢子豎起大拇指。

四爺掛在樹丫上的蛇皮袋里還有一塑料袋紅梨，他心里想著，不管籮筐里的梨賣得多么好，這袋梨都堅決不賣，這是留給孫女的。

孫女在城里上幼兒園，每次打視頻電話時，都會眼巴巴地說：“爺爺，我好想快點吃到咱家的紅梨呀！”早上出發(fā)前，四爺精心挑選了這袋肉厚、個圓、留枝成串的梨，只等籮筐里的梨賣完了就給孫女送去。

二

四爺是梨子坳的“退休”老支書，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的痕跡磨不滅他眼中的堅毅與善良。

去年，村里老王家兩兄弟分家，為了一壟地爭得面紅耳赤，差點動起手來。四爺?shù)綀龊螅谠鹤永锏睦匣睒湎拢橹禑煟痪o不慢地說道：“你們倆小時候，你爹生病，全村人幫襯著；你娘走得早，也是大伙幫忙拉扯你們長大。現(xiàn)在為了這點地，就忘了兄弟情分？這壟地，你們倆平分了。以后要是再因為這點事鬧，我第一個不答應(yīng)！”一番話，說得兩兄弟羞愧地低下了頭，握手言和。

想當(dāng)年，年輕的四爺也是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漢子，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開山辟路，引來了山泉水，讓干涸的土地有了生機。村里孩子上不起學(xué)，他挨家挨戶動員，甚至拿出自己微薄的積蓄資助。

扣子梨只有扣子般大小，一口一個，酸甜的汁水在齒間爆開。紅心扣子梨被人們稱為紅梨，是扣子梨中的極品，比普通扣子梨更鮮美、更脆、更甜。這紅梨嬌貴，別處難尋，唯獨在梨子坳扎根瘋長，漫山甜蜜像被施了魔法。

梨子坳百十戶人家散布在半山腰上，家家房前屋后都是紅梨樹，屋后的整片山巒，也都是梨樹林。此時正值仲秋，梨子坳仿若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漫山遍野的紅梨在澄澈的陽光下閃耀著寶石般的光澤。

雖然梨子坳所產(chǎn)紅梨品質(zhì)優(yōu)良，但受市場供需與區(qū)域消費限制明顯。每年秋收，僅前一兩批上市的梨子因搶占鮮食先機，銷路尚佳。隨著市場供應(yīng)飽和，消費者需求降低，加之縣域人口基數(shù)有限，后續(xù)梨子的銷量便會下滑。那時，梨子坳的梨有半數(shù)以上積壓在枝頭，又因無法及時售出，最終大量腐爛。

三

今早上天還沒亮，四爺就戴著礦燈帽摘了一挑梨，打算挑去縣城賣。正準(zhǔn)備挑著籮筐上路時，不遠(yuǎn)處傳來滴滴的車笛聲。

“四叔，這么早啊？您這是去縣城吧？快上車。”車窗搖下，露出四爺遠(yuǎn)房侄子家柱的臉，身旁坐著他的未婚妻春葉。家柱穿著整潔的襯衫，領(lǐng)口別著一枚精致的胸針，那是他在城里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象征；春葉扎著利落的馬尾，眼神中透著精明與干練。

‘家柱，這么早去城里，商店還沒開門呢。”四爺笑著回應(yīng)。

“今天，我和春葉去辦結(jié)婚證，要先去春葉她們家一趟，路遠(yuǎn)，怕回來民政局下班了，所以早點出發(fā)。”家柱臉上洋溢著幸福。

家柱高中畢業(yè)就出去打工了，小時候是個“鼻涕王”，經(jīng)常用袖子揩鼻涕，沒少遭伙伴笑話。可誰能想到這“鼻涕王”出去闖蕩后，不到兩年便在貴陽開了一家飯店—杉鄉(xiāng)風(fēng)味，把家鄉(xiāng)的食材原汁原味地搬上城市的餐桌。前些年，家柱買了梨子坳第一輛轎車。家柱在貴陽認(rèn)識了家鄉(xiāng)鄰鎮(zhèn)的春葉，開飯店時把春葉招來料理生意，順理成章地成了男女朋友。

四爺坐在車上，叔侄倆就當(dāng)前農(nóng)村的新面貌議論一陣后，家柱說：“四叔，最近我和春葉一直研究鄉(xiāng)村振興政策，咱們梨子坳的紅梨品質(zhì)這么好，不能只靠賣鮮果啊。我打算聯(lián)系一些食品加工企業(yè)，把咱們的紅梨提高附加值，加工成罐頭或者提煉成糖銷售出去，而且現(xiàn)在電商直播帶貨這么火，咱們也可以利用起來拓寬銷售渠道。我還想組織村里的年輕人成立專業(yè)的合作社，統(tǒng)一管理、統(tǒng)一銷售，形成規(guī)模化經(jīng)營。”

四爺眼睛一亮：“家柱，你這想法好啊！不過，什么是電商直播帶貨？我不懂。”

家柱笑著解釋：“四叔，電商直播帶貨就是通過直播間展示商品，主播在鏡頭前介紹產(chǎn)品特點、優(yōu)惠活動，觀眾能實時互動下單，手機上點一點，東西直接送到家，就跟您在市場上賣紅梨吆喝似的，只不過這攤位開在了網(wǎng)上，能招呼全國的客人呢！”

春葉笑著說：“目前政府在推動鄉(xiāng)村振興，經(jīng)常會組織各種培訓(xùn)，教咱們農(nóng)村人新技能。就拿電商培訓(xùn)來說，縣里每個季度都會舉辦免費的培訓(xùn)班，不僅教大家如何開網(wǎng)店、做直播，還會講解電商運營的技巧和物流配送的知識。而且，政府還鼓勵大學(xué)生村官和返鄉(xiāng)大學(xué)生擔(dān)任志愿者，手把手幫助大家掌握這些技能。我和家柱商量好了，等忙完這陣兒，就組織愿意參與的鄉(xiāng)親們一起參加電商培訓(xùn)，讓大家都能掌握這門新技術(shù)。”

“還有，政府對農(nóng)產(chǎn)品加工產(chǎn)業(yè)的扶持力度也特別大。”家柱補充道，“像咱們計劃把紅梨加工成罐頭和糖，只要符合相關(guān)標(biāo)準(zhǔn)，就能申請到專項的產(chǎn)業(yè)扶持資金，用來購置設(shè)備、建設(shè)廠房。而且，在稅收方面也有優(yōu)惠政策，前三年可以減免部分稅費，這能大大降低咱們的創(chuàng)業(yè)成本。”

“家柱還打算將觀音橋那木橋換成鋼筋水泥橋呢。”春葉壓低聲音，神色略顯神秘。

四爺興奮地說：“好啊好啊，你們倆真是有心了。咱們梨子坳就盼著能有這樣的好事呢。要是真能做成，那可真是給咱村立了大功了。不過，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好好規(guī)劃規(guī)劃。”

春葉又說：“四叔，我們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為梨子坳做些實事了。只是眼下我們的積蓄還不夠充裕，經(jīng)濟實力有限，很多想法暫時還無法實現(xiàn)。不過，加工扣子梨和發(fā)展電商這些事兒，我們一定會努力去做的。”

四

正午時分，太陽像個火球炙烤著大地，空氣里彌漫著熱浪，城里人都躲進了空調(diào)屋。四爺籮筐里的紅梨也賣完了，他找了個陰涼角落，放下?lián)樱瑴?zhǔn)備抽袋煙就給孫女送梨去。

“大爺，您小心點啊，您看，您把我的車刮了。”四爺剛點著煙，就聽到飛馬廣場傳來家柱的聲音，連忙起身去看個究竟。

“小伙子，這可怎么辦？我不是故意的…”一個衣衫陳舊的老者慌張地說，聲音帶著顫抖。老者手握扁擔(dān)，腳下?lián)焓暗膹U紙散落一地。

“沒事，大爺，您別著急，您看看有沒有受傷？”家柱上前攙扶老人。

“我沒事，就是修車得花多少錢啊？”老人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愧疚。

“大爺，您別管修車的事，您沒受傷就萬幸了。”說著，家柱準(zhǔn)備上車走人。

“家柱—”四爺快步走來，“你開車送這位大爺去醫(yī)院檢查檢查，要保證沒什么問題。”

五

“看，奶奶，賣紅梨的爺爺在那邊呢。”四爺剛要再次挑起籮筐，就聽到一個清脆的童聲。轉(zhuǎn)頭一看，正是之前那個張望的小女孩，此刻她正依偎在奶奶身旁，盯著四爺。

“小姑娘，那里是你家是嗎？”四爺指了指女孩之前趴著的陽臺問。

“嗯。”小女孩點了點頭。

“老哥，梨呢？”奶奶急切地問。

“賣完了。”四爺無奈地攤開手。

‘這可麻煩了，孫女念叨了一早上。”奶奶皺起眉頭。

“大妹子，怎么不早點來？紅梨新上市，很暢銷。”四爺解釋道。

“都怪我，我在廚房忙做飯，沒想到您這么快就賣完了。”奶奶說著，彎下腰對孫女說，“媛媛，紅梨爺爺賣完了，咱去買草莓吃。”

“不，我要吃紅梨，我要吃紅梨。”小女孩嘴巴一撇，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四爺?shù)男南袷潜皇裁淳咀×耍唤读艘幌隆?/p>

“只要你不哭，爺爺就給你變個魔術(shù)，變出又圓又紅的紅梨來。”很快，四爺蹲下身子，點了點小女孩的鼻子說，“變！變！變！”

接著，四爺就從蛇皮袋里拿出打算給孫女送去的那一塑料袋紅梨。

六

四爺懷揣愧疚，腳步沉重地來到了兒媳和孫女的住處。小屋里沒人，四爺將從家里帶來的新鮮蔬菜放在桌上。

四爺?shù)膬合泵咳毡疾ú賱冢滋煸诔猩习啵雇碛众s往洗滌廠從事流水線作業(yè)。從晨光熹微到夜色深沉，她像永不停歇的陀螺，只為撐起這個家。此時，年幼的孫女還在幼兒園咿呀學(xué)語，等待著母親從超市下班去接她。四爺拿起孫女的照片，照片上孫女的臉蛋上泛出甜甜的笑容。

四爺坐在椅子上五味雜陳，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昨晚電話里孫女期待的聲音：“爺爺，我好想您呀，您明天來城里可別忘了給我?guī)б淮蟠t梨哦。”

四爺?shù)膶O女尚在稚齡，卻已飽經(jīng)命運風(fēng)霜。去年仲春，梨子坳突發(fā)山洪，四爺?shù)膬鹤訛榱藸I救特困老人，沖進滾滾洪流，不幸被急流卷走。這場變故讓家庭瞬間崩塌。此后，兒媳帶著年幼的孩子在縣城租下這間逼仄小屋，用柔弱的肩膀扛起生活的重?fù)?dān)，只為給孩子一個遮風(fēng)擋雨的家。

七

日輪緩緩西墜，熾熱光芒漸漸斂去，化作一片柔和暖暉。

梨子坳靜靜地站在雞公坡山巔，懷鄉(xiāng) 泉就在雞公坡的腳下。若不坐車，鄉(xiāng)親們 往來趕路都會抄近路走山道爬坡，爬坡前 都要在懷鄉(xiāng)泉歇歇腳。

四爺來到懷鄉(xiāng)泉邊，放下肩頭的擔(dān)子，捧起清涼泉水喝了幾口，打算歇歇腳后抄近路走山道。這懷鄉(xiāng)泉，曾經(jīng)只是一口簡易小水井，雜草肆意生長。四爺心里一直惦記著要把這個地方打理一番。于是，他挨家挨戶動員鄉(xiāng)親們修鑿水井。好不容易把水井修得差不多了，四爺又琢磨：“光有井還不行，得有個能讓大家休息乘涼的地方。”思來想去，四爺咬了咬牙，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一一他把自己自留山上種的原本準(zhǔn)備給女兒置辦嫁妝的杉樹砍了，又請來了工匠在這里建了一座涼亭。當(dāng)時，村里積蓄不夠，四爺還把老伴準(zhǔn)備給女兒陪嫁的首飾賣了，這才湊齊費用。為這，女兒心里憋屈了好幾天。四爺說：“別人的嫁妝都是藏在深閨里，你的嫁妝在懷鄉(xiāng)泉供大伙受益，這不是更有意義嗎？”

四爺正沉浸在回憶中，思緒被一陣汽車的轟鳴聲打斷。一輛紅色轎車從公路轉(zhuǎn)彎處開了過來，穩(wěn)穩(wěn)地停在他面前。車窗搖下，露出了家柱和春葉的臉。

四爺剛一坐上車子就關(guān)切地問：“那事處理得怎么樣了？”

家柱回答道：“去醫(yī)院一趟花了我一千一百五十六塊呢。”

四爺皺了皺眉頭：“住院了？”

“沒有，只是皮肉傷，消消炎，包扎一下就好了。”家柱輕松地說。

四爺有些疑惑：“怎么花了這么多？”

家柱笑了笑：“我主動給人家錢了唄。”

春葉在一旁補充：“我們送那位大爺去醫(yī)院做了全面檢查，結(jié)束后又把他送回家。他住在城郊一間破舊的小屋里，屋里空蕩蕩的，連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看著實在叫人心酸……”

四爺忙搶著說：“你們在醫(yī)院支付了一百五十六塊，又給了人家一千塊。”

家柱撓撓頭，笑著感慨：“四叔，您真是‘神機妙算’！受您影響，我感覺這‘賠本買賣’干得還挺舒坦！”

“哈哈哈，誰叫咱們是梨子坳的呢！”此時，四爺?shù)男β暩裢馑省?/p>

八

車子緩緩行駛在蜿蜒的山路上，轉(zhuǎn)過一個山坳口，那熟悉又美麗的梨子坳一下子出現(xiàn)在眼前。只見漫山遍野的紅梨在夕陽柔和的映照下，像一片絢麗的云霞。

四爺望著這片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心中感慨萬千。曾經(jīng)，這里的紅梨銷售不出去的難題一直困擾著他，如今有了家柱和春葉這樣有想法、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贻p人，梨子坳的未來充滿希望。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在不久的將來，紅梨罐頭從現(xiàn)代化的加工廠里源源不斷地生產(chǎn)出來，通過電商平臺銷往全國各地；村民們在專業(yè)合作社的帶領(lǐng)下，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觀音橋變成了堅固的鋼筋水泥橋，連接著梨子坳與外面的世界。

“四叔，您看，咱們的紅梨多好看啊！”春葉的聲音充滿了自豪。

“是啊，多好看啊”四爺回應(yīng)道。他知道，這漫山的紅梨，不僅是大自然的饋贈，更是梨子坳人勤勞善良的象征，是鄉(xiāng)村振興路上的希望之光。

哦，梨子坳的紅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