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高有才,是我剛入段接受三級教育時。
適逢盛夏,我去某接觸網(wǎng)工區(qū)拿集中修資料。應是剛結束作業(yè),工區(qū)盥洗池前一個汗流浹背的男人穿著藍色工作服正在水龍頭下洗臉,水灑得到處都是,嘴里還和其他人開著玩笑。我輕輕扇動鼻翼向旁邊讓了讓。剛出校園的我,猛然接觸到這么濃烈的油汗味,頓時有些氣短。
再見高有才,是在工人文化宮的廣場。
彼時,鐵路片區(qū)舉辦“迎新春·送萬福”活動,一行書法造詣較高的鐵路職工在廣場上揮毫潑墨,寫對聯(lián),寫福字,將其贈予每一位前來之人,以此慶祝新春的到來一這是每年春節(jié)前,鐵路工會活動的保留節(jié)目。在一行書法達人里,高有才的那張桌子前排隊的人最多。他擅長隸書、行書、草書,每副對聯(lián)都會根據(jù)內容變換字體,比如“福”字,他喜歡用隸書和草書來寫,而內容活潑的對聯(lián),行書用得多。他的隸書沉穩(wěn)厚重,草書狂放不羈,行書娟麗輕盈。我也排隊請了一個草書的“福”字,把它貼在了我家的大門上。
沒承想,高有才竟然成了我簽訂師徒合同的師父,成了我職業(yè)生涯中第一個引路人。我也是這個時候才知道高有才的本名“高建國”一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名字。“有才”是他的綽號,他是接觸網(wǎng)工區(qū)的工長。
“你師父是寶藏,好好跟著學!”工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
“寶藏師父”高有才拿著他的小紫砂茶壺啜了口茶水,笑著說:“那得看他行不行!”
別的人是怎么帶徒的我不知道,高有
作者簡介:,中國鐵路文聯(lián)作家分會會員,陜西省散文協(xié)會會員。供職于西安局集團公司寶雞供電段。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文化藝術報》《咸陽文藝》《延安日報》等報刊。
才是拉著我一個錨段一個錨段地看,一個區(qū)間一個區(qū)間地走,一個支柱一個支柱地查。他好像對每一個設備都異常熟悉,抬眼一看就能說出這段接觸網(wǎng)線馳度不夠,那一段有些松,這個桿塔上有個鳥巢,那段導線上掛了一截細繩子—鳥巢和細繩認真看總能發(fā)現(xiàn),但是導線馳度的結論他是如何判斷的?根據(jù)他反饋的信息,工區(qū)帶著設備測量,還真是如他的判斷。
“您是如何判斷出導線馳度異常的呢?”我好奇地問。
“這就是肌肉記憶。就和你們做題一樣,做得多了,一拿到題,自然而然就會解。”
“整天走,能學個啥?”
‘不只是走,要用心看。接觸網(wǎng)這活,看著簡單,但要干好,也不容易。設備啥樣一定得心里有數(shù)。”
“我們同學先學理論……”
許是看我不服氣,他斜睨了我一眼,嘿笑著說:“理論?你是大學生,理論怕是能教我。實作,你得跟我多走幾年。啥時候走一個區(qū)間,腿不抖,心不慌,每個設備參數(shù)張嘴就來,你再說其他的吧。”
無可奈何的我,繼續(xù)用腳丈量轄區(qū)的每一個區(qū)段。夏日的陽光沒有遮攔地暴曬著我們,不到一個月,原本白白凈凈的學子硬是成了關公,只余安全帽帶遮擋的地方還保留著原來的膚色。我從原來的神馳思飛開始有意識地記憶每個設備的特征、技術參數(shù),跟跟路路的腳步也漸漸地穩(wěn)健了。
“走了這么長時間,你有啥想法?”在一次巡視回來的路上,高有才問我。
“53#桿下錨柱承錨補償繩和導錨雙環(huán)桿互磨,我看得處理一下。”我猶猶豫
豫地說。
“好小子,動腦筋了!這正是今年可能技大改的一個項目!”他重重地拍著我的肩,高興地說。然后,用他高亢的聲音唱起秦腔:“王朝馬漢一聲喊,莫呼威往后退…”
后來,他時不時就會問一些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回答上來了,他就開心地著步子唱秦腔,唱信天游;答不上來了,他便陰陽怪氣地說:“好,我的大學生呀!”逼得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細巡視,腦袋像風車一樣轉,生怕被他嘲笑。
山中的日子平淡而悠長,一成不變的天空下,窗外嚴肅靜默的大山間,偶爾夾雜著一兩聲雞鳴犬吠,讓時光顯得格外幽靜漫長,仿佛一天有48個小時似的,又仿佛今天和昨天一樣似的。平淡的日子里,高有才的生活卻色彩斑斕。我發(fā)現(xiàn)他擅書法、好歌曲、工二胡,甚至連我難以接受的歌劇、古老的秦腔他都會唱一兩段。他發(fā)現(xiàn)我會下圍棋,又開始跟著我學圍棋,閑暇時對著棋譜琢磨每一步的精妙。我也受高有才的影響,漸漸愛上書法。我倆常常在工作之余,共享一張桌子,練習毛筆字。
在無波的日子里,高有才硬是把它霍霍成死水微瀾甚或疾風驟雨。他把一條造型逼真的塑料蛇放在我床上,看我嚇得哇哇大叫;他把一杯水放在門框上,等我推
門進來澆我一頭。
我無語地說: “您能別這么幼稚嗎?
“一天悶得跟個小老頭一樣。年紀輕 輕的這么無趣!”
周圍一起哄笑的同事說:“工長就愛折騰人,你這徒弟得全力接招了。”
高有才捋了捋濃密的頭發(fā),笑呵呵地說:“樂呵了,咱們繼續(xù)干活。”
一個早晨,高有才一本正經(jīng)地說:“剛一個叫燕子的捎話讓你去車站接車。”燕子是我女朋友,我聽完來不及細問就直奔火車站。火車過去了好幾趟,也沒見到燕子的身影。我恍然大悟:“一定是高有才惡作劇!”
“師父,您怎么大清早就騙人!”
“怎么騙人還要看時辰?”
我絕倒在地!
新年在周圍村莊零星的鞭炮聲中漸漸地走近了,這是我在單位過的第一個年。鐵路人沒有節(jié)假日,逢年過節(jié)是鐵路最繁忙的日子,也是接觸網(wǎng)工嚴防死守安全生產(chǎn)的日子。過年前一個禮拜,高有才就帶人把工區(qū)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他親筆書寫的對聯(lián)、福字也在大年三十那天被請到工區(qū)大門的門楣上,看著讓人腳步都愉悅了幾分,生活仿佛有了大的變化。大年三十的晚上,他和幾個師傅張羅了一桌子飯菜,邀工區(qū)職工聚餐。飯前,他把茶杯反扣在桌上,高聲說:“咱先說好,飯隨便吃,酒是一滴也不能喝!”在一片噓聲中,他又說,“節(jié)后休假,來我家,咱們一醉方休!”大家一下子樂了,熱熱鬧鬧地端著飲料推杯換盞起來。在眾人興致最高的時候,他穿好厚厚的防護服,戴上安全帽,頂著呼嘯的寒風和飛舞的雪花巡視設備去了。
日子如水而逝,我卻遇到了人生第一個挫折:燕子和我分手了。理由都沒有找一個。我被突如其來的消息打擊得心灰意冷。高有才知道后,一反常態(tài)靜靜地跟著我,要么拉我去爬山,要么拉我去河邊躺在被太陽曬得暖暖的石頭上。我什么也不想,只是發(fā)呆。他忽然用嘹亮的嗓子吼出一段信天游:“你要是我的哥哥喲,你就招一招那個手;你要不是我的那個哥哥喲,你就走你那個路”我憋屈的心在那一刻有了一絲酸澀和苦楚。回來的路上,高有才說:“幫我寫一張行書的《將進酒》吧。”了無興致的我,收斂起情緒開始練字。當一版行書《將進酒》成功完成時,我已然恢復了心緒一一在練字的過程中,我完成了自我療傷。后來,那幅書法被高有才以我的名義送去工會參賽,我才知道他想用這樣的方式把我拉出情緒的旋渦。
又一個集中修開始了,我成了生力軍。因為高有才特別的訓練,每一處設備、每一個技術參數(shù)、每一個作業(yè)方法我都成竹在胸。我也因在集中修中表現(xiàn)突出,被上級部門調用。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和熟悉的人,我很是不舍。
高有才說:“好好干啊,小子,別哪天升職了,見了師父都不認。”
“師父!”我懊惱地躁腳。離情別緒 被調侃得無影無蹤。
他哈哈大笑,揮揮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