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著《文德在人》收入的都是近于“隨筆”的文字,與學術相關,卻不那么“正襟危坐”,希望能與眾多專業之外的學術愛好者分享自己的思考。傅斯年在五四運動的當年就提出,“群眾對于學術無愛好心,其結果不特學術消沉而已,墮落民德為尤巨”。所以他主張“今日出版界之職務,莫先于喚起國人對于本國學術之自覺心”。我很早讀到這段話就心有戚戚焉,后來接觸到各行各業的人也都對學術有著程度不同的愛好心。然而我們的學術在走向現代化、專業化的同時越來越強調繁文縟節,實已忘記了讀書人化民成俗的責任,逐漸疏離“群眾”,難以共襄民德。
所謂“民德”,其實和“文德”密切相關,兩者都是先秦經典中已經出現的“關鍵詞”。幾千年來相關論述不絕如縷,源遠流長。《詩經》說:“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大雅·烝民》)或可以說古人很早就認識到,只要民眾能掌握智識,就會自發地生成道德。若從這個角度理解傅斯年對群眾之學術愛好心的強調,可謂斯文關乎天命人心。孔夫子早就提出,“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清楚展現了文化的感召力。前些年有本英文書把“文德”譯為“文化的力量”(the"power of culture),就特別能契合孔夫子的旨意。蓋民眾德性與邦國力量直接相關,如蘇格拉底所說:“正義是智慧與善,而不正義是愚昧無知。那么,顯而易見,誰都能看出來,正義比不正義更強更有力。”
文德的力量并非來自強制,而更多是通過榜樣來展現某種特定的行為模式。蓋軌范能夠長存,多有精神訴求為后盾,使風尚浸潤于日常中,因習慣而成自然。中國傳統社會上有政教,下有耕讀,兩者皆以士人為載體,文德也多由士人維系發揚。他們化民成俗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以自身為楷模來推進的。如山西舉人劉大鵬所言,士人“平居鄉里,所言所行,使諸編氓皆有所矜式”。
而群體的具體作為,可能是無形中產生,也不排除是有意促成的。劉咸尅認為,宗法禮制之“培護民德,非因鞏固制度而然”。蓋“宗法之意,本以培護民德,使之相聚不散”。故相應“制度亦為民德而設也,有之則安,無之則危”。在劉先生看來,“中國之家族制度堅固長存,實非其制度,乃其精神耳。精神者,民德也”,有著無與倫比的價值。所謂民德乃是制度后面的“精神”,真是睿見。表面的制度得以維系,恰因背后有此“精神”在。其所表現的,正是文化的道德力量。
在中國傳統觀念中,“內修文德,外治武備”本為二事,但“文德”不僅是士人職責,對武人也頗有影響。可以舉個特例,以前傳說中的關公形象,是著戎裝而讀《春秋》的。關鍵不在關羽從《春秋》中學到了多少兵法,而更多是一種“行為正確”的表現(套用“政治正確”之意),表明他認同某種特定的行為模式。讀《春秋》正是一種“修文德”的表征,關羽能從“關公”進為“關圣帝君”,這很可能是一個重要原因。
隨著族群往來的多文化語境形成,文德逐漸成為華夏文化的特色。少數士人承載的文德擴展為多數國民共有的民德,更具備了認同意義。故劉咸忻接續梁啟超開創的“中華民族”論述,提出“中華民德”的主張。這樣的民德是與民族共同持續而發展的,兩者合觀,略近于我們今天所說的傳統。黑格爾提出:“我們之所以是我們,乃是由于我們有歷史。”他引用了赫爾德的話:過去的傳統“通過一切變化的因而過去了的東西,結成一條神圣的鏈子,把前代的創獲給我們保存下來,并傳給我們”。正是過去的努力,構成我們的現在,彰顯出那“共同性和永久性的成分”。而傳承前代創獲的過程,本身也是一種改造。如黑格爾所說:“當我們去吸收它,并使它成為我們所有時,我們就使它有了某種不同于它從前所有的特性。”故接續傳統不僅是守先待后,最好還能發揚光大。
民德的發揚需要文德的培護。正如服遠人的文德不必來自有形的武力,民德的培護也有類似無形的作用。孔子言“修文德”是針對“遠人”,而“中華民德”在發展中的創獲,常常也是在多文化交往的語境中發生的。在此過程中有意無意間總會吸收“他文化”的因素,產生出某些不同于從前自我的特性。但因保持著其“共同性和永久性的成分”,仍是“中華民德”。
君子有諸己而后求諸人,從多文化的視角看,若寄希望于自身文化的力量,則不僅對異族要修文德以來之,本族更要修文德以自養(民族、國家如此,個人亦然)。只有足夠的文化力量,才能產生文明的自信;也只有足夠的文明自信,才能真正展現文化的力量。任何能與人類普世價值觀念相共的民族文化,都會成為人類普適的文化。有此力量的文化,則不僅可以做到我們現在愛說的“走出去”,而且可以吸引他人向往而“走過來”。
從培護民德的角度言,修文德的意義不僅在于對外,更重要的恐怕還是對內,即傅斯年所提示的學人與民眾共襄文德。文德與民德的相互關聯,是近代不少人的共識。而文化的一個核心,正是今日所說的學術。與教育相關的現代學術,向來承擔著普及和提高的雙重責任:學術若不能普及,便無法展現文化的力量;而學術若不能提高,則難言進步,恐怕普及的效用也有限。故社會上民德的盛衰,與學界文德的修為相輔相成。而民眾對于學術的愛好心,也是學術提高的動力。
學術與社會如此密切相關,即使所謂專業學人,也肩負著與學術愛好者共襄民德的責任。至少就人文學科言,真能名為學問的,不可能完全“脫離群眾”。好的論著,不僅要與本專業的學者對話,也應可以與其他專業的學人分享,且必有能適應更寬廣讀者面的見解。我雖然是個專業的歷史學人,但在撰寫學業論著的同時,始終不敢忘記對于學術有愛好心的讀者。許紀霖兄曾說,我是少數同時在《歷史研究》和《讀書》撰文的學人。由于《讀書》不僅注重思想性,也愿意傳播新出的學術觀念。
我曾不時把自己學術文章中的見解改寫為相對隨和且更明快的文字,希望讓更多人可以分享新的學思。
同時因為自己所知僅為史學,所長又不過中國近代,我分享的主要是歷史(尤其是自己比較熟悉的中國近代史)學思。中國的近代是個急劇變化的時代,顧頡剛在五四學生運動后不久曾說,近“三十年來變動的繁劇,恐怕戰國以后只有這一個時期比得上他”。那段時間的歷史資料,若國人自己不搜集整理,則國家民族的教訓轉眼即忘,“這種的民眾心理,真要使得中國成為沒有歷史的國家”。民眾是否知曉已逝的往事,關系到整體的文化記憶。主張“國粹以歷史為主”的章太炎把培護“中華民德”提到人禽之別的高度,強調“人類所以殊于鳥獸者,惟其能識往事,有過去之念耳”。若“國粹盡亡,不知百年以前事,人與犬馬當何異哉”?
在太炎看來,對民族之愛“如稼穡然,要以史籍所載人物制度、地理風俗之類,為之灌溉,則蔚然以興矣”。若“歷史傳記一切不觀,思古幽情,何由發越”?而搜集整理歷史資料,不使普通民眾失去群體記憶,正是歷史學人的責任。整理之后,還要寫出相應的歷史論著,助民眾“知所先后”。顧頡剛當年擔憂的,乃是人們“對于歷史的觀念”所反映出的某種“民眾心理”,所以希望專業歷史學人能盡到自己的責任,幫助民眾知曉中國是有何等歷史的國家。
不過近代中國身處過渡時代,舊學術論著多被棄置不顧,新思想資源紛至沓來,心無所主的現象,恐怕學人還超過普通民眾。例如一般人通常不會認為中國是“沒有歷史的國家”,反倒是清末一些“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士人曾比照他們心目中西洋史學的標準,提出“中國無史論”的自責。顧頡剛憂心的是那時的民眾并不憧憬明年會比今年好,反而希望“能夠回復到民國初年袁世凱時代的樣子”。所以這里的問題不是民眾是否失憶,而是某些學者試圖用“正確”的專業論述“糾正”民眾的歷史記憶。學術論著與民眾記憶或許有著天然的緊張,這不是幾句話可以說清楚的,但我還是贊同顧先生的基本立意,希望專業學人的歷史學思可以幫助民眾認識和理解歷史,形成更接近原狀的“歷史觀念”。
本書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名為“文德與民德”。中國傳統的士治結構解體后,大學中的知識人部分承續了士人的楷模作用。按傅斯年的看法,大學對社會的貢獻,即在于樹立榜樣,以影響社會風氣。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提醒。或可以說,大學與所在地區的關系,大體也就是“文德”與“民德”的關系。這一部分討論的多是大學及學人與社會的聯系,主要是一些相關的訪談。文章多在七八年前刊發,但針對的問題似尚未“過時”。如二〇一八年我討論過“大學中學化”的現象,當下猶有過之。值得注意的是,類似現象久已存在。傅斯年觀察到,當年中學“課本之艱難,并世少有”;“課程之繁重,天下所無”;而“大學之課程,多的離奇”。這些現象迄今仍與我們的教育現狀若合符節。這也提示我們要用長遠的眼光思考大學的根本定位,不能僅將大學視為教育系統中的一個階段,只將“固定知識”灌輸給學生。大學第一要自成風氣,第二要有哲學氛圍,第三必須學術化,方能真正承擔以文德促進民德的責任。
第二部分名為“傳統與近代”。至少在“五四”前后,很多讀書人心目中的“傳統”是相對于,甚至悖逆于以西方為基準之“現代”的。換言之,當具有價值意義的“現代”出現時,“傳統”已經成為過去式。當人們開始思考和言說“傳統”之時,其實已經將自己定位在一個新的時代(如當代、現代或近代),而把過去界定為與“我們的時代”不一樣的“古代”。與此相對應,在不少近代讀書人的心目中,“傳統”不過是一個已逝的“他者”,需要冷靜而理性地“觀察”。包括被視為“保守”的梁漱溟在內的一些人,便曾把傳統視為“非我”的客體來理性看待。但是,《大學》也提到:“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我對此心向往之,故研究的一個傾向,是比較注重近代如何從古代走過來,在重訪傳統的基礎上觀察大國如何轉身。
第三部分名為“辛亥與五四”。辛亥革命和五四運動是近代史上重中之重的兩件大事,也是我近年來用力最多的領域。孟子說過“觀水有術,必觀其瀾”,讀者要了解顧頡剛所說“三十年來變動的繁劇”,不妨從這兩處大波瀾開始。不過梁啟超也指出,近代中國的一個特點是“互起互伏,波波相續”,故即使為了理解二者,也要知曉前后左右的史事,把清末和民國的歷史結合起來思考。中國僅在二十世紀初就出現了五六種以“千年”計的重大轉折。廢除科舉被嚴復視為“吾國數千年中莫大之舉動”,立憲嘗試也被梁啟超認為是“開數千年未有之創局”,共和取代帝制更是至少三四千年的轉折。與三項根本巨變相隨的還有一些相對隱性的變化,如經典的淡出、四民社會的解體,以及迄今仍在影響我們的以白話為書寫方式,這些都是劃時代大轉變。理解這些顯性和隱性的變動,才能看到近代中國的種種特異性,例如預備立憲中的清廷并無特別明顯的暴慶苛政和“失道”作為,革命卻能較為輕易地速成。
陳寅恪說過,大學中人“一定要養成獨立精神、自由思想、批評態度”。最后一點受到的關注不多,卻也絕不能忽視。蓋有批評態度然后能獨立思考,精神獨立才談得上思想自由。曾擔任大學校長的蔡元培和竺可楨,都有相似的告誡。蔡元培一再對學生強調“純粹研究學問”與“灌輸固定知識”的不同,竺可楨則特別鼓勵大學生要“運用自己的思想”,養成“不肯盲從的習慣”。蓋知識若趨于固定,自由即難免受限,道德必流于偽善。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和“德”都要以個人的主體性為前提,自為其文且自養其德,是謂“文德在人”。
我一向秉持臨文必敬的舊訓,為文從不隨意下筆,訪談也不敢隨意出口,謹希望能與專業和非專業同道中人分享學術思考。《學記》曰:“善歌者使人繼其聲。”我不敢言善歌,但若能因所歌內容而使聽者對學術保持愛好心,則吾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