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車輪走到了二十世紀中葉,詞學家夏承燾也進入“知天命”之年。這個時候,全國已經基本解放。那個年代最重要的幾件大事,解放戰爭、土地改革、抗美援朝,在夏承燾的日記中都有反映;同時若隱若現的是夏承燾自己思想上的變化。由于他本人沒有直接接受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因此這些變化間接地出現在和同時學者的交往中。貌似波瀾不驚,實則意味深長。
在這些交往的人中,就有治西洋史與中西交通史的歷史學家閻宗臨。與夏承燾這樣的依靠自修而研究傳統文史的學者不同,閻宗臨在歐洲苦學的經歷,與曾在德國學習的音樂史家王光祈非常相似,而且他們所關心的題目都沒有離開傳統中國的歷史與命運。閻宗臨在瑞士研究杜赫德的《中華帝國志》,王光祈則在德國用“歷史比較音樂學”研究中國戲曲史。如果還可以舉出同時代的一位,就是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學者馮沅君,她以“馮淑蘭”的名字在法國寫了關于中國詞體的、當時看來還是比較精密的博士論文。
新中國成立前后,閻宗臨在廣東的中山大學教書,夏承燾則仍在杭州西子湖畔的之江大學。經歷迥別,地理絕遠,不會發生什么直接的交往,是自然的。兩人一生從未謀面,但內容豐富的《夏承燾日記全編》(浙江古籍出版社二〇二一年版)給我們提供了一段“文字交”。這段交往,在閻守誠教授為其父親寫的傳記——《閻宗臨傳》(三晉出版社二〇一四年版)中,沒有著重地揭出。但它對現代學術史而言,卻并非細事。
兩位沒有直接見面,研究領域也有些懸遠的學者,怎么能有過一次所謂思想觀念上的交流呢?這和另外兩位研究古典文學的專家有關。一位是研究中國戲曲的專家王季思,他和夏承燾是同鄉、好友,抗戰時期在浙江龍泉還一起共事過,是夏、閻“文字交”的重要牽線人。另一位是廣東籍的詞學家詹安泰(祝南),他與夏承燾同治一學,各自名家,與王季思在中山大學是同事,是這樁“文字交”的見證人與深度參與者。
正是通過這樣的一個機緣,閻宗臨讀到了夏承燾寄給王季思的詞。閻宗臨治史學,但熱愛文學,有過文學創作——“新文學”。而在夏承燾寄來的這些詞當中,有一首“白話詞”。
“詞”,在現代中國雖然也曾謀求新變,但傳統還是維系得很好的,一般都寫得意境深幽、風格古雅,但夏承燾不偏不倚地在這個時間點上有了變化。其實,這個變化倒不見得是一九四九年前后才開始的。夏承燾的青年時代,深受白話文學的感染,他給胡適寫過信,雖然是談胡適編的《詞選》,但在做傳統詞學的考證以及在像中國古人一樣填詞之外,夏承燾幾乎沒有停止過閱讀白話文學與西洋小說,對后者一直是興趣甚濃。我們不敢說夏承燾對于西洋文學有多么深的了解,但他是真喜歡,是站在文學意義上的喜歡。日記里曾不止一次表露出,西方的小說(包括蘇俄的)給夏承燾以中國古典詩詞所沒有過的感動。
一九五〇年八月五日,夏承燾記:“得季思廣州信,謂以予《清平樂·晝夢》示詹祝南及閻宗臨不知何字。”這似乎是日記里面唯一的一次提到閻宗臨,并說“不知何字”,也是夏承燾第一次從王季思那里聽說“閻宗臨”這個讓他有些陌生的名字,因此介紹道:“閻君山西人,留法十余年,治希臘羅馬史,平日謬許予詞。”看來,閻宗臨是早聞夏承燾的“詞人”之名了。但筆鋒至此一轉,記道:“而于此首殊不以為然。”不以為然的就是《清平樂·晝夢》這首“白話詞”,閻宗臨明確表示不喜歡。不喜歡是有理由的,閻宗臨的意見同樣被夏承燾保留了下來:“謂凡是真好的東西自有永久價值,不必因一時習尚,勉強改變作風云云。”
晚年夏承燾曾不止一次地重讀自己的日記,還會在日記相關的條目上面做一些補充札記。就“閻宗臨”這一條來看,是可以入夏氏自己的“詞話”,而且是一條關系傳統文學與文體在現代中國之命運的分量不輕的“詞話”。
傳統文學的現代轉化,在這一次閻宗臨和夏承燾關于中國舊體詩歌怎樣進行符合現代性的創作上的交流之前,已經是存在了三十年的老問題。
夏承燾到底填了首什么樣的詞,在閻宗臨看來是“因一時習尚”?這首詞說來,倒不是夏承燾自己原創,而是改寫自一首詩。寫這首詩的詩人也是浙江籍的著名學者——余紹宋(越園)。余越園曾寫了一首題為“晝夢”的詩,近似于白話詩,但準確地說,還是延續了“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樂府詩傳統,是一首代言體。詩寫的內容,是諷刺國民黨那些潰不成軍又作威作福的丘八老爺們的:
汝之田園屋廬我可居,汝之牛羊雞鵝我可屠。我不汝衛汝早死,汝生我生奴我奴。與其敵取,毋寧我與。汝不我與,我焚爾宇。累累槍彈晃晃刀,與汝合作汝勿逃。汝啼有罪笑亦罪,逆吾旨意不汝饒。當時聞言驚欲死,醒后方知是夢耳,青天白日那有此。
結尾三句一韻,是作者本人的口吻;而前面“汝”是老百姓,“我”就是被諷刺的國民黨士兵。夏承燾讀到余越園的這首《晝夢》詩,他覺得這首詩寫得很好,很能傳達解放戰爭時候的一些情況。因此,夏承燾也用傳統的由“詩”改作“詞”的方法,填了一首詞,即“《晝夢》一首,隱括越園詩,刺國民黨軍也”。這也是有傳統的,叫作“隱括入律”,按照《清平樂》這個詞調的格律要求,重新創作:
汝閭誰守。汝命誰援救。獻汝家私并汝婦。與我何如與寇。兩行凄淚軍前。一丸熱鐵胸間。膽破方知是夢,當頭白日青天。
詩與詞,語句差不多,意思一模一樣,但是寫到詩里和填進詞里,文學的感覺卻是兩回事。夏承燾覺得,這次創作是很有“新意”的。因為他自己以前填的那些舊式詩詞,表達的是舊式的內容、舊式的思想、舊式的情感。這些舊式的東西是無法打動人的,至少是不能夠打動更多的人。讀者不但不能受到感動,反而會覺得隔膜,不是有莫測高深的疑惑,就是被矯揉造作弄得不耐。
就在夏、閻這段“文字交”的前后,夏承燾正在閱讀蘇聯小說,深受感動,甚至說想讀上十幾部這樣讓他感動的蘇聯小說,并說這對于人生是很有意義的事,讓他可以體驗到很多東西。而對于已經從事了三十年研究的傳統詞學,夏承燾則認為應該以“新觀念”來治詞學,并且他還告訴自己的學術同道們,說現在有意用“白話”來寫作一部詞學史。
“凡是真好的東西自有永久價值。”閻宗臨所說的舊文學的“永恒價值”是什么呢?《閻宗臨傳》中應該是唯一的一次提到夏承燾,是和這段“文字交”中的另一見證人詹安泰有關。這是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閻宗臨人生的最后階段,他在一個筆記本上記下了一段話:
在病時,常思念已去世的祝南。他是潮州人,我的好友,告我《小重山》:
容易沉湎醉卻難。不如留醒眼,看杯翻。春游天氣一身閑。
尋芳約,迤邐杜鵑殘。歸思莫憑欄。故人余一諾,各江關。明朝雙燕為誰還。南樓遠,更遠是南山。(閻宗臨記憶)
《閻宗臨傳》指出這是夏承燾的一首詞,是不錯的,但《傳》中對這首詞的標點則是不準確的。也可能是閻宗臨晚年手寫時,就已經存在的一些筆誤。但就文字來說,我們還是依從閻宗臨的記憶。
這首夏承燾的《小重山》詞,作于一九四七年,即夏、閻“文字交”發生的前兩年。這是按照中國傳統文學的風格所填的一首詞,應該是夏承燾寄給廣東的那幾位朋友——王季思、詹安泰等,而大家都覺得這首詞寫得很好,閻宗臨也是通過詹安泰讀到的。令人不免有些驚嘆的是,閻宗臨不是傳統的舊式文人,但記憶力似不遜于經過舊式傳統學問訓練的,直到晚年,他尚能誦出這首《小重山》詞。盡管文字和原作是有出入的,但這在傳統文學(尤其是詩詞)的傳遞過程中,倒也是常有之事,縱然是作者自己在不同的時間、地點書寫自己的同一首作品,也會有文字上的改動。夏承燾的原作是:
容易湛冥醉卻難。不如留醒眼、看杯翻。春游天氣一身閑。尋芳約,迤邐又鵲殘。歸思莫憑欄。故人余一諾、各江關。明朝雙燕為誰還。東樓遠,更遠是東山。(夏承燾原稿)
夏承燾原稿是“容易湛冥”,閻宗臨記成了“容易沉湎”;“迤邐又鵻殘”,閻宗臨記的是“迤邐杜鵑殘”,都屬于舊式文學中的煉字工夫。最大的差別,發生在結句,原詞是“東樓遠,更遠是東山”,而閻宗臨記成了“南樓遠,更遠是南山”。
產生這樣的結果,會有許多的可能性,但有一種可能是與年代久遠、記憶有誤沒有什么關系;甚至可以說,這個改動,在傳統詩學當中可以被視為是一次新的創作——當閻宗臨憑記憶寫下這首詞時,他身在山西省太原市,他的家鄉。他晚年的這段筆記中,自始至終沒有提到詞的作者夏承燾,而是關系著詞的傳遞者詹安泰。無疑,這是閻宗臨借這首詞表達他對老友詹安泰不幸下世的痛切悼念,同時也是對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的那幾年他廣東生活的深沉懷念。因此,原作中的“東樓”與“東山”顯然就不能夠切合閻宗臨的情感,而“南樓遠,更遠是南山”,則是不可阻遏的情感迸發。
現代中國,“詞”的舊形式與舊情感已經不夠用了,打動不了人,這在夏承燾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與思想突變。早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夏承燾就從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中得出了一種看法,他認為王國維所謂的“境界說”,根本就不是中國傳統詞學當中所有的東西,甚至不屬于傳統的中國文學。而到了五十年代,因緣際會,他的這個思想又勃發起來,并進行了在他看來還算是創新的一次試驗性的創作。在此之后的較長一段時間內,即延續到六十年代,夏承燾都沒有停止這個方向的思考。我曾向來滬參加“唐宋音樂文學研究”學術活動的施議對先生——夏承燾在那個時候所招的研究生——征詢了這個問題,他說夏先生當時給他們幾位定的題目,就是去思考怎樣用詞來寫新時代、新社會的現象和內容。
傳統文學的強韌,則以一種固有的形式存續著。閻宗臨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情感迸發,要通過一再迂回的形式傳遞出來,不得不說,這是中國古典詩歌一個恒久魅力的存在,也是閻宗臨所謂的“永恒價值”的所在。或許也因此,發生在二十世紀的傳統文學的現代轉化的問題,一直都存在著巨大的分歧,也很難給出一個切實的答案。傳統文學一方面在現代中國失去了魅力,不再令人著迷,也不再讓人感動,就連夏承燾本人都覺得不耐;但傳統文學所蘊藏的強韌,卻也很難為現代社會所完全拋棄。
當年閻宗臨批評夏承燾對舊文學的改造,是“因一時習尚”,從文學批評上看自是切中的。然而,回看二十世紀的學術史,夏承燾的選擇,又豈非歷史必然的命運?畢竟拋開外緣的種種干擾,傳統文學如何實現現代性轉化的問題,至今也未曾得到完滿的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