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制度研究

摘要：懲罰性賠償作為一種極具特色的民事責任承擔方式，在生態環境侵權領域中能更完整地恢復生態環境，修復被侵權群體的權益。適用該項制度，需要滿足侵權人主觀故意、行為具有違法性、客觀造成了嚴重后果3大構成要件。目前，該制度在適用中存在著爭議，需要進一步明確懲罰性賠償金的范圍與歸屬、法官自由裁量權范圍等標準。

關鍵詞：生態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賠償數額

中圖分類號：D9""""""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11/j.cnki.16723198.2025.22.066

1 生態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制度相關理論

1.1 懲罰性賠償的內涵

作為補償性賠償制度的補充。我國懲罰性賠償制度起步于1993年頒布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法》，2009年進入到食品安全領域，2021年《民法典》侵權責任編中第1232條明確將該項制度適用至生態環境領域，2022年施行的《關于審理生態環境侵權糾紛案件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解釋》更是進一步對生態環境領域中適用懲罰性賠償的規則進行了回應。可見，懲罰性賠償制度在我國的確立與完善，是基于經濟發展，社會層面出現了更為多樣的侵權行為造成更為復雜的后果，為了更為全面地保護公民的合法權益，回應社會的需求的做法。

懲罰性賠償制度作為一項具有“域外色彩”的制度，在引入我國之后，在理論上關于其法律性質一直存在著爭議。首先，懲罰性賠償是否與民法中的“填平原則”相沖突。有觀點認為，被侵權人在接受了損害補償后，其受損權利已經恢復到圓滿狀態，再次獲得懲罰性賠償，違背了民法中的公平原則，被侵權人屬于“不當得利”[1]。對于上述觀點，筆者認為，生態環境領域的侵權行為有特殊性，其造成的不利后果呈現出分散性、聯結性的特點。實踐中，被侵權方往往為某一地域范圍內的特定群體，走訴訟程序流程長、費用高，被侵權方怠于起訴的狀況也并不罕見，這使得生態環境侵權造成的不利后果難以得到遏制，且修復受損的生態環境需要一定的周期，修復的成本往往遠高破壞的成本，補償性賠償難以起到“填平”的效果[2]。但懲罰性賠償能夠獲取更多的資金用于恢復受損的環境。基于此，兩者實際并不沖突，反而通過結合更好地承擔了侵權責任。

該項制度從域外借鑒而來，在我國的法律體系中解釋起來難免會存在著一定的不適應，但該項制度的立法目的是解決實踐問題。因此，應從司法實踐出發，探索出適合中國語境的路徑，發揮制度本身的價值。

1.2 生態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正當性

生態環境與我們息息相關，美麗中國的發展愿景要求我們重視生態效益，走綠色發展道路，這就要求從立法層面進行回應，為生態環境提供法治護航。

一方面，懲罰性賠償能夠更為全面地修復被侵權人的權益，生態環境侵權行為造成的問題往往較為復雜，既包括直接損害，也包括間接損害。如工廠堆積的固體污染物，既會污染土壤，也會污染地下水，居民在不了解污染的情況下，食用了受污染的農作物，進一步影響到居民的身體健康，損害居民的人身權益及財產權益。在實踐中，在因果關系證明和損害結果證明方面面臨著較大的困難[3]，侵權人往往承擔的賠償責任遠低于其造成的損害結果，這就導致公民受到的損害難以得到相應補償。但懲罰性賠償金高出的金額就能很好地彌補這一不足，用來補償被侵權方難以證明的間接損害，實現實質公平。

另一方面，懲罰性賠償可以更完整地恢復生態環境，避免侵權人不治理，最后由政府治理。實踐表明，生態環境的修復周期漫長，投入巨大，其治理周期往往以年甚至幾十年為單位，僅適用損害賠償，侵權人承擔的賠償費用難以覆蓋恢復環境的所有耗費，最后治理的成本落在了政府的身上。這就導致了真正的侵權人逃脫了法律的譴責，侵權成本低，日后再犯的可能性增加。因此，采取懲罰性賠償可以發揮法律教育與警告作用，通過提高侵權成本的手段，減少其再犯的概率。同時能夠有更多的資金投入到修復環境中，既恢復生態環境的原本風貌，又能把“污染者治理”的法條壓實。

2 生態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的制度構造

根據相關法律的規定。要請求懲罰性賠償，需要證明三個要件，其一，侵權方主觀上呈現為故意；其二，行為具有違法性；其三，客觀上造成了嚴重的損害結果。

2.1 主觀要求侵權人為故意

在生態環境侵權的歸責過程中，采用的是無過錯原則，即被侵權方不用證明侵權方主觀上具有過錯。但適用懲罰性賠償時，立法對其適用范圍有所限縮，要求證明行為人主觀故意。學理上的故意分為直接、間接兩種類型，在生態環境侵權案件中，以下兩種情形可以認定為故意。第一種，“明知+實施”，行為人確定自己的所為會破壞生態，或者是有破壞的風險性，但仍做出該種行為。第二種，“明知+放任”，行為人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會破壞生態，但放任不良后果的產生[4]。在實踐中，關于侵權方主觀故意的認定往往會存在著一定的難度，因此筆者認為，在判斷行為人是否為故意時，可以從多角度進行分析。首先，行為人是否有環保行業的從業經歷。如果行為人有過相關經歷，了解相關行業內部準則，當其仍實施了相關的侵權行為時，可以推定其主觀上為故意。其次，行為人之前是否受到環保相關的處罰，如果行為人之前因為破壞生態環境的行為受過處罰，且再次實施類似行為，可以推定其主觀上是故意的。

2.2 行為要求具有違法性

關于違法性的判斷，通常有兩種不同的標準，分別為結果標準與行為標準。

以結果為標準，只要行為人的行為造成了法律所不容許的不利結果，就可以認定該行為具有違法性。以行為標準，即在考慮損害結果的同時，也會考慮行為人的主觀心態。行為人出于無法預料或者難以避免的情況，又或者是已經盡到了普通人能夠做到的注意義務，即便客觀上導致不良后果的產生，其也不會承擔相應責任[5]。這兩種不同的判斷標準反映了不同的價值取向，以結果為判斷標準，可以使得相關法益得到更全面的保護。以行為為判斷標準，能夠減輕行為人的負擔，免除其在一定條件下的責任。

同時，也應當認識到法條所規定的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行為，既有作為義務，也包含不作為的違法。如企業以及個人拒絕履行或者不合理地履行應盡的義務時，其行為構成為不作為的違法。關于企業以及個人作為義務的來源有法律的規定，自身的先前行為等。我國法律對企業以及公民設定了保護環境的作為義務，特別是企業，作為工業活動的主要參與者，日常運營中不可避免會產生排污行為，合理處理廢棄物，保護生態環境是法律明文規定的義務，其拒絕履行的行為構成不作為的違法，在符合相關構成要件時，也會受到法律的負面評價。

另外，關于違法性的認定，對法律的范圍理解有著不同的見解。有觀點認為，此處的法律只包括與生態環境保護相關的法律法規；但也有其他觀點認為此處的法律不僅包括生態環境相關的法律法規，還包括與公民人身權、財產權有關的法條。

對此，筆者贊成前者觀點，即此處的法律應當進行限縮考量，局限于生態環保領域。使受損的生態得以修復，是該項制度的出發點。雖然，侵害生態環境的不法行為，在某些狀況下會有個人私益受損，但公民可以通過侵權之訴的途徑去維護個人的權益，對個人私益的損害，可以作為判斷行為人造成的損害后果嚴重與否的參考條件。

2.3 客觀要求造成嚴重后果

根據法律的規定，在生態環保領域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需在客觀上要有嚴重損害后果的產生。但何為嚴重后果，其判定標準缺乏統一性明確性釋明[6]。

如何判斷損害結果是否達到了嚴重程度，目前僅在刑事領域有相關司法解釋可供參考。《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條列舉了18種屬于嚴重環境污染的情形，在判斷何為嚴重后果的推導過程中可以借鑒上述情形。具體而言，該司法解釋第一條對生態環境損害、公民人身權益、財產權益損害都設定了標準。當判斷對生態環境的所形成的危害到何種程度時，第1條至第6條列舉了污染行為，第11至第14條列舉了嚴重損害后果。當判斷對公民私人權益的損害是否達到嚴重程度時，可以參考第9、15、16、17項，關于財產損失，數額達到30萬以上認定為嚴重，關于人身損害，對受傷程度及人數都做了規定。以上，即為客觀要求造成嚴重后果的參照。

3 生態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制度存在的問題

3.1 主觀要件的限縮

在懲罰性賠償制度歸責路徑中，行為人的主觀故意不可或缺，重大過失則不在考慮范疇內。然而，故意與重大過失的劃分邊界往往呈現出不清晰的狀態[7]。重大過失雖然在過失的輻射范圍內，但其漠視他人合法權益，毫不在意他人權益的態度與故意十分接近。將故意作為懲罰性賠償制度規則的必要性通道，提高了該項制度的適用門檻，導致被侵權方的舉證負擔加重，降低了其維權的積極性，使得一些可以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取得更優處理效果的案件被排除在外，無法全面地體現該制度的作用。

需要注意的是，對于一般過失，不應當納入，只有重大過失才應當被納入該制度中。一般過失的主觀惡意較弱，可責難性較弱，如果納入會導致侵權人承擔的后果太過嚴重。

3.2 法官自由裁量權的模糊

目前在相關法律及司法解釋中確認了生態環境侵權的懲罰性賠償制度，但缺乏適用的邊界，因此在適用該項制度時，在判定案件的嚴重后果以及具體的懲罰性賠償金額，多依靠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同時，關于具體的賠償數額，也沒有相應的參考標準，這就有可能產生同案不同判的情形。

因此，在運用該項制度處理相關領域侵權案件時，需要進一步完善相應規定，明確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的不可逾越的權力界點，以防止出現權力濫用的狀況。

3.3 懲罰性賠償金的標準與歸屬不明確

關于懲罰賠償金的計算標準，主流上有兩種常見的計算公式。一種是以實際損失為基準，另一種是價款為基準。生態環境侵權具有周期長、難發現的特點，若使用實際損失為基準，并不能很好地反映侵權行為造成的實際后果。而采用價款的計量方式，也會面臨著難以對生態環境進行估價的困境。

關于懲罰性賠償金的分配，其中，較為明確的是對公民個人權益造成損害的懲罰性賠償金的歸于公民。但對公共利益造成的損害的賠償金的歸屬就不夠清晰，在實踐中也存在各種做法。

4 生態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完善建議

4.1 在主觀要件中增加重大過失

重大過失，法律要求行為人要履行的注意義務是高于普通標準的，但行為人不僅沒有完成法律所要求的高標準，甚至連一般標準的注意義務也沒有履行到位。就此而言，重大過失也具有法律上的可責難性[8]。鑒于目前對生態環境保護的重視程度，將重大過失引入生態環境侵權領域，是歷史發展的必然選擇。

另外，懲罰性賠償的主觀歸責要件拓寬至重大過失，已有先例。比如我國臺灣地區，在證券投資領域，就規定人行為人在重大過失的情況下，被侵權人仍然可以獲得懲罰性賠償金，只是在金額的設置上低于行為人故意的情節。在2008年發生埃克森油污案件最后也適用了懲罰性賠償制度。在該案中，行為人因為重大過失，將事務交由給了不具備資格的員工處理，導致了海洋油污污染，造成了巨大的損失，相關審判機關最終作出了懲罰性賠償的判決。

4.2 明確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的邊界

目前在相關法律中，并未對造成嚴重后果后，行為人應當支付的懲罰性賠償金有可供操作的詳細流程，因此，在個案的審理流程中，法官的自由裁量權起到了重要作用，但邊界不甚明確。為了適應司法實踐中的復雜情況，保證法官能夠作出合理的判決，筆者認為，應當遵循以下的原則。

首先，堅持公共利益原則。法官在辦理與生態環境相關的案件時，要提高相應的知識儲備，更為嚴謹細致地壓實辦案流程，確保案件辦理能夠實現三效合一。其次，分工合作原則。損害生態環境利益，侵權方可能要承擔行政、民事甚至刑事責任。為了合理配置司法資源，需要進行分工，當侵權方已經受到了行政機關的處罰，此時司法機關應當避免因為同一案由對其進行二次處罰。而在行政機關缺乏相應處理手段，在案件進入司法程序后，應當依法對侵權方的行為進行責罰。

4.3 明確生態侵權懲罰性賠償金的計算標準與歸屬

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本質決定了賠償數額的是一個彈性的選擇范圍，不宜用一個固定的數額或標準來限定[9]。目前關于其計算的模型主要有以下幾類，分別為固定數額模型、彈性計算模型、無限制計算模型。結合現實情況來看，筆者認為采取彈性計算模式，將數額劃定在以損害賠償金額為準的一定倍數范圍內，由法官在這個范圍內確定最終的賠償金額較為合適。

同時，基于生態環境侵權造成后果的多重性，應將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金與對公民權益損害懲罰性賠償金的范圍分開訂立標準。

首先，應明晰生態環境損害懲罰性賠償金的范圍。在實踐中，侵權方需要承擔的損害賠償金已經較大。因此，在適用該項制度時，既需要考慮到恢復生態原貌所需費用，也要綜合評估侵權方的支付能力，如果訂立過高的賠償標準，會導致侵權方無力承擔，也難以產生良好的修復效果。因此，可將懲罰性賠償的數額限定在損害賠償金的一到兩倍之間，具體適用的倍數比，由法官根據實際情況進行抉擇。

其次，是對公民權益損害的懲罰性賠償金額范圍的確定。關于損害公民權益應當承擔的懲罰性賠償金，在食品安全領域的標準已經適用多年，金額為價款的十倍或實際損失的3倍。在生態環境領域，我們可以借鑒食安領域的做法，結合生態環境侵權造成人身損害的特性，制定相應標準。現下，生態環境侵權造成的公民人身權益損害，侵權方所承擔的損害賠償金并不算高，但其對公民生活造成的不良影響卻很大。因此，筆者認為以損害賠償金的1到5倍的區間確定對公民人身權益損害應當支付的懲罰性賠償金。對公民財產權益造成的損害應當支付的懲罰性賠償金可以適當降低到1到3倍的區間內。

關于懲罰性賠償金的歸屬，屬于彌補公民的人身、財產權益的部分自然應當歸屬于公民。用于恢復生態原貌的賠償數額，可撥付給政府相關職能部門，規范其使用流程，加強監督；另一方面，可以設立環保修復專用基金，專項于生態環境的保護與修復。

5 結語

生態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制度，作為一項處于發展完善階段的制度，其立法目的是為了更好地保護生態環境以及公民的人身權益。為了該項制度能夠真正解決生態領域呈現出的侵權情況，立法層面應當積極地進行回應，明確懲罰性賠償金的范圍、法官自由裁量權的邊界，探索在主觀要件中加入重大過失的可行性，增加侵權人的違法成本，共同守護綠水青山。

主要參考文獻

［1］孫效敏，張炳.懲罰性賠償制度質疑———兼評《侵權責任法》第47條[J].法學論壇，2015，（2）：7083.

[2]江帆，朱戰威.懲罰性賠償：規范演進、社會機理與未來趨勢[J].學術論壇，2019，42（03）：6167.

[3]高利紅，余耀軍.環境民事侵權同質賠償原則之局限性分析[J].法商研究，2003，（1）：73－78.

[4]梁勇，朱燁.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構成要件法律適用研究[J].法律適用，2020，（23）：113123.

[5]陳亮.一般侵權責任中違法性要件的獨立性[J].江西社會科學，2014，34（12）：182.

[6]王利明.《民法典》中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責任的亮點[J].廣東社會科學，2021，（01）：219.

[7]李碩.生態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研究[D].吉林大學，2021.

[8]楊立新，李怡雯.生態環境侵權懲罰性賠償責任之構建——《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二審稿）》第一千零八條的立法意義及完善[J].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9，34（03）：1524.

[9]朱凱.懲罰性賠償制度在侵權法中的基礎及其適用[J].中國法學，2003，（03）：84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