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角
武俠作品中關于墨家所說甚少,古龍曾寫過墨家弟子,前赴后繼,不畏生死。其中有個人物叫墨白,我以為他會像李尋歡一樣,成為古龍人物譜系里面一個很重要的人物,但不知古龍出于何種心境,并沒有細寫他的故事。我有幾分惋惜,還猜測了一下,是不是古龍喝酒喝忘了?
多少年后,善道家傳統和術數的博士,常說心得。一天,他給我幾瓶墨白的醬酒,未必有名,但他說有點意思。原來我打算品嘗,或留存一段時間后品嘗。但直到現在還沒有嘗,也是覺得有意思。曾贈予一人,可能是在青山街上的一個老街角。那酒包裝甚古,全墨色酒瓶,酒標黑里透金黃。博士善儒釋道,尤其是道,頗有心得,并樂在其中,自己都認為道行頗深,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那肯定入道甚深了。
我無聊,就借用青山街的半畝園,想創造一個舊式人物,有幾分自得,精于工,匠于心,傳承獨門絕技。這個人物,我把握不定,寫來寫去很是恍惚,我想叫他墨白、沐白或慕白。這個白到底是什么,不清晰,慢慢寫,斷續寫,看看能寫成什么。
這個人物,初始有點時尚,隨著時光流逝,又有舊式的堅守和自負。但這樣寫容易落入窠臼。
常常在青山街閑步。街上雜亂,煙火萬家。光透過樹枝落下,斑斑駁駁的。離半畝園不遠,是范羅山,還有雨耕山。如果墨白或沐白有故事,定會生發于此。從半畝園看青山,那些青藤肆意生長,也纏繞于某一家裂了縫的墻上。我設法把墨白或沐白的故事寫下去。
這條街是屬于隱士的,我寫個小隱,可能是墨白,可能是沐白,可能就是我。或許有點生命力,或許根本就耐不住寂寞,走了。
有人不知白天黑夜,如老街角的行為藝術家。他一早就光著個膀子,坐在一個小板凳上,眼前一碟花生米,一壺酒。一天的生活從此開始,一世的光陰就這么過去。
墨白,是一幅現實圖景,對比著呈現。沐白,是作業的過程,是獲得一種結果,成功的結果。墨白,含隱了可以轉換的各種可能。沐白,就是決定性存在。如果再涂色,各種意定中的色,那就像水洗后的無聊,跟漂白一樣,改了性。
哪里用得著這么挖空心思地想,看看青山街上的這個老街角,私塾底子有文化,碼頭上干過有故事。三個兒子分別叫墨白、沐白、慕白。讓人一頭霧水。又不是女娃兒,都是白,一白遮百丑,一黑毀所有,沐白是洗的,慕白肯定不白,是因喜愛而想得到白。老街角與時俱進了。膚白貌美可以,如果白字先生一介白丁那就不“贊”了。念起來都一樣,查字典稍有差異。老街角喊人只能一白、二白、三白,否則喊一下,三個都應,或都不應。其實,三個兒子都不白。一白先在碼頭上做事,后來殺鴨子,限量供應,起了樓。二白專心致志做裝裱生意,據說能把黃老的畫揭成三層,自然都是真跡。三白志向高遠,去往遠方,在南邊風生水起。老街角不露聲色,畢其一生,生產或制造這種效果,世事洞明卻不看破。
他的苦楚和快樂,只有酒杯知道。
金先生
金先生是個人物,行伍出身。金先生是黃埔軍校畢業的,還曾短期在西點軍校研修過。他的夫人是滬上大戶人家的女兒,苦樂相隨。兒子金燦身材修長,臉色蒼白,木訥,一拉二胡,立馬神采飛揚。他選的曲,都是讓人流淚的。特別是《江河水》,完美無缺。夜晚拉的《二泉映月》讓人想哭。我特別感慨,常常有意無意繞道半畝園,就為聽他凄厲哀婉又響遏行云的曲調,看他忘我的神態。
金先生早年曾在萃文中學和圣雅各中學讀書,都是教會學校。他還在青山街西側的教堂當義工,他的英語純正,略帶有青山街的口音。他以英語翻譯身份參與過不少重大行動,有特殊地位。一生坎坷,都挺了過來。在他留存的物件中,有一個牛皮公文包,淡黃色的,依稀能想象出他壯年挎包時的豐采。這是他在軍校研修,講攻與非攻時,因觀點獨到,得到的獎勵。
風從江上吹過來,他的滄桑寫在心里,在金燦的二胡里。有一天傍晚,他們一家三口,在半畝園的青山小筑,青藤和木香爬滿墻頭,夕陽照在三人的臉上,他們溫馨地坐在一起,不說話,連二胡也不拉了,看著彼此,笑。
照片,地圖,還有那些不知疲倦的文字,都試圖復原青山街。甚至可以幫你回憶起很多腦海中已經消失的東西,比如,在靠近吉和街北頭轉盤的地方,有條叫作半畝園的巷子,從那走過時,我一直不明白這個地名的內涵,直到我在它和青山街的交叉口附近,看到了兩個小池塘。果然,這是一處適合營建園林的地方。這是青山街的山水勝地。繼續向北,仍有水塘溝渠。北端是黃泥蕩。金燦的好朋友,后來成為著名書畫家的大龍家就在這里。20世紀70年代,我們還在這里一起作弄過人,也被更能作弄的人打得鼻青臉腫。
一次,大龍說,我夜里做夢,夢見金燦爸爸挎著公文包,包是牛皮的,雄赳赳地從青山街上走過。在那株木香花前停下來,慷慨陳詞,說的全是聽不懂的英語。金燦忙說,你胡扯,你做白日夢。
還有一次,大龍請來十三個掄大錘的師傅,他指揮,金燦拉二胡,奏響高亢的《戰馬》《歡騰的小涼河》,我錄音。十三個大錘砸破十三只大缸,聲音在青山街街頭響起,一時為人指指點點,議論不已。金老先生聽說,嘴角露出笑意,這是行為藝術,國外風行得很呢。老先生果然見多識廣。
還有,吉和街,有人記憶里,童年社區的“脊椎骨”,原來并不一直是這般平直的。吉和街雅化前的名字原來叫作雞鵝街,更有甚者,亂叫成雞窩街……
后來,城市化把一切舊跡全部消解,彎曲的全部裁直。青山街的一段來復路,近代史的標識。再向前街巷蜿蜒。比如扶風里。這些名字多優雅,多有格調。一代新安畫家蕭云從就從父葬于此。這里背靠范羅山,大江在側。他終于與他的版畫——《太平山水圖》之范羅山,長相伴了。
金老先生東奔西走,輾轉大墻內外,終歸青山街。金先生的歡樂,在金燦的琴聲里,琴音外。金燦的琴聲在半畝園、青山街上流動,有人駐足,有人沉浸。
至真至深,金老先生。
浮白載筆
坐,等。
坐在淺夏的時光里,等一個時刻。一俟降臨,便沉浸在無邊的喜樂中。明白的人,都心領神會。在這個時候,不喝一杯大曲酒,就是對清風明月的辜負,也是對自己的辜負。
浮白善道,明代陳汝元《金蓮記》中,“愿浮白以敘交情,且來青而譚別意”一句,便道出敘談助酒,情愈深,酒愈濃愈醇。浮白自有心得,并樂在其中,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他說有意思,自然不寡淡了。
我自鳴得意,茶前酒后就想涂抹幾筆。還美其名曰,浮白載筆。寫來寫去很是恍惚,我有時想把他寫成沐白或浮白,有時想把他寫成紳士或博士。到底寫什么,不清晰。寫或不寫,寫成什么,都在大曲里飄蕩,暈暈乎乎的,不清楚也沒關系。
青山小筑,構建一個大曲酒的品鑒載體,非一日兩日之功。這個實錄,前前后后,雜七雜八,經歷了不少年,是一杯復一杯澆灌出來的。
夕陽投在店招上,閃著光。街燈昏黃。亮時溫暖,暗時愁緒。大多數人,是在等待夜幕降臨,忙亂的影子在街上閃動,匆匆的腳步不知去往何方。大體上是我的一種情狀。也有人不知白天黑夜,如浮白。秋日某個雨夜,浮白儀式般地請出大曲酒,凝神屏氣,打開酒,醇味綿綿,入口、入喉、入心。此時,窗外竹影搖動,雨聲淅淅瀝瀝,即便不下雨,心里也濕漉漉的。
半畝園,青山側的百米街巷,橫向江邊。早年有個紳士姓范,在此開堂講學。開堂并不收費,講學多半是教教千字文、百家姓。興之所至,對著路盡頭的夕陽,就著江邊小鮮,小酌幾杯。一邊閑庭信步,一邊念念有詞:半畝園里度余生。后來,常有人尋過來,包括博士,發思古之幽情。在這兒受了益,出去干成大事業。對這段歲月的緬懷,其實是對自己的激賞。自然要以酒寄興。沐白信游天下,不知何往,也不以為念。也有人說,沐白在南方干得風生水起,排場比青山街大得多。
是的,沐白有紳士風度,青山街的煙火氣,留不住他。至于酒,他量不小,分寸感倒是極強。倒是浮白,命中注定是青山街人,半畝園里可種田,青山小筑酒長飲。他于江鮮有些偏好,要把隨園食單里的江湖菜恢復、改良出來。對酒是沉浸的,其他隨遇而安。這青山小筑是他買的還是租的,說法不一。他領了一個牌照——半畝園七號,白字藍底小方塊,像個護身符,也像個定心丸。在門上釘了個自己下筆的牌子:青山小筑。小筑,意在歸隱散淡。在這個紅塵滾滾的世界,這種取意,經營,是走了另一條路,針對了某些人群,更多的是隨意。起初,沒多少人在意。慢慢這里有了一點生氣,酒香引人。
那年初夏,門前的紫玉蘭花,從綠葉中鉆出,一點紅,然后散出一片紅。蜻蜓飛來,歇在花尖,無數人引頸,似乎不是來青山小筑小酌,而是來看蜻蜓,看紫玉蘭的。還有幾株頗有年頭的木香花,黃木香和白木香。西洋味和碼頭氣息,在這條街,在半畝園凝聚散發。那些老客,看花看蜻蜓是附庸的,不喝酒,來小筑干嗎?
青山小筑,一爿舊街巷的雕刻時光小筑。小筑,也是小酌。浮白,一眾人來,他就打開了那瓶大曲酒。習慣性地閉上眼,用酒杯叩問,這一年怎么就入夏了?這一生怎么就近了尾聲了?一抬眼,青山在側,光暈在樹葉上流動,也在眸子里抖動。直到天光暗淡,暮色四合,歸于夜。或寧靜,或喧囂,或茫茫人海中淹沒掉自己,在酒杯中紓解自己。
情是軟肋,亦是鎧甲。時間是生命,也是耗散。在青山小筑,用酒去慰藉生命,生命變得寬厚,變得柔情。時間,一時蜿蜒無盡。一滴酒,透出生命的意韻。一瓶大曲,香濃郁,馥郁悠長。一場相會,人世間多了些許故事和傳奇。
突然聲起,人們熟悉的“朋友,干杯”直擊心靈。幾分滄桑,幾多豪情。瞬間,貯滿了別意,鎧甲變成軟肋,大曲彌散,整個青山街都是酒香,都是“朋友,干杯”。
浮白無須載筆,開瓶取酒,鄭重舉樽,一杯敬前路,一杯祝清風,一杯入我心。
大曲,酒的本源。敬的這一杯杯,自然是大曲啊。
結尾,不是結束。時光默默,生活之流永向前。青山街上,許多風,些許煙,沒完沒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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