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思念有頻率

宇宙交通局

2280年，宏觀上的量子隱態技術如日方升，可簡單理解為，AB兩點被設定為量子糾纏關系，在A點將物質分解為無數的微觀粒子，將所有微觀粒子的量子態傳輸到B點，再重新進行排列組合，以實現瞬時超距傳輸的技術。

日漸枯竭的地球資源，已無法滿足文明發展的需求，人類需要開發更多的外來資源，于是，各國聯合成立“宇宙交通局”，在銀河系內建成互通的“車站”，在當局的組織和推進下，人類已實現了1000光年內的瞬時傳輸。

只是，偉大的進步常伴有犧牲。這項技術尚未達到百分之百的成功率，一旦傳輸失敗，傳輸者便會在宇宙中“蒸發”。除此外，大利之下，必有大弊。為獲取資源，各國之間明爭暗斗，互插眼線，“宇宙交通局”自然成為博弈的主戰場。

“這是個偉大的傳輸技術，它把一個完整的物質分解成無數個微觀粒子，然后修改其量子態時間戳，客觀視覺上，下一個普朗克時間后，該物質就會出現在光年之外。”鹿嬋坐在茶桌的一側，一手托著腹部，熱情洋溢地講著。丈夫方浩宇坐在茶桌對面，他是一名劇作家，而她是宇宙交通局最年輕的女工程師，也是最早一批加入的成員。所謂的時間戳就是粒子的信息標簽。

方浩宇一知半解，他只能夠理解物質同頻共振這樣的知識點。“那思念同頻會發生什么呢？”想到這里，他忍不住反問她。“哈哈哈，我不知道！”她笑著回答。還有一個月，她將成為新手媽媽。

年初開始，瞬間傳輸的失敗率陡然上升，車站被無期限關閉。在一次遠程會議上，王副局長下令啟動調查計劃，由另外三位資深的男研究員執行本次任務。王副局長是一位和藹可親的前輩，也是鹿嬋的老師。

三位男研究員平行執行任務，全部失敗，但幸運的是，車站未能啟動，他們得以全身而退。這樣的結果令宇宙交通局措手不及，調查一時間沒了方向。

“我不該在這個節骨眼兒來打攪你，但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你天賦最高，又是老員工，參與了瞬時傳輸工程的全部建設，沒有人比你更熟悉其中的規則。”一個月后，王副局長來醫院探望鹿嬋，此時，她剛產下一個六斤八兩的男嬰。

“如果數據都正常，只有一個可能性，車站啟動程序有漏洞。等我一個月，我去試試。”鹿嬋回復王副局長。方浩宇不同意她以身試險，但最終選擇了理解，他知道，這是她的理想和責任。

一個月后，鹿嬋進入車站前，鹿嬋打視頻電話給方浩宇：“劇本啥進度啦？”

“還沒有頭緒，但我有預感，這一定是最偉大的劇作。”方浩宇笑著說，他趴在陽臺上，看著遠處覆蓋著穹頂的半球體建筑，那是鹿嬋此刻所在的位置——宇宙交通局北京基地。

“依舊保密嗎？”

“故事可是一個劇作家的隱私。”

“你還有其他什么隱私？”

“有，我比你想象中更愛你。”他回答她，帶著哽咽。

房間里的寶寶突然哇哇大哭，兩人結束了通話，他抱起孩子哄，她進入車站。

一周后的午后，他在客廳里逗著剛睡醒的孩子，門鈴突然響起，他激動萬分地沖過去打開家門，結果是王副局長。他帶來了噩耗，程序啟動后被秒關，鹿嬋消失在車站中，再未回來。宇宙交通局遲遲不敢宣布結論，但所有人都清楚，她在宇宙中“蒸發”了。

他心痛如絞，卻哭不出聲來，明明陽光灑落在地板上，可房間陡然冰冷，他腦門一陣發麻，走向嬰兒床，寶寶十分安靜，一雙清澈無邪的大眼睛望著他，他亦一動不動地望著寶寶，寶寶越長越像她，一模一樣的唇形和下巴。

第二天，門鈴再次響起，是他們的父母。

原來他是最后一個知道的。鹿嬋的犧牲將全家人推向了至暗時刻，互相鼓勵成了唯一方法，痛苦雖不能轉移，但此時此刻，相通的情感能將痛苦分攤。父母想留下來住一陣，岳父母想把寶寶接走，照顧一段時間，這是他們來之前就商定好的策略。他堅決不同意，他要親自照顧寶寶，第二天他就攆走了父母們。

兩天后，門鈴又再次響起，這次來的是鹿娟，她帶著一堆自己的行李。

“單位宿舍太吵了，我來借住一陣。”

鹿娟在宇宙觀測中心工作，上班時間不固定，時而白班，時而夜班，這完全取決于觀測受限因素的變化，如被觀測天體的角度、地球天氣因素等。

表面上，她是來借住的，但實際上，她是一家人派過來“監視”方浩宇的，只是大家心照不宣——他們擔憂這對父子的生命與生存問題。鹿娟非常喜歡自己的小外甥，自從她搬來后，只要不上班，不管白天還是晚上，她都把孩子帶在身邊。

如果悲痛可以被具象化，它一定是常數大于1的指數函數曲線。

鹿娟搬來后，方浩宇經常早出晚歸，他常在附近的酒吧喝酒，他也不走遠，喝完酒就自己走回來，不麻煩任何人，回到自己的屋子，不吵不鬧，倒頭就睡。他飲酒愈發兇猛，開劇本會時，也經常握著一瓶威士忌，滿嘴胡言亂語，毫無靈感，構思拙劣，缺少了劇作家該有的職業素養，沒多久他就被制片公司開除了。

也是從這個時期開始，他頻繁地在恍惚之間，看到一幅似真非真的景象。那是一顆潔白無瑕的星球，有著白沙般的陸地和湛藍的天空，群山重巒疊嶂，讓人嘆為觀止，同時它又讓人恐懼，廣袤的地平線上空無一物，如一片死亡沙丘。

如果是夢，為何每次的夢境都相同。如果把這些景象當作參照物，那他正行走在這顆星球上，朝著山背面前行，像是在神游。

神游白澤

“這顆星球叫作‘白澤’，是鹿嬋命名的！她沒有死！”

方浩宇第五次闖入基地，他渾身酒氣，攔住王副局長，大聲吼道。安保人員追上來，要強行拖走方浩宇，被王副局長攔住。

“小方，你回家吧，別再來了。”王副局長第五次勸他，并把手里的一份檢測報告遞給他。他上次這樣大鬧時，王副局長聯系了公安局，不是為逮捕他，而是假借擾亂治安之名，送他去醫院進行健康檢查，檢查結果就在他自己手上，結論處赫然寫著：酒精中毒二級。

“鹿嬋還活著，你相信我，她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回到家后，他希望鹿娟能相信他，但他的狀態卻讓鹿娟焦慮不安。

鹿娟開始想盡辦法控制他的酒精攝入量，同時把藥物摻入他的飲食中，以緩解他神志不清的癥狀。每當他犯酒癮時，她會拉著他一起去打羽毛球，去游泳，總之，轉移他的注意力，無論是酒精，還是過度的思念。

相安無事地過了半年，方浩宇逐漸擺脫了酒精，每天大多數時間，他把自己關在書房中，沒人知道他是在看書，還是在寫東西。表面上，經過心理干預后，他逐漸回歸了正常的生活，但實際上，他日漸消瘦，目光呆滯，成為一個被過度治療的精神病患者。

而另一邊，鹿娟近來在工作中常常魂不守舍，她不得不逼自己正視一個事實——從初見時的憤怒，到如今的親切。在過去的一年里，這個家還遠遠沒有從鹿嬋離世的悲痛中走出，痛苦就好比外面那該死的穹頂，一直籠罩著家中的每一個成員，但也讓彼此走得更近，鹿娟也從更多的角度重新認識自己的姐夫——這個隨手寫下“永思”二字作為孩子名字的男人，他的癡情與執著，足夠打動身邊所有的人。而作為他身邊最親近的人，疊加上朝夕的相伴，她已悄然愛上了他。從小到大，無論是性格、行為，還是愛好審美，姐妹倆總是背道而馳，但現在，她們竟然先后愛上了同一個男人。

“你聽說過龐加萊回歸嗎？”一天晚上，方浩宇問鹿娟。原來他每天躲在書房里，是守著鹿嬋的遺物，他一遍遍地看她留下的文字，有些是工作筆記，有些是生活備忘錄，他能想象出她寫下這些文字時的畫面，比如這兩個字中間她停頓了一下，前面字的筆畫急促，后面句子有明顯的割裂感，還有她記下的生活細節，總能瞬間把他拉回到當時的場景中。

而上述這些行為，目的是觸發一個事件——神游白澤，換言之，對鹿嬋的思念，是打開神游白澤的唯一通道。

“所有的粒子都會回歸初始的狀態，往一杯純水里滴入墨水，不停攪拌，還會回到這杯純水的初始狀態。所以從理論上說，在無限的時間尺度下，相愛的人還會再見面。”方浩宇自問自答道，這是他從鹿嬋的筆記中讀到的詞目，經過他自己引申而來的比喻。

“根據熱力學的數學模型推斷，存在這樣的可能性。”鹿娟坦誠回答。

“白澤有兩顆衛星，一大一小，它們的亮度與滿月相當，但運行周期不同。地面晝長夜短，地表溫度維持在大約10℃。山頂上有水源，是溫泉水，水質清澈，但水中沒有肉眼可見的生命形式。這座山應該是一座沉寂已久的活火山，山體間有明顯的裂隙和風干的巖漿流動痕跡。大氣中含氧量極低，山頂大于谷底，且由于大氣壓變化的緣故，在山谷時耳膜會嗡嗡作響，在山頂則會感覺舒適很多。”

方浩宇如身臨其境一般描述著，鹿娟平靜地聽著，她已經聽過無數遍啦！雖然他每一次的描述都比上一次更完整！但這次，方浩宇接下來要說的話，將成為本故事最核心、最精彩的轉折點。

任務前夜，在你們兩姐妹的最后一次通話中，鹿嬋分享了一個秘密，這也是你從小到大都渴望知道的，你們的父母為何總是偏袒她？

“你是父母的親生孩子，但她不是。”方浩宇說道。這是上一次他神游白澤后，腦海中反復閃現的意識信息。

這個真相，鹿嬋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她的養父母原本是丁克族，在她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時，便被養父母從福利院收養。但幾年后，養母意外懷孕，隔年生下了鹿娟。善良的養父母一直保守這份秘密，對鹿嬋視如己出，并銷毀了所有證據。鹿嬋8歲時，意外發現她的血型與父母不同，童年的這份懷疑一直伴隨到她成年后，她悄悄地比對了自己與養父母的DNA，結果顯示他們沒有生物學上的親子關系。

鹿嬋撕毀了報告，永遠不提。

這個秘密是不可能分享給任何人的，包括她自己的丈夫，除非——方浩宇沒瘋，神游白澤是真的，盡管無法被解釋。鹿娟當即眉頭緊蹙。

曲速引擎

鹿娟一個人呆呆地坐在觀測站里，目光空洞地凝視著眼前的大屏幕，屏幕實時切換并記錄深空望遠鏡捕捉到的天文照片。她決定不再隱藏自己的情感了，要么坦白自己的情感，要么收拾東西離開，永遠地扮演好孩子小姨的角色。

忽然，屏幕上一張蒼白得耀眼的照片將她拉回現實，這是一張行星照片，伴有一大一小的兩顆衛星，鹿嬋立刻提起精神，追蹤坐標進行深度觀測，她觀察到該星球的地表地質，與白沙陸地極其相似！最讓她驚訝的是，通過建模得出，該星球的全年地表平均溫度在8～13℃之間。

世間不可能存在這般的巧合。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一個事實——那顆叫“白澤”的星球確實存在！

但是，它距離地球超過一萬光年。

“可是她好像就在我的身邊。”鹿娟把這事轉告方浩宇，他聽后說。每當他神游白澤，總覺得有人故意引導他觀察四周。

“你的意識觸發了某種宇宙鏈接，所以姐姐能把秘密傳遞給你。”鹿娟推測道。

“我要去白澤，只有你能幫我。”方浩宇眼神堅定，懇求道。

瞬時傳輸工程無疾而終，為何突然出問題，又為何失敗原因次次不相同？鹿嬋是生還是死，一萬光年外的白澤和地球有何關聯？若要揭開這一連串的謎團，只能前往白澤尋找答案。何況，如果不解開謎團，方浩宇將永遠無法放下對鹿嬋的執著。

若要抵達白澤，只有兩種方法，一是利用尚在起步階段的曲速引擎技術，分段實現空間跳躍，在曲速泡持續保持穩定且環環順利的情況下，30年后可抵達目標星系——由于是第一代曲速引擎，它的工作原理較為簡易，以氦粒子反物質為燃料，利用多個微型黑洞，排列成圓環結構，形成洛倫茲蟲洞，多個圓環同步進行同方向的球形運動，最終引發時空彎曲，毫無疑問，這個過程會釋放巨大的熱量，且速度遠遠大于其冷卻系統的降溫速度。所以在每次跳躍后，需要在星際空間中滑行，以確保曲速引擎的溫度值在臨界值之下，否則飛船將在頃刻間灰飛煙滅；二是在量子世界中構建量子蟲洞，實現無限大尺度上的時空跳躍。只是，第二種方法目前還未被成功論證。

方浩宇選擇第一種方法。

“即使能成功，即使姐姐還活著，但是，三十年，孤寂的深空，一個人，一艘飛船，在一片黑暗中獨自穿行，真的值得嗎？如果姐姐知道的話，她會希望你這么做嗎？”鹿娟這樣問他——她最終選擇了隱藏自己的情感，不是沙漠種不活一棵樹，只是它已經有了綠洲。

“當放下時，就不想再得到；當離開時，就不想再回來。當全部的思量指向了單一方向，單程票成為唯一選項，那么每往前走一步，一定是越來越值得且越來越珍貴。”方浩宇這樣回答。

可是眼下，要從哪里弄來一艘曲速引擎飛船呢？

“只有一個辦法，”鹿娟經過深思熟慮后說道，“去上海科技館偷。”

她說的是中國第一代曲速引擎飛船測試品“女媧”，當年返回地球后，被工作人員拆解研究，重新修復并組裝，幾年后搬運至上海科技館供市民參觀。

“就算它是個紙飛機，我也要試試。”方浩宇說。

好在女媧的操縱系統和曲速引擎保存完整，主要功能都沒有太大的不可逆損傷，因此順理成章成為兩人眼中的獵物。

“飛船的操縱系統和駕駛員的人體神經元相連，你要進行模擬練習，和操縱系統培養默契。”鹿娟一臉嚴肅地提醒道。

鹿娟已經準備了替補方案。她購買了數字宇宙的游戲設備，配有納米級腦機接口。玩家可自主完成對接，借助現實中的人體神經系統，對數字宇宙的人物進行同步操控，以獲得超越現實的體驗。

完成上述工作后，便進入計劃的最后一步：星際穿越。

科技館每周一閉館，這是不可多得的天賜良機。但最后一步能一舉成功的前提是，方浩宇要把數字宇宙的角色人物練到頂級，以確保他盡可能地掌握飛船的操縱原理。

兩人的計劃，還有一條隱蔽的平行任務線——偷取曲速引擎的指令密碼，這項工作將由鹿娟負責完成，她早有謀劃，且是唯一人選。

“你相信我吧？”鹿娟講述完整套計劃，反問方浩宇道——這套精簡得離奇的計劃，比公雞下蛋更不靠譜。

“還有其他計劃嗎？”

“科技館造價不菲。不要留下任何線索，賠不起。”

“我變更了永思的監護人，拜托你把他撫養長大。”

“等他長大，我要怎么跟他解釋？”

“等他慢慢長大，也經歷了愛與被愛，一定能夠理解爸爸媽媽。”

深空煉獄

三個月后，距離竊取飛船的日子越來越近，方浩宇每天購票入館，漸漸對館內布局了如指掌。他精心尋找隱蔽的位置，每日輸送物資，做好萬全的準備，不久后意外得知了一個消息，下月初閉館時，科技館將進行消防演習，屆時館內將模擬火災發生，會釋放人工煙霧，觸發警報，全部人員會從逃生通道疏散。

這是比閉館日更好的時機。彌漫的煙霧和此起彼伏的警報聲將成為天然的掩護，人員的疏散為闖入飛船所在的獨立館提供了機會，方浩宇只需偽裝成清潔工，推著裝滿物資的垃圾車混入科技館就行。

另一邊，鹿娟同步開始執行自己的任務。她的計劃極其簡單，那就是從女媧的總設計師——她的父親，鹿生海身上尋找突破口。

在某個溫暖的冬日午后，鹿娟帶著永思，乘坐空中飛行列車，從北京回到張家口。鹿生海除了是一名飛行器設計工程師，還是一名專業的滑雪運動員，且后者獲得舉世成就的時間遠比前者更早，他是第55屆冬奧會越野滑雪項目的冠軍。

果然，到家沒一會兒，鹿生海就拉著鹿娟要去天然高山滑雪。

“爸，你年紀大了，我要是贏你也勝之不武啊！”鹿娟說。

“再過十年你也贏不了我，別只動嘴，有本事你飛。”鹿生海回她。

迎著日光，兩人從山頂同時俯沖。鹿生海使用的是雙板，鹿娟則是單板。一開始兩人勢均力敵、相差無幾，但隨后，鹿生海借助雪仗加速，兩人逐漸拉開距離，鹿娟立刻調整身姿，倘若要追趕上鹿生海，只能在過障礙物時節約時間，抱著必勝的念頭，鹿娟不再繞開凸起的山石、凹陷的雪面，而是選擇飛躍。最刺激的是，為了抄近路，鹿娟脫離了平坦的雪道，從小片林中穿過。她的身體如一只飛鳥，頻繁地躍起，從相鄰的樹間穿過——這是鹿嬋教她的技巧，只有渴望墜落時，才能擁抱恐懼，飛躍前減速，空中換刃，落地后加速，如此反復實現超越。

兩分鐘后，本是勝券在握的鹿生海，被半路殺出的鹿娟嚇了一跳！ 她利用已倒塌、傾斜向上的樹干，展示了她高超的坡面越障技巧，沖入空中，還附加了空中轉身，最后穩穩地落在鹿生海前面。

“你這野路子從哪兒學來的？”鹿生海喊道。

“我姐教的啊！”鹿娟回喊道，“我姐還說，她每次都是故意讓著你的，她早就比你快啦！”

“你姐真這么說的嗎？”兩人一前一后抵達終點，鹿生海較真地追問。

“爸，我姐不僅僅早早參透了越野技巧，還早就知道了，她是你們收養的孩子。”

一陣冷風后，開始飄起小雪，雖說是小雪，但雪花卻很大，只是密度稀疏。鹿生海蹲下身來，凝視著這看似兇猛的雪花，滾燙的眼淚頃刻間結成了冰。

來自孩子反向輸出的愛，是對父母最大的回饋。鹿娟深知其中的利害關系，真相對父母是極其殘忍的，會加劇他們的失女之痛。恪守國家機密是鹿生海畢生的職責與信仰，必要時，甚至會排到個人與家人的生命前面，若要他心甘情愿地透露，眼下只有此方法——利用父愛。

“可是爸，他們起訴你怎么辦？”鹿娟問。鹿生海把曲速引擎的指令和密碼算法，毫無保留地轉交給了她。

“你別操心了。我相信正義，它建立在人類最基本的共情之上。”鹿生海回答，他不想鹿娟為此拖泥帶水。他做好了打算，一旦女媧被啟動，他會找組織自首，承認自己是整套計劃的主謀，替鹿娟洗脫嫌疑。

果不其然，如方浩宇所料，消防演習當天，所有工作人員都專注于演習流程，沒有人注意到一個陌生的身影逆向而行，進入主館內。獨立館位于主館左側，兩者由一條廊橋聯通，通過廊橋后，便抵達了獨立館專門用于參觀的空中環形走廊，而飛船便停在環區的中央，游客只能遠遠地觀看，不能近距離觸摸。

深空灰色的飛船外觀，彰顯著無盡的宇宙背景，飛船的橫截面積約有足球場一般大小，縱向高度約10米，與普通客機相仿，這些都足夠普通。非凡的是它那逼近完美的對稱性設計。在飛船的尾部，左右分列著龐大的曲速引擎，底部則是推進器，它將在飛船啟停、變軌及跳躍時發揮關鍵的作用，中部是駕駛艙，兩側的舷窗及前面的觀察窗能夠將星際環境一覽無余地呈現。飛船前端是一個臺階式設計，這里便是曲速泡物理場生成之所——簡單來說，因為曲速泡需要全方位展開才能彎曲時空，因此對飛船的形狀與結構有著極其苛刻的對稱性要求，所以，它不僅僅是人類科技的里程碑，亦是人類美學的巔峰之作。

方浩宇將預備的物資聚攏到既定位置，借助特制的吸盤式繩索，輕松地將物資輸送至船艙內部，他游刃有余地穿行在飛船各艙——鹿娟已提前對方浩宇完成了女媧的設計原理、結構分布及常見故障處理的培訓。

通過飛船的神經觸手，方浩宇成功與女媧連接，在他輸入指令密碼后，飛船順利啟動——科技館霎時震顫，誰能想到會有人來偷飛船呢？隨之，一幅騰云駕霧的壯觀景象出現——在煙霧彌漫的地面上，女媧拔地而起，沖破玻璃穹頂，轉瞬之間，聳入云霄！待工作人員反應過來時，玻璃碎片剛剛從穹頂墜落到地面。

女媧自帶宇宙導航系統，只要輸入鹿娟提供的宇宙坐標，它會自動生成軌跡，駕駛員可選擇自行操縱，或者由女媧AI接手。但在實際的星際穿越中，每時每刻的情況都非常復雜，會遇到磁暴區、流浪黑洞、急凍星云、星際垃圾及大量未知的能量或引力，這需要駕駛員與女媧AI的雙向配合及絕對信任，以確保安穩地度過每一次危機，何況當下只有方浩宇一個人類駕駛員，他更不能掉以輕心。

比星際陷阱更令人恐懼的，是在宇宙背景下，面對無邊的黑暗、永恒的寂靜，而產生的被無限放大的孤寂感，這是生命最極致的殘酷體驗，任何的行為或策略都無法與之對抗。從前看似浪漫的星際空間，此刻成了深空煉獄，無法逃脫——于是，思念成為唯一的信仰。

如果沒有那只猛虎，在海上漂流的少年派，可能不會幸存；在《太空旅客》中，如果吉姆沒有喚醒奧羅拉，那么他一定會自殺。戰勝孤獨需要有對手，方浩宇需要為自己找到這樣一個對手。他應該帶上一只貓，或者一只狗，可這樣，對貓狗而言，卻是一種殘忍。不過，他還是有所準備，他帶了一包特制的桂花籽、一袋土壤——如果第一年種下的桂花籽沒能生長，那么他第二年繼續種，直到它長成一棵盆栽。

此外，他還帶上了他那未寫完的劇本——最偉大的劇本，他要在見到鹿嬋之前寫完，好把故事講給她聽。

宇宙中的孤魂

首次跳躍非常順利，女媧成功離開太陽系，隨后在星際系空間滑行。星際系空間雖是一片虛無之境，但也有意外發生，比如隨大爆炸而產生的宇宙射線，在宇宙中橫沖直撞，尤其在空曠的星際系空間，其威力堪比子彈。

也因為諸如此類的原因，飛船經常性地偏離軌道，需要即刻中止滑行狀態，切換成駕駛狀態，修正飛船的角度。這無疑拉長了每輪跳躍的周期，所以在第一次跳躍后五年，女媧才勉強恢復到初始狀態。

在這五年里，方浩宇已經種完了半袋桂花籽，但顆粒無收。難道是土壤的問題嗎？他自研土壤的成分，并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份工作，以至于在接下來的兩年里，他的劇本只字未動，但研發出60多種土壤標本。

在執行第二次跳躍前，女媧接收到來自地球的一條視頻信息，這條信息是三年前從地球發出的，一家人圍著一張圓桌，桌面上堆滿了佳肴，還有月餅和紅酒，剛上幼兒園的方永思站在鹿娟前面，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在兩側，畫面背景墻上，掛著方浩宇和鹿嬋的結婚照，今天是中秋節呢！

“爸爸、爸爸，我今年上小班啦！這是小姨給我買的金魚，明天要帶去學校，老師說小朋友要從小親近大自然。你看有三條哩，這個最黑最大的是爸爸，這個最小的是我，中間粉紅色的是媽媽。”視頻中，方永思開心地講述著，稚嫩的童聲悅耳動聽。

“家里一切都好，你放心吧。” 傳輸體量有限，鹿娟最后說完關閉了錄像。

方浩宇淚流滿面，這條信息猶如一劑強心針，讓他霎時充滿力量。毫無疑問，鹿生海沒有被起訴，或者被起訴了，但被諒解了，他堅持的 “人類最基本的共情力”戰勝了法則。

第二次跳躍如期而至，女媧跳躍至鹿豹座邊緣，這里剛好距離地球1000光年，是瞬時傳輸工程的邊界。但糟糕的是，女媧正被身后八谷增十四恒星引力牽引，軌道發生變化，飛船需要立刻逃逸！

如果再次使用曲速引擎，在超負荷之下，飛船會瞬間灰飛煙滅。為今之計，只有利用引力彈弓，將女媧甩出該星系！但美中不足的是，要獲得更高的速度，就意味要經過多次加速，這個過程會等待很久。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28個月后，飛船的速度會達到峰值。” 女媧AI計算出結果。“反正曲速引擎也需要等待冷卻，時間成本是一樣的，就這樣干吧。”方浩宇打定主意。

接下來的28個月是這趟星際冒險最繁忙的日子，忙到方浩宇沒再種一顆桂花籽，近百種的土壤標本荒廢。他要時刻記錄加速度值及軌道角度，同時還要監測宇宙環境，防止星際碎片襲擊飛船。

這倒是個好事，可以暫時抵抗孤獨，忘記思念。

另一邊，在地球上，女媧被竊事件被媒體渲染成間諜事故。鹿生海的自首，得到了組織的同情和諒解，組織重啟對瞬時傳輸工程的調查。

但年復一年的調查，始終沒有定論，所有的物理數據都是正常的，仿佛有鬼潛伏在車站中將活人劫持。整整十年，鹿生海沒等到結果，病重的他，在某個雪夜遺憾離開。在父親的葬禮上，鹿娟泣不成聲，哭著哭著，她忽然想到一個被忽視的可疑點，物理數據不代表過程控制，倘若有人把數據進行了嫁接呢？

回到當下。

飛船成功逃逸，但更大的危機同步到來——女媧各艙體之間的銜接口均出現了松動，已無法判斷是第二次跳躍時產生，還是引力加速時造成的。

“只剩下最后一次跳躍的機會了。”女媧AI提醒。

“最好和最壞的結果是什么？”

“沒有最好，只有最壞。船體會四分五裂，如散開的煙花，接下來什么計劃？”女媧AI問。

“我有個大膽的想法——”他說。

首先，以臨界值運行曲速引擎，實現最大化空間扭曲，最大可能地接近預設坐標；其次，引擎溫度的急速飆升，會導致冷卻劑外泄，引擎艙時刻有爆炸的危險，所以在第三次跳躍后，方浩宇計劃手動實現引擎與船體的分離，只保留主體駕駛艙和推進艙。這樣不但能減輕飛船的負荷、降低其分裂的危險，還能保證最大續航。

這個計劃中最關鍵的環節，是引擎與船體分離，分離時間點需要非常精確，若是慢了，連人帶船瞬間冰消瓦解。這需要兩個人同步完成，一個人實施分離的行動，一個人實時調整推進器角度，確保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兩者拉開最大的時空距離。

“咱倆分開行動，我去分離引擎艙，你負責駕駛。”方浩宇吩咐女媧AI。

“丟掉引擎后，我們就只能滑行了。”女媧AI提醒道。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要不打道回府，地球肯定會發現我們的，會派人來救援。”

“你是AI啊，怎么比人還怕死。”

“我怕啊！除非你告訴我，你拼了命要去那個地方，是因為什么？”

“故事太長，活下來了再講。”

拼盡了全力，第三次跳躍超過8000光年，看來工程師們不僅修復了女媧，還做了升級，中國的科學家們，永遠值得相信，錢學森開了好頭。

引擎艙剛被分離出去，便在深空中爆炸——這場近距離的煙花秀，正式宣告這是趟單程旅行。“這會是有史以來，人類和AI最完美的合作。”方浩宇親吻女媧AI。

待他倆回過神來，下一秒的星際景象，讓人觸目驚心，一條狹長的宇宙裂縫出現了。

白澤的坐標就在這條裂縫背后。沒有了引擎，一切聽天由命。

女媧AI將這條裂縫與人類已知的所有觀測星圖進行了比對，結果顯示，這條裂縫極可能是龐大的新生云團，且在不斷膨脹中，其本質與太陽系外的奧爾特星云相仿，但區別在于，太陽系已經處于穩定期，而眼下的云團尚處在生長期，其深處正在形成星系群。

大約7年后，飛船會穿過裂縫，但云團內的X射線爆炸、電離氫區、磁暴區等，會形成一個密度極高的地雷區，那時，飛船將如臨深淵。女媧AI推測的結論是，兩人死期將至。但方浩宇心中堅定一個信念，或者說是一個簡單的愛的邏輯。“如果一切都是真實的，她指引我來，那么這條路就一定不是死路。”

幸運的是，引擎爆炸產生的沖擊波助推了飛船的速度，使其達到了近60千米每秒的速度，這使得女媧至今沒有被任何的引力捕獲。

“只要及時調整推進器角度，避開阻力，我們就能抵達這該死的云團中心。”方浩宇說。

“我有一個問題，你就帶了一套秋衣嗎？我的意思，你應該考慮刮刮胡子，洗個澡，換身干凈的、沒有味道的衣服，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在一萬光年外約會。”女媧AI提前建議他。

量子蟲洞

應該是過去了很久很久，仿佛從一場沉睡千年的夢中醒來，雙鬢斑白、瘦骨嶙峋的方浩宇躺在駕駛艙地板上，呼吸微弱，目光呆滯，他很餓很餓，但是他不敢進食，雖然過去的每天，他都節衣縮食，但物資仍然所剩無幾，最多還能支撐一周。

“你走了，我該怎么辦？”女媧AI問他。

方浩宇聽著呢，但是他沒有回答，他不想消耗一絲一毫的力氣。他在與時間對抗，希望已被壓縮到最后時刻。其實他已經想好了，不是現在才想好的，很多年前就想好了，如果他不幸在途中死亡，他會給女媧AI指令，永不回頭，一直走下去，不再為尋找鹿嬋，而是將人類文明的終點位置設置得更遠，這也是鹿嬋的理想，是她當初加入瞬時傳輸工程的初衷。

“我想你應該爬起來看一眼。”女媧AI再次開口。

方浩宇艱難地微昂起頭，透過舷窗，他看到了魂牽夢縈的景象——一顆體積龐大，銀裝素裹的星球，在深空中反射著光芒。

“與預設的坐標位置一致，太不可思議了，我們該下船了！”女媧AI最后一次調整推進器，飛向該星球，只待被其引力自動捕獲，順利進入大氣層，然后以最傳統的方法著陸——打開駕駛艙降落傘。

方浩宇用盡全力撐起身子，吃下最后兩塊壓縮蛋白塊，穿上結婚時的西裝。

“方先生，第一次覺得你帥！”女媧AI忍不住稱贊。

隨著飛船的降落，地表景象更清晰地映入眼簾，重山復嶺、一望無際的白沙地，目之所及，空無一物，與神游時一樣。

女媧在白澤赤道附近著陸，著陸的瞬間，掀起滔天狂沙。

“雖然地表氣溫和壓力與地球很接近，但是含氧量低，重力是地球的1.5倍，你會不適應，你最好穿上便利星際服。”女媧AI已監測到室外參數。飛船攜帶的便利星際服，主要由碳納米管、石墨烯與太空金屬制成，配合熱電材料和光學材料，形成完整的封閉式生存循環系統，可自動調節重力感應，非常輕便，且外觀上已與傳統服飾相仿。

無盡的蒼茫，給人撲面而來的沉重壓迫感。方浩宇面對群山而立，這是他的神游之境，在夢里他曾無數次暢游，不需要辨別方向，他只管朝著群山的方向行進，像一個苦行僧。

在經過兩個晝夜的翻山越嶺后，他終于抵達了山頂，海拔約有五千米，在山頂溫泉，他脫去星際服，觸摸了那溫泉中的水，非常絲滑溫暖，密度似乎介于地球的水與蜂蜜之間。他深呼吸，環眺四方，久違的自由感瞬間迸發，如果他有一雙翅膀，一定會現在就飛翔。此處的眺望，使他看見了另一幅荒誕景象——山下茫無邊際，偶有風吹過，卷起塵沙，如同一片戈壁。可就是在這戈壁的中心，竟然佇立著一棵樹，它優雅挺拔，綠臂伸展，如撐開的巨傘。

年過花甲的方浩宇，朝著樹的方向一路狂奔，要在日落前抵達，否則將迷失方向。他一直堅信，所有的景象都是鹿嬋的指引，絕非偶然——從白沙、群山，到溫泉、怪樹，都是如此。

在夜幕完全拉上前，他到達樹下。

可這里，除了這棵不可名狀的樹之外，并無其他。他背靠樹干，枯坐原地，這樹的葉子一半金黃色，一半翠綠色，十分美麗。線索到這里就斷了，再沒有新的指引出現，除了升起的夜幕。

難道這棵樹是本趟旅程的終點嗎？方浩宇仰望夜空，星河雖燦爛，命運卻一樣悲慘——宇宙中所有形式的質量（和光），要么坍縮成黑洞，要么被其他黑洞吞噬，最后黑洞一個個蒸發，宇宙內漆黑一片，空無一物。

不知何時，淚已在他臉上的皺紋中流淌。

忽然，那棵樹竟不可思議地慢慢消融，從樹葉到樹干，逐漸消失，并變換為成千上萬如螢火蟲一樣的粒子態，閃耀著光芒，彌漫在方浩宇的周圍，如魔法一般。他站起身，伸手去觸摸它們，但它們轉動的速度越來越快，最后凝結在一起，本故事最令人震驚的一幕發生了。

這群粒子團簇竟演化成人形，走出來一位年輕俊美的女子，是鹿嬋！

一定是在做夢！或是彌留之際的幻想？一個失蹤30年的人，突然容顏未變地出現在方浩宇跟前，方浩宇本能地腳步后撤，而鹿嬋則站在原地，淚眼婆娑地注視著他。

“我在這里等待了30年，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她先開口說。

此時已是地球歷2310年。

“我們是在天堂嗎？”他慢慢走向前，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時間緊迫，太陽系岌岌可危，現在只有你能阻止災難的發生。”她往前靠近，伸手想撫摸他的臉龐，卻被他猛地抓住，置于他的胸口。

“隨它去吧，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里，把我們缺席的時間補回來。”

“我們最缺席的是永思的成長啊。”她淚如泉涌，緊緊抱住自己的丈夫。

鹿嬋竟然知道他后來給孩子取的名字。

“瞬時傳輸是一場陰謀——”兩人席地而坐，她開始娓娓道來。

掩埋30年的真相終于浮出水面。當年鹿嬋傳輸是成功的，只是返回時，車站被有預謀地關閉，因她看到了瞬時傳輸的陰暗面——從太陽系到1000光年外，她看到恐怖的深空中，無數的行星離奇消失，留下一片片空白的星際空間，在最遠的邊界處，她看到了行星母艦的制造工廠！原來有人早就開始利用銀河系內的行星，作為打造超級行星級星際母艦群的原料，而瞬時傳輸的目的，就在于此。

傳輸失敗的原因是有人害怕這項陰謀暴露。鹿嬋是瞬時傳輸工程的最早參與者，遲早會看穿，所以有人故意引她上鉤，并策劃了這起事故——鹿娟的推測是正確的。在鹿嬋的傳輸數據中，有人刪除了二次返回的數據，將其偽造成一次傳輸失敗的表象。

全人類科學家都認定“蒸發”等于死亡，實際并非如此。量子隱態傳輸的本質，是在已經具備量子糾纏關系的AB兩點中，進行對物質的分解、記錄、修改和重組。鹿嬋返程傳輸的目標車站被關閉，即A點對來自B點的呼喚沒有了回應，這并不意味著記錄粒子量子態的信息就沒了。就好比，你在窗戶口喊鄰居的名字，原本該有的回應卻連續性沉默，你會去鄰居家一探究竟。同樣的，蒸發后的鹿嬋成為“量子態信息生命”，在宇宙中超光速橫沖直撞，如一個孤魂，尋覓自己的肉身，直到被某個空間接受，微觀粒子重新組合——來自同一整體的量子態時間戳，它們之間存在著強大的量子引力，當空間的粒子成分條件具備時，會瞬間號召它們進行重組，此刻也是鹿嬋的回歸之時。

更加神秘的是，在經歷漫長的量子態信息生命和粒子形態生命期后，鹿嬋意外掌握了宇宙的原生之力，即自由地對自己身體的粒子進行排列組合。

“經過反復嘗試，我把自己暫時變成一棵植物，適應這里的環境。”她從頭到尾解釋道。植物的生命周期更長，可常葆青春，抵御疾病，戰勝這蒼白殘酷的陌生世界。

“那神游呢？你是怎么做到的？”這是方浩宇數十年來的困惑。

“那可不是我一個人做到的，是你和我。還記得思念同頻嗎？”她說。

“那個懸而未決的問題，終于找到了答案——當相愛的兩人彼此思念到極致，同頻亦會‘共振’，會實現獨特的宇宙連接，我猜測是某種量子意識上的糾纏，超越時空，能見對方所見，聽對方所聽，感受對方所感受。”她這樣推測，與她掌握的原生之力同理。

“跟我一起回地球，揭穿陰謀。”他緊緊抱著她。

“我們都是單程票。”她冷靜地回答。

“那我就在這里，坐在你的樹下陪你。”

“不！我要送你回去。”

“鹿娟一定和你說過，除了曲速引擎外，還有一種空間跳躍的方法，那就是量子蟲洞。我可以利用自身的粒子，創造出量子蟲洞。”她微笑著說。

他當然知道，這將意味著什么。鹿嬋化為量子蟲洞后，將無法再回歸粒子形態，那是真正的蒸發，同黑洞的命運一樣。她犧牲自己，為他拿到返程票。

“嘿，你最偉大的劇本寫完了嗎？我一直很想知道你的隱私。”她轉換話題。

“我告訴過你呀，可現在我需要改一下結局了。”

“原來，你比我愛你，更愛我。”他補充說道，這就是他要修改的“結局”。他已經很努力地讓自己表現得自然，以平靜和幽默的方式講出這句話。

“我再給你科普一個知識點，你一定要記好哦！”她笑著說。

我們的宇宙是孤立系統，在大爆炸時，微觀粒子的形成、運動及變化便已注定。就像天空下雨時，每一滴雨，它濺起的水花，多大多遠，在它形成時已成定局。如果去干預它，就會形成一個宇宙支點，時空不是Y型，而是X型，會因此產生一條虛時間線，這便是泡沫宇宙，極不穩定，終會破滅。

“我們都盡力了，可這就是宇宙，從奇點爆炸時，就注定了。”她最后說。這句話，絕非簡簡單單的一句安慰。

兩人擁抱，淚落肩膀。她變幻成漫天的熒光粒子，圍繞他高速旋轉，轉瞬之間，兩人無影無蹤。

浪漫現實主義

2312年，方浩宇去世后的第二年。

“導演你好，我看到這部電影的編劇是方浩宇老師，能跟我們詳細說說嗎？”電影《當思念有頻率》首映現場，男記者提問道。

“對的，這是我父親的遺作，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部劇本。”作為導演的方永思回答，這是他的電影處女作。

“有傳聞說，電影改編自真實故事，請問故事的真實度有多少呢？”男記者繼續追問。

“我不知道，我不能回答你。”

“昨日王副局長被宣判，請問此事和方浩宇老師有關系嗎？”另一女記者問道。

“電影是藝術，與政治無關，互不干涉，恕我不能回答。”方永思回答。

“我來回答——”觀眾席上，一位儀態端莊的女士站起身說道，她正是鹿娟。

“大概兩年前，我觀測太陽系內的天體運轉，意外發現海王星正在逐漸消失，而在此之前，我們觀測到的海王星景象，其實是人工屏障而已，是一種障眼法。與之相同，火星與木星之間的小行星帶數量也大幅度減少。之后，我和我的同事，動態監測太陽系內的能量變化，與歷史數據比對發現，從30年前開始，就有一股勢力在竊取銀河系內的行星能量。”鹿娟娓娓道來。

她對當年姐姐遇害的數據進行了重新推演，這次發現了漏洞，這證明了當年事故并非天災，而是人禍。在拔樹搜根的細致調查下，真相終于浮出水面，誰又能想到，兇手會是鹿嬋一直尊崇的老師王副局長——他是他國安插在北京基地的科技間諜。

關于量子隱態傳輸的真相亦水落石出。西方各國為奪取資源，毫無底線地將太陽系作為開采能源的目標地，從不為人知的小行星，到太陽系盡頭的海王星，統統成為他們眼中的“獵物”。后患無窮的行徑造成了太陽系內的平衡被打破，惡果逐漸顯現，太陽系內引力環境發生巨變，行星的運動軌跡發生偏轉，地球危在旦夕！

作為罪魁禍首的西方各國，預感災難來臨，早就開展了另一項計劃，在太陽系外更遠的深空，建造行星母艦群，原材料自然選擇從銀河系內攫取——這才是宇宙交通局成立的根本動機，利用全人類的科技力量，賭上地球命運，為他們的野心買單。

“請相信我們的國家，他們正在努力修復引力環境。”鹿娟最后總結，觀眾席上掌聲雷動。

“小姨，你又不聽話，你的腰椎剛做過手術，要多躺多休息！”電影散場后，方永思還像個孩子一樣，撲到鹿娟懷中。

“你小題大做啦，我身體倍兒好！ 30年前，你爸的處女作也是在這個廳舉行的首映，一切恍如隔世。”鹿娟說。

“小姨，那我跟我爸誰略勝一籌啦？”

“當然是長江后浪推前浪呀！剛才為什么逃避記者的問題，那個真實度的問題。”

“我想把問題留給觀眾思考。”方永思若有所思地回答。兩年前，他才剛剛認識自己的父親，一個缺席他生命前30年的最重要的角色。方浩宇完成了鹿嬋交付的使命，了無遺憾地在某個雪夜再次離開，走得非常安詳，沒有一點痛苦。

“可你這個故事沒講完整哩。”鹿娟提醒他道，“你爸可是個才華橫溢的劇作家，劇本里不會有廢話臺詞，尤其在人物最后的告別時刻。”

“其實，量子蟲洞不止能跳躍空間，它還能穿越時空。”鹿娟緊接著補充。

鹿嬋科普的最后一條知識點，另有深意，她在提醒方浩宇，她就是那個時空支點，她的命運無法被更改。她的命運就像是一個錨，固定住了時間和空間的交匯點，使得所有的因果和循環都能夠得以存在和運轉。

兩人席地而坐，互相依偎，明明愛的人就在懷中，反而變本加厲地思念對方，鹿嬋因此同步讀取到方浩宇的念想，預見未來的無限次重蹈覆轍——她將他送回到30年前的時間節點，去參與寶寶的成長，彌補父母的缺席。但是，他卻一意孤行地阻止鹿嬋執行任務，最后陷入時間漩渦中，直至破滅。這反而帶來更深的雙向傷害——無盡的遺憾與痛苦。

宇宙不存在時間，只有空間。唯有理解和接受，順應宇宙的運行規律，才能擺脫時空與命運的雙重漩渦，所以鹿嬋只利用了空間跳躍功能。

“他們真的都盡力了。”鹿娟說。

“小姨，故事我已經講完了，大家會明白我想表達的意思嗎？”

“當然，每個人都會明白的！”

讓我們放飛一下想象力。

從奇點大爆炸開始，必定存在著一種看不見的復合力量在連接著萬物，這才形成了一個有界無邊的宇宙。鹿嬋所掌握的宇宙原生之力及相愛的兩人思念同頻后的獨特糾纏，都是這種復合力量的子集。

奇點好比是一顆無形的大腦。宇宙中的萬千景象，無論是璀璨的星辰，還是星際空間中微小的塵埃、飄浮的氣體，又或是各星系內形形色色的生命，都是這顆大腦不斷思維發散后，無盡的想象和創造力的產物。

宇宙終有盡頭，當最后一個黑洞蒸發殆盡，整個宇宙空無一物，寂靜無聲。所有的物質、能量都將消失，只剩下無盡的虛空，最后又會坍縮成最初的奇點，如此循環。

可是，這樣的循環有何意義呢？

有吧？再見，再愛，再思念。

所以，奇點就是無限量無限大糾纏的思念集合。

對啊！這正是宇宙的真相。

“你講的是浪漫主義，還是現實主義啊？”方永思問。

“浪漫現實主義吧。”鹿娟眉開眼笑，看得出來，用這樣的概括作為總結性評價，她相當滿意，無論是對宇宙，還是對故事，都足夠恰當且精準。兩人走出電影院，門口懸掛著巨幅的電影海報，上面僅寫著一句宣傳文案：

從理論上說，在無限的尺度下，所有的粒子都會回歸初始的狀態，相愛的人還會再見面。那時候，我還會記得你嗎？

責任編輯""" 袁""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