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 色
清明節一過,樹上就泛起了綠意。馮果果心里也泛起了綠意。他在四月上旬某個春風和煦的夜晚,來到“邊金”商業中心的荷花池小廣場。
馮果果像是一個身份不明的人。
邊金商業中心的各種燈色在馮果果身影的穿梭下,似是而非地劃動著色彩的流線。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的臉,就能看到他臉上照射的燈色一會兒是大漠黃,一會兒是火烈鳥粉,一會兒是卡其色,一會兒是鉆石般的透明,有時候還會是頁巖灰或曜石黑。頁巖灰或曜石黑,多半是經過一段沒有路燈也沒有地燈,或其他燈色照不到的路段。邊金商業中心是一個大型花園式商業中心,由幾十幢大小不等、形態各異的樓房和周邊的花圃組成。這些樓房都是鋼架結構,四層或五層,造型奇特,個性鮮明,有鼓形的,船形的,圓柱形的,平行四邊形的,還有荸薺形、西瓜形、梨形等等不一,可以用花樣百出來形容。每一幢樓都有自身的元素和風格,和莫名其妙的“邊金”兩字非常相配。五年或六年前,馮果果曾經在一幢葫蘆形的樓里工作過,是一家文化公司的員工,主要負責美編工作。后來,在某一個特殊而艱難的時間段里,他被裁員了。裁員后的馮果果,準備重新就業,但是他找了無數次工作,投了無數個簡歷,都沒有著落。再后來,他干脆不再找工作了,就在邊金商業中心附近晃蕩。他來,不是來查看或檢閱這些建筑的,也不是來感受這些明明暗暗的燈色的,而是有著現實的目的——來充電。他有一塊普通的充電寶,還有三個中型充電設備。他知道邊金商業中心的地下車庫哪里有電源,他可以去蹭電用,說白了就是偷電。充好電以后,他就回到郊野公園,回到他的帳篷里。除了手機需要用電,照明燈也需要用電,偶爾還可以用電磁爐燒開水泡杯咖啡,或煎個雞蛋、煮個面,如此這般,他就可以在郊野公園多待一段時間了。他還看到別的帳篷客,用簡易的太陽能板來發電。他在網上搜了搜,這種簡易太陽能板型號不少,挺方便,也挺便宜的,以后他也可以嘗試一下。
馮果果就是在給充電設備充電的過程中,在燈色和夜色的雙重掩護下,來到荷花池小廣場。所謂荷花池小廣場,是邊金商業中心北邊的一個半島——說半島也夸張了,不過是一個橢圓形、被一座半圓形的人工湖所包圍的小廣場。人工湖不大,最寬處也不過十米,里面種滿了荷花,夏天時,滿池荷葉非常悅目。說是湖,還不如叫荷花池更為恰當——荷花池小廣場因此而得名。在荷花池的對面,是一個“一”字形的人工水域,寬不過三米,長不過五六十米,俗稱“一字池”。一座花崗巖砌成的拱形小石橋,連通了荷花池和一字池。荷花池小廣場的周邊有幾盞路燈,馮果果就在那盞幽藍的廣場燈下坐著。那是一張漆成綠色的木質長椅,緊緊挨著荷花池,馮果果就坐在長椅上玩手機。馮果果的坐姿有些特別,他把鞋子脫了,一條腿放在椅子上,另一條腿搭在椅背上,看起來很別扭。馮果果就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直到手機黑屏了,人也似睡非睡。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聽到一些聲音,說不清道不明的聲音,瞬間又消失了。沒有風,不像是樹枝搖曳發出的聲音。荷花池里只有水,荷花的芽還沒有鼓出來。莫非是荷花的芽鉆出泥土發出的聲音?又或是鳥從小廣場上飛過?馮果果試圖再聽到那個聲音,可聲音沒有再出現。馮果果向荷花池瞥了一眼,這一瞥讓他大驚失色,他看到荷花池邊蹲著一個白色的物體,像狗,又像人。不,就是人。馮果果心跳加速,大氣不敢出,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鬼?還是個女鬼,她長發隨意披散著,白色長裙外披一件白色的外套。她是什么時候來的?是荷花精,還是白狐貍精?馮果果一個人長期獨居于郊野公園的林間,已經練就一身的膽量,在最初的懼怕之后,他初步判斷她不是鬼,不是狐,也不是什么精怪。再說了,世上哪有什么鬼狐精怪。她就是一個人。她半夜來這里干什么?馮果果的目光順著她注視的方向看去,原來,在荷花池的另一岸,有一只貓也蹲在水邊。不,不是一只,是兩只。兩只白貓,一大一小。馮果果知道,這兩只白貓應該是附近的流浪貓,是來荷花池畔捉魚的,而女孩就是來看小貓捉魚的。剛才所發出的聲音,就是女孩從他身邊走過時的風聲或腳步聲。女孩有沒有發現他?馮果果糾結了。他不敢動,因為女孩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貓的身上了,他怕一動,就嚇著了她,也嚇著了貓。但是,他的腿開始麻了。終于還是沒有堅持住,那條搭在椅背上的腿滑落下來,馮果果的身體也滾了下來,撲通一聲,掉到地上。與此同時,他聽到一聲尖厲而恐怖的長嘯,女孩跳起來,作勢要跑,可能是腳下絆了一下,隨即又摔倒在地。那兩只白貓反應迅速,白光一閃,也躲進荷花池邊的綠化帶里。
“別怕……對不起……”馮果果費力地爬起來,抱歉地跟她說,“是我。”
“你是誰?”她也反應過來了。她在離他七八步開外的地方,還沒來得及撿起甩落在地上的外套,也沒有從驚恐中走出來,就憤怒地責問道:“干嗎這樣嚇人?”
“不是要嚇你。可能是我一直躺在長椅上沒動吧……沒看到你。”馮果果不想說他是來偷電的,也不想說他住在郊野公園里,而是撒了個謊,“我才下班……加班呢。”
“才下班?都幾點啦!”女人的聲音緩和了一點。
“十二點過了吧。”馮果果的手機也落在了地上。他沒有撿起手機,而是就這么看著她。燈光下的她,面容俊俏,還帶一點英氣。寬松的白裙在她身上有些晃蕩,四月上旬的深夜還很寒冷,她打了個寒戰。她身體的側面是幽藍色的光影,她的眼睛也發出藍光。而稍遠處粉紅的燈光也費盡力氣照來了,讓她的臉色呈現出兩種色澤的過渡色,兩種光色的交叉變幻,讓她在光影中顯得朦朧而俊俏。馮果果覺得自己打量她太久了,再次抱歉地說:“對不起啊。”
她這才撿起地上的外套,抱著,快步離開了。馮果果的目光追著她,看她的身影在光影中變幻,看她白色裙裾流水般閃動,心中突然涌起一種和夜色一樣,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感,有種美好,有種遺憾,還有種空落落的,無所適從的懸浮無著感。
月"" 色
五一小長假期間的某一個夜晚,馮果果在邊金商業中心高大林木下的便道上行走——他是想和那個女孩來一場邂逅的。
二十幾天了,馮果果不止一次地在這里行走,夜間、白天,沒有一次再邂逅白衣女孩。他當然也數次在荷花池小廣場上等候過。他在小廣場上看貓,一只橘色的大肥貓,氣定神閑地在荷花池邊散步。馮果果問它:“你見過她嗎?你知道我問的是誰。”說完,馮果果朝它靠近一步。它作警惕狀,機敏地跑開了。短短三周多的時間,荷花池里的荷葉已經生滿池塘,如果是在白天,滿眼的碧綠十分養眼。在夜晚的燈光下,荷花池里同樣也是一眼的碧綠,因為各色燈光的關系,深深淺淺的綠葉展示著不同的風姿和情調。夜漸深,下弦月上來了,月亮有些紅,映在荷花池里,荷葉在水光和月色、燈色的作用下,也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可馮果果無心觀賞荷葉,無論是白天還是現在,哪怕再過幾天荷花就要開放了,也不過是荷花而已——他現在只想等候那個白衣女孩。說不上為什么,開始是因為心生歉意,覺得半夜三更嚇著了人家,后來一直沒再邂逅,又讓他心生疑惑。她為什么在那個時間點出現在荷花池小廣場上,僅僅是為了看兩只白貓捉魚?可能性不大。她有失眠癥?抑郁癥?夜游癥?有可能。而且無論是哪種病癥,結果都是可怕的。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根本就沒有這個人,是他自己的幻覺,或者夢境。他有過在那張長椅上睡著的經歷,也做過美夢。所有這些,匯集到他的意識深處,影響著他的情緒。他甚至還想到,如果再看不到她,他就有可能抑郁了。本就固執的馮果果,越是邂逅不到白衣女孩,越是想邂逅她。
林木下的便道沒有一條是筆直的,可能是為了配合不同風格的建筑物吧,這些便道也是歪歪扭扭、曲曲折折,在林下穿插、環繞,互相交叉。馮果果在行走中,如果不去有意辨識,經常會重復地走上某一條道。通往小廣場的路共有幾條,他沒有數過,由于小廣場是不規則的橢圓形,就算數了,也不一定數得清。晚上,還有些寫字樓的窗口亮著燈,那多半是加班的人。馮果果會在樓下等候,看看下班出來的人里面有沒有白衣女孩,但是這樣的等候都是以失望而告終。一定要說收獲,也不是沒有,他曾看到過兩只白貓中的一只。那也是無意中的一次相遇——正在林下便道上漫步的馮果果,眼前突然有一團白影閃現,緊接著是噗的一聲,從樹上跌落一個白色物體,迅速向花圃中竄去。馮果果一驚,這才發現是一只白色的貓。馮果果立即聯想到荷花池邊捉魚的兩只白貓了,它是它們中的一只嗎?應該是。由于沒有對比,他判斷不出這是那只大白貓,還是另一只小白貓。重新在便道上行走的馮果果時不時地朝樹上張望,樹上是新生的樹葉,他能聽到樹葉生長的聲音。
可樹上終究不會掉下一個人來。馮果果知道。
五一小長假期間的深夜里,邊金商業中心更顯得寂寥無比,馮果果已經走了很久了,可一看時間,才剛剛晚上十一點。在從一條兩邊都是海棠樹的便道上穿過時,他赫然發現,墻壁的陰影下站著一個人。這好像是馮果果這個夜晚看到的,除了門衛和保安之外的第一個人。馮果果放慢了腳步,他從那人的一頭長發上看明白了,那是一個一襲黑衣的女孩。她在投喂流浪貓,在她的腳下,有四五只貓,都在埋頭吃東西。女孩親切又略帶抱怨地對其中一只貍花貓說了些什么,好像是說它只顧玩,連夜餐都忘了。
是那個白衣女孩嗎?應該是。馮果果第一印象就是這樣。如果她還穿著那條白裙,他一定認得她。她現在一襲黑衣,又看不清臉,但是看身形,她就是那個白衣女孩。馮果果多次求遇而不得一遇的女孩,居然出現在這兒了。馮果果決定跟她打招呼。不過他吸取上一次的教訓,往后退了十來步,咳嗽一聲,作跑步狀,向她慢跑過去。馮果果的咳嗽聲和由遠而近的腳步聲,驚動了女孩。而那些正在用餐的貓,也有一只看向他,欲逃又回的樣子。馮果果在離女孩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了——果然是她。馮果果停下腳步,不是怕驚嚇到女孩,而是怕驚嚇到那些貓,繼而惹女孩不高興。女孩果然不高興了,后退一步,對馮果果說:“干什么?”馮果果聽出她口氣中的不友好,隨口道:“不干什么。”女孩對于他的回答更不滿意了,幾乎是厲聲說:“你打擾到我們了,知道嗎?”馮果果感到被鄙視了,又想不起合適而有效的話來反擊。其實,那天她穿白色長裙時,他就感到她的漠視,甚至是鄙視的態度了。
夜"" 色
馮果果坐在荷花池小廣場的長椅上,看著夜色中暗香浮動的滿池荷葉,心情卻很郁悶。他敏銳地察覺到女孩一定知道些什么。是他在地下停車場偷電的事吧——一定是,否則沒法解釋她充滿鄙視的態度。可她是怎么知道的?馮果果想想有些后怕——在他尋求與女孩邂逅的過程中,其實他也在被女孩盯梢。馮果果甚至還想到,他數次在荷花池小廣場上等待,在小石橋上發呆,在林下便道上行走,都在她的監視之下。她沒有在他在的時候出來投喂流浪貓,是故意要躲避他。想到這里,馮果果恍然大悟,這個女孩就住在邊金商業中心的某一座寫字樓里。按照物業管理處的規定,寫字樓是禁止留宿的,也就是說,顯然,她是一個偷宿者,是一個怕被發現的違規者,甚至比他這個偷電者更害怕被人發現。因為地下停車場的電源插座是開放的,他曾是這里的員工,蹭個電,圖個方便,也算不上違規。而她就不同了,她有軟肋,她跟蹤他,就是想弄清楚他的底細,避免被他舉報、投訴。想到這里,馮果果釋懷了,同時又有一種莫名的興奮——他像是進入了一場偵探游戲,領受了某種特殊的使命——刺激而有趣的使命。
邊金商業中心的地下停車場,空間非常大,停的車卻不多,說明這里的出租率不高。到了晚上,更是大片大片的區域都空蕩蕩的。馮果果現在不僅是一個偷電者,他還賦予自己一個新的身份——偵探。
五一小長假結束之后,晚上的邊金商業中心,人明顯多了一些。有人在樹下的長椅上閑坐,也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散步。按照以往的習慣,馮果果會回避他們,因為他怕遇見熟人。雖然他原來供職的那家文化公司裁員很多,只留下了員工總數的三分之一,他還是怕被熟人認出來。
馮果果從另一個方向來到一幢船形寫字樓下,從這里,可以望到女孩上次喂流浪貓的那堵矮墻。正如他預料的那樣,女孩在深夜十一時許,來到矮墻的陰影里。女孩一定也像他一樣,對小廣場進行了觀察,發現他一直沒有出現在小廣場上,才過來喂貓。馮果果不遠不近地看著她,能看清她的輪廓。她今晚沒有穿黑色長裙,也沒有穿白色長裙,她衣服的顏色像是栗色的,款式也是長裙。至此,馮果果已經初步判斷出,她是一個愛穿長裙的姑娘,而且是寬松式的長裙。她長相如何呢?也許有些氣質。由于和她的兩次接觸,她都在夜色中和憤怒的情緒下,相貌和氣質都沒有很好地體現出來。為了能近距離觀察她的一舉一動,馮果果拿出手機,打開攝影功能,瞄準了她,拉近了。他錄了一段影像,又拍了數張照片,把她的一舉一動都錄入到手機里,決定回到住處好好研究她的來歷。手機顯示屏中的她,可能是距離太遠吧,拉近、放大之后,面目并不清晰。但,馮果果看到了她另外的一面——她快樂地和貓們互動起來。貓們吃了一會兒,開始在她面前各種賣萌、撒歡,有的在地上打個滾,有的扯住她的裙擺往她身上爬,還有一只,一縱,跳到了她的肩上。突然,她撩起了裙子,從小腿上綁的一個包里拿出了手機,給撒歡賣萌的貓們拍照。
是時候離開了。馮果果知道這時候如果自己貿然出現,其結果應該和上兩次一樣,她拒絕和他交流——這也不是他的目的。如果她真是偷宿者,他先要弄清楚她偷宿的場所,再計劃下一步的行動。馮果果以最快的速度來到那條植滿北京槐的便道上,她上一次走的就是這條便道。為了萬無一失,他選擇了一處路燈較暗處的槐樹,爬到了兩米多高的樹杈上,躲在茂密的枝葉里。他相信他隱蔽得很好,她如果從樹下經過,不會發現樹上還有一個人。然而,十分鐘過去了,女孩還沒有來。又過了半個小時,已經過了午夜,他當機立斷,從樹上滑下來,直奔荷花池小廣場。
荷花池小廣場上空無一人。那片陰影里,并沒有女孩的身影,連一只貓的影子都沒有。那里冷冷清清、空空蕩蕩,甚至連地上都干干凈凈的。他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找了半天,只發現遺落在樹下的幾顆貓糧。
氣"" 色
馮果果像一個失敗者,垂頭喪氣地走在地下停車場。他背著一只包。這是一只不大的黑色雙肩包,正好可以放他的幾個充電設備。不同于往日,他的身體僵硬,腳步沉重,心氣下沉。安靜而空曠的停車場里,燈色和燈影浮動而鬼魅,馮果果總感覺身后有腳步聲跟著他。那腳步聲故意踩著他的步點,并略慢他的步點四分之一拍。一絲心悸漸漸涌上心頭,馮果果不覺加快了腳步,想甩掉身后那個腳步聲。可怕的是,他快,那個人也快,他慢,那個人也慢,似乎總有一個喘息聲在他耳邊響起。他的一舉一動都仿佛被另一個人掌控。莫非真有什么奇異之事?馮果果不相信這些,可又不免警覺起來。就在這時,他感覺身后有燈光閃爍,接著,他聽到了車輛的滑行聲。他身后的這輛車似乎有什么問題,跟在他身邊一直沒有超過去,而是隨著他的步速一直開著。開車的是不是那個神秘的喂貓女孩?馮果果緊張了。馮果果向那輛汽車望去。車窗隨即放了下來,車里的一張臉探向他,大聲說:“雨果?你是不是雨果?你還活著呢!”
雨果是馮果果前公司的同事給他起的綽號,原因是他的長相像雨果。馮果果沒看過雨果的照片,說他像雨果,也沒什么不好,至少雨果是大文豪。他樂于接受這個綽號。有人叫他雨果,說明遇到熟人了。馮果果最怕遇到熟人,但還是遇到了。那是一張女人清亮的面孔,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她是馬麗菁。馬麗菁是他的前同事,編輯,雖然是響當當的業務骨干,但也和他同一批被裁了。馮果果三四年沒有見到馬麗菁,今天看,她還是那個樣子,歲月好像在她身上停頓了一樣。他驚訝道:“哈,馬麗菁!”馮果果雖然內心不想遇到熟人,但遇上這個叫馬麗菁的人畜無害的前同事,他震驚之余,心情還是豁然開朗的。“你說巧不巧,正想著你呢,就在這兒遇著了。都這么晚了,你去哪?我捎你一程。”馬麗菁的聲音像滾落在地上的豆子一樣,蹦蹦跳跳,快樂而友好。她跟他招手道:“上車!”馮果果瞬間恢復本性,沖她擺擺手,拒絕她的邀請。真要上車了,就要交流,就要說話。馮果果不想和她交流,不想和她說話。不僅是馬麗菁,任何一個前同事,他都不想見。但看到馬麗菁的車子靠邊停住了,馮果果也只好停下來。“小艾說你死掉了——別介意啊,她真是這么說的。”馮果果想,他還是第一次聽說自己死掉了。而且馬麗菁說是聽小艾說的。小艾這樣說也對,在小艾看來,他就是死掉了。而現在,他跟死掉了也差不多——在曾經的同事那兒,他杳無音信,可不就跟死人一樣?馮果果微微一笑——只是做個微笑的樣子,嘴角肌肉僵硬地扯動一下。馬麗菁對他僵硬的微笑毫不在意,依舊自說自話:“想到你,可不是因為小艾說你死掉了,是想到你畫的插畫。對了,你知道我干啥?還從事老本行,繼續做編書匠,別說我沒出息啊——是一家以童書為主打的公司。現在只有童書有市場了。你氣色很不好呀,雨果先生,在哪里發財……打嘴打嘴,這個不該問,我的意思是,我在做一本童書,文字量很少,主要是圖片和插畫,找了幾個插畫師都不滿意,突然就想起你當年為我的一本童書畫的插畫了,太精美、太有趣味、太貼合主題了,簡直就是精品中的精品。我想請你做我這本書的插畫師——你表情怎么這么夸張?你不會不答應吧?咱們當初的關系很不錯哦。我想找你,但總找不到你,手機也打不通,我問小艾,小艾說你死了。我他媽絕不相信小艾這爛人的話。這是三年前的事了。你的畫那么好,死了豈不可惜?哈哈,想啥來啥,想瞌睡來枕頭,深更半夜的,你居然像鬼一樣出現了。怎么樣?一幅插畫四百塊,全彩。我那本書準備搞個二十來幅,不錯的收入哦,答應唄。”馮果果口氣干脆地說:“不干。”馬麗菁說了半天,只換來馮果果兩個字的回復,顯然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她也很干脆,沒有再勸,而是拿出手機,說:“我就喜歡你這性子,咱加個微信,留個手機號碼,以后就不會失聯了。”
看著馬麗菁和她的車離開前方出口之后,馮果果暗自開心。死了?小艾說他死了。小艾是他前同事,也是他前女友,在外人看來,他倆是神仙伴侶。他們分手時,正好趕上公司大裁員,當然,小艾沒有被裁掉,她是公司的財務,公司再怎么減員,財務還是要的。現在,他也只是偶爾想到小艾而已。讓他感到安慰的是,小艾認為他已經死掉了。或者說在她的心里,他已經死掉了。也好。可,那個喂貓的冷漠女孩并不認識他,為什么也遠離他,躲著他,把他當成瘟神,拒絕和他交流?
花"" 色
邊金商業中心說大也大,說小也小。馮果果能在偌大的商業中心巧遇多年不見的前同事馬麗菁,為什么不能再遇喂貓女孩呢?何況,他還掌握著喂貓女孩的蛛絲馬跡。當然,巧遇也要有條件的,比如他躲在她要路過的地方,躲在北京槐茂密的枝葉間,或是直接在喂貓場所和她“巧遇”。雖然這樣有風險,有被她怠慢、冷落和拒絕的可能,但也值得再嘗試一次。人生就這么奇妙,有時候,說不上來的固執里有可能隱藏著不可預知的期望——喂貓女孩偷宿在某幢寫字樓的某一間屋里,和他在郊野公園的林下河坡搭一頂帳篷,在情緒和際遇上一定有相通的地方。讓對方弄明白他是一個帳篷客,也許就消除對他的誤解了——他偷電也就不會讓她那么蔑視了,她的偷宿也就沒必要怕被他發現。同是天涯淪落人,說不定兩人能結下戰友情也未可知。
在路過一幢寫字樓時,馮果果看到落地的玻璃窗里閃著微弱的光,他駐足細看,是電腦電源盒的紅色指示燈。電腦關了,電源沒有關,這是公司員工們常犯的一個小錯誤。這原本不會引起馮果果的注意,但讓他警覺的是,那個紅點突然消失了。這讓馮果果心跳加快。啥情況,這個時間點了還有人加班?借著路燈,馮果果看到,是一只貓擋住了那個紅點。是一只白貓。又是白貓。潛意識里,馮果果覺得這只白貓有可能是他的幸運貓,能給他帶來他想要的。馮果果決定尾隨它。
馮果果來到寫字樓的另一側,看到正門前一個圓形花圃,一排十幾個銅質名牌嵌在右門一側的墻上,閃閃發光,表明這幢樓里的公司數量或曾經的公司數量(有的公司搬離或倒閉了,牌子未摘)。馮果果走進電梯廳,電梯廳通往底層辦公區的走廊上有一道玻璃門,上了鎖。馮果果把臉貼到門上,朝里望。從這個角度,只能隱約看到走廊和走廊兩邊的各個門,根本看不到白貓活動的那間辦公室,也看不到那只白貓。靠貓的引導來發現喂貓女孩的蹤跡,看來是實現不了了,那么,既然來到了電梯廳,就每一層都上去看看吧。進入電梯,馮果果按了五層。這幢樓最高就是五層。到了五層,他發現五層電梯廳里的感應燈壞了。感應燈不亮,說明這一層的辦公室連一間都沒有租出去,也就沒有人辦公,更沒有人加班。馮果果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筒,明亮的燈光中,他看到電梯廳一側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枝花——荷花。這枝荷花并沒有枯萎,只是蔫了一些,可能是近期折下來的。誰會折一枝荷花放在這兒呢?馮果果好奇地走過去,彎腰聞聞。荷花散發著特有的荷香味。馮果果想伸手拿一拿,又覺得會不會留下手指印?想到手指印,他立馬又照一照地上。地面上有一些灰塵,也有一些凌亂的腳印,馮果果很快發現了自己的腳印。馮果果不由得緊張了一下。可再一想,他怕什么?既沒偷也沒搶的,留個腳印也沒什么可怕的。他自己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馮果果看到這些凌亂、重疊的腳印一直延伸到樓頂的步行樓梯口,便也走過去,跟著踏上了樓梯踏步。
登高遠眺,邊金商業中心的夜景很美,路燈、地燈,各種燈色,把這里裝點得斑斕而華麗。馮果果從樓頂的各個角度都看了看,欣賞美麗的夜色。這一看不打緊,他發現荷花池小廣場離這兒很近,也就一百來米。小廣場上的燈光比別處似乎要亮得多,小廣場上的一切,都被他一覽無余,盡收眼底。他還特意看了看沿著荷花池邊擺放的幾張長椅,每一張他都坐過或睡過。他還試圖找到那幢船形建筑,只轉了兩個角度,他就找到那只大鐵錨了。馮果果又尋找到了他曾經躲藏的,那條植滿北京槐的便道。馮果果越看越緊張,他似乎知道了為什么他的行為都被別人知曉了。更讓馮果果緊張的是,他覺得喂貓女孩就在這幢樓里,就在他身邊,就在與他相隔不遠的地方。他幾乎可以斷定,那枝遺落在五樓電梯廳里的荷花,就是女孩的。
再次回到五樓電梯廳,馮果果的心態已經和原來不一樣了,他擔心自己正被一雙眼睛窺視。他躡手躡腳,關閉了手機電筒,推了推電梯廳的落地玻璃門。雖然沒有燈光,但馮果果知道,這個開在走廊上的門,一定上鎖了。可令他沒想到的是,門居然沒上鎖,他輕輕一推,就推開了。馮果果適應了一下走道里的光線,看到走廊盡頭的窗戶里透進室外的燈影。馮果果不想再繼續向里走了,他已經預感到,在走廊兩邊的某一間屋里,一定偷宿著一個女孩——雖然他拿不準是不是她,心理上卻希望是她。
風"" 色
在連續的幾個工作日的白天,馮果果都在邊金商業中心的各條便道上晃蕩——他像是有了底氣一樣,不再害怕任何人。就算萬一見到前同事,他也不怕了,因為他已經見過了馬麗菁,從馬麗菁的口中得知,前公司的同事們都相信他已經死了。別人都認為他死了,即便出現一個和他模樣差不多的人,他們也只會以為不過是面貌相像而已。馮果果在歪歪扭扭、相互穿插的便道上走著走著,就走到了荷花池小廣場。馮果果發現,那幢有一枝荷花的寫字樓,居然是一個四邊相等的立方體,有四條路圍在它周邊,還有多條路攔腰連接在這四條路上。如果從高空鳥瞰,這幢寫字樓和連接在它四周的路,就像一個怪物的腿。馮果果也數次從怪物的“腿”上來到這幢立方體建筑前,朝五樓張望。五樓的那些窗戶,有的百葉窗是關閉的,有的百葉窗是打開的。終于有一次,馮果果發現,有一扇窗戶上的百葉窗發生變化了。原來那扇窗戶上的百葉窗一直是閉合的,突然有一天,它打開了。那間異常的房間,就在五樓走廊的最末端。馮果果還發現,這幢辦公樓靠南一側,有兩排銀杏樹,共五棵。高大的銀杏樹擋住了這幢樓的部分墻面,馮果果在樹下踟躕多次,多次朝樓上張望,期望那扇窗戶還有別的變化,比如整扇百葉窗全部拉起來,或拉上去一半,或在夜間有燈光突然亮了。
果然,那間屋里的燈光突然亮了。那是六月初的一個晴朗夜晚,氣溫突然升高,有了盛夏的征兆。馮果果沒有在荷花池小廣場上小憩。馮果果已經好久沒有在小廣場上轉悠或小憩了,自從他在立方體樓的樓頂上觀賞過整個邊金商業中心的夜景后,就沒有在夜間來過小廣場,他要刻意躲避別人的目光,不能讓自己處在別人的偷窺之下。
那個夜晚,馮果果是在一處他優選過的地方小坐時,發現那間屋里的燈光突然亮了的。這讓馮果果心里陡然一驚。因為在他的認知中,那里雖然有人偷宿,卻萬萬不可以亮燈來暴露自己,那等于是引火燒身,自尋死路。但是那兒的燈還是亮了,說明什么?說明那里不是偷宿女孩的房間。或者在那里偷宿的是另外一個人?馮果果驚詫之余,心也被突如其來的燈光照亮了。不管是不是那個喂貓女孩,他監視這么多天了,那人終于要現身了。馮果果亢奮地從長椅上一躍而起,向那里快速走去。
奇怪的是,當馮果果來到樓下,站在樹下仰望窗口時,窗戶里的燈突然滅了。
馮果果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上樓。突然的亮燈和突然的滅燈一樣讓他驚訝。雖然他預想中也會發生這些,但一旦真的發生了,還是讓他無所適從。而風,也像在嘲笑他。銀杏樹被風吹動了枝葉,像一種獨特的音樂,回響在馮果果的耳畔。馮果果本無心欣賞,但他身邊的這棵銀杏樹卻隨著風在跟他說話——上來、上來、上來。馮果果看了看樹。樹干粗壯、筆挺,豐茂的枝葉在隨風搖曳。馮果果摸了摸樹干,目測一下,覺得爬上去并不難。爬到樹上,就可以看到窗戶了。但是,百葉窗是閉合的。即便百葉窗打開,在黑夜中,他也看不到房間里的任何景象。況且爬到這么高的樹上,還是有一定風險的。馮果果猶豫間,突然發現百葉窗有異動,抬頭再看,是百葉窗在隨風鼓動,原來,是里面的玻璃推拉窗開了半扇。馮果果不再猶豫,他身體一縱,雙手抱住樹干,雙腳和雙膝夾緊樹干,迅速向上爬去。幾分鐘之后,他的視線就和五樓的窗戶齊平了。借著光亮,馮果果看到百葉窗里灰乎乎的一片。他睜大眼睛細看,依然是模糊的一片灰白——原來百葉窗不知什么時候又嚴嚴實實地合上了。關閉、打開,打開又閉合,這是故意的操作。難道自己被發現啦?馮果果管不了這些。怕什么,既然都爬到樹上來了。
馮果果在枝杈上剛坐穩,再看窗戶時,又一驚。剛剛還嚴嚴閉合的百葉窗,又張開了。馮果果看到屋里有了微弱的光。微光應該是屋外的光照射進去的,被百葉隔成了橫向的條紋。馮果果知道,這種變化來自屋里的另一種光。是手機的光。有人在玩手機,或刷小視頻,或打游戲,或看影視劇,都有可能。這讓馮果果感到從未有過的喜悅——屋里的人知道他在偷窺,進而故意讓他偷窺。如果屋里的人真是那個喂貓女孩,他也就完成了一樁心事,困擾他內心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他這兩個月來的各種行動,各種作為,就是要弄清楚這一點。但是,她為什么要讓他知道她在偷宿呢?馮果果來不及考慮這些——讓他更加興奮的是,他看到了一枝荷花。他看到一張忽隱忽現的桌子上有一個花瓶,像是白瓷花瓶,瓶里插著一枝荷花。那是一朵鮮艷的荷花,像剛剛采下的。隨著光影的閃動,白墻上有一個時隱時現的影子。是一個女孩的剪影,他能看出她的輪廓和長發。她確實在操作手機。
風似乎大了一些,也轉了風向——百葉窗的鼓動是向內彎曲的,而且一陣一陣的,大有將百葉窗吸進屋里的架勢。支撐馮果果的幾根樹枝,也產生了晃動,樹葉聲沙沙沙的一刻不停。馮果果感覺腿有些麻,他要換一種姿勢,讓自己更舒服些。就在他調整姿勢時,百葉窗突然被拉了起來。嘩嘩的拉窗簾聲,和樹葉的沙沙聲形成交錯。馮果果連大氣都不敢喘,身體不自覺往內收,想讓自己收縮成樹葉或樹枝的形狀。他看到一個身穿白色睡衣的女孩迎窗而立——正是那個喂貓女孩。馮果果雖然已經預感到是她,但是她一出現,還是讓他震驚了。風吹起了她的長發,她像一幅油畫。馮果果驚呆了,他和她的斜線距離也就兩三米遠。如果他伸出手臂,她也探出身子伸出手臂,兩只手都能在空中相牽。不過,相牽當然是不可能的,女孩甚至連看都沒朝他看,而是目視天空,微閉雙目,盡情享受著六月宜人的風。馮果果現在最怕被她發現,雖然她有可能已經發現了他,但畢竟沒有點破,給足了他面子。馮果果還怕自己發出異動聲或咳嗽聲,或某根樹枝突然折斷。馮果果在緊張中,看到女孩轉身端起一只水杯,喝一口,隨手一揚,把余下的水潑了出來。一道白練似的光閃過,不偏不倚,杯子里的水正好潑到他的臉上。隨后,女孩把百葉窗簾放下了,把推拉窗也關上了,還得意地哼起了歌。
美"" 色
馮果果還是沒有抵擋得住馬麗菁的誘惑。一幅彩插四百塊錢,這開價,是這個行業頂級的了。在馬麗菁多次微信打擾下,他答應畫幾幅試試。馮果果從馬麗菁發他的文稿中,選了三個場景,畫了三幅插畫。其中有一幅,馮果果不太滿意。那幅畫描繪的是林中的松鼠公主佇立在自家窗前,和黃鼠狼對話的場景。馮果果的不滿意,主要是對松鼠公主在自家窗口的造型不滿意,他一直想重現兩三個月前,在銀杏樹上看到的美麗女孩的造型。雖然他的眼睛、鼻腔和嘴唇都被她潑上了水,甚至還嘗到了水里的檸檬味道,但他沒有怨恨她。馮果果完全清楚,女孩是故意向他潑水的。他的一舉一動,他的不斷偷窺,盡在女孩的掌握中。女孩對他潑水,是對他正經而嚴厲的警告。事實上,他也完全摸清了女孩的偷宿之處,這也算是解除了他內心的疑問,完成了他最初的計劃。他決定放棄對女孩的尾隨和跟蹤。至于女孩從事什么職業,為什么要偷宿在無人辦公的一間辦公室里,已經不重要了。但是,女孩在深夜窗口迎風而立的美麗形象,還是讓他無法忘懷,還是讓他時時想起,以至在試畫這本童書的插畫時,他還想把女孩臨窗而立的形象運用到插畫中。但是,馬麗菁提供的內容,又和他美好的記憶有距離。如何縮短或消解這種距離,他一時還沒有想好。
已經是九月末了,現在,馮果果不再因為怕女孩的偷窺而刻意躲著她了,他再到荷花池小廣場上小憩或賞荷時,已經不介意誰在偷窺他了。他還會在林間的便道上行走,看花,看樹,看各種各樣的植物,偶爾遇到一只或幾只貓,也不會敏感了。有時他也會想起她,偶爾經過那幢正方體的樓下,會抬起頭望一眼她的窗口。他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互不打擾就是對對方的尊重。唯一讓他惦記的,就是他正要完成的插畫,他還是想從她的窗口找到靈感。所以從她樓下經過時,也會停下來想一想。窗戶還是那扇窗戶,里面的百葉窗也沒有變化,那是女孩的一種策略,是她和物業、保安在斗智斗勇。甚至連女孩是不是還住在這里,他也不去追究了。直到有一天,馮果果猛然發現,女孩的窗臺上多了一個花瓶,花瓶里插著一枝荷花。這枝荷花顯然不是剛插進去的,它已經風干了,是一枝風干了的荷花,很有些古色古香的味兒。馮果果的思路立即被打開,對呀,讓黃鼠狼給美麗的松鼠公主送花,豈不就解決了問題?黃鼠狼在這本童話書中是個有一肚子壞主意的反面角色,他一直想騙取松鼠公主的藏寶圖。如果讓黃鼠狼給松鼠公主送花,松鼠公主看到黃鼠狼獻上來的鮮花,羞澀可愛的表情就有了。
幾天后,馮果果把所有插畫都完成了。馮果果很滿意,他準備等十一長假一結束,就和馬麗菁聯系,把畫稿交給她。馮果果再來到荷花池小廣場時,心里已經特別輕松了。荷花池里的荷葉已經半枯萎了,東倒西歪在荷池中,秋天的蕭瑟和衰敗一覽無余。而一字池那邊,沿池有幾株銀杏樹,銀杏果已經陸續成熟,樹下常常落有幾顆。這又昭示著秋的收獲。馮果果對銀杏果情有獨鐘,昨天他就撿拾了不少,在一字池邊擠去散發著臭味的外皮,把銀杏果洗凈,攤在池邊的陽光下暴曬,不消多久,銀杏果的外殼就變白了,名稱也有所改變,叫白果。馮果果剝開一顆白果嘗了嘗,甜中有些微微的清苦。馮果果喜歡這種清苦。他想起了女孩窗前的那數棵銀杏樹,那些樹中,應該也有結了果子的吧?
讓馮果果驚喜異常的是,這幾棵銀杏樹結的果子特別多,地下的草坪已經落了許多果子了。馮果果立即把銀杏果收攏成兩小堆,拿出塑料袋,開始往塑料袋里擠銀杏果。這兒的銀杏果品種和一字池邊上的那棵不一樣,擠出來的白果又大又圓,特別美。很快,馮果果就收獲了半塑料袋。馮果果正干得起勁時,頭頂上突然有人喊話:“干嗎?”一個女聲,很嚴厲,幾乎是怒斥了。馮果果抬頭一看,居然是那個女孩。她趴在窗沿上,探出上半身來,俯視著他,臉色冷漠,眼神凌厲。馮果果心里一驚,覺得自己不過是撿幾個銀杏果,哪錯了?這又不是她家的。不明就里的馮果果小心地回答道:“撿銀杏果啊。”女孩口氣更加嚴厲了:“誰讓你撿的?”馮果果實話實說:“沒有人……我喜歡。”女孩不依不饒:“喜歡?喜歡就敢來撿?你喜歡的東西多了,都是你家的?”馮果果聽出來,女孩的話有些不講理了,他含糊其詞地問:“你想怎么辦?”女孩把身體往后縮了縮,繼續責問道:“你說怎么辦?等著。”女孩從窗口消失了。馮果果不知道“等著”是什么意思,但他覺得她要是找來了,也好,他倒要看看她是什么來路。想到這里,馮果果反而坦然了。
馮果果聽到身后響起腳步聲,回頭一看,果然是她來了。沒有穿她喜歡的長裙,女孩換了身衣服,寬松的破洞牛仔褲,酒紅色襯衫,白色休閑鞋,臉上化了淡妝。幾個月來,馮果果第一次在白天近距離看她。好看。以前馮果果就覺得她好看,在馮果果的美學概念中,“漂亮”帶有些冷靜和客觀,“好看”就不同了,聽著泛泛,實則是漂亮的同時還具有親和力。不知為什么,馮果果突然拘謹起來——不是怕她把他趕走,就是因為她好看。馮果果膽怯地站了起來,像個犯錯的學生被老師逮到了一樣,聽候著她的發落。女孩看出了他的尷尬,本來是冷著的臉上,突然露出笑容,盯著他的眼睛,輕聲道:“干嗎?”馮果果再次一驚,同樣是“干嗎”,口氣、音調,和剛才判若兩人,聲音里分明透出些溫柔和好奇。她的臉色也不再冷漠,眼神也不再凌厲。馮果果一驚之后,覺得女人真是特殊的物種,變臉真快,便也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撿銀杏果啊。”他還是剛才的口氣,只是音量降低了很多,因為她近在咫尺,不需要大聲。女孩口氣里繼續帶著一種愉悅:“誰讓你撿的?”馮果果也像一款復讀機:“沒有人……我喜歡。”女孩憋不住了,樂了:“喜歡?喜歡就敢來撿?你喜歡的東西多了,都是你家的?”從她歡快的語調中,馮果果聽出來一些言外之意,他含糊其詞地說:“怎么了?”女孩掠了下頭發,稍稍收斂了一點笑容,說:“你說怎么了?還怎么了。等著……”女孩話音未落,自己就哈哈笑個不停了。像是惡作劇成功的鄰家女孩,她自然地問:“要我幫你嗎?”馮果果覺得她的表演很成功,覺得自己的配合也不賴,就實話實說:“銀杏果有一層外衣,很臭的……你沒聞到?”女孩說:“聞到了。不過你那么起勁,肯定不怕這種臭吧?”馮果果覺得她說得也是,就順著自己的思維胡說八道:“這是特殊的植物自我保護機制……好東西嘛,很多人都喜歡,喜歡就來采摘,毫無節制地濫采。有了這種怪味,有些人就會望而卻步了,它就能果落生根。但它又是寬宏大量的,對喜歡它的人,懂它的人,喜歡這種氣味的人,奉獻出自己的果實。它的名字也非常唯美,叫白果。好聽、好看、好吃。”女孩的表情在馮果果娓娓道來的話語聲中,由驚喜到更夸張的驚喜,感嘆道:“你說得好誘惑人啊,我都被你騙了。”馮果果正色道:“怎么是騙你呢?白果可以生吃,可以煮著吃,也可以炒著吃,炒青菜、炒蘿卜、燒魚、燉肉,都行,作為輔菜,它最百搭。”女孩頻頻點頭道:“好,我信。你繼續……我也來幫你。”馮果果愿意她幫忙,愿意和她一起擠銀杏果。他一邊蹲下一邊說:“這個不僅臭,還燒手,會把你的手燒壞的,脫皮,甚至紅腫。你不怕?”女孩也蹲下來,說:“你都不怕,我怕什么。要不給你找副手套吧,我有手套。”馮果果說不用,他已經拿起一顆銀杏果,手指捏著,一用力,果實噗的一聲落進了塑料袋里。女孩看他擠了幾顆,還是怕燒手,便去撿一片落下的銀杏葉。這片已經變黃的銀杏葉非常美,造型雅致,葉脈清晰,女孩端詳著,又撿起一片。最后她撿了五六片,扇子一樣拿在手里,說:“你幫我拍張照片吧。”女孩說著,站起來,拿出手機,等著馮果果接過手機,幫她拍照。馮果果只能聽命。馮果果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面巾紙,把手擦干凈,接過她的手機,給她一連拍了好幾張照片。馮果果對繼續拿著銀杏葉擺造型的女孩說:“拍了不少張了,可以了吧?總有一張你滿意的。”馮果果說罷,把草窠里一堆銀杏果的皮,也抓進塑料袋里,和女孩告辭。女孩納悶地說:“你把那些臭皮帶上干嗎?”馮果果說:“我到小廣場的水池里清洗白果,然后把這些垃圾扔到垃圾箱啊。”女孩道:“哦……我也跟你去看看。”
荷花池小廣場邊的一字池畔,馮果果已經把清洗過的銀杏果攤在陽光里曬了。在他清洗的過程中,女孩一直在他身邊看,像在偷偷學藝。他都干完了,她還沒有離開。馮果果心里想,她要干什么?還有話說?馮果果想問問她偷宿的事,又覺得這是她的隱私,是她的軟肋,不能亂問。就在他不知要說什么時,她開口了:“你怎么不上班?”馮果果說:“你怎么知道我不上班?”女孩被他懟得沒趣,還擊道:“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你不上班?”馮果果說:“國慶節假期嘛。你不是也在休假嗎?”女孩便說:“是啊,你忙你的吧。”馮果果說:“再見。”女孩說:“我還沒說再見呢……好吧,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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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果果后悔給馬麗菁畫彩插了——他用盡了渾身解數,查閱了多種資料,幾易其稿,居然被馬麗菁全盤否定了。馮果果很郁悶,不知道自己是真不行,還是馬麗菁要求太高。
后悔歸后悔,冷靜下來之后,他又覺得自己的作品被人否定,特別難受,特別不服。才多久沒有工作啊,難道自己的繪畫水平就退步了嗎?或者自己的美學認知被時代所拋棄?馬麗菁也不相信這是他的真實水平,還好意地讓他轉換思路,從另外的角度再畫畫別的內容。馬麗菁的話倒是給了他啟發,他不畫自己喜歡的內容了,他要隨機地選擇,隨便在馬麗菁所提供的文檔中盲選,增加創作難度。這樣再畫幾幅,一來能體現他的真實水平,二來也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馮果果以放松的心態,在郊野公園帳篷外的秋日陽光下,以膝蓋當桌,一連干了好幾天,除了必須要去地下車庫充電,他已連續幾天不去邊金商業中心晃蕩了。其間,還發生一個意外,他的一個充電設備被盜了——他畫了一天畫之后,昏頭昏腦地去地下車庫取充電設備時,發現少了一個灰顏色的長方形充電寶。馮果果沒有時間去生氣,也沒有時間去調查,更沒想著要把那塊充電寶找回來。他要集中精力,把所有完成的插畫再修改一遍,在顏色上協調,在人物造型上統一。終于,在十一長假結束后的第五天,馮果果把畫稿全部拍照發給了馬麗菁。馬麗菁收到后,公事公辦地說要和主編商量一下,再回復他。馮果果就懷著忐忑不安的心,等著馬麗菁的回復。他有些后悔,不該一開始就答應馬麗菁,他這一答應,給了馬麗菁一個錯覺,覺得他要重出江湖了。他絕沒有重出江湖的意思,但是他的表現,確實像要重出江湖了。他在內心做出決定,如果這批作品成功了,就算是幫馬麗菁一個忙,自己絕不重操舊業。如果不成功,不被馬麗菁的團隊認可,他則要繼續畫,不能讓馬麗菁小瞧他。
就在馮果果交了插畫稿的當天下午,馬麗菁就邀請他帶著作品原件到公司面談,還發了公司定位給他。
馮果果到了一看,原來她所在公司的辦公室,就是那幢船形建筑的四樓。更讓馮果果吃驚的是,和馬麗菁同一間辦公室的幾個女編輯之一,竟是那個喂貓女孩。怎么會這么巧?還真的就這么巧,不是她又是誰呢?馮果果的目光中可能帶有高度能量吧,燙著了喂貓女孩。喂貓女孩也看到他了。她的目光所散發出的能量,顯然超過了馮果果,居然把馮果果的目光彈了回來。馮果果感覺到她的目光冰一般的冷,劍一般的鋒利,和十天前在銀杏樹下看他的目光完全不一樣。她好像充滿疑惑,又仿佛在問,你怎么到了這里?誰讓你來的?你不會是來告發我的吧?喂貓女孩的眼神中不光有疑惑,還有威脅。馮果果第一時間就確認,她在假裝不認識他的同時,又向他發出了警告。那么,他也只能裝作不認識她了。馬麗菁發現了他倆的不自然,問馮果果:“你們認識?”馮果果假裝對馬麗菁的話表示不解:“誰?和誰認識?我誰都不認識,除了認識你——怎么了?”馬麗菁也不想多事,便一笑道:“沒什么……你知道叫你來是什么意思了吧。”馮果果顯然對馬麗菁剛才的問話非常不滿,差點無法對答。他不愿意猜謎,直截了當地說:“我承受得了,不就是退個稿嗎?退就是了。本來我也不想干,不是你微信上釘著不放嘛。再說,我脫離這個行業都好幾年了,對市場早就不了解了。沒事了吧?沒事我回了。”馬麗菁一把拉住他,仿佛遲疑一點,他就會消失一般。馬麗菁拉過一張椅子,拽他坐下,笑嘻嘻地說:“急什么呀馮果果,我是傳達我們主編的意見,你的插畫非常好,我們照單全收啦,你就等著收錢吧。怎么樣?拿到巨款是不是要請姐吃一頓?我要求不高的,三兩個小菜,吃飽就行。”馮果果聽了,心情放松下來,可他一點也不覺得馬麗菁幽默,反而覺得她的行為笨拙。馬麗菁一定看不出馮果果的心理語言,繼續賣關子說:“驚喜是不是?開心是不是?這還不是最大的驚喜,你想知道最大的驚喜是什么嗎?”馮果果冷冷地說:“這個驚喜已經夠大了,再大,我怕接不住。”馬麗菁說:“接不住怕什么?姐幫你接——告訴你,老板讓姐親自出面,請你來我們公司上班呢,做專職插畫師兼美術總監。你不用感謝姐了,雖然姐在老板面前狠狠吹噓了你。”馮果果沒想到是這么個結果,但他真的沒有心情驚喜,也不想做出驚喜的樣子,于是不咸不淡地說:“我考慮考慮。”馬麗菁大驚道:“考慮考慮?馮果果,你還要考慮考慮?你沒吃錯藥吧,別這么拿大好不好?你現在生活得怎么樣?你住在哪里?你跟姐說說,來,還考慮考慮,切!”馮果果口氣堅定道:“我就是要考慮考慮,不行嗎?”馬麗菁無奈地說:“好吧,你考慮,姐等著。”
在馮果果和馬麗菁談話的過程中,辦公室其他幾位員工會有眼神上的互動。馮果果也注意到他們眼神的互動了。此時,馮果果已經不再懼怕喂貓女孩了,因為他們的對話已經告訴了喂貓女孩諸多信息,他的到來,確實和喂貓女孩沒有任何關系。果然,喂貓女孩也恢復了自然,她雖然沒有參與同事們的眼神互動、交流,但是她的表情也有幾次微妙的變化,被馮果果捕捉到了。從馮果果這個位置看喂貓女孩,只能看到她的側影。她的側臉很好看,睫毛看起來長且密,鼻梁很有線條感,嘴唇紅潤飽滿,脖頸修長、白皙。她秀美的身形,充滿恬靜的韻味,和馮果果初見她時,完全判若兩人。更讓馮果果欣慰的是,喂貓女孩似乎感覺到他正在偷看她,便把自己當成藝術品一樣,保持一種穩定的美好。當馮果果意識到喂貓女孩是為他而保持美好姿態時,心里漸漸萌生了對她的好感。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又讓馮果果大為驚訝——喂貓女孩放下手里的筆,離開了桌子,從墻上掛鉤掛著的一只包里取出一塊充電寶,回到座位上,給手機充電。這塊充電寶是灰色的,兔毛灰,和馮果果不久前丟失的那塊充電寶,無論是大小、造型、顏色、新舊程度,都如出一轍。莫非是喂貓女孩偷了他的充電寶?如果是喂貓女孩偷了他的充電寶,她不應該明目張膽地當著他的面拿出來使用啊,不怕被他認出來?且慢,是不是她故意炫耀?看看,這是你的充電寶,現在不是你的了,現在在本姑娘的手里。抑或她在對他進一步警示:別以為本姑娘有軟肋被你掌握,你要是膽敢動本姑娘一根毫毛,你偷電的事本姑娘也能揭發出來。馮果果憑他的第六感,覺得后一種可能性比較大。馮果果心里有些五味雜陳,覺得無論自己再怎么聰明,思想和行為還是落在喂貓女孩后邊,總是被她拿捏得死死的。不過,講真的,這款兔毛灰色的充電寶,和喂貓女孩的神情、氣質,甚至膚色、衣著都完美匹配。她白色襯衫外,是一件黑色開衫,有種分明的層次感,給人以雅致而沉穩的印象。
姿"" 色
當馬麗菁的同事們下班走人后,編輯部里只有喂貓女孩、馬麗菁和馮果果三個人了。馮果果知道喂貓女孩不會走,因為她走了也沒有地方去。果然,喂貓女孩的電腦屏幕上已經在放映一部外國電影了,她戴上耳機進入了劇情中。馮果果也想離開,他不想耽誤馬麗菁下班,也不想影響喂貓女孩看電影。但是馬麗菁一直有話跟馮果果說,仿佛馮果果已經答應明天就來上班似的。好在馬麗菁還是發現了馮果果游移不定的神情,剎住一大堆對未來工作的設想,轉換話題道:“我請你去吃頓晚飯吧。好久沒見了,一邊吃一邊聊。”馮果果說:“不了,我晚上有約。”馮果果怕自己的話被喂貓女孩聽到,瞟了她一眼。馬麗菁敏銳地捕捉到馮果果的眼神,朝喂貓女孩一努嘴,說:“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下?”馮果果趕忙說:“開什么玩笑……”馬麗菁看一眼喂貓女孩,悠然道:“她聽不見……她是我們這里的情圣,交男朋友像狗熊掰棒子,處一個丟一個。哈哈,不說這個了……我們都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除了上班,只看到她賴在辦公室看電影,也不知道她看完電影干什么去。她總是獨來獨往,跟誰都不搭腔,女神都沒有她驕傲和自滿。半年前她剛來上班時,我們認為她根本不想融入我們這個群體,不想適應這樣往返于住處和公司的枯燥生活。更有趣的是,在我們冷落她之前,她先下手為強地冷落了我們,把我們都當成空氣。我們也不慣著她,她對我們視而不見,我們也拿她當空氣。更為搞笑的是,她居然看不出我們對她的嘲弄和怠慢,以為自己是公主呢!你說是不是笑死個人?還好,她干活還可以,效率和質量一級棒。”馬麗菁說完這一大堆時,已經做好了下班的準備,馮果果便也準備離開。兩個人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后離開了辦公室。到了電梯里,馬麗菁按了負一層,問:“你怎么走?我送你一程。”馮果果按了一層,說:“你走你的,別操心我了。”
馮果果沒有立即回到郊野公園,他來到荷花池小廣場上,選了一張長椅坐下了。他故意選了這個位置。以前他就觀察過,從這個位置,能看到那幢立方體建筑的四層和五層。同理,那幢建筑的四層或五層或樓頂,也能觀察到他。他不是要觀察別人,他是想被別人觀察——他有個大膽的、冒險的想法,在聽馬麗菁喋喋不休說話的當口兒,他就決定要冒這個險。他要把那塊兔毛灰色的充電寶再弄回來。因為他認定,喂貓女孩使用的兔毛灰色充電寶就是他丟失的那塊——他用慣了的東西他一眼就能認出來。怎么弄回來他還沒想好。半道上攔住她,強行索要?這是一種辦法;還有一種就是偷,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趁她不備再偷回來。但是,偷回來,也要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就是他偷的,所以他要在小廣場上露個臉。
下班的男男女女匆匆從小廣場上穿過,從不同方向的道路上走來,又向不同的方向走去。當小廣場上冷冷清清時,夜就來臨了。
晚上十點以后,有三個手拿手電筒的年輕保安,排著一列縱隊,從荷花池小廣場上經過。他們看到了馮果果。和以往的多次偶遇一樣,他們互不搭理。寫字樓里總會有零零星星的晚歸者,他們不會有違法行為,保安們也不過是例行巡邏。對于有沒有人偷宿這樣的違規行為,他們的例行檢查,也不過是例行而已——經濟如此不景氣,大家都難,如果沒有人舉報,他們也不會主動去查看。但馮果果知道哪兒有人偷宿,再過一兩個小時,他就要對偷宿者采取行動了。
按計劃,馮果果先來到那棵銀杏樹下,朝五樓的窗口仰望。曾經探出過女孩半個身體的窗戶,和別的窗戶沒有什么兩樣,依舊是百葉窗緊緊地閉合著,就像一張緊閉的嘴,在燈影中沉默著。
當馮果果輕輕推開五樓電梯廳通向長廊的玻璃門時,心開始懸了起來。
馮果果一步步向走廊深處前行。走廊另一端的窗戶,像是一個洞口,外面的燈光照射進來,給了他方向,讓他很快適應了走廊里的光線。走廊里并不是漆黑一片,從玻璃門看進去,能隱約看到兩側的房間。終于,被他設定為目標的最后那個房間近在眼前了。馮果果稍停片刻,平復一下狂跳的心之后,放慢了腳步。突然,他眼前一道白影劃過,瞬間,白影已經飛到走廊頂端的那扇窗戶那里。馮果果狂跳的小心臟差點從口中蹦出來。好在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只白貓。白貓此時跳到窗臺上,朝他警惕地望。馮果果也看它一眼,確定它確實是一只貓,便松了一口氣。看到那扇門開了一條縫隙。那只貓正是發現了走廊里的異常,才從縫隙里鉆了出來。馮果果倒是暗自慶幸,沒想到不費吹灰之力就打開了門。要不要咳嗽一聲,發出個信號?還是先查看一下?馮果果決定還是先看看再說。他輕輕推開虛掩的門,朝室內張望——幾張電腦桌并在一起,那應該是她的床了。沒錯,床上有被褥、枕頭。他還聞到一股女孩的氣息。地上一片銀白,這片銀白色吸引了馮果果的目光,也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再仔細看,原來是滿地的白果。這么多白果。馮果果迅速明白了,怪不得后來他再去銀杏樹那里,落在地上的銀杏果那么稀少,原來都被她撿來了。她要這么多白果干嗎?是不想讓他獨占嗎?她好像不在室內,床上沒有人,窗下的桌子上放著她的包,包的邊上是那個充電寶。那個充電寶是馮果果的目標——他已經輕抬起腿,探步進入了。突然,他被某種物體撞擊了一下。
馮果果毫無防備,向前踉蹌一步,一腳踩到白果上,腳底一滑,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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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貓的眼睛,在夜晚是黃色的,像兩束磷火,散發出鬼魅的氣息。它在窗臺上,警惕地關注著房間里的動靜,傾聽著一男一女發出的聲音。
它聽到陌生男人的聲音:“你收這么多白果干嗎?”它第一次聽到這個男人的聲音,歪了歪腦袋,沉思起來。它又聽到熟悉的女孩的聲音:“你說白果好吃,不收不是可惜?你是不是答應到我們公司做插畫師?還出任美術總監?”陌生男人說:“沒有,不干。”女孩的聲音:“為啥?這么好的工作。”陌生男人說:“你說干,就干,你說答應,就答應她唄。她的話,你都聽到啦?”女孩說:“一句都沒落。”陌生男人說:“你好可怕。”女孩說:“你還不走嗎?不擔心你的帳篷被郊野公園的管理人員收走?”陌生男人說:“收走就收走吧……你怎么知道我住公園?”女孩說:“我想知道就能知道。”陌生男人說:“收走了也好,工作了,就要租房子了。”女孩說:“租房子好,安穩。”陌生男人說:“對了,你是不是拿了我的東西?”女孩說:“不是我拿的,是大白,你信嗎?大白偷了你的充電寶。”陌生男人問:“誰?”白貓適時地喵了一聲,跳到了女孩的身上蹭了一下女孩。女孩吃吃地笑了。
三天后的傍晚時分,大白貓蹲在一只抹茶綠的行李箱上,有些害怕地東張西望。不一會兒,又從樓上下來兩個人,一個是它早就熟悉的女主人,另一個是它剛熟悉的男主人。他們帶著行李,離開了。大白貓有些留戀地看著一路上熟悉的環境,不知道未來會不會更好。當他們來到荷花池小廣場上時,從小廣場上路過的行人當中,有人驚訝地和男主人說話了:“這不是果果嗎?小艾,看誰呀這是,大畫家,馮果果!”叫小艾的漂亮女孩面露驚訝的表情。她看看馮果果,看看馮果果身邊的女孩,既驚疑又緊張,臉都憋紅了,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責任編輯""" 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