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2025-11-14 00:00:00潘城
清明 2025年6期

第一毛紡廠的兩扇鐵門是全市出了名的大。

下午五點差五分,職工們推著自行車在大鐵門里密密麻麻完成列隊,嚴陣以待。傳達室管開門的師傅一臉威嚴,時間掐得鐵準,奮力推開大門的同時,廠鈴打響。

此時,自行車百舸爭流,女工們嘰嘰喳喳,蜂擁而出,都要抓緊時間回家燒夜飯。母親和我也在興奮的人群中。我從職工保育院里被接出來,坐在母親自行車前面三角架上的小藤椅里唱著不成調的兒歌,藤椅是父親用粗鐵絲綁牢的。

我的家在城郊一片水泥色的矮樓房里。這種樓房共有四層,背陰的水泥墻上爬滿烏黑的青苔,像女人衰老時臉上層疊的色斑。樓道里的窗是一個空洞,張著口,一年四季都有風灌進來。春天的風曾讓我感到短暫的愉快,到了冬天,空洞被父親用塑料布貼起來,但用不了一年,塑料布就爛了,被西北風吹出一副可憐相。

這片矮樓房是毛紡廠的職工住房,簡稱工房。那時,市里的人都已經住上了“新村”“小區”乃至“花園小區”,我們這一小片工房可以算是建筑史上一個非常短暫的標本。母親說她結婚時能分到這套工房,已經算是很幸運的事情了。

工房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抽水馬桶。父親一直抱怨,因為每天半夜他都得摸黑坐到五斗櫥邊上一個印著紅“喜”字的高腳搪瓷痰盂上撒尿。他身高一米八九,如果頂天立地地站著,尿就會濺得滿地都是。

工房的馬路對面有一個公共廁所,一到早晨,工房里的人都去那里解決問題。母親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端著兩個滿滿的痰盂走向公廁。

因為父母是雙職工,所以我在念小學以前,就被單獨鎖在家里。父母把熱水瓶等危險物品放好,留下簡單的食物和白開水。以至于我看到雞都會嚇哭,更不用說狗了。

不過并非我一個人被鎖著,工房里的小孩大都是這樣過來的。住我們后面樓的毛豆比我還慘——父母下班后要弄到很晚才各自回家,我們都被放出來玩的時候,他還被鎖在家里。他把頭從窗子里探出來,跟我們說:“你們就在這里玩吧,我看得到你們,跟你們說說閑話。”我們明知他下不來,故意走開。毛豆就表現出一副可憐相,讓大家鼻子都酸溜溜的。可等到他能出來玩的時候,卻憋著勁欺負人,很壞。

母親下班以后,我除了能在工房圍墻內繞著缺了口的水泥花壇玩,與外部世界取得聯系的方式大概就是洗澡了。

秋冬之際,毛紡廠浴室開放。我很喜歡洗澡,因為可以被母親從家里帶出工房,到廠里面的公共浴室去見見世面。

自行車前面的小藤椅坐不下了,已經扯掉,我現在坐在母親自行車后的金屬架上。為了避免腳被夾進后輪的輻條里,父親在輪軸處裝了兩只腳踏,是用鈑金廢料做成的。我踩上這兩只腳踏,好比騎馬踩上了馬鐙,雄赳赳、氣昂昂,抱著母親的腰。

馬路兩邊的綠植東倒西歪,所有的葉子都鍍了一層很厚很厚的灰,像是植物的皮殼,見不到綠色。綠化帶的外面是一片一片荒地和建筑垃圾堆成的土坡,其間打補丁似的夾雜著一些菜地。那些菜地倒是綠油油的,但飄滿了白色的塑料膜,還總是使路上彌漫著一股大糞的氣味。這種氣味被不斷從我身邊轟鳴而過的大卡車的氣流攪起。由于路面坑洼,那些卡車渾身的鐵板發出重金屬的混響,波瀾壯闊地掀起一大片灰塵,所以母親常年都有戴口罩騎車的習慣——她用廠里的紗布疊八層縫制口罩,也給我戴上。菜地的大糞味、灰塵味以及附近化肥廠排放的污水味混合在一起,鉆進八層的紗布口罩里,我享受著,閉上雙眼。路上還有幾個坑是必經的,我特意閉起眼睛數著——顛五下輕的、三下重的,就該下車了。

浴室的入口在毛紡廠的邊門。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每個禮拜四會打開,這天很熱鬧,因為浴室可以向家屬開放。

到處都是女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她們手里拿著各種顏色的塑料盆,而母親一直用的是一只笨重的搪瓷臉盆,白底紅字寫著“一九八六年先進生產者(編號XX)”。臉盆里放著一個鼓鼓的大網格袋,里面是換洗的衣服,還有毛巾、肥皂、梳子、雪花膏。

鐵門邊窗洞里的人說:“帶小囡來汰浴啊?你小囡漂亮的來,我小囡要是也這么漂亮就好了!”然后給了母親兩張浴票。

母親禮貌地笑笑,掩飾著得意,牽著我走向女浴室。厚厚的棉胎門簾一撩,一陣熱浪撲面,中間一大排熱水汀,四面墻上全是方格子,密密麻麻。這時候我就要負責找到至少兩個相互挨著的空格子,有時沒有,就要等等那些已經洗好澡正在穿衣服的人。

很快我就被脫個精光,跑進霧氣騰騰的洗浴間。洗浴間真大,共有四進,說話都有回聲,我喜歡到最里面一間去洗。好多女工都認得母親,她們會盯著我的身體看一陣,特別是阿英娘姨,還要沖過來親昵地摸摸我的臉蛋或屁股,說一句:“小姑娘面孔又漂亮,身上又白,大起來哪能辦呀,給我做兒媳婦么算了,就這樣講定了!”

每一次,都是我先洗好澡,穿好衣服到外面等,母親要在浴室里順手把換下來的衣服都洗掉。

外面的冷空氣格外清冽,濕潤的皮肉被收緊,感覺身體變得很輕。

我順著浴室門口的排水溝走,它貼著廠房的墻腳,蜿蜒曲折。冒著熱氣的污水在溝里流淌,一派大江大河的壯麗景象。有一次,我為了找到水溝的去向,走到了廠子的深處,見許多高大的雪松在夕陽下展現著力量與身姿。我覺得自己進入了童話世界,又仿佛探索到了關于母親的青春歲月、心靈與嘆息。

天色暗下來,風變大了,我已經看不到浴室冒出的蒸汽。這座工廠真是一個博大、崇高的地方,大得漫無邊際,神秘,甚至可怕!剛才浴室里那樣熱鬧、雜沓,現在卻連一個人影也不見了,好像那么多的紡織女工和她們的男人、孩子都被這巨大的、崇高的空間稀釋了。紡織機的轟鳴被車間厚重的大門阻隔,變成一種永恒的悶響回蕩在空氣里。

長大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因為我們家只有一間臥室,三個人起先是擠在一張大床上,現在我在大床邊上單獨搭了一張小板床。

有時我正要睡去,聽到邊上的大床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就睡不著了,只好努力裝出熟睡時那種均勻的呼吸,在裝睡中昏昏睡去。后來這種響動就不再有了。

一次,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有股熱流涌出,下身一片濕。尿床了!我又羞又急,這么大了怎么還尿床呢?我不敢吱聲,慢慢摸索,越來越覺得不對勁,那不是尿,是一種黏稠的液體,血!我驚訝地叫了一聲,但不是尖叫,畢竟那是一個深夜。

母親是一個很警覺的人,她立即醒了,摸到床頭把燈繩一拉,燈嘩地亮了。我覺得自己突然暴露在烈日的強光下,眼前一片白,就把眼睛閉上了。父親隨后坐了起來,被母親輕喝一聲,馬上又睡下,翻了個身背對著我,若無其事的樣子。

母親好像早就知道我會流血,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早。她很溫柔地說:“沒關系,沒關系的……”她還說:“女人都是這樣子的。”

我不是一塊讀書的料,工房里的人都這么評價我,“聰明面孔笨肚腸”,我自己也基本同意這種說法。小學時我的成績就不大好,中學常常考不及格。母親開始與我在情感上的對立,主要源于這個問題,我離她的期望差太多。

阿英娘姨跟母親關系最好,只有她會說:“讀書讀不出就讀不出好了,現在啥人靠讀書發財啦?有本事的都出去做生意了呀!”

“你別瞎說,小孩耳朵尖,這種話最聽得進去。”

“你以前讀書好伐?硬碰硬考進我們‘老毛’精紡車間試驗室,簡直是毛紡廠的公主!像我,要不是頂了老太婆的職,怎么能跟你一道進車間做生活呢?可是現在還不是一樣吃老米飯!你聽說了伐,去深圳混的阿六,一個晚上包廂里唱歌,吃掉一瓶人頭馬,我們的工資要做一年了!赤逼……”

“好哩,好哩!你這只蛇皮袋一扯開又收不牢了。”母親堵了她的口。

阿英娘姨的話畢竟作用不大。母親面對我的考卷和作業,臉色越來越難看。我逐漸適應了這種冰冷的訓誡。有時候,我多么希望她放棄我,可她還是要拿我跟大哥哥比,跟上海的小表妹比,跟她師傅的外孫比,跟“工房的小孩”比……比來比去,我一個也比不過。

母親仍舊不厭其煩地告訴我,誰誰家的孩子考上哪里的名牌大學了,裝出一副看不起我的表情。我知道她是想刺激我,卻又覺得她這副樣子很可笑。有一次我甚至脫口而出:“我不要看你這張臉,討厭!”為此我們大吵了一架,以沉默收場。

我不喜歡母親了,不僅是因為她總限制我的自由,而且她是一個很吝嗇的人。

我從不向母親討零花錢,因為總是要不到,要到了也少得可憐。放學跟著她去買菜,在菜場里轉三圈,問了好幾次價,才買了一把大蒜,竟然還要為一毛錢跟別人爭吵。我覺得很丟人,就往旁邊走了幾步。她終于把那一毛錢爭了回來,放進那只老式的紅色皮夾里。那次不知她是怎么了,口氣很柔和地對我說:“你是不是覺得媽媽很小氣啊?”

“沒有!”其實我不想同她多說什么。

我喜歡父親,因為父親從不說我,給錢也大方,最后來一句:“好好讀書!”這是一句儀式性的話,其實他是無所謂的。

可是父親也總是沒有錢,沒錢他就去向母親要。母親不給他,他就會抓母親的頭發。他一抓母親的頭發,母親就只好把錢給他了。

有一年春節,我們一家在別人家做客。吃晚飯前,我正好在人家的房間里玩,沒開燈,很暗。我剛準備出去,父親就把母親拽進來了。

他壓著嗓子說:“鈔票拿點出來!”

她說:“沒有!”

他說:“買包香煙,等下吃飯發不出了,快點!”

她還是說:“沒有!沒有!”

他就一把抓住她的頭發往后扯。她的頭被扯得仰了起來,他咬著牙像電視里的壞人一樣對她說:“拿出來!拿出來呀!”

母親只好從那個老式的紅色皮夾里拿出二十塊錢。她一邊給錢一邊說:“下個禮拜全家吃什么?這是下個禮拜的菜錢!”

父親根本沒有理睬,他放下母親的頭發,急著買“紅塔山”去了。

我一直安安靜靜地在黑暗里看他們,他們卻始終沒有發現我的存在。

過了一會兒,他倆一起出現在餐桌上的時候,又換上了笑容,與親戚朋友那么和諧,甚至還有些幽默。

原來,買菜的錢經常青黃不接。

我的學校,不論是小學、中學還是后來的職高,都離工房很遠。早上一般是父親送我上學,因為他的廠離我學校近一些。每天都是我和父親先吃早飯,母親準備的早飯永遠都是稀飯和咸菜。父親經常暗暗給我使眼色,于是我們隨便吃一點,他就用他那輛哐當哐當響的自行車趕緊帶我走了。

騎車四十多分鐘進了市區,父親就帶我去吃點好的。禾興路上的湖州大餛飩、建國路上的五芳齋肉粽、清真寺弄堂里的牛肉包子、斜西街的雪菜肉絲面……最差也會在南陽路的弄堂口給我買一個外地人攤的北京雞蛋餅。父親會高聲對那個做蛋餅的外地男人說:“多加一只蛋!”

我們走了之后,母親就把那碟剩下的咸菜放進碗櫥里。咸菜對她來說是很奢侈的,她只吃開水泡飯,實在吃不下去,就拌一點白糖進去。

母親下崗了。

沒想到那么大的船,沉起來那樣快,那樣徹底。

母親最后一天從毛紡廠下班(下崗),沒有直接回家,也沒有去菜場,而是去市區給自己買了一雙新皮鞋。這種反常的舉動,讓我隱約感覺到下崗對母親的刺激有多重大。

母親茫然地走在建國北路上,當年氣派的“第一百貨”早就沒了。據說那里成了一個堆滿皮鞋的店面,用那種可以循環播放的喇叭不停地喊著:“廠家直銷!廠家直銷!為了回籠資金,一次性虧本大甩賣!皮鞋每雙三十元,統統三十元,只要三十元。廠家直銷!廠家直銷……”于是母親走了進去,翻翻揀揀,發現里面賣的皮鞋只有那種最差的才是三十元。她選了一雙三十元的,對那個老板娘說:“二十塊。”

老板娘說:“二十塊要虧本的,已經虧本了,但不能虧得太厲害,虧得太厲害的生意是不能做的。”

母親就不想買了。這時母親的邊上多出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看上去唯唯諾諾的,說是要給他老婆買一雙女鞋。他說:“這樣吧,我和這個阿姐一人買一雙,二十五塊一雙,老板娘,大家退一步好伐?”

老板娘猶豫了一下說:“好好好,這樣虧得不多,拿去吧。”

母親不好再說什么,就把折得很整齊的一疊鈔票數出二十五元買下了皮鞋。

五天后,母親拎著這雙開了口子的新皮鞋去找那個老板娘,卻看到那個唯唯諾諾的男人又在店里買皮鞋了。

母親再次從皮鞋店回家的時候,我正對著鏡子畫眉毛。她每次一見我化妝就要發火:“學生不像個學生的樣子,書讀不進去,成天就知道弄這張面孔!”

可是那天母親竟然沒有說我,只是問我作業做好了沒有。我心里覺得很好笑,她果然是被時代淘汰掉的人,都什么時候了,還在問我作業,我讀了職高之后早就不做什么作業了。但是從母親的語氣中我聽出她心情很好,就順著問了一下:“鞋子換成了?”

“換成了。”母親見我發問,就接著說,“我跟你講,上次那個男的,原來是個‘托’!老板娘發他工資,讓他敲邊。我跟你講,這種店如果沒有人敲邊,是做不出生意的。”

我說:“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被人家合伙給騙了還那么開心啊?”

“你這個小孩說話什么腔調,給我注意點!我跟你講,那個老板娘還缺個人,要女的,說我挺合適,明天就上班了。第一個月開我五百,以后再加!”母親很滿足的樣子。

我沒有理睬她,繼續畫我的眉毛,兩邊的眉梢好像還沒有完全對稱。

后來,我路過那個皮鞋店,看到母親在里面工作。她很快就變得很專業,先裝成顧客的樣子和真的顧客搭腔,然后就和顧客形成對付老板娘的聯盟,最后由母親說一個中間價,完成這筆交易。老板娘分別把皮鞋包好給顧客和母親,母親拿著皮鞋走出去,到附近逛一小圈又回來把皮鞋還掉,等下一個生意。母親很敬業,好像是在拍電視劇,攝像機正對著她,臺詞還要隨機應變,盡量入戲。

我一直在暗地里觀察,覺得很滑稽,這也算工作?我還看到那個男人,駝著背好像隨時都要給人鞠躬——他現在是母親的同事了,一看就是個鄉下人。

母親發現我在遠處看她,就招呼我過去。她肯定是要我去叫人,叫那個老板娘一聲“阿姨”,叫那個唯唯諾諾的男人一聲“阿叔”。我一蹬自行車就走了。

不過母親的新同事,就是那個男人,其實挺和善的,見誰都點頭哈腰,不管誰到了他跟前都顯得特別尊貴。我一方面鄙視他,一方面又挺愿意在他面前晃悠。誰不喜歡隨時都要給人鞠躬的人呢?

我完全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男人并非那么沒出息,他做“托”是為了偷拳學生意。半年做下來,他已經完全摸清了老板娘的進貨渠道、經營方法和各種細節,就想自己開門面,只是苦于資金不夠。他早就在暗中觀察母親,于是提出并說服她合開一爿“廠家直銷”的皮鞋店。

母親回來找父親商量要不要開店,可是父親當時工作很忙,每天加班到半夜,就說:“你自己看著辦吧!”

她又來征求我的意見,我說:“隨便!”

其實母親已經決定開店了,否則家里遲早要窮死,她只是想從我們這里找到一點鼓勵。

母親這輩子第一次借錢,也只有去向阿英娘姨開口了。阿英娘姨如今在深圳很吃得開,馬上給她匯過來五千塊。我和父親根本沒想過,母親這樣的人竟然會變成一個賣皮鞋的老板娘。

父親比母親小兩歲,可能是這個原因,母親一直讓著父親。

母親好像把生活中所有的痛苦、麻煩都吸收到自己體內,默默地、細細地咀嚼,嚼碎、嚼爛還要咂咂滋味,往下咽了再反芻,整天板著一張臉,面無血色。

很多認識母親的人都會對我說:“叫你媽不要太省了,對自己好一點。”

我聽厭了這種話。

父親卻是很瀟灑的,經常下館子,抽“紅塔山”。父親有時也帶著我去另一個有別于母親的世界里生活,我們早就形成了同盟。他經常帶我到南門的館子里吃飯,那個小飯館叫“一點香”,老板長得精瘦,父親叫他“白皮”。

白皮一見到父親就說:“昨天你吃我三攤么算你觸霉頭,我清一色老早聽張了,就等一張筒子……”

我看到父親給白皮遞了個眼色,意思是不要說打麻將的事。

白皮馬上改口:“坐呀!坐呀!你囡兒越來越漂亮了!”

父親挑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和我坐定,我撕了一些卷筒紙開始擦油膩膩的桌面。父親中氣十足地對白皮說:“弄一盆鹽水蝦,多放蔥節!再弄兩塊羊肉,小姑娘要精點的,給我么弄塊腰弧!再炒一盤醬爆茄子,兩瓶啤酒!”

我很喜歡看父親點菜的樣子,生活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嘛,生活怎么能是母親那個樣子呢?

父親吃鹽水蝦是一絕,一只朱紅色的河蝦放進他嘴里,出來的時候完好無損,可是里面的肉已經沒有了。我只會連殼吃。父親還說,喝啤酒一定要吃這種河蝦,開水里一焯,撒一點點鹽就好,頂鮮嫩!

白皮站在一個矮凳上,用一根長長的鐵鉤從一只燒得烏黑的大缸里鉤出兩塊滾燙的紅燒羊肉。他把那兩團熱氣騰騰的羊肉分別放在兩只白瓷小碗里,用一把烏鐵剪刀剪斷捆羊肉的棉線,扔進地上的一個紙箱里,又抓了一把蒜泥、一把蔥花,撒在羊肉上,分別澆上半勺羊肉湯,整套動作一氣呵成。白皮把兩碗羊肉端過來說:“小姑娘吃精的,老頭子么喜歡吃腰弧,另外送你一只羊蛋補一補。”

父親嘴里發出咝咝的聲音,呵呵一笑說:“白皮的羊肉真是燒出精了!再給我打二兩五加皮。”

我特別喜歡看父親那兩片油亮的嘴唇被肥膩膩的羊肉燙得一開一合、吞吞吐吐、欲罷不能的樣子,羊肉在他嘴里四處滾動,熱氣時疾時徐地從嘴里漏出來。

父親在飯館吃腰弧的時候,母親開始在她的皮鞋店里打開她那只洋鐵飯盒,里面肯定是中午吃剩下的冷饅頭和榨菜,再用一只原本是放腐乳的方玻璃瓶當茶杯,倒一杯開水。

母親開了皮鞋店以后就天天守店。都說開店容易守店難,可是母親和那個唯唯諾諾的男人都是很能守店的人。每天上午八點開門,直到晚上九點以后實在沒有顧客才關門。他們就守在那個小小的店里。

“這不是坐班房嗎!”父親是很不屑的,他的廠不僅沒倒閉,而且效益好像還挺好。因為從我記事起,他晚上總是要加班。

他以前說:“你乖點在家做作業,爸爸加班去了。”

后來說:“你在家看看電視好了,順著你媽點,爸爸加班去了。”

再后來就說:“你夜里出去玩得別太晚了,別讓你媽罵,爸爸加班去了。”

父親總是對加班表現得很渴望。很快我就知道,他不知多少年前就無班可加了。他是去賭博。

其實母親比我更清楚,可是母親以為我不知道,也不想讓我知道。我想她是不想讓我在學習上分心,還想讓父親在我的心目中保持良好的形象。我覺得母親真夠傻的,她不了解我,其實這件事絲毫不會影響到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而且我知道的或許比母親還要多。

生活可能就是通過這些低層次的謊言和象征性的隱瞞來維系的。

有一次我和男朋友從勤儉路上的一家奶茶鋪里出來,一眼就看到了父親。我連忙閃到一棵法國梧桐粗大的樹干后面,把男朋友嚇了一跳。

他說:“你他媽干嗎呀!”

我說:“輕點,我爸!”

那次我并非像往常那樣,因為害怕暴露自己有了男朋友而閃躲,而是因為父親的邊上有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比母親年輕許多,妝化得很艷,滿面堆粉,嘴唇血紅,眼線烏黑。她上身一件漆皮衣服像塑料的,下身一條豹紋短裙把屁股裹得像只肉粽。

父親跟著女人走進了一家招待所。

母親做皮鞋生意后,忙著賺錢,沒有時間再來管教我。父親總是輸錢,似乎也懶得再說謊掩飾。母親好像漸漸賺到了一點錢,可是父親輸錢和花錢的速度也水漲船高。

有一天母親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點多了,父親照常“加班”。母親進門之后一句話也不說,坐到一張骨牌凳上,靠著桌子定定地出了一會兒神,然后深深嘆了一口氣。我從那一聲嘆息里聽出了一種陳腐的、發酵過的疲勞。她突然站起來對我說:“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說完摔門就走了。

她從不會在這種時間出門,我想這次她是真的光火了。

我順手撈了一條圍巾和一個口罩就跟了出去。那大概是一年里最冷的幾天,快過年了。母親這樣怕冷的人,連手套、圍巾、帽子、口罩一樣也沒戴。我偷偷地尾隨在她后面,她把車騎得飛快,嘴里和鼻子里呼出的熱氣像一列蒸汽火車,劃過灰冷灰冷的夜空。我看不到她的面目,只能看到那些熱氣,我想母親會不會是在哭呢?

騎了大概半個多小時的樣子,母親拐進一個小區,看來她非常熟悉地形,徑直騎到了一幢樓下,停了車,走進樓里。

從三樓的窗里傳出麻將牌用力往鋪著墊毯的桌面上拍下去的聲響,然后是一聲失望的嘆息。這種聲音是很有規律的,一拍、一聲嘆息之后就是一張牌被彈到一堆廢牌中相互撞擊的聲音。直到有一個人爆發出“和掉!”的叫聲,之后就是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周而復始……

不一會兒,就看見父親和母親推推搡搡地從樓上下來,可是我不太聽得清他們在說什么。

母親似乎在反復說:“我這樣都是為了誰?為了誰啊!”

父親則反復地說:“滾!你給我滾呀!”

母親要父親立刻跟她回去。父親去抓母親的頭發,就像好多年前我在黑暗中看到的那樣。

我怕會出什么事,就朝他們走了過去。可我還沒有從暗處走出來,白皮先從樓上探出了腦袋,說:“不搓了,不搓了,你跟你老婆回去吧!”

父親一仰頭說:“放屁!誰說不搓了?老子馬上就來!”

之后大概有十分鐘的樣子,所有人都安安靜靜,那些探出頭來看熱鬧的人也都縮了回去。母親僵在那里,用母獸般的眼神死死盯著父親。但父親還是沒有理睬她。他嘴里輕聲罵了一句,就上樓去了,“嘭——”留下一聲防盜門的關門聲。

母親繼續站了一會兒,推著車慢慢往回走,然后她看到了我。

她一看到我,那種木訥的、憂傷的神情就消失了,立刻冷冷地說:“你來做什么!”

我說:“來看看。”

“你都看見了?”

“嗯。”

除了吵架,母親和我從來沒有像別的母女那樣,手挽著手說體己話,我想這次母親也許要來跟我說話了。可是回去的路上,母親什么話也沒說,連嘆息也沒有。路燈一盞一盞過去,路上只有我們一前一后兩個女人。這樣冷的深夜里,誰還會走在路上呢?這時候我覺得,母親真的是有點可憐。

早上,母親像每天早上一樣,端著兩只痰盂到對面的公廁去。

我不經意在窗口瞥見了她的背影——頭發蓬松,穿著一雙棉拖鞋,彎腰用一根皮管往痰盂里沖,再拿一個纏著碎布條的小拖把搗兩遍。我忽然覺得這些熟悉的生活是可恥的,我不想過這種生活了。

母親轉身往回走,我看到她的臉。她變老了,一臉漠然,打了一個哈欠。她一抬頭,無意中看到了窗口正在看她的我。一絲局促和煩躁泡沫一樣涌上來,像突然開燈后地上的蟑螂,迅捷地隱沒了。

我從窗口回到鏡子前,從鏡子里看到一張年輕漂亮的臉——鼻梁高聳,上面落著幾粒雀斑,精致的鼻翼,眼睛是五官中最華麗的部分,赭石色的瞳仁,眼角略往上挑,豐腴的雙唇,下唇較上唇略厚,發質細密,有一點天然的栗黃,牙齒天生不白,似乎蒙有一層淡淡的灰霧,但整齊而干凈,右側顴骨的下方還有一顆極細小的痣。我男朋友說,這顆痣讓他怦然心動。我的神情里透出一些性感的信號,這性感不同于成熟的女人,恰恰源于少女的生澀,生澀中混入一種青春期溢出的不羈和放蕩,還混著一種內心天生的散漫和倦怠。總體上我對自己很滿意——可是母親看我時卻是那樣一副面孔。

就像父親喜歡搓麻將一樣,我在蹦迪的時候就會把母親那張臉忘得干干凈凈。

我的男朋友家境優越,很舍得花錢。我們是在“123”喝奶茶的時候認識的。“123”是一家奶茶鋪的名字,是各個學校的學生放學后的集散地。奶茶店在最熱鬧的街面二樓,順帶也經營一些炸薯條、漢堡之類的東西。二樓一小塊地方辟出幾個座位,我們通常買一杯珍珠奶茶坐在靠窗的秋千椅上,看著勤儉路上熙來攘往的人。

姐妹們總是熱情高漲地聊一陣,然后突然安靜下來。我側著頭趴在桌子上,屁股下的秋千椅微微晃動,奶茶的吸管觸著我的嘴唇,微一用力,溫柔的液體就會涌進來。我好像能聞到自己身體的氣味,可能是生長激素散發出的味道,帶著一點荒涼。

店里的墻上寫滿了“某某某愛某某某”或者“某某我愛你”的字跡,密密麻麻像數學老師的板書。這里是早戀的天堂,這種廉價的山盟海誓每半年就會被老板刷白一遍,好讓大家接著寫。我念著墻上的一句話:“你對我的背叛就是世界對我的放逐。”

“哪個傻×抄來的!”一個男生放肆的聲音,帶著不屑。

那次男朋友過來搭話,主動替我和姐妹們買單。他問了我名字,在哪個學校上學。此后他每天在“123”等著請我和我的姐妹喝奶茶。再后來我們就坐到了同一個秋千椅上,他也在墻上寫下了示愛的話。他帶我吃牛排,滑旱冰,給我買花,買包,買衣服。最開心的是他帶我去蹦迪,那種強烈的電子樂像鋼釘一樣一記一記地敲在我的心臟上,夢幻般的鐳射燈光瘋狂地從身上爬過,再喝點那種小瓶裝的啤酒,整個人就變得軟綿綿、輕飄飄。男朋友在激烈的音樂和搖擺中大聲地對我喊:“我愛你!”我感到幸福,我也喊:“我也愛你!”緊接著我聞到男人的氣味,他把舌頭塞進了我的嘴里。

我們換了地方。他抱住我,使我變成一段灼熱的肉體,全身觸電般痙攣。那一瞬間,我幾乎要流下眼淚,仿佛打開了身體中一扇秘密的門戶。我就像一汪透明的水,決心要把自己傾倒出去。但是疼痛讓這一汪水中泛起了漣漪和一些模糊的倒影,倒影在嘲笑我?我愿意!我要做所有與原先的生活相反方向的事情。

這之后,他就在他朋友面前叫我“老婆”,我叫他“老公”。我和老公幾乎每周都會找到合適的時間在火車站附近的小旅館里開房。我們在里面盡情地做愛,外面是嘈雜的市聲,三輪車討價還價,九路公交車靠站,火車進站出站,叫賣南湖菱,吵架……而我們則不顧一切地嘗試各種姿勢。

后來我越來越覺得他是在玩我,而不是像他說的那樣在愛我。不過本來就沒人說得清愛是什么吧?令我內心不安的是,他不斷地為我花錢,開始我非常享受,但逐漸地,我感到有點不對勁——每次約會開房以后,他都請我吃飯,給我買東西,就像是一種默契的交易。我想改善我們的愛情。

有一次老公非要拉著我過夜,過夜總歸是不方便的,我還有些忌憚母親的那張臉。但我還是過夜了,老公說要給我買一雙高跟鞋。第二天他帶我到勤儉路上的“達芙妮”挑皮鞋,我突然想到了母親。我說:“你買一雙成熟款的吧,送我媽。”

我猶豫了一會兒,拿著“達芙妮”,走向母親的鞋店。我為什么還怕她呢?有什么好怕的呢?

母親和那個男的都在,狹小的店面里堆滿了皮鞋盒子,她和那個男人各坐一邊,中間用很高的兩疊鞋盒隔開。我從放滿皮鞋的木板下鉆了進去。母親每天都是這樣從皮鞋下面鉆進鉆出,用父親的話說,就像一條狗。

母親冷冷看了我一眼:“昨晚又到哪里去了?”

“同學家。”

“哪個同學?”

“就是那個女同學咯!”

“翅膀硬了呀,開始在外面過夜了!”母親的眼神逼過來。我變得暴躁,憤怒會幫助我驅散畏懼,每次我都是這樣對付她的。

但我還是想回旋一下,就把皮鞋放到柜臺上說:“這是送給你的。”

母親看了一眼說:“你不知道我在賣什么嗎?”

“你賣的皮鞋太蹩腳了!這是名牌!”

鞋盒另一邊的那個男人此時發出了幾聲咳嗽。

我的輕蔑讓母親氣急敗壞:“你要是以前稍微用一點功,會讀現在這樣一個破學堂嗎?一群讀書讀不出的壞坯子!男男女女不正經!你當我不知道嗎,你哪來的錢買鞋?”

好像這雙皮鞋是我用貞操換來的一樣,我憤怒地喊:“不要你管!”

旁邊那個男人過來搭腔:“你媽尋了你一夜,連我都幫著找了。你可能去的地方,她都找遍了,急煞她了。你給她道個歉,以后乖一點,大家都少說一句。”

母親找了我一夜?我有點慌了。

可這個男人憑什么來管我?我又怒了,沖著那個男人喊:“輪得到你說話!”那個男人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蔫了,像只被觸碰的蝸牛一樣蜷縮回去。

隨即我的臉頰上就吃了母親一記耳光。

其實母親扇我耳光的場景我已經幻想過很多年,這是遲早的事吧!就像一塊很薄的玻璃,總覺得它會碎,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外力、在什么樣的時間讓它碎——果然它還是碎了。

母親打完我,眼睛反而濕了,我卻一點也不想哭。這個耳光就是一個儀式,是我的成人禮。我撞翻了放滿皮鞋的木板往外沖,一店面的皮鞋嘩啦一聲,像爆炸一樣潑灑出去。那么多皮鞋和那雙“達芙妮”混在一起,亂七八糟地躺在陽光下的人行道上,它們都是嶄新的。

這個耳光之后,母親很少再管我了,我們幾乎不怎么說話。因為她每天要守店,我們也沒有在一起吃飯的必要了——一個家只要不在一起吃飯,就等于避免一切交流。

我感到了自由,可以大量地支配和揮霍我的時間。我也不畏懼母親了,仿佛從她的精神世界里被再次分娩,前所未有地覺得自己從一個女孩變成了一個女人。

我每天晚上都騎車繞路回家,不想路過母親的皮鞋店。那天我肚子很不舒服,就沒有繞路。快晚上九點了,是鞋店打烊的時間。我有氣無力地騎著車,感到空氣格外黏稠,幾乎把我的車輪纏住——是后輪胎漏氣了,我只能推著車走。遠遠就看見皮鞋店的卷簾門落了下來,落到了四分之一處,從下面的空隙里流出那種廉價的橘黃色燈光。四只腳在卷簾門后面來來回回地交錯著,呈現出一種迷亂和繾綣的姿態。

我按著疼痛的小腹,面色蒼白,怒不可遏。我自己也沒有想到,本該無動于衷才對吧?我曾見到父親和另一個女人開房,因此對母親多少有一點憐憫,此刻這點憐憫也煙消云散了。尤其是母親,一個最不該墮落的人,她竟然會跟那么一個男人!

我扔下自行車,任其倒在人行道上,沖上去朝卷簾門重重地踹了兩腳。里面的騷動立即停止了。我扶起自行車,頭也不回地走了。母親匆匆地從卷簾門里鉆出來,頭發有些凌亂。

那個男人也跟了出來,不知用什么樣的眼神盯著我們母女。

我回家后蒙頭睡覺。跟回家的母親表情略有悲戚。父親今天竟然在家,三個人一起出現在家里好像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父親還煮了兩只糖汆蛋給我和母親吃,那種感覺簡直就像十年前。他還記得母親的蛋要煮得久些,蛋黃要硬,我的蛋要嫩一些,是“溏心蛋”。

恍如隔世的錯覺一閃即逝,我看了一眼父親,又看了一眼母親,有種奇怪的滯壓感。父親一定是要跟母親說什么,我也懶得聽,就去洗臉。我剛把毛巾扔進臉盆,就聽見父親砸了一個方凳。

我繼續洗臉。

父親說:“我求求你了!離掉吧,你去和那個男人怎么都行,我不反對!”看來父親早就知道了。

父親接著說:“你現在開店,鈔票也賺了,還要賴著我們干嗎?你說呀!你說呀你!”

父親又說:“老子不要看你天天板著這張他媽的死人臉!你懂伐?你懂伐你?”

父親把軟話硬話都說盡后,無非就是去抓母親的頭發。可母親永遠都是沉默以對,她不哭,也不反駁,就那樣冷著臉。這就是她性格的可怕之處。

鬧到后半夜,父親突然從床上跳起來。雖然我的床鋪早已經搭在了客廳里,但還是能看到父親光著上身跪在地上,對著母親說:“我們離婚吧!你放過我吧!”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我倒覺得有點可笑,他不應該那么痛苦,這副樣子和他在外面的瀟灑勁反差太大了。雖然母親冷酷的沉默也一直令我討厭,但父親這樣就有點太“作”了,一個大男人跪在床邊,跟坐在痰盂上小便有什么區別呢?我寧愿他去抓母親的頭發。

母親轉過身去,背對著父親,我看不到她的臉,也根本不想看他們。

例假一直沒有來。

我在一家性用品商店的門口徘徊了很久才鼓起勇氣,進去買了一支驗孕棒。那個中年女人極力裝作毫不介意,但她的目光把我從頭到腳至少打量了三次。然后我在江南大廈女廁所的坐便器上坐了幾乎一下午。

不得不承認,人生的成熟不過就是那么幾分鐘的事。

我到公用電話亭打了個電話到我男朋友家。我想沖他發脾氣、撒野,然后哭泣,聽他的安慰,等他出來抱我。他已經快有一個星期沒有找我了。電話接通,我說:“喂,我找他!”

對方可能覺得我太沒禮貌了,愣了一會兒,然后說:“哦,我兒子不在家。”

“他去哪了?我有點事……”

“他去澳大利亞留學了。小姑娘,你聽我說,我知道你的。你們之前在談朋友對伐?你們還小,以后的路還長哩,我是反對早戀的!早戀是不作數的,我要他收收心。而且你們也不是一個層面的人,一切都是不現實的。你么也要好好讀書呀!那就這樣,以后不要再……”

我沒讓他說完最后半句話,就先把電話掛了。什么老公?這個男人竟然一句話也沒留,竟然讓他父親幫他解決了我這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賤!”母親這樣罵過我一次,此刻我自己也脫口而出。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感到自己的身體逐漸冷卻,心里很亂,但腦子特別清醒,覺得天特別藍、空氣特別透明。我的視線慢慢移到了自己的腹部,里面居然睡著一個生命,我現在也算是一個母親了嗎?

“123”的老板娘幫我聯系了一個鄉鎮衛生院,我自己買了車票,坐上一輛很舊很臟的鄉村公交車去解決麻煩。

一個中年女人穿著一身不是很白的白大褂,把我帶進一個房間。

“躺上去,兩只腳張開。”醫生一邊準備手術器械,一邊說。

我問:“痛嗎?”

“要刮就要刮干凈,痛么總歸有點痛的,很快的。”她冷冰冰地回答。

我最后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一個冰涼的東西就從我的下體伸進來,把我撐開。

我先是被掏空,有種五臟六腑被扯出來的感覺。然后開始刮,每刮一下我就感覺自己的身體和心都抽搐一次,那種尖銳的疼痛就像電鋸在切割鋁合金門窗。我的口腔里甚至產生了一種腥甜的味覺,后來才知道是我把自己的下嘴唇咬破了,上面出血和下面出血的味道被攪拌在一起。

那天晚上回到家,母親驚訝地問我,臉為什么這么白,“白得像一張紙!你這個人不對了!”

我不是一張白紙,而是一張被涂污了的廢紙。我說我有點發燒,就去躺下了。其實我并沒有睡,而是豎著耳朵聽著母親發出的響動,不由自主地想用聽覺實現此刻對她的依戀,想用她填補我內在的空洞。

我聽到母親拿熱水瓶向臉盆里倒水,然后扔下毛巾,搓了兩把,擰干遞給我。毛巾散發著騰騰的熱氣,還有肥皂的香味,我的臉埋進熱毛巾里,眼淚來不及滾落就被毛巾吸收了。

我清晰地感覺到母親在我的背后默默注視著我,她非常想撫摸我的頭,但她在我的腳下塞進一只熱水袋,掖好被子之后就走開了。

我與母親的關系不那么僵了。記得那天是一個悶熱的周末,我破天荒沒有跟小姐妹出去玩,而是在母親的皮鞋店里陪了她一天。那個男人回鄉下老家去了,所以狹小的空間變得相對寬敞。

母親很高興,開了個小電風扇對著我,罵這鬼天氣是“十八只秋老虎,一只比一只兇”。有客人買皮鞋的時候,我就幫她找找鞋碼,招呼一下生意。

傍晚,我說餓了,她就從放滿皮鞋的臺板下鉆出去,到隔壁阿二快餐店買盒飯。我這盒里有一塊大排、番茄炒蛋和兩塊素雞,她把她的大排也夾給我,自己吃包心菜和豆芽。

那是我跟母親吃的最后一頓飯。

母親好幾次像有什么重要的話想說,卻欲言又止。我怕她又回到從前對我的說教當中,馬上顯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母親就不敢再說什么了,她只好說一點別的:“你身上這件衣服又是港澳商城買的吧?你不要只知道趕時髦,買衣服最要緊是看料子。貼肉穿的一定要純棉,像你這件衣服是化纖料,穿在身上哪里會適宜?你媽是毛紡廠出身,混紡、滌綸看一眼就知道……”

鞋店打烊了,我們一起騎車回去,那條每天往返的路,被記憶拉長了。路過市區的霓虹燈火之后,就是灰蒙蒙的環城路,好幾個路燈都壞了。路過毛紡廠和小時候洗澡的那個地方,巨大神秘的廠房早就建成了豪華住宅小區“英倫綠都”。再騎一陣,夜就更深了,過了東大營就是城郊接合部,可以聽到蛙鳴。再轉兩個彎,我們那片老工房就出現了。

母親先我一步把車推進樓道,她轉過頭來看我。樓道外面那個路燈壞了,一直在閃爍,像在報警,明明滅滅的一盞淺光打在她的臉上,她很瘦!

那是我看母親的最后一眼。

一進樓道就漆黑一片了,燈常年都是壞的。因為這種老舊工房沒有車棚,自行車鎖在樓下就容易被偷,所以我們每天都得把自行車抬到二樓的轉角處,用鏈條鎖捆綁式鎖在一起。母親正在鎖車的時候,我已經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準備開房門,鑰匙在黑暗中發出丁零當啷的響聲。

突然母親警覺地喊了一聲:“誰!”

我的瞳孔剛剛適應了樓道的黑暗,開始能看到一點物體的輪廓,只見一個人影從三樓上躥下來,速度非常快,一下子就到了我面前,緊接著我所有的感覺迅速收縮到左邊的胸口上,一把刀刺了進來,又立即拔出。我聽到自己手上的鑰匙摔下樓梯的響聲,用盡全力發出尖叫,但所有這些聲音都被湮沒在夜色之中,像一枚硬幣扔進了湖水。這片工房的每一個水泥盒子里都住著人,但是沒有人出現。

我躺倒在家門口,看著那個人沖向母親刺了兩刀。母親把自行車橫在樓道里,她被那個人捂住嘴按在自行車上,但母親的身體和自行車隔離了我。

那個人說:“你為什么不聽我的話?你聽我的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他說完這句話就用那把已經染上我的血的刀子再次捅進了母親的身體,連續捅了幾下。母親的四肢拼命地劃動,口鼻中發出嗚嗚的聲響……

母親逐漸沒有了聲響,像一個松軟的麻袋,朝地上流淌下來。那個人下樓逃走了。母親的手腳似乎還微微地抽搐了一下,我的意識已經非常模糊,我們誰也沒有一點力氣再看對方一眼。我以為我和母親會一起死去。

我蘇醒過來的時候,感到很累。

知覺斷斷續續,遠處傳來救護車一陣一陣的警報聲,越來越響,我們分別被擔架抬走。母親被抬走時身上蓋了一塊白布,她的身體好像已經消亡了大半,白布下面空落落的。

母親死了。

出事那天晚上,父親還是在白皮家里“加班”。那晚他手氣特別好,一吃三,打完通宵麻將,他請客吃湖州大餛飩,吃完回家才知道出事了。

父親趕到醫院,我還在急救室手術——那一刀沒有扎到我的心臟,偏離左心房兩公分。父親學著醫生的口氣向別人比畫時,拇指和食指的間距就是我與死亡或者說是我現在與母親的距離。

父親又被傳喚去錄口供,他很快就被警方排除了嫌疑,大家都知道兇手是誰。父親義憤填膺地控訴、叫罵,直到他被帶到太平間,掀開白布,看到了母親——一個精瘦的軀體,身上十幾個窟窿。

父親嘆了一口氣。夫妻一場,此刻她看上去像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就是那一天,那個殺死我母親的男人在一個小旅館內被捕。警方證實他被捕前已經服用了大量的“滅鼠靈”,但老鼠藥并不那么靈,他自殺未遂,目光呆滯,對殺人事件供認不諱。

他起初看到神情悲戚的母親走進他打工的那家皮鞋店時,就產生了同病相憐的感覺。后來他們成了同事,又成了合伙人,這是他人生的光輝時刻。沒有人比他們聯手更吃得起苦,如果繼續經營下去,用不了兩年就有足夠的資金把店面盤大。同時他看出了母親的家庭像一條將沉未沉的破船,他開始對新生活有了某種期望,并且這種期望一旦出現就難以扼制。他的這種熱切,看似是被母親推動和鼓舞著,其實恰恰困擾著母親。終于有一天,這個男人從母親某個沒有掩藏好的眼神中醒悟過來,他強烈地感到遭受了欺騙,他認為母親對他的好,對他的尊重與鼓勵,統統都是別有用心的,是一場利用。母親在骨子里比任何人都驕傲,她終究是瞧不起他的……

有一天晚上,他提前拉下鞋店的卷簾門,開始跟母親談話,以至于動了手腳。他兇相畢露地問母親:“你到底離不離?你不離我就殺掉你,連你女兒也殺掉!你信不信?”母親從鼻腔里發出了一聲輕蔑的冷笑。他還要說什么,卷簾門就被我狠狠地踹了兩腳……

父親要求槍斃殺人犯,這個案子還上了市里的新聞。那是母親這輩子唯一一次上報紙,成為一則新聞。

我去了南方城市,在那里成了家。

比起當年的母親,我更有力地駕馭著生活。后來我知道了很多事情,母親拼死拼活賣皮鞋賺來的錢全部存了定期,一張一萬多,一共三張,對她來說這是一筆前所未有的巨款。她夢想著繼續攢錢買房,至少給我留份嫁妝。只是這些事她從沒跟父親與我說起,大概是怕存不住錢。

父親在麻將桌上小中風后,我回了趟老家,距離母親的死已經快十五年了。母親死后,父親一天都沒再住工房,他在市區的新村租了房,出門就有麻將室,一切都方便。

我問父親:“工房拆了嗎?”

他中風后說話遲鈍了很多:“有得拆遷倒好了,那一片拆不到的,租給外地人了。”

在這個急速變化的社會中,有些東西竟是這樣頑固。

回程以前我打了輛出租車,卻想不出應該怎么說目的地,司機根本不知道毛紡廠的工房在哪。我說我來指路,但是新的馬路全變了,兜來轉去的,我竟也沒找到。司機很有耐心,反正在打表。我毫不在乎計價器上的數字,認真地看著車窗外的世界。在兩條改道的馬路中間橫著一條坑坑洼洼的舊路,對了!這就是工房前的那條馬路嘛,一直記得這條路很寬呀,灰塵很大,現在卻顯得這么狹窄。

我讓出租車打著雙跳燈,在路邊等著,獨自拐進了工房的水泥圍墻。我走進黑洞洞的樓道,地上到處是果皮和廢紙,墻上的方洞早就沒有人去蒙塑料布了,像一張啞掉的嘴。

二樓的門都開著,很多外來打工者的家屬走進走出,用外地口音大聲地聊著天。他們奇怪地望著我。我站在我家的門口向里張望了兩眼,臟亂得一塌糊涂。記得以前母親頂愛干凈,房間里的水泥地板每天都要擦兩遍,地上可以照鏡子。

原來,這樓道和房間是這樣狹小。曾經在這棟房子里生活過幾十年的一家人,好像看了一場模模糊糊的黑白電影,早已散場。

腹部有一股暖流在旋轉,我下意識地撫摸著它。暖流好像升到了我的鼻腔,此刻我才想起,我竟然沒有留下母親生前的任何一件物品。

母親曾在這房子里與我朝夕相處了二十年,又在這地方死去、消亡,了無痕跡。不,母親并沒有消亡,她從未背叛過這個家,家是她的信仰吧!她就像一個為信仰苦行的殉道者。

等我坐回出租車里,這座城市已經華燈初上。車載收音機里響起了《橄欖樹》的歌聲: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我摸著自己的腹部,不由自主地跟著哼唱起這支歌——小家伙在子宮里踢我。又是一股纏繞周身的熱流,比先前更強烈,要從我的喉頭、鼻腔和眼睛里沖出來。

我已經不只是我了。我成為業已“消亡”的母親與我將要出生的孩子之間的那個人,我成了母親。

我想起來,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我還很小。那時母親的毛紡廠是三班倒,每次輪到她上夜班,她就會在家里先陪我入睡,到午夜時悄悄起床去上班。有好幾次我后半夜醒來發現母親不見了,就放聲大哭——失去母親是最最可怕的事。每次入睡我都會緊緊地攥住母親的手臂,防止她在半夜離開。母親就會拍著我,把嘴唇輕輕貼在我的額頭上,緩緩地、非常認真地唱起歌來: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我明明會和母親永遠在這個家里,為什么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呢?為什么故鄉會跑到遠方去呢?不記得母親是怎么回答我的了,只記得那歌聲好像不是來自母親的喉嚨,而是從一個很空曠的地方傳來的。

責任編輯""" 劉鵬艷

主站蜘蛛池模板: 狼友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特级AAAAAA视频免费观看| 成人精品午夜福利在线播放| 久久这里只有精品国产99| 91福利片| 九色国产在线| 国产成年女人特黄特色毛片免| 四虎影院国产| 亚洲综合片| 无码中文AⅤ在线观看| 伊人久久大香线蕉影院| 国产亚洲现在一区二区中文| 9cao视频精品| 亚洲无码视频喷水| 精品国产91爱| 一本色道久久88综合日韩精品| 六月婷婷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中文字幕人妻无码系列第三区| 欧美人与牲动交a欧美精品| 激情六月丁香婷婷四房播| 国产熟女一级毛片| 91精品啪在线观看国产| 国产免费观看av大片的网站| 精品国产电影久久九九| 亚洲一道AV无码午夜福利| 成人午夜视频在线| 国产成人综合网在线观看| 无码专区国产精品一区| 中国国产高清免费AV片| 91丝袜美腿高跟国产极品老师| 中文字幕无码中文字幕有码在线 | 欧美怡红院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中文字幕在线播放| 看你懂的巨臀中文字幕一区二区| 日韩天堂视频| 久久6免费视频| 国产在线98福利播放视频免费| 国产在线视频欧美亚综合| 国产人成午夜免费看| 91无码人妻精品一区| 日韩黄色大片免费看| 亚洲无码37.| 日韩无码精品人妻| 久久亚洲精少妇毛片午夜无码| 久久国语对白| 亚洲 欧美 日韩综合一区| 被公侵犯人妻少妇一区二区三区| 精品国产美女福到在线直播| 综合色88| 91丨九色丨首页在线播放| 91小视频在线观看| 欧美一级爱操视频| 农村乱人伦一区二区| 99热这里只有精品国产99| 在线观看国产精品日本不卡网| 亚洲成人动漫在线观看 | 中文字幕在线观| 好吊色国产欧美日韩免费观看| 91精品啪在线观看国产91| 亚洲一级毛片免费看| 国产成人久久综合一区| 国产国语一级毛片| 亚洲an第二区国产精品| 午夜成人在线视频| 视频一本大道香蕉久在线播放| 亚洲系列无码专区偷窥无码| 免费看av在线网站网址| 亚洲第一视频网站| 男女男免费视频网站国产| 免费看a毛片| 伊人天堂网| 久久久精品久久久久三级| 国产高清在线观看| 欧美日韩中文国产va另类| 美女高潮全身流白浆福利区| 成人福利在线观看| www.99在线观看| 免费无码AV片在线观看国产| 99国产精品一区二区| 国产女人在线视频| 久久青草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 亚洲中久无码永久在线观看软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