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再次來到我面前,從他滿是褶皺的臉上,還能看出他有些不好意思。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一個禮拜前,他來過,要我給他辦理壽命延長業務。我有些好奇地看著老者,不過還是以職業性的口吻問道:“需要幾天?”老者舉起手掌,他的手指蒼老得像是浸泡過污水的樹根,“一天……哦不,兩天吧。”他低聲回答。
這些年,我所在的部門逐漸清閑下來,有時一天也難見幾個人來。
自人類開始自主掌控壽命后,多活幾天和少活幾天,就跟去菜市場多拿把蔥、少買塊姜一樣稀松平常。當然,即便要死要活是人的自由,延長壽命的業務還是需要本人親自跑一趟。壽命太長,該死的不死,人口曾經暴漲,想死的沒人攔,甚至還被暗中鼓勵,提供死亡服務的公司除了收費高昂,還可以獲得嘉獎;不想死的,也大有人在,不過他們是不被鼓勵的“負能量”。
早些年,來辦理延長壽命的人還在門口排起長龍。那時我剛入職,分管“人壽”這一塊。那時局里工作人員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如今只剩下我和另外一個女同事。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想繼續活下去的人越來越少。據統計,去年我們這里的死亡率已經創歷史新高,說是死亡率,其實也可以說是“自殺”率。社會如染了流行病,一批尚年輕的人像是約好的一樣,紛紛提前預約死亡。這些人死得太早了,不過要是在以前,我是說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那時候,好像很少有人能活過百歲。
眼前的老者已經超過法定壽命,他再次提出延長壽命的請求,在冷清的大廳里多少顯得有些新奇。不過工作條例寫得明明白白——我們沒理由拒絕任何人延長壽命的請求,法定壽命不是硬性要求,只是提倡。也就是說,一個人只要活到法定壽命,想要再活一天,就得申請,否則便是法外延壽,和私自折壽一樣,都是違法行為。
眼下,我一方面疑惑我們這個部門存在的必要性,一方面也對每一個來申請延壽的人另眼相看——到底是什么樣的遺憾,讓他情愿在這世上多活,哪怕是一天兩天。
我跟老者攀談起來。
我每天都無聊透頂,人工智能對社會的擠占加劇,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需要用到人的地方已經不多。即便如此,還是有一些工作崗位被刻意保留下來,讓人看起來不那么多余。
“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沒有來得及做?”我一邊為老者辦理業務,一邊把頭轉向女同事,“就像我的女同事,她說蔦蘿花是所有藤蔓類花里最好養的品種,再等一個禮拜就開花了。”
老者聽出我在和他開玩笑,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他不是那種口水多過茶的人,也可能是單純不想在陌生人面前袒露心聲。他坐在對面的椅子上,默默看著我在透明的電腦屏幕上操作。事實上,這談不上是一項工作,更談不上有任何價值和意義。如此低智的工作,如果人工智能有意識的話,早就在背后恥笑了。
“您慢走,有需要歡迎再來。”我辦理好業務,目送老者離開。
“最后一次了。”老者邊走邊說,“花兒明天就開……”
這時,女同事湊過來:“咦,怪老頭在說什么?”
我搖搖頭。
下班后,我走在街上。我習慣走路回家,這和我正在從事的工作一樣,都嚴重落后于時代。空曠的街上沒見幾個人,他們習慣躲在家里,家就是世界,世界就在家里,只有沒事時才透過落地玻璃窗觀察外面。如果抬頭望向那些聳入云層的高樓,就能看到玻璃后面有無數雙眼睛,它們在夕陽的余暉里,像是一片擱淺在海灘上的沙丁魚。我挺幸運的,還從事著一個需要每天出門的工作,朝九晚五。
朋友都說我是一個活在古代的人,不僅生活方式古老,思想也古老。
文娟也這么認為。
文娟是我的生活伴侶,生活伴侶是男女最親密的結合方式。組成生活伴侶是極少數人才愿意干的事情,要不是上面三令五申,誰還會無趣地跟另一個人綁在一起一輩子呢?當然,愛情還是存在的。我和文娟都是相信愛情的人,我們的選擇沒有誰強迫誰、誰遷就誰。我們沒有孩子,不過最近文娟意志上有些松動,老是鼓勵我在“危險期”與她同房。我沒同意,我還沒有想好。
進小區時,智能門衛照例對我微笑。他沒有名字,只在額頭顯眼處打出標記,ABCD,我還一度覺得那樣很不尊重“人”,暗地里給智能門衛取了個名字叫阿廣。我總覺得他跟我一個死去多年的好友長得很像,我那朋友就叫阿廣,多年前他用一根繩索結束了自己——那是非常古老的自殺方式,據說還有一個文雅的說法,叫“自縊”。人們都覺得那樣死太過痛苦,也不雅觀。這個時代,阿廣以那樣的方式結束自己,不單自己痛苦,也給別人制造麻煩,處理尸體雖然不是什么難事,但也要花費人力和時間,更重要的是信念上的背叛,如整齊劃一的隊伍里出現一個出格的另類。不過,我倒是對阿廣充滿敬意,體驗痛苦也是一種久違的奢侈。不遠的將來,人類將徹底告別疼痛。
近來一段時間,我老覺得門衛“阿廣”有些異樣,他的微笑似乎含有特殊的意味。那不應該是人工智能所具備的能力,只有人,活生生的、有情感有情欲的人——或者說只有像我的朋友阿廣那樣還殘存著強烈情緒的人,才會有的面部表情。可能是我的錯覺,我該不會真的把他們混為一人了吧。
晚餐時,我跟文娟說起此事。
文娟剛把營養濃縮包打開,不悅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我讓她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事情。她用眼神制止我繼續往下說,我便識趣地沉默了。兩人在餐桌的兩端把營養液一飲而盡,再把殘余的垃圾掃進通往垃圾焚燒廠的通道。營養餐對人類來說是一項偉大的發明,正是它讓人們擺脫了疾病和衰老的威脅,不過我更愿意把它們看作藥物,而非食物。我們起身來到客廳,和往常一樣,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多余的話說。文娟在她的工作室里養了一只八哥,它倒是及時地聒噪起來,重復念叨著“阿廣”二字。文娟一聲呵斥,八哥又安靜了。
文娟說:“露西最近胃口不好,明天要帶它去醫院看看。”
露西是八哥的名字,我不知道文娟為什么要給它起這么一個名字。醫院每天都有人在排隊,不過不是人看病,是人帶著自己的寵物去看病。文娟說要去醫院肯定下了很大的決心,那一天下來絕對沒法保持好心情。我不想去醫院,所以不會主動飼養任何動物。據傳,醫生們每天要給幾百只寵物看病,脾氣都很差。
說實話,我不太情愿跟文娟聊起這只煩人的八哥,它看起來不像是生病的樣子,倒像是個狡黠的第三者。我故意避開話題,開始說起白天上班時遇到的老者。我們很少談及工作,關于我的工作,文娟向來是鄙夷的。人類早就擺脫了按部就班的工作模式,幾乎每個人在家里都有自己的工作室。跟文娟談我的工作,無疑是自找沒趣,不過老者的事,我還是有興致講一講。
文娟聽后問:“你是說,他放棄了無疼痛的權利?”
我點點頭。
文娟做出一個痛苦的表情,說:“那人真勇敢。”我沒想到文娟關心的是這個。對的,文娟說的沒錯,申請延長壽命雖然不會被拒,但也要付出代價,就是會取消無疼痛離世的福利。也就是說,老者死的那天,他需要經受一次短暫的痛苦。這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是無法接受的,人們已經不能承受哪怕是一丁點肉體上的疼痛了。
“他既然選擇了,肯定就做好了承受疼痛的準備。”我其實更像是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他人。
文娟搖搖頭,若有所思。
“還有人愿意……”她略微欠下身體,“長眠公司都需要早早預約了吧。”
“他肯定還有什么心愿未了。”
“不過代價也太大了。”
“你說,有沒有可能,”我坐直身子,“他對死亡還保持古老的恐懼。”
“不可能。”文娟有些訝異,“實現永生那天起,人們對死亡的恐懼就一并消失了,甚至有一天,我們會開始向往死亡。我感覺這一天正在到來,或者說,已經到來。”
確實如此。我向往嗎?還談不上,畢竟還遠沒有到達法定壽命。恐懼?肯定是不存在的,人們早已相信,那是去往天堂的唯一途徑。文娟所服務的公司就叫“天堂國”,是全球最大的一家長眠集團的子公司,他們研發的技術不僅可以消除死亡的痛苦,還能給死者帶來巨大的幸福感。他們還虛擬出天堂的模樣,將每一個在他們公司死去的靈魂都安放在“天堂國”里。“從此幸福不再是短暫的感受”,街上的大屏幕上到處是耀眼的廣告語。文娟是“天堂國”項目的核心工程師,她有時會像個花癡少女般跟我描繪天堂國的模樣,突發靈感時,還及時記下,以待增補。她滿懷憧憬地說:“天堂國是一個不斷完善的項目,直到有一天,人類的智慧會把它打造成完美無缺的國度,到時候……”我及時打斷她,她對未來的設想讓我感到害怕。簡單說,我不希望人死后還要像活著時那樣,哪怕那兒真是天堂。退一步講,即便死亡如一次長眠,那也比重新活在另一個虛擬的空間里要強。我們的睡眠質量實在是太糟糕了,甚至沒有人真正睡過一覺,尤其是像我這種古板的人,還堅持每天晚上就寢的習慣——古時候還有一種叫作夢的東西,現在誰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了。
“你說這樣活著有意義嗎?”我突然脫口而出。
文娟不屑地推了我一下,生活已經這么美好了,還有追問意義的必要性嗎?但我有時會想,不允許追問,是不是就意味著經不起追問呢?
“別整天想這些沒用的。”文娟嬌嗔道,“有空的話明天陪我去趟醫院。”
我立馬表示沒空,盡管明天是周末。是的,世界還保留著周末,至少我們這些基層服務人員依舊有寶貴的雙休日。既然已經說出口,預示著我明天不能待在家里,得出去找點事做。
與文娟結束交談后,我們各自回房間。我戴上VR眼鏡,如親臨現場,游蕩在幾百年前的城市,那時候大街上都是汽車和人,人們還愿意為一口好吃的排起長長的隊……醒來時,發現天已經微微亮,早上的陽光照在玻璃墻體上,到處是赤裸裸的陽光和赤裸裸的人。隱私已經是一個很久遠的概念了,現在人們都生活在完全透明的空間里,這是出于安全考慮,同時方便智能化管理。長眠公司每天都要服務數以萬計的求死者和壽終者,他們決不允許任何一個人死于非命,或者自殺,哪怕在自己家里。我發現只有陽光是不變的,想到這,我感到生活還有些許溫暖,我再次想起了我的故友阿廣。
我與文娟同時出門,在小區門口,我們相互道別,我目送她提著八哥籠朝街角空蕩蕩的群樓走去。街上每一幢大樓都是耀眼而透明的發光體,它們白天近乎不存在,隱約的輪廓像是飄浮在空中的影像,一到晚上,它們就會化身五彩斑斕的屏幕,閃爍著各種絢麗的畫面和標語——當然,一切可能都是幻象,看上去是那樣子,事實上可能并非那樣子。我回過神來,發現街上只有我一個人。陽光正好,我要去的地方之前沒去過,甚至都沒聽說過,它可能在市中心,更可能在無人知曉的市郊。任何年代都有市郊,就像任何年代都有落后于時代的人。我利用職務之便,查到了老者的住址。我大可不必這么干,但我也實在沒有更好的去處和更有意義的事情可做。老者如果真有需要,我還可以幫他。
我很慶幸自己沒有迷路,在不借助任何工具的情況下,來到了資料顯示的目的地。作為地名時,我沒覺得這兒有什么特殊,真正尋過來后,才隱約覺得這地方有些熟悉,我似乎來過,在很久以前。我不敢確定,因為每天晚上我都喜歡以虛擬現實的形式去往無數地方。這兒既不是市中心,也稱不上市郊。我沒有看見河流,我記得有一條河流從我們城市的東邊流過,那是老城的舊址,如今已然是埋在草木下的廢墟。如果我走得足夠遠,河水肯定會擋住我的去路。我的故友阿廣在自縊之前就徒步去看過河流,他回來后以極其興奮的語氣跟我談起,說古時候每座城池都有河流穿城而過,人們喜歡給不同的河流取不同的名字。河水奔騰入海,兩邊是金黃的稻田,那些幾百年前就消失的漁民踩著木筏順流而下,去往寬闊自由的大海……我不知道阿廣為什么那么興奮,徒步去看一條河流哪怕算是壯舉,也不至于要以死祭奠。
我很快就尋到了老者的家,一座簡單的別墅,這種老式別墅一看就有些年月了,除了入戶門的三級石板臺階,屋內從一樓到二樓,從二樓到三樓的露臺,用的也是需要一步步踩踏上去的樓梯,確實是老古董。我很久沒有踩過樓梯了,突然有些興奮,疾步走近別墅的大門。鐵柵欄和大門都爬滿了順著雨水流淌的銹跡,我窺見院子里也是一片破敗的景象,地上長滿了野草,不過花圃的籬笆上,卻開滿了紅色的鮮花,很明顯是有人在精心培植。
鐵門沒鎖,我直接推開,來到了院子里。院子很大,有一畝地的樣子。我其實對一畝地概念不明,這是一種懷舊的記憶。現在我看清楚了,花圃里除了鮮花,間隙里還種著一些蔬菜,我叫不出名字,不過和野草還是能區分開來的。看樣子,老者還有做飯的習慣,家里有古老的廚房,每天按部就班擇菜洗菜、做飯吃飯、洗盆刷碗……我腦海里浮現出清晰的畫面,似乎也有過類似的經歷。
沒見著人,上樓的門是關著的,看樣子也不是經常開。我剛要發聲,老者突然從一面籬笆后閃了出來,他沒發現我,像是突然被什么絆了一腳。我謊稱是上門服務,看有什么需要幫忙。老者對我私闖民宅沒表現出詫異,但也不是很歡迎。他站在門口的臺階下,默默地看著我,手里還拿著一把像是鋤頭的鐵制工具,上面沾著新鮮的泥土。他顯然還沒認出我來。我說要不進屋里坐坐,對老者做出一個請的手勢,仿佛我才是這座別墅的主人,他反而成了貿然的造訪者。
剛一落座,為了活躍氣氛,我問:“院子里開的都是些什么花啊?”
老者看了我一眼,說:“蔦蘿,也叫繞龍花。”
我感到羞愧,最近同事也喜歡上了養蔦蘿,有人養動物,有人種植物,唯獨我什么都不想,不少東西在我這里只剩下名稱,沒有相對應的實物。
我清了下嗓子:“是這樣的,昨天忘了提醒您,您清楚現在的政策嗎?”
老者這時認出我來了,但他沒聲張,只是表情上松懈下來。他點點頭,起身為我倒了杯水,表示聽明白了我的意思。
“其實,”我繼續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看看您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你覺得你能幫我什么呢?”老者微笑著,在我面前緩緩坐下,“體驗久違的疼痛,還是重返疼痛年代?”
我這才留意起老者的穿著,天藍色的牛仔褲和褐色的皴裂的皮衣,他坐下時,幾乎和同色系的沙發融為一體。沙發也是真皮的,只是磨損嚴重,好多地方都起皮了,露出白色的布紋。
重返疼痛年代,他們的口號是——人類需要疼痛,疼痛使人清醒。
他們的觀點多少有些矯情,就像吃飽了飯的人突然很向往餓肚子的感覺。但我對他們沒有偏見,雖然我覺得結束疼痛是人類最偉大的進步,但是我尊重別人的選擇。
看架勢,老者有點故意挑釁的意思,可能在他看來,我是來興師問罪的。
我連忙笑了一下,想要打消老者的顧慮:“人們已經忘了疼痛是什么感覺了,怎么回去?”
“不對。”老者斬釘截鐵,“他們不是忘了,是不能。”
老者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的老頭,至于他背后還有什么高人,那就不得而知了。
“涂先生,這難道就是你們所追求的幸福生活?”老者站起來,朝客廳的角落走去。回來時,他的手上多了一樣東西,是一頂黑色的布帽。
我一下子警覺起來,老者叫我涂先生,即便是辦過兩次業務,他也沒必要記住我的姓氏,而且那頂黑色的帽子,我一下子就認出來了,那是我的故友阿廣的帽子,我曾以為它早已隨著故友的離去而消失。我們在一起時,阿廣經常拿出來擺弄,問我好不好看。如果不是老者拿出來,我都忘了它的存在。
這么看來,這座別墅我確定來過——當然那是更年輕的時候。
“你認識阿廣?”我的表情肯定很驚慌,“你是他什么人?”
“別著急,涂先生。”老者把帽子擺在并攏的大腿上。“阿廣去世后什么都沒有留下,像是一陣雨消失在土地里,一場風消失在空氣里,一種想法消失在日復一日的生活里……這頂帽子是我費了不少勁保存的,它象征著一種精神。你也知道,阿廣和他的死都稱得上是大逆不道。”
“不好意思,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我確實有點鬧不明白。
“可以理解。”老者微笑著,“他那么做可能是為了保護你。”
“你是說,他瞞著我,其實還干了其他事,聽起來還是很嚴重的事?”
“涂先生,任何年代,總有一幫相悖于時代的人存在,他們是一個群體,也是一個泛化的圈子。我這么說你應該能明白,從這個意義上說,還有更多的人可以歸納到我們的群體中,包括你,但那是不科學的統計。”
“阿廣?”我站了起來,語氣充滿疑惑,其實心里已經很清楚,老者要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是的,他經常跟我提起你,在他還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老者像看老朋友一樣看著我。
“那么,這是不是你們計劃的一部分?”我特意強調“你們”,以表達作為一個局外人被暗地里玩弄的憤怒。
“這不關阿廣的事,是我自作主張。當然,我也需要走那么一趟,哦不,是兩趟。至于你會不會真的尋過來,我可是一點把握也沒有。不過……”老者沉吟了一下,“你確實如阿廣說的那樣,對這個世界還保有好奇心,這很重要,也很寶貴。”
看老者的表情,似乎我的表現沒讓他失望。
“那你為什么要找我呢?”我喝了一口水。這顯然是地下水,帶有土壤和礦物質的味道,我很久沒喝過這樣的水了,味蕾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扎了一下。
“簡單說,我需要多活幾天,在你來之前……我們得像接龍那樣把疼痛傳遞下去,否則人類就再也沒有疼痛的記憶,沒有記憶,回到疼痛年代就真的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我們像是一個個疼痛的儲存器,在沒有找到新的傳遞者之前,誰也不敢輕易去死。”
“您是最后一個?”我問。
“涂先生果然是聰明人,阿廣說得沒錯。記得他在的時候,我們是多么熱鬧的一個群體,大家興致高漲,激情澎湃,雖然以不同的身份隱藏在世界各地,但我們有屬于自己的聯絡體系,每天都可以在平臺上分享自己對疼痛的體驗。隨著阿廣的死,一切都變了樣。”
“他為什么那么年輕就選擇自殺呢?”我提出自己的疑問,也是一直以來的疑惑,僅僅是作為他的朋友。一直以來,阿廣的死都是我的一個心結,他身上隱藏著更大的秘密,自然不會告訴我很多,即便帶我來過這座別墅,他的說辭肯定也是帶我去朋友家里玩玩,多認識一些陌生的朋友。我們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分享人生經驗和對世界的看法,就算我最后選擇的道路與他的理念不合,他依然沒有疏離我,只是在一起時,他沉默的時候比說話的時候多。那時我還沒有察覺出什么,一度以為他是在嫉妒我,而他就像是一個無業游民,既不接受援助和庇護,自己又沒有生存技能。他在我這里不知拿過多少錢,我都忘了,總之加起來是一筆蠻大的數目。
“是的,問題就出在這里。”老者傷感地閉上眼睛,“這沒什么好諱言的,我們本來就不是一樣的人類。那些年,我們內部發生了一些小問題,有人開始質疑,或者說開始反思,我們是不是太異類了,疼痛有什么好向往的,有什么好歌頌的,有什么好懷念的,有什么好體驗的……以至于,有一小部分人開始把矛頭指向阿廣,說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即便是我們真的把世界帶回疼痛年代,他終將是第一個放棄疼痛的人。”
“他是以死明志,且以最痛苦的方式。”
“唯有一死,他在我們心目中才能成神。再也沒人敢褻瀆、敢質疑、敢說半句壞話。這么多年,我們一個個誓死把疼痛的記憶延續下來,像呵護風中微弱的燈火,不讓它熄滅。”
我竟然被老者煽情的話語感動了,有一種熱淚盈眶的沖動。這真是一種迷人的表達方式,很少有人具備這種言說能力了,人們的交流早就變得越來越簡便,甚至都不需要任何交流,一切按既定的程序走就行,語言漸漸成了累贅。
“涂先生愿意繼續呵護這弱小的火苗嗎?”老者站起來,把帽子朝我遞過來。
我一時竟沒有半點遲疑,伸出手去,與老者的手握在了一起。
我忘了是怎么離開那座神秘的別墅的,腦子里渾渾噩噩,只記得去的時候兩手空空,回來時手里多了一頂帽子。
智能門衛又朝我微笑,這下我確定他是阿廣無疑,或者說,阿廣已無處不在。
文娟還沒有回來,家里潔凈如初,少了八哥的聒噪,竟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空蕩蕩的感覺。我不知道該干些什么,哪怕是做做家務。
我開始有些神經錯亂,以至于文娟回來時,我依然沉浸在自我的情緒里,絲毫沒有察覺她的異樣,直到文娟突然大聲哭泣起來。
文娟邊哭邊說:“露西沒了。”
我這才發現,早上文娟帶去醫院的八哥籠真的只剩下一個空空的籠子。說實話,八哥有沒有對我來說造不成情緒波動,但我得有所表示,于是急切問道:“怎么回事啊?”
文娟哭哭啼啼的,把帶八哥去醫院的過程說了一遍,醫院里的人和寵物非常多,排了半天,輪到她時,那個醫生只是看了八哥一眼,便下結論說:“病得不輕啊,得住院。”文娟當然沒說什么,盡管她知道醫生總是習慣夸大其詞,好讓主人多花錢。文娟想問八哥到底得了什么嚴重的疾病,身后一個牽著一頭美洲羊駝的老婦人就開始催了。文娟只好匆匆去給八哥辦住院手續,好一陣煩瑣的程序走下來,又是對八哥的反復檢查,籠位又緊張,多方溝通,終于有個籠位騰出來給八哥。文娟這才發現八哥有些異常,它情緒十分低落,沒過一會兒,一股鮮血就從它的嘴里流了出來。文娟大叫,喚來醫生,經過一番手忙腳亂的搶救,還是沒能搶救過來。
事情既然已經這樣,我只好勸文娟節哀順變。
然而禍不單行,晚上,文娟又接到公司內部的緊急通知:無限期停止“天堂國”項目的開發與運行。
我看著生無可戀的文娟,感覺她的人生真的跌到了最低最低的谷底。
第二天,城市里所有的樓體屏幕都在緊急插播市長的講話,市里即將頒布新的人壽計劃政策……
不出意外的話,我也快要失業了。
找個機會,我想和文娟好好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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