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

1

她在夏天總是穿一件藍裙子，大家自然認為她最喜歡藍色，其實她最喜歡白色，最想穿的是白裙子，穿藍裙子只是因為她流的汗是藍色的。這是一種病，名色汗癥，雖然她的癥狀輕微，但在夏天穿白裙子依然會有被藍色汗液浸染的可能，那會帶來不必要的尷尬，而她厭極了生活中的種種尷尬——就像她從小就厭極了一碗餛飩里飄浮的香菜、被媽媽強迫搓澡、所有的動物表演、在綠皮火車上過夜一樣——也很煩向那些不相干的人解釋自己獨特的身體狀況。

她叫薛嬋，出生在三十四年前小滿那天的傍晚。

當時她姥姥說，小滿這時節正是初夏，是北方最宜人的時候，天氣漸暖，人們充滿活力，是個好節令，就給她取個小名叫“小滿”吧，于是她就有這個散發著初夏迷人氣息的名字。后來隨著她長大，凡是和她相熟的人都喜歡叫她小滿，而非她的大名。

小滿的個頭比一般女性要高，身材苗條，她的面容清秀，好似水滴一般潔凈。她的眼睛并不大但異常鮮明，眼神里透出一種少見的率真之氣，就如同水晶折射陽光一樣折射出她的心靈底色。她的發式樸素，只是扎成一束馬尾，隨著她走動而晃動，顯得靈性十足。如果她不是時?？酥魄榫w，從而使自己略顯拘謹或少許緊張，那她的面貌將呈現出完全自然的狀態，會令見到她的人們感到更為舒服，熨帖。

她在思考問題時，會無意識地用右手食指輕輕劃過下唇的邊沿。

她常常在望向窗外的時候，幻想自己可以變成一只羽毛潔白的鳥兒飛到空中，而非只是呆呆地凝望窗外。當她進入公共場合，言語不多卻指向清晰、明確，甚至鋒利，狀態冷靜而理性，但她獨自在家時卻容易多愁善感，變得像一個少女，行動也并非像在公眾場合那樣利落干練，而是會在走路時不自覺地邁出可愛的貓步。

她喜歡光束。她喜歡在清晨觀察眼前的一道道光束，湊近便可以看到光束中那些正在舞蹈的灰塵，那些灰塵使她莫名其妙地感到人世的穩當與切實。她尤其喜歡那種能夠照亮黑暗路途的光束，它令自己安心，增添膽魄。于是她夢想下輩子能夠投生到啟明星上，因為它是點亮黎明前黑暗的第一顆星辰——那該有多酷。

她不是一個愛笑的女人，一旦笑起來不僅美，而且特別。與普通人不同，她的笑給人們強烈印象的不是那種淺表的面部肌肉牽動，而是仿佛從她內心流淌出的美妙音符，帶有韻律，從她的面部涌了出來。她的喜悅是一種精神上的綻放。

她的性格中有非常果敢的一面，有決斷力，從不后悔。對于自己錯誤的決定和選擇，她甘愿承受后果。行事前，她總是會進行獨立而明晰的思考，然后下判斷，接著便是行動，絕不婆婆媽媽。在處理尋常事務時她有輕微的拖延癥，但她的拖延不是因為不善于管理時間，而是因為她的心情——在她的心情好或者差時，就會發生拖延——所以毋寧說這是她的某種情感反應的延續。

回家后，她習慣亂丟衣服，而不是一件件掛在衣柜里。

她喜歡文學和電影，父親是并州一家文學刊物的副總編，家中藏書甚多，從小她就愛上了閱讀。她在燈下讀《簡·愛》，為那個獨立、堅強，又充滿自尊的愛小姐而感動，把“你以為，因為我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了嗎？你想錯了！我的靈魂和你一樣……”這段經典獨白抄在一個精美的筆記本上，幻想未來的自己也能遇到一個像羅切斯特那樣外表剛毅而內心柔軟的男子漢。在初二寒假的一個清晨，她開始讀《傲慢與偏見》，讀得輕松愉快，時常被書中的班納特先生和他太太逗得發笑。達西的傲慢和清高總給她一種孩子氣的印象，由此她覺得這個十九世紀的英國男人應該值得信任，因為一個孩子氣的男人總歸心地單純善良。伊麗莎白最吸引她的是其人的聰慧以及一個如此聰慧的人竟然也會因為偏見而做出錯誤判斷。人性啊，總有靠不住的地方。毫無疑問，她和其他讀者一樣，討厭柯林斯，但她因為心智早熟，就又有點兒憐憫他。高考后，她捧起《紅樓夢》，還沒讀了幾回，便已經傾倒。賈寶玉初見林黛玉時脫口而出的那句“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久別重逢”被她認為是自己閱讀過的全部小說中對于一見鐘情的最佳描述。讀到黛玉葬花和焚稿的章節，她流下了眼淚，和所有的“擁黛派”相同，她厭惡高鶚續書的唯一理由就是憑什么他信手一筆，就將寶哥哥和林妹妹的姻緣活活毀掉——他竟然敢！

她愛看電影。她上初中的時候看了《泰坦尼克號》，開始朦朧地發覺原來真正的愛情并不一定是長久相伴，在短暫的相逢中照樣可以激起愛的狂瀾。另外，沒想到“吐口水”這種不衛生的習慣也可以成為一種愛的銘記——她覺得新奇極了，又感動莫名。隨著她漸漸長大，開始選擇看一些更有深度的電影，在大一時看了特呂弗導演的《四百擊》。她對于電影敘述的孤獨而迷茫的少年生活已經生出某種同情與悲戚，而結尾安托萬逃向大海的長鏡頭則令她深深著迷。她發現有時候電影的視覺語言和敘述結構甚至比故事本身還要吸引自己。

文學和電影一直伴隨著她，是她的主要愛好與精神營養。她曾試著寫過一些隨筆和故事，從未給旁人看過，因為她自己并不滿意?？赡芩龔男【妥x過比其他孩子更多的經典作品，反而使早熟的她對自己的文筆過于挑剔。她自認為沒有文學天賦，樂得只成為一個單純而快樂的讀者。她認為感受作品與創造作品同樣重要，就像她覺得如果一個人沒有獲得愛情但絲毫也不影響其贊美愛情一樣。

她母親在一家國企搞宣傳工作，寫得一手漂亮的楷體小字，閑下來時會彈幾首古琴曲。家里的文化氛圍使她比一般孩子多了優雅的文氣，對于人性也比同齡孩子有更加深刻的洞察，雖然她的這些特質只是來源于家庭文化氛圍和文學書籍的影響，但對其人格和靈魂的塑造則功莫大焉。上大學前，她在學校里的成績一直很好，可是從沒當過第一名。她不是一個下死力氣學習的人，在家寫作業的間歇她常常會讀幾頁小說或者看半部電影，又或者發一會兒呆。她和同學們的關系不遠也不近，沒有所謂的閨蜜死黨，也從未討厭過任何一個同學。此時的她就像一股清澈的溪水，看起來很美，也不湍急，沒有危險，但假如某人把手伸進溪水里，就會發覺有些寒涼，不能久待。

2

小滿上大三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了段佳明。

段佳明和她同屆，學的是舞臺美術設計，他們的相識緣于排演校內學生演的話劇《長安夢》。他是舞美之一，而她和另幾位同學協助他做些打雜的工作。她初見他就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和她年歲相同，但看起來好像大她三四歲的樣子，這不是說他顯老，而是他的面容和氣質都特別成熟、穩重，這與校園里大學生的學生氣質截然不同。他留一頭短發，穿一件藍白格子的長袖襯衫，挽著袖子，露出小麥色的皮膚，顯得頗為壯實。他的五官有棱有角，眼睛烏黑深邃，展現出性格中的剛強質地，甚至還有些冷峻。他的形象并不符合通常意義上帥的標準，但充溢著一種粗獷的男性魅力。

他的形象瞬間就吸引了小滿，這是她上大學后第一次被男生吸引，他身上那種雄性的力量和氣息使她感到既緊張又興奮，接近他時心會怦怦直跳?！堕L安夢》是一部古裝劇，舞美的工作量很大，大家都很忙碌，因此兩人并沒有什么深入交流，都忙著要把眼前的活計趕緊做完。布置舞臺時，她注意到這位學長在工作中不僅認真，而且對舞美設計有自己獨特的美學見解，另外在搬動一些裝置和道具時他總是率先動手，不惜體力。

有一次，段佳明帶領她調試燈光，看到這位學妹的手掌瘦長，手指潔白纖細，簡直如柳似蘭一般。他分配給她的工作，她總能又快又好地完成，但不愛講話，和他的交流只限于三言兩語。后來，話劇順利開演，舞臺設計團隊受到學校領導的表揚，幕后工作人員都領了一筆補助，便在學校旁的一家火鍋店里集體聚餐。同學們圍坐在一起，熱熱鬧鬧地聊天，喝著啤酒。她和他不熟，全程也沒說上幾句話，只是相互敬了一杯酒。和所有的學生聚餐一樣，最后都在鬧哄哄中結束，他們都沒有要對方的聯系方式。可奇怪的是，他們都模模糊糊地感到兩人以后還會再見并且肯定會發生什么。

差不多三個月后，在一次學校組織的社會實踐活動中他們終于又見到對方，而且真正熟悉起來，也就是從這時起兩人開始交往。那次活動是去敬老院當志愿者，這家敬老院離學校不遠，大家都選擇坐公交車去。在排隊上車時小滿看到前面踏上公交車臺階的正是段佳明。來到敬老院，同學們先給老人們表演了一些文娛節目，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朗誦，熱鬧不已。她朗誦了一首普希金的短詩《我曾經愛過你》，有一位曾經留學俄羅斯的老大爺，聽后特別感動。他說自己年輕時可以用俄語背誦這首詩，現在老了，記不得了，不中用了，說到動情處，流下了幾行濁淚。接著，大家就分散開，或陪老人們聊天，或打掃衛生。在中午休息時，她蹲在敬老院角落的一小片菜地旁，饒有興致地看著老人們種的番茄和豆角，段佳明來到她身旁，和她打了個招呼。她轉過身子，向他露出微笑。此時她心里一驚，她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一個愛笑的人，平時很少向不熟悉的人露出微笑，只是禮貌地點點頭罷了，但不知為什么，當她看到佳明就自然而然地笑了起來，這對她來說并不尋常。

下午活動結束，大家三三兩兩地去公交站。段佳明緊走幾步，追上前面獨自行走的小滿。

“薛嬋，今天覺得累嗎？”

“還好，幫助老人是應該的。”她顯得很輕松，口氣相當親切，隨即面容又流露出一些感傷，“只是覺得人老了，真是辛苦，但誰都有這么一天，我們都逃無可逃。”

“是啊，你說得好，我們都逃無可逃，所以如何過好這一生就非常關鍵，”他的聲音渾厚，“我總覺得我不能浪費一丁點兒時間，否則到了年老時只能空悲嘆。我可不能最終把自己活成一個悲劇，或者一個荒誕劇。”

“荒誕劇還算好的，至少還有荒誕本身，”她繼續往下說，“真正可怕的是活得麻木，毫無知覺，或者成為虛無的一部分，沒有實感。在我看來你說的悲劇和荒誕劇仍然是有感覺的，有分量的，這就是價值所在——起碼不是行尸走肉?！?/p>

“你說得對，但又讓我害怕，”他壓低了嗓音說道，“你的觀點太犀利了，我無法反駁你。我想得沒有你那么深，只知道不能浪費時間，我不能想象自己到了年老的時候還一事無成。那是災難，人生的災難?！?/p>

“噢，我不是刻意這樣，這樣犀利——你所謂的犀利，”她停頓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這可能和我的性格有關系，我不喜歡拖泥帶水，談論事物也喜歡開門見山，深入本質；而且我受不了模棱兩可，也受不了淺嘗輒止。我最不喜歡的詞就是‘淺談’，感覺就像開一個玩笑似的?！?/p>

“哈哈哈，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特別的女生！”他用敬佩的目光望著她，笑著說，“你一定有顆堅固的心臟。”

“也許吧?！彼χf。

“中午你蹲在菜地那兒，我和你打招呼時，你笑得真可愛，”他說，“上次我們排演話劇，也工作了四五天，可是在我的記憶里你沒有笑過一次……”

瞬間她的臉泛起紅暈，心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

兩人沉默了幾秒。段佳明調轉話題，問她畢業后有什么打算，準備在哪個城市發展，等等。她認真而簡短地回答了他，沒有再笑，但她能感到胸腔里的一顆心跳得快極了。她很明白自己突然變得嚴肅起來是因為心里已經對他生出了一種漸漸清晰的喜歡。在對自我的認知和理解上，她異常理性和坦率，所以她感知自身的快樂與痛苦都比一般人要深刻和直接得多。同學們都坐上公交車回校了，他們沒有坐，而是相伴著走回了校園。在路上段佳明聊起了他的理想，他來自東北一個小縣城，期望能在上海這個大都市扎下根來，對于未來他持有一種既謹慎又樂觀的態度，相信通過自己的努力在未來一定能過上夢想中的生活。總之他的言談十分成熟，仿佛他做任何事情前都要經過深思熟慮一樣，都好像有個提前的計劃，給人一種踏實放心之感。

小滿聊到了自己的家庭，父母希望她能回到并州，而且她對于事業沒有段佳明那樣的企圖心，顯得隨遇而安，或者說她把生活看得更透，不愿意為了所謂的成功，把自己搞得很累以及犧牲掉在閑適時光里讀書和觀影的快樂。但她也十分欣賞佳明的奮斗精神，畢竟他是男生，自然感到肩上擔子的沉重，而且他在言談中并不抱怨自己出身于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而是覺得一切都得靠個人奮斗，這種不怨天尤人的態度比她身邊那些每天渾渾噩噩，沒有目標，或者只是依靠父母的關系找出路的同學強了太多倍。

從此兩人開始交往，兩個月后成為戀人。時光真快，他們很快就畢業了。段佳明本來可以考研，但他覺得自己家境一般，需要更快地進入工作崗位，而且他已經被自己關于未來生活的夢想之火燒得難耐，迫切盼望能夠施展才華，在上海這個大都市扎下根來。經過幾輪面試，他憑著在校期間完成的一件優秀的舞美設計作品應聘到一家頗有聲望的影視制作公司。小滿則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

自從段佳明入職后，便時常跟著劇組到全國各地拍攝，兩人聚少離多。

小滿在研究生畢業后不顧父母反對，為了愛情留在了上海，應聘到一家設計公司，主要設計書刊封面和海報。隨著段佳明越來越忙碌，每年他倆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已不足一個月，這樣的戀愛繼續下去，她覺得和佳明的關系更像是老朋友，而非親熱的戀人?！斑@樣下去是不行的?！彼谛睦锓磸透嬲]自己，覺得越快解決越好。佳明對這種戀愛狀態倒挺滿意，他認為兩人各自奮斗，不僅獨立，而且都取得了成績（從他的角度看，成績就是收入增長），在上海的職場上總算站穩了腳跟。

比起段佳明長時間不在自己身邊，小滿更感到灰心的是佳明即使是在拍戲間歇回到上海，和她聊的也不過是自己又漲了多少薪酬，劇組里哪個演員拿著天價片酬，或者鼓動她跳槽到另一家待遇更高的設計公司……聊的無非是這些，無非是錢。盡管她一再和佳明說，那家公司雖然待遇好，但它陳舊的設計理念和嚴苛的管理制度并不適合自己，可是他依然表示不解，似乎覺得只要工資高就能抹去一個公司的所有缺點。講完這一套，佳明就興致勃勃地和她說起打算不久后在上海買房，一副成竹在胸的得意模樣。

面對這些問題，小滿覺得必須盡快解決，她性格中那種果敢精神正在快速形成一種力量，決定著自己的最終選擇。

在段佳明參與拍攝的一部網劇殺青后，小滿和他攤了牌。他回到兩人同居的家，對小滿要和自己攤牌一無所知。這幾年他在行業內已小有名氣，這無形中使他變得對任何事情似乎都穩操勝券一樣，包括對小滿，總覺得她雖然聰慧又獨立，但最終一定會同意自己的生活計劃和安排，因為他是為了他們的未來著想啊——自己怎么可能害她呢？她又怎能不相信自己呢？難道他們現在不是過得很好嗎？現在他們雖然還住在租賃的房子里，但他正準備在上海買下一套房子，接著就是和她結婚，一切都這么順理成章，距離他當初的夢想越來越近了……

兩人吃過早餐，來到了客廳。

“佳明，我要和你談談，最后談談。”她的臉色有些憂郁，但很鎮定，這些話她已想了很久，所以語氣里有一種決斷的意味?！斑@太可怕了，我的意思是說我們不能再這樣分開了！這算什么？你這次回來，最多待上十幾天又會到另一個劇組拍戲——我說得沒錯吧？然后我再見你就是半年后，接著回家待上十幾天，天知道你又要去哪個鬼地方拍戲……佳明，這不是我要的生活！”

“小滿，我和你說過多少次了，現在還不是辭職的時候。我在業內剛剛有了一點兒名氣，但還不夠，”他以一種豁達的語氣說道，“我還得再熬幾年，這樣以后我們才能過上更好的生活，當初我夢想的那種生活?！?/p>

“什么生活？是你想要的生活吧，但不是我想要的。”她有些急切地往下說，“你知道，我對物質沒有很高的要求，甚至我也不覺我們非得待在上海，我們可以去并州發展，或者去你的老家東北，那樣的話，生活壓力就會減輕很多。再說了，即使留在上海，你也可以去本地的劇團，這樣就不用出差拍戲了，難道你不愿意和我每天待在一起嗎？”

“呃……當然愿意。但是在劇團里，每年沒有多少演出，那點兒可憐的工資在上海只夠勉強活下去，說句不好聽的話，活得就像沼澤里的生物一樣。”他的語氣開始變得強硬起來，或者帶著庸俗的小有所成的人們最愛流露的那種可笑的傲慢。

之后他們又爭吵過幾次，僅存的感情被一次又一次撕扯，最后兩人經過慎重考慮，在一個冬天的深夜平靜分手。這時他們已經沒有了火氣，似乎所有的委屈和憤怒都在那一次次的爭吵中消耗殆盡，仿佛他們的愛情已經成為漸漸冷卻的一小堆灰燼。小滿絲毫不后悔和他分手，猶如不后悔和他相戀一場一樣。她覺得這都是自己的選擇，既然是自己的選擇，那就要承受結果，無論這結果是好的還是壞的。

結束這段戀情后，小滿辭去坐班工作，回到了并州。她在上海那家公司里是最優秀的書籍封面設計師，所以她雖然回到家鄉，這家公司仍會派給她計件設計任務，這樣她就可以安心在家工作。她對自己的人生選擇從沒懷疑過，即使選擇錯了，修正就好，這是她骨子里的一種理性。使她真正傷心的是，那個原先她認為穩重踏實、積極上進的段佳明其實是一個自私的人，他只在乎自己并且把物質堆砌的夢想放在她之上，這就使他與那些油膩而市儈的男人一樣，到頭來仍是一個濁物。

她雖然對段佳明有清醒的認識，卻高估了自己對這段失敗戀情的承受能力，畢竟這是一段多年的情感關系，一旦崩塌，她難免不感到失落和憂傷。這種低落的情緒也導致她頻繁失眠以及對身邊的事物漠不關心，甚至對閱讀和觀影也提不起興趣?；氐讲⒅荩龥]有住在父母家，而是租了一個小公寓，在半年多里幾乎足不出戶。她的工作只需要網上對接，所以在現實中她和任何人都沒有什么來往，這種孤僻的生活逐漸加重了她的郁悶情緒。另外，她的色汗癥也變得嚴重起來，流出的藍汗比之前的顏色更為深重，這癥狀與她的抑郁情緒有關系。她深知不能任由自己以這種糟糕的狀態活著，就買了一本心理學書籍，按照書中對抑郁癥的定義，她評估自己可能得了輕度抑郁癥或者至少充滿了比較嚴重的抑郁心理，再發展下去就是抑郁癥。

書中治愈的辦法有一大堆，其中積極進行社交非常關鍵，事實上她也確實需要走出門與人多來往，否則肯定會加重抑郁情緒。于是她在“豆瓣”上搜索到本地一個名為“瞳孔”的電影沙龍組織，通過簡單的操作，她在線上成為它的成員。

3

他叫鄔盟，剛過了自己的三十七歲生日。

他的個子不高也不低，額頭寬闊，眉毛濃重，這就使他的那雙眼睛顯得特別明亮。他的鼻子直挺，反映出性格中倔強的部分，而他的嘴角圓潤，又消解了鼻子帶來的堅硬之感，形成了一種平衡。他的面容堂堂正正，有時會流露出略帶憂郁的神色，這種神色并不淺薄，而是深沉的，充滿了智性色彩。另外當他由衷地感到快樂時，會哈哈大笑，散發出在這個年紀的男人中很少能看到的一種率真的氣息。

他喜歡穿寬松的休閑衣，所有修身或緊身的衣服，甚至是正合身的衣服都會令他感到受束縛，繼而覺得精神局促。他認為自己身上的寬松衣服其實是穿在了靈魂之上，而非淺表的肉體之上。

在思考問題時，他喜歡向后仰起頭，把雙手合抱在腦后。

他喜歡四仰八叉地睡覺，喜歡盡量伸展四肢，這讓他感到一種舒展和暢快。在洗澡時他喜歡唱歌，他的歌聲往往是走調的，但唱得很大聲。在他七八歲的時候，有一陣子他覺得自己能聽懂鳥叫聲，知道它們在表達什么意思，比如：“我很開心”“請問前面有紅果樹嗎？”“有危險！”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喪失了這種能力，突然就聽不懂那些鳥叫聲了，而且感到自己比以前明顯地長大了一截——他的童年就此結束，結束的方式類似于遠在巴黎的一個小男孩突然發現圣誕節晚會上出現的那個圣誕老人是由體育老師裝扮的，進而得出結論：這世界上并沒有圣誕老人。所有童年的結束在本質上大都如此。

他喜歡聞剛刷的油漆味兒，也喜歡聞新書發出的那種交織著油墨印刷和新鮮紙張的獨特香味兒。他喜歡一個人待在黑暗的房間里胡思亂想，這時他最害怕有人猛然打開了燈，或者用某種強烈的光束突然照耀在他的臉上，他把這些行為理解成一種可怖的襲擊。

回家后，他會把衣服一件件地掛在衣柜里，收拾得妥妥當當。他喜歡收納，喜歡平整，喜歡各歸其位。

對生活中的諸多問題，他的分析非常透徹，這得益于長期養成的閱讀習慣，當然這也是一種天賦。他的思維縝密，在下決定前往往要反復進行評估或者衡量利弊，此種過于審慎的性格也使他在處理一些人生難題時顯得猶豫不決。好在他畢竟有一個智慧的頭腦，因此在最后時刻他總會做出一個正確的或者大致不差的判斷，但在這個判斷過程里他幾乎肯定會因為自我糾結而感到身心疲憊。

他的星座是雙子座。

他喜歡戲劇和電影，崇拜莎士比亞和關漢卿，認為貝克特首先是一個充滿精神矛盾的智者，其次才是一個劇作家。他喜歡法國戲劇家阿爾托，喜歡其人的反戲劇理論和具有顛覆性的藝術主張。他父親是一個影迷，從小他就在父親的帶領下，觀看了大量電影。后來，漸漸長大的他開始不滿父親提供的片單或者說開始在心里批判父親的一部分審美取向，于是他的觀影轉變為獨立的自我狂歡，而且這個愛好最終變成了他的職業?，F在的他喜歡黑澤明，喜歡他導演的電影里呈現出的人性中的激烈對抗以及一種隱藏很深的東亞式溫情。他喜歡小津安二郎，也喜歡法國新浪潮電影。他喜歡拍出《野草莓》的伯格曼，這部電影在他看來是獻給時間的一首愛與虛無的永恒挽歌。

高考時，從小喜歡電影的他考上成都的一所大學，學的專業是戲劇影視學。他在大三時認識了同校學漢語言的一個名叫孟沛馨的女生，很快他們就成了戀人。沛馨的個頭比一般女生要高一些，長著一張圓臉龐，眼睛忽閃忽閃的，就像會說話一樣。她性格開朗，愛笑，一笑就在嘴角顯露出淺淺的酒窩，沒有人會不喜歡這樣可愛的女生。像幾乎所有的校園情侶一樣，兩人陶醉在青春的愛河里，每天一起上課，下了課就牽著手去食堂吃飯或者到校外的美食街上吃那些既便宜又可疑但確實很美味的小吃。校園戀愛給兩人留下很多難忘的回憶，尤其是沛馨，她覺得這世上最美好的戀愛只能發生在校園里，因為只有在這種近于封閉的學院環境里才能把戀愛談得浪漫而純粹。

他們畢業后，鄔盟考上北京一所大學的研究生，繼續學習戲劇影視學，而沛鑫考上了重慶一所大學的研究生。他們開始了異地戀。一開始，兩人一有時間就會給對方發微信，每天晚上都會打視頻電話，似乎他們的情感因為分隔兩地而變得更加珍貴。半年后，他們的聯絡減少了一些。漸漸地，沛鑫變得很少主動找他說話，而且顯得很忙的樣子。他隱隱感到不對勁兒，因為這不符合沛鑫活潑的性格，他也曾問她最近是否有心事，但她簡短答復說，沒什么心事，就是學業較重，空閑時間比原來少多了，請他理解。他便不再胡思亂想，覺得沛馨忙些也好，像她這樣純潔簡單的女孩子，真得學到本事才行，否則到了社會上難免會撞上南墻。

他們的異地戀還沒到一年頭上，有一天晚上沛鑫在微信上和鄔盟提出了分手。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當即買上第二天去重慶的機票，想知道她到底為什么突然要離開自己。

鄔盟來到沛馨的學校，兩人約在一家咖啡館見面。

他先到了咖啡館，不多一會兒，沛馨來了。她和他點了點頭，雖然沒有露出招牌式的笑容，但仍是那副可愛的模樣。

“沛馨，”他開始說，“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和我開玩笑吧？”

“……不，不是玩笑。我已經考慮幾個月了。”她說，刻意用平穩的口氣，使她自己顯得自然。

“幾個月了？看來你一直瞞著我。”他難過地說，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半y道我們曾經的感情真的經不起這不到一年的異地相隔嗎？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們的感情也太脆弱了！”

“鄔盟，請原諒我吧……”

“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你坦白地告訴我。”

“你沒有做錯什么，你很好，你是很好的一個男孩子，一個好男人，可是……”

“可是什么？”他激烈地說，“可是受不了我不在你身邊？還是你喜歡上了別人？”

他望著流淚的她，感到渾身無力，只是怔怔地望著她，不知該說些什么。他就像被卷進一個情感漩渦里，正在不斷下墜，漸漸感到了窒息。而令他感到最為傷心的是，曾經的戀人求他原諒時的狀態竟和自己一樣，都顯現出一種無能為力之感。此時他想，也許所有的愛情都不是被殺死的，而是死于一種個體的無力感——死于無力繼續愛下去。

自此，兩人算是正式分手。后來鄔盟聽其他同學說，沛馨在分手時已經和一個同校男生開始了交往，但他無法證實這個消息，況且證實了又有何用？既然分手了，就由她去吧。確鑿無疑的是，沛馨畢業后，與那位男生一同入職于她老家山東的一所中專學校，兩人皆為教師——依然繼續著他們的校園戀愛。鄔盟畢業后，入職到并州一所私立大學的電影評論學院，教授兩門通識課：“從小說到電影”和“經典電影賞析”。

鄔盟有時還會想起沛馨，回憶他們曾經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這段失敗的戀愛經歷使他對于開始一段新戀情變得非常謹慎，或者有些消極，當然這也是由于命運至今都沒有使他遇到一個中意之人。

今天是周日，下午他去參加“瞳孔”電影沙龍，他是該組織的初始成員之一。本次沙龍放映的電影是《阿飛正傳》。

4

身穿藍色連衣裙的小滿推開了影音室的門，看到房間里有一塊投影幕布和豎立的兩個音箱，墻壁上貼著中外經典電影的海報。房間中央有一個長條桌，圍著它坐著十幾個人，有男有女，其中那個穿著深綠色長袖T恤，著一條黑色牛仔褲，穿雙大黃靴的中年男人就是鄔盟。大家見她推門而入，都抬眼望向她并點頭致意。她也向大家露出微笑，說了句“你們好”，接著便坐在離自己最近的一把椅子上。作為一個新成員，隨后她向大家簡單介紹了自己的情況。大家表示歡迎，掌聲很熱烈。最近一直沒有新人加入沙龍，來的都是早已相識和彼此了解的同好，雖然大家關系融洽，但也缺乏新鮮感，而小滿的加入無疑使在座的人們都變得有些興奮。

大家都是熟人，沙龍的氛圍便輕松隨意。兩點半，沙龍創始人之一，也是主持人的老胡開了口。他近四十歲，為人隨和，是一家傳媒公司的老板，從小就熱愛電影。他長得圓圓的，皮膚很白，彌勒佛般的臉龐上偏偏長著一個俏皮的尖尖的鼻子，這就使他的面容顯得有些滑稽。他講述了《阿飛正傳》的幕后故事和所獲獎項，對導演王家衛的影像美學特征進行了一些必要的闡釋。在座的人們都看過這部電影，他們都是影迷，這次觀看是為重溫。

老胡介紹完畢，進入點飲料的環節。每次沙龍開展觀影活動都會占用云棲畫廊的影音室，雖然人們參加活動免費，但每人都要點一杯畫廊售賣的價值25元飲品，作為對場地提供方的回饋。這時從沙龍微信群里發來售賣的各種飲料種類，小滿點了一杯西柚汁。沒過一會兒，畫廊工作人員就給大家送來飲料，她喝了一小口，覺得味道還好。接著，老胡關掉影音室的燈光，開始播放電影——

幕布上開始出現張國榮的背影，他飾演阿飛旭仔，嘴里叼著一根煙，正駕輕就熟地誘惑著張曼玉飾演的純真的售票員蘇麗珍。

這時電影里那個老式時鐘指向下午三點，差不多就是現在觀影的時間。旭仔拿著一瓶汽水，吊兒郎當地湊近蘇麗珍，說，“你今天晚上會在夢中見到我。”說罷轉身就走，接著音樂聲響起，幕布上出現了東南亞神秘而茂盛的熱帶森林景象，正中打出了大大的“阿飛正傳”的片名。

電影就像招魂一般，瞬間就將在座十六個人的目光吸引到它的光影當中，小滿心想，人生大概也是如此影影綽綽的，就在渾然不覺中度過了一生吧。

影片結尾，在纏綿悱惻的拉美音樂里，仿佛置身于水汽氤氳的迷霧中，梁朝偉飾演的賭徒在狹窄的小閣樓里穿戴整齊，裝好賭資，把頭發弄弄好，然后將手中的煙蒂彈到了窗外。關燈，他彎著腰走出地下室，去迎接賭桌上新一輪的冒險——電影結束。

老胡打開燈，大家意猶未盡，還沉浸在影片的視覺和情感氛圍里。鄔盟喝了一口菊花茶，輕輕用手支起了下巴。

“大家討論討論吧?！崩虾f，“我先說說，這是王家衛樹立自己電影風格的奠基之作，相信在座的都早已看過了，但經典電影的特征就是?？闯Ｐ?。我記得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還是看的VCD，更早應該是錄像帶吧。當時我沒怎么看懂，感覺就是一些男男女女從頭到尾都說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廢話，動不動就鬧翻了，一會兒又和好了，就跟一幫精神病人差不多，哈哈……那時候，我才十五六歲，比較幼稚，看不懂也很正常。后來，我長大了又看，才看出它的深刻之處。我覺得這部電影在本質上描述的是人在愛情中的孤獨，那種本質的孤獨，那種愛而不得的孤獨。蘇麗珍和咪咪愛著旭仔，張學友演的歪仔喜歡咪咪，劉德華演的超仔則喜歡蘇麗珍，而旭仔最在意的是自己的生母，可是身在異國的生母卻拒絕和他見面——所以這些人其實都非常孤獨，甚至都是被拋棄者，都是情感上的失意者。這部電影我看了不下七八遍，每一次看完都會感到一種失落感，一種屬于都市人的那種情感上的失落感?！?/p>

老胡說完后，就從他左手起，人們開始逐個對這部電影表達自己的看法和感受。

“失落感，對！但除了失落感，還有那種都市人的疏離感，仿佛每個人都想走進對方，都想進入對方的內心世界，但每個人又防備著對方，因此最后人們在情感上只能以失敗而告終。”李巖說，他是一家公司的財務經理，是一個業務能手，但沒有一個同事知道他平時最大的愛好就是看電影。他能說會道，長著一雙銳利的黑眸?！熬拖裥褡校炎约罕扔鞒梢恢粺o腳鳥，他誰都不愛，只是愛著自己，愛著自己的飛行，在孤獨中的飛行，直到某一時刻或者在命運的某個關口停下來，告別這個世界。說實話，我不喜歡旭仔，他太自私了，愛上他是任何一個女人的厄運?！?/p>

“我喜歡電影里的配樂，我覺得故事沒那么重要，不過是灑狗血罷了，”凡凡說，她是一所高中的語文老師，留著披肩長發?！暗@部片子確實把灑狗血拍得非常高級，雖然狗血還是那攤狗血，哈哈。它包裝得好……片中的音樂起了很大作用，在音樂的烘托下，格調就起來了。我查了一下資料，配樂都是拉美音樂家的作品，很迷幻，就像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p>

“還有影像——不只是音樂，還有影像！”郭凱鑫說，他是一位影樓的攝影師，有時候也會拍些網絡短劇，所以對電影的攝影環節看得分外仔細，也非常專業?！捌永镉昧撕芏嘟昂鸵咕?，光大都是冷色的，把人內心的那種疏離感和困惑呈現得特別好。它的光線令人沉淪，有一種迷離的美。而且這片子的剪輯十分快速，畫面和鏡頭不斷變換，這都是通過影像來呈現人物內心的多變與復雜。一句話，拍得高級——就像凡凡說的那樣，無非是一個灑狗血的故事，但用藝術的手法包裝起來，就會顯得既有格調又格外深刻。所以我覺得人類的故事其實早就講完了，故事內容不外乎愛恨情仇，到現在已經沒啥新東西了，所以當今的電影或者小說最關鍵就是要探索和實驗新的表現形式……”

人們依次發言，輪到了鄔盟。“我不同意凡凡的看法，這不是一個灑狗血的故事，或者說一般的灑狗血不是這樣灑的。”他溫和但不容置疑地說道。大家聽到他提出不同看法，就把頭都轉向了他?！爱斎淮挚催@部片子，好像講的也不過是一個你愛我我不愛你的俗套故事，但真正的敘事高手必定會在故事走向的關節處或者某個很容易被觀眾忽略的細節上流露出那種非凡的心靈深度。比如在電影的結尾部分，觀眾肯定以為張國榮演的阿飛就是一個無情的花花公子，一個自私的人，他誘惑那些女孩子和他戀愛但又不想負責任，妥妥的是個渣男嘛！但就在這個故事快講完的時候——旭仔就要死去的時候，無腳鳥就要落地了，超仔問他還記不記得去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點鐘你在干什么。他立刻反問，她告訴你了？我每每看到這里，不夸張地說，全身都會起雞皮疙瘩——原來這個混蛋還記得蘇麗珍??！原來他什么都沒有忘記，這可不是灑狗血的劇情。當你以為劇中的阿飛只是一個無情的混蛋時，卻又會因為這個動人的細節發現他深情的另一面，發現人類心靈的復雜性?？吹竭@里你會不由自主地同情這個阿飛，發現他也不過是個可憐蟲，他多次戀愛卻仍然難以清除自己童年的心靈陰影，追尋生母而不得，最后又莫名其妙地橫死在異國的列車上，就像一個血肉的垃圾。超仔和他說，我以為你已經忘記了。他回答說該記得的我會永遠記得并且說將來超仔如果再看見蘇麗珍就說他什么都不記得了，這樣會讓她好過一點兒。是啊，記得是一種深情，而忘記也可能是一種溫暖的安慰。我多說一句，王家衛的電影看似敘述都市男女的情感，其實在情感交織的表面下真正探討的是時間本身，所以他的《東邪西毒》的英文片名就翻譯成‘Ashes of Time’，意為‘時間的灰燼’——這世上的一切，一切的一切，當然也包括愛情，其實都是時間的魔術?！?/p>

大家都聽得入了神，就連被反駁的凡凡也不住地點頭，表示折服。人們心想，到底鄔盟是科班出身，就是不一樣啊，眼光真毒。說到對電影的分析和闡釋，鄔盟在沙龍里是佼佼者，或者說是最佳也不為過。這當然與他所學的專業有關系，但更多的則是來源于他長久以來自我訓練的審美眼光和一種對于電影藝術的直覺反應，除了教學，他也是國內頗有聲譽的影評人。正當輪到下一位發言者的時候，小滿開了腔。

“哦，我不同意……我可以先說一下自己的意見嗎？”她小心但冷靜地問道，保持著自己的儀態。

老胡轉過身問鄔盟旁邊那個本該輪其發言的成員是否可以讓薛嬋先發言，這位名叫郭虎的瘦高青年笑著說沒問題。于是老胡回過身，向她點了點頭。

“謝謝。我不同意這位……對，鄔老師，我不同意鄔老師的發言?！彼纳駪B顯得認真而懇切，甚至有些急迫。她之所以搶先發言，與她在最近這段日子里被過去失敗戀情的陰影所籠罩有關。她太想遺忘過去了，而剛才鄔盟說的“記得”一下子就勾起了她的隱痛，所以她才不顧順序，搶先發言。這一舉動就連她自己也感到了驚訝。

“哦！很好，大家可能和我一樣，都想聽聽你的高見。”鄔盟望著她，表情里充滿了友善和好奇。

“不敢說高見，只是我的個人感受，”她繼續往下說，“在我看來，即使旭仔記得，又有什么用？他依然是個流氓，是個渣男。當然張國榮演得真好，光芒四射，但我做不到只是因為張國榮具有高超的演技便原諒了電影中的旭仔——我做不到。他雖然記得，但這個‘記得’根本無法撫慰蘇麗珍和咪咪的心靈痛苦。超仔恥笑他，說你這種無腳鳥的故事只能哄哄女孩子，你像鳥嗎？哪一點像鳥？對于當過警察的超仔來說，肯定見過不少旭仔這樣的小阿飛，所以旭仔瞞不了他，超仔一眼就看出他骨子里的混蛋本性。阿飛就是流氓的意思，根本上他就是一個性格復雜的流氓，也是一個令人同情的流氓。我覺得我們不能越界，賦予他自己本來沒有的那些人性光輝或者與他不沾邊的所謂深情，我想這也應該是王家衛拍這部電影的本意——阿飛就是阿飛，他不是別的什么人，尤其不是情種！還有，他只是記得，這是輕松的，或者至少是容易的，但對于蘇麗珍和咪咪而言卻要用自己的一生去忘記這個人，這種忘卻才是艱難的，才是沉重的痛苦和情感上的自我折磨?！彼Y束了自己的發言，將左手搭在下巴上，望著鄔盟，流露出只有性格坦率的人方能自然顯現的那種誠摯的表情。

“哦，精彩！”鄔盟說道，接著帶頭鼓起掌來。稍后他抬起胳膊，把雙手合抱在腦后——他在思考小滿剛才說的那些話。

“這位薛女士……我還是稱呼你薛嬋吧，這樣顯得我們沒有那么陌生。對了，你別叫我老師了，叫我鄔盟就行，這下我們就扯平了?！?/p>

小滿微微一笑，說，“沒問題?！?/p>

“好。雖然薛嬋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我很欣賞她犀利的觀點?！编w盟對著大家說，態度十分直爽，接著將眼光轉向小滿，注視著她?！把?，你的觀點說服了我，是的，你講得非常準確，可以看得出你能夠深刻地洞察人性中的那些秘密。但我依然保留自己的一部分感受，也就是說，我認為你講得很有道理，甚至是正確的，可我也要守衛自己作為觀影者的主觀感受。比起你的犀利洞察，我把憐憫給了旭仔。我想，他可能是這樣一種人——他之所以是個阿飛，是個渣男，是因為他童年被生母拋棄的陰影使他始終缺乏安全感，所以他無法經營任何一段長久的情感關系?？赡芩偸菗淖约簳粦偃藪仐?，所以他就選擇先離開戀人，由此獲得一種安全感或者情感上的某種自我保護。當然，這只是我的感覺或者說猜測，很個人化。經典電影就是經典電影，它可以激發我們觀影者的不同感受，給我們豐富的啟發。我覺得我和你之間的分歧恰恰就是經典電影魅力的一部分——也許是最重要的那部分呢?！?/p>

小滿向鄔盟點了點頭，沒說什么。她拿起那杯西柚汁，一口氣喝完了它。接著大家按順序發言，人們大都表達了對這部影片的喜愛，也有兩三人表示沒有看懂或者不喜歡這部影片的風格。無論大家的觀點如何，互相之間都表示尊重，由此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既有友善氛圍又有精神營養的電影愛好者組織。小滿心里說，自己這次真是來對了。來之前她還有些疑慮，一是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參加過公共活動了，生怕自己不能適應或者融入不到它的氛圍當中；二是擔心這個組織的格調不高，自己沒什么收獲。這時她原先的顧慮都化為了烏有，心情就變得輕松起來，甚至這么長時間以來頭一次感到一種從內心生出的愉悅，盡管這種愉悅還很輕微，但對于現在快要患上抑郁癥的她來說卻極為珍貴。另外，鄔盟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這個鄔老師充滿智慧，又態度溫和，是一個難得的和自己一樣熱愛電影的同好。

沙龍結束后，還有一個“AA制”的聚餐環節，大家自愿參加。大概有七八個成員去了一家火鍋店用餐。小滿沒參加，當然她不是沒時間，而是此時她的那顆心還沒有完全打開。她與沙龍成員還需要一個逐漸熟悉的過程。于是她離開畫廊，走在去地鐵站的路上?，F在是初秋時節，在溫柔的夕光照耀下，微風吹過，撲面有一絲令她感到格外清爽的涼意。

5

從此，小滿每周都會按時參加觀影活動，她和各位沙龍成員觀看了一部接一部經典電影。

看《楢山節考》時，他們對人類的死亡宿命進行了討論。小滿很喜歡這部電影，她認為今村昌平表面上拍的是死亡，但真正呈現的是貧窮對于人性的扭曲。鄔盟喜歡片中的寫實性攝影，那種近于原始的生存狀態具有一種震撼人心的特殊效果。另外他講起前段時間曾探望過一位患有絕癥的長輩，感覺片中老太婆阿玲在山中活活餓死與這位在重癥病房里等死的長輩并無本質區別，每個人面對最終的死亡命運時其實都是獨自上楢山，獨自迎來那個正在趕來的死神。放映法國電影《初吻》是凡凡的提議，這部電影是她高中時代的最愛。少女時代的蘇菲·瑪索美得不可方物，她的臉型有一種東方人的細膩美感，看到如此絕世美人，不得不說美貌也是一種天才。鄔盟在討論時特別提到，青春愛情是荷爾蒙的瞬間爆炸，是不可名狀的憂傷，也是青澀的初吻和離別的眼淚。小滿贊美了影片的結尾，薇卡剛和自己的小戀人和好，就在生日舞會上喜歡上了另一個男孩子。她覺得如果沒有這個結尾，那么這部電影只能說是一部普通的青春電影，除了女主角長得像天仙之外，與其他的類型化青春電影沒什么兩樣，仍是大路貨。但有了這個結尾就很不一樣，它顯現了年輕人的情感迷茫和未來愛情的不確定性，這無關道德，而是年輕人在真正懂得愛情之前所必然經歷的懵懂過程。

放映完《唐朝豪放女》，小滿直言不喜歡，她認為魚玄機雖然被贊頌為中國最早具有女性獨立意識的女人之一，但這個女人卻冷酷地虐殺了比自己地位更低賤，命運更凄慘的婢女綠翹，由此看來這仍是一個女人還是不會放過女人的死循環。狂妄虛弱的男性確實是女權的敵人，但是也許更危險的敵人反而來自內部——有時最厭惡女性的人往往就來自女性群體當中。鄔盟同意她的觀點，盡管他認為小滿的觀點過于嚴苛了一點，但這并不影響其判斷的準確性。他喜歡影片里那種沉淪般的唯美情調，雖然布景簡單，卻頗有古意。放映《四百擊》是鄔盟的提議，這部片子是他在年輕時看的第一部法國新浪潮電影。他在十幾年后重看，結尾的長鏡頭依然光芒四射，看得他分外激動。他覺得這種才華橫溢的電影視覺表達對于當今那些庸俗的電影影像，簡直是一種輕蔑或者羞辱。小滿重看這部電影后，陷入對人生困境的思考之中。她跟隨特呂弗鏡頭里的安托萬逃出學校，逃出家庭，直到逃出青少年罪犯拘留所，但即使逃到了大海邊，還是改變不了這個少年無路可走的困境……

半年多的時光就在對一部又一部經典電影的觀看中過去了。

小滿和沙龍里的成員越來越熟悉，人們都很喜歡她并且知道她還有個名字叫小滿，于是都稱呼她為小滿。她時常在活動結束后與他們聚餐，那些街頭小館的美味和大家即使坐在餐桌上也要繼續討論電影的那種單純的熱情不斷感染著她，讓她深切體會到這些同好給予自己的溫暖與友愛。以前的郁悶情緒現在已經消失殆盡，參與公共活動確實使她擺脫了消極情緒，而重拾自己的觀影舊愛讓她的精神世界又變得豐富有趣起來，又有了鮮艷而斑駁的色彩。另外，她的色汗癥雖未完全痊愈，但也好轉了許多。

鄔盟隨著對小滿的了解，心里喜歡上了這個具有鮮明性格的女人。每次參加觀影活動，他都非常珍惜和她相處的時間。在討論影片的時候，他對小滿的發言聽得極為仔細，不愿意遺漏掉半個字。有時他對電影的感受和認識會和小滿產生分歧，就像他們初見時那樣，兩人往往會較真起來，各自表達與對方不同的觀點，每到這時就是沙龍中最精彩的時刻。大家都會被這兩個影癡所吸引，有人贊同鄔盟的論點，有人激賞小滿的發言，有人則喜歡他們兩人的議論，覺得這個說得準確，那個也講得犀利，難分伯仲。如果小滿參加聚餐活動，鄔盟就會找機會和她聊天，但因為人多，聊的也都是公開的話題，常常是討論一些關于電影的問題，因此雖然他們相處了半年多，但在情感上卻并沒有進一步發展。

直到他們一起爬了龍山，兩人的關系才出現變化。那是在一次沙龍就要結束時，凡凡提議下周六大家去爬并州南郊的龍山，問誰愿意和她一起去。人們一聽，興致都挺高，立刻就有七八人報了名。之后陸續又有成員報名，臨近周末，居然組織起近二十人的一個隊伍。鄔盟和小滿都參加了這次爬山活動。

那是一個初夏的晴天，大家邊爬山邊欣賞美景。龍山層巒疊嶂，陽光透過樹葉灑在人們身上，形成美妙的光影，令人心曠神怡。爬山途中人們還能不時看到北魏時代開鑿的一些石窟，伴隨著繚繞的云霧以及隨處可見的顏色各異的野花野草，仿佛身處仙境一般。大家爬到了山頂，如俗語所言，人還是要往高處走，只有站在頂峰上，眼界才能開闊，才能看到群山連綿起伏，宛如洶涌的海浪。人們欣賞夠美景，就三五人一伙，開始下山。

鄔盟看到大家幾乎都下了山，但小滿還是坐在山頂的那個涼亭里，沒有下山的意思，于是走了過去。他一進涼亭，就和小滿說：“小滿，大家都往山下走了，你一個人待在這兒干什么呢？”

“哦，你不也沒下山嗎？我想再呼呼吸吸這山頂的空氣，感覺就和仙氣一樣。”她說完后，笑了笑。

“嗯，這里的空氣難得。但人在山頂，還是覺得有些涼，高處不勝寒啊?！彼S和地說，坐在了小滿的旁邊，接著關切地說，“你身上的衣服夠暖和嗎？”

“沒問題，我早有準備——我最怕冷。怕冷對于我不是一個感官問題，簡直就是我的性格。”她點了點頭，眼睛一閃一閃，表情看起來竟然顯得有些單純而可愛。鄔盟注意到了這一點，突然發現平時思考深刻的小滿原來也有純真小女子的一面。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來。鄔盟問她是否會長久留在并州，她說還沒有認真考慮過，原先的一個同事在北京開了一家設計公司，前段時間叫她過去一起創業，但她沒有答應。

“你好像對賺錢沒有多大的興趣?！编w盟說道，態度誠懇和善，“是啊，這世上確實有比賺錢更重要的事情?！?/p>

“——比如愛情?！彼f得又快又肯定，一反平時那種有些冷的，嚴肅而富于智性的模樣。她望著鄔盟，眼里閃爍著些許調皮的光彩。鄔盟從未見過她的這種目光，他的心跳在加快。

“是的，比如愛情，還有健康、親情，這些都比賺錢重要得多，可是現在的人們未必會這么想?！?/p>

“我前男友就是這樣的人。他是我的大學同學，在工作后他覺得賺錢或者過上大都市里的精英生活比任何事情和任何人都重要?！?/p>

“所以呢？”他沒想到小滿會這樣直接地和自己提起她的私生活，一時不知怎么接話，只得問她后續如何。

“所以我離開了他，要不怎么會是前男友呢？那是一個可憐的家伙?！彼f這話時，聲音輕微地發抖。

“是很可憐，因為他失去了你?！?/p>

“哈哈！你呢？說說你吧，說說你的情感經歷吧——你的前女友是怎樣一個人?！彼鸦謴推届o，顯得輕松愉悅，內心不可遏制地想更多了解眼前的這個男人。

“很不幸，我也有一個前女友?！?/p>

“鄔盟，當時你一定……很難過吧？”

“嗯，說不難過是假的，但難過有什么用呢？現在已經過去了，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戀人分手，也都有人陷入愛河——這就是生活?！?/p>

“嗯，這就是生活?！?/p>

他們在聊各自的上一段戀愛時，驚訝地發現兩人都經歷了一次失敗的異地戀，而對于戀愛和婚姻，他們都坦誠地談了自己的看法。雙方雖然也有分歧之處，但在那些最核心的價值觀上卻擁有相同的觀點，這對兩人來說都極為寶貴。這時沙龍成員們已經走到了山下，但不見他們下來，就打來電話催他們下山。眼看著天就要黑下來了，兩人趕緊向山下走去。

在山頂上的這次交談中，他們都向對方敞開內心世界，談到了各自的感情經歷，這著實使兩人向對方靠得更近了一些。下山途中，鄔盟差點兒就向小滿表白了愛慕之情，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克制。他擔心表白后，如果小滿拒絕了，那他可能就會失去這個朋友兼同好了。但不表白，他又感到心里憋得難受，像是內心有一團火，它正在一點一點地燒灼著自己，卻不能帶給他溫暖或者自由地燃燒起來。小滿也感受到鄔盟潛在的愛意，甚至猜測他會在下山時和自己表白，但他并沒有。

回到家，小滿坐在沙發上翻看一本書，可是她怎么也靜不下心來。她想也許是自己的理解有誤，鄔盟或許只是把她作為朋友看待，或者他還在想念著前女友？可是他也說那位校園戀愛的信徒和自己已經毫無關系了?。空l知道呢……

轉眼又到了周日，沙龍觀影活動放映的是《藍色大門》，由小滿提議。她初看這部電影時還在上初一，片子里對青春期愛情萌動的表達給當時的她帶來很大的震動。后來她又看過不少比這部更為深刻的講述青春愛情的電影，但在她心里，《藍色大門》的地位不可撼動，因為就是從觀看它開始，她才真正對未來的愛情生出一種憧憬以及促使她在高一時喜歡上了那個長得像男主角張士豪的高二男生。

在電影結尾，女主角孟克柔說出了那段經典獨白：“小士，看著你的花襯衫飄遠，我在想，一年后，三年后，五年后，我們會變成什么樣子呢？由于你善良、開朗又自在，你應該會更帥吧。于是我似乎看到多年以后，你站在一扇藍色的大門前，下午三點的陽光，你仍有幾顆青春痘，你笑著，我跑向你，問你好不好，你點點頭。三年、五年以后，甚至更久以后，我們會變成什么樣的大人呢？是體育老師，還是我媽？雖然我閉著眼睛也看不見自己，但是我卻可以看見你?！?/p>

小滿又一次聽到這段早已爛熟于心的獨白時，心依然怦怦直跳，而且她有種預感，總覺得今天會發生一件特別的事情。她內心中愛的火山已經覺醒，就像她高中時在小公園里突然對那個男生心生喜歡一樣；也像她在大學參加那次社會實踐活動時生出了對段佳明的愛慕之情。雖然這兩次情感經歷留給她的是失敗的果實，但現在她在看《藍色大門》時偶爾望向坐在自己斜對面的鄔盟，仍然能夠感到自己心里已經燃起的那團愛的火焰。

活動結束，大家去附近一家以砂鍋為特色的飯館聚餐。小滿發現鄔盟突然變得蔫蔫的，好像心情不好，又好像有心事。聚餐結束，鄔盟和小滿說自己今天沒開車，想陪她走一段路，于是他們就一路聊著走向了地鐵站。兩人在路上聊著剛看的電影，隨意說起了藍色。鄔盟說夏天時看到小滿總穿藍裙子，可見她最喜歡藍色了。小滿說不是，其實她最喜歡白色，只是由于患有色汗癥，會流出藍色汗液，所以才在夏天總穿藍裙子?，F在她的色汗癥也痊愈了，這種病與她的情緒有絕大的關系。聽到這里，鄔盟認真地說了一句：“痊愈當然是好的，但即使你流出的是藍色汗液，我也覺得挺美——那是大海的顏色?！?/p>

小滿一愣，笑了一下，沒說話。

地鐵站就要到了，兩人分手，小滿感到鄔盟欲言又止，好幾次以為他就要脫口而出什么了，但到最后只是和她說了句“再見”。

小滿也回了句“再見”，便轉身向地鐵站入口走去。

這時，鄔盟在小滿身后輕輕說了一聲“我喜歡你”，這句話的音量輕得連他自己都似乎聽不到。猶疑的性格使他在喜歡的人面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膽怯，但他內心愛的火山終究難以抑制，終于燃燒起來。一下午他都糾結于今天要不要向小滿表白，可是糾結了半天也沒下了決心。現在看到小滿轉身走去，他仿佛覺得如果錯過今天這個表白機會，自己就將會永遠地錯過她，于是不由自主地說出了這句“我喜歡你”。遺憾的是，他的聲音實在太低，如同呢喃一般，這么低的聲音，她怎能聽得到呢！——

但小滿立刻停下了腳步。

她轉過身，望著離她兩步遠的鄔盟，雙目炯炯發光，激動地對他說，“鄔盟，請你大聲說出來！”

“她竟然聽到了，這怎么可能？！”鄔盟像觸電了一般，渾身一震，呆立在了原地。也許這聲音不是小滿用耳朵聽到的，而是用心靈感應到的，但這時什么都不重要了，似乎正在發生的這一切都沒有理由，沒有原因；也似乎全世界在這一瞬間都安靜了下來，都隱到了他們身后?，F在的每一秒鐘都像是敲著巨鼓來的，也都像是黃金做的。鄔盟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臉漲得紅紅的，也不管地鐵站口人流洶涌，他鼓起勇氣，沖著小滿大聲喊道，“我喜歡你！”

匆忙進出地鐵站的人們都被這聲大喊嚇了一跳，很多人停下來，怔怔地看著他們。

“來擁抱我吧！”她熱烈地說，聲音清晰而果敢。

他疾步向前，一把抱住了她，就好像下一秒她會被命運的洪流卷走似的。

此刻在地鐵站口，在這條人來人往的商業大街上，在這個北方的繁華與落寞相互交融的城市里，甚至在這個孤獨的星球上，鄔盟的眼里只有小滿存在。他感到自己的心就要跳出嗓子眼兒了，但內心又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安穩與踏實。

兩人望著對方，誰也沒有開口。幾秒后，他柔情地說，“我們早該這樣了，不是嗎？”

小滿的眼里噙著淚水，胸口起伏著，旁若無人地抬頭向他說道，“是啊——但下次，鄔盟，我要你說我愛你?！?/p>

鄔盟好像哆嗦了一下，接著堅定地說，“嗯，一定！”片刻后，他凝神看著她，既喜悅又不無憂慮地說，“小滿，你說以后我們會幸福嗎？”

“會嗎？我不知道。我們都失敗過，但天也沒有塌下來??！不管結果如何，我們也要愛過后才能知道吧。”

“對，總要先愛過啊……”

鄔盟牽起小滿的手，走進了地鐵站。他們的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她的手心燙得厲害，他的則更加滾燙。

【作者簡介】漢家，本名賈墨冰，1975年生于山西太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2000年開始文學創作，曾在 《花城》 《大家》《散文》《黃河》《湖南文學》《青年作家》等刊物發表小說和散文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象三部曲》和散文集多部。出版有《漢家文章》《火車大劫案》等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