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壯和張浩輟學是在大二上學期。
李壯并不壯,他才是那個瘦子;張浩二百來斤,他在李壯的上鋪,翻身時李壯聽得一清二楚。李壯和張浩都是河南安陽的,不過并不在同一個村,一個在李家莊,一個在張家屯,這個倒沒有錯位。李壯上到大二時,父親李國強告訴他,孩兒,別上了,家里沒錢了,沒能力供了。李壯和張浩上的是同一個學校,河南工程學院下面的一個專科,學制兩年,一年學費一萬二。李壯父親在家務農,農閑時在外打工,通常是去鄭州,在人才市場,背一個軍綠色工具包,里面放著刮大白的鏟刀和抹刀。時干時歇,好的時候一天能掙兩三百,不好的時候分文未掙。條件好的時候睡個掛壁間,條件不好的時候就睡橋洞。在以前,李壯的父親李國強經常告誡李壯,孩兒,好好學吧,別跟我一樣老了睡橋洞。但現在,李國強患上了帕金森,抹下的膩子不再平整,沒有能力再讓李壯深造了。他說,孩兒,輟學吧,你還小,不像我,去工地賣賣苦力,一天也能掙個二三百。
李壯能說些什么呢?他有很多話想說,最后只吐出一句知道了。其實家里還有七八萬,那是李壯姐姐李萍出嫁時的彩禮錢,李國強講,這錢不能動,是以后給你結婚用的。現在結個婚不容易,咱村彩禮都得十來萬,你還年輕,你得去掙啊。
于是李壯就輟學了。張浩的情況和李壯的情況有些不同,他本來就不愿意上學,那些計算機原理他一個也搞不懂,上課睡覺,下了課就去網吧通宵。為什么不把學費也通了宵呢?這就是張浩退學的緣由,他把錢都花在了網吧,他覺得這才是他想要的人生。離開學校的最后一晚,張浩邀約李壯去網吧通宵,他們打了一晚上的英雄聯盟。李壯愛用劍圣,每次被殺,劍圣都會喊一句“這將會是一個慘痛的教訓”。張浩嘲笑李壯,你真菜,零杠八,還不如回家掛泉水。李壯心想,是啊,還不如回家種地,自己的人生怎么就這么慘呢,他想不太通。
凌晨六點,李壯和張浩結束通宵,翻墻返回宿舍。室友都還在睡,張浩問,你還有大水嗎,我太渴了。李壯講,沒了,你一晚上灌了三瓶,你怎么那么饑渴。張浩講,我肯定饑渴啊,哪有你命好,我還沒談過戀愛,你好歹還有個對象。哎,你退學的事兒給周麗說了嗎?李壯講,還沒。張浩點頭,講,你倆那個了嗎?應該那個了吧,你倆不是已經談了好幾年?高中就開始談了吧?李壯講,沒,沒有,親嘴都沒有過。張浩講,臥槽,你也還是童男子啊,那我心里平衡多了。
張浩很快在床上打起了呼嚕,李壯雙手折疊在腦后,望向斑駁的床板,心里想到了周麗:是啊,怎么跟周麗說呢?她在新鄉上學,一年也見不了幾次。有次周麗來鄭州找李壯玩,八九點的時候,李壯講別回去了,在這兒住一晚吧。周麗講,去哪兒住?李壯講,當然賓館啊。周麗講,和你一起?李壯撓撓頭,講開兩個標間也行。周麗講,神經病,忘了跟你說,結了婚才能一塊兒睡。李壯講,不是啊,開兩間房,你一間我一間。周麗白了他一眼,講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干啥,男人都那點心思。李壯不吭氣了,他對周麗有什么心思呢?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稀里糊涂追求,又稀里糊涂戀愛,上了大學,兩人見面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情侶頭像早不用了,周麗的朋友圈也改成了僅三天可見。第二次見面時,在餐廳,周麗去洗手間,手機在桌上放著,過了一會兒有消息傳來,李壯偷瞄了一眼,昵稱是個愛心。
第二天,李壯和張浩辦完了退學手續,在火車站,李壯想了想,給周麗打了個視頻電話。周麗沒有接,李壯打了個“?”,問她在干什么,周麗沒有回。快上車時,周麗終于發來消息,講剛忙完。李壯說,忙什么?周麗講,就忙啊。李壯講喔。周麗問他有事?李壯把煙掐滅,進車廂時發送信息道,咱倆分手吧。沒有回話,過了一會兒,周麗打來語音電話,問他什么意思。李壯講借過,把書包放在行李架上后講,沒別的,分手吧,我知道你在那邊有了人。周麗愣了一下,接著語氣變硬,問什么?你瞎說什么?李壯講我不瞎,我看到了,分手吧,就這樣。周麗突然哭了起來,上氣不接下氣,一瞬間李壯有些心軟,然后他就聽到周麗講,是我甩了你,懂嗎?李壯點頭,講對,都一樣,是你甩了我,都一樣。
車子駛出鄭州站時,李壯看著窗外的綠油油的麥田,突然哭了起來。張浩笑道,怎么,分手了?李壯沒回話,看著窗戶自語道怎么會這樣?張浩問怎樣?分了就分了,下一個更好。李壯講,我廢了,怎么會這樣呢?活著真他媽累。第二天凌晨,他們終于到達深圳。去電子廠打工是張浩的主意,張浩講,去個頭頭的工地,太累了,進廠就擰個螺絲,擰懵逼就好了。李壯知道懵逼意味著麻木,第二天他們答完題,填完表,穿上無塵工作服,像顆臭蟲一般進入了廠房。工資一月三千,算上加班,一天十二個小時,差不多能拿五六千。李壯講,五險是個屁東西,不能換成錢嗎?張浩講虧你還上了一年大學,人家電子廠好歹世界500強,進去了都有五險,500強就得配五險。李壯講五險有什么用?你能干一輩子嗎?我現在就干不動了,看著那蘋果手機的天線就頭懵,我是不是被輻射了?張浩講懵個屁,通宵也沒見你頭暈,五險能買藥,你去買點藥給自己去去輻射吧。
李壯第一次知道五險里面有醫保,一個月最低檔大概二百來塊。他聽從張浩的建議,去了宿舍旁邊的藥店。藥店服務員是個年輕女生,沒人在的時候就開開直播。李壯問這可以嗎?女生講什么可以?李壯講直播,上班的時候。女生講當然可以啊,藥店老板是我二舅,你要什么藥?李壯講我沒病。女生白了他一眼,講那就買點套吧,杰士邦超薄打折,買二送一。李壯笑了,講更用不上了,我在前頭的電子廠上班,最近有點頭暈,感覺是輻射了,有治輻射的藥嗎?女生也笑了,講輻射個屁,你就是累了,失眠嗎?失眠可以喝點維生素B6。李壯講,不失眠,太累了,倒頭就睡。女生講,那你應該干得不長,在那里干得長了越累越睡不著,然后就抑郁,然后就猝死。李壯點頭,講那我應該買點啥好?女生講,買點眼藥水吧先,累了滴兩滴。
李壯買了兩盒眼藥水,上班前滴一次,下班后滴一次。兩個月后,和那個女生說的一樣,他確實睡不著了,心臟突突直跳,眼眶布滿血絲,但就是睡不著。他買了維生素B6,但根本沒用。最后沒辦法,李壯學會了抽煙喝酒,七八根煙,半瓶二鍋頭,腦子撐不起身子的時候,昏昏沉沉地就睡著了。
李壯失眠,可張浩不這樣。不管在哪里,只要頭挨著枕頭,呼嚕照常打起。張浩是沒心沒肺的,餓了就吃,吃了就睡,睡醒了要么上班要么去通宵。李壯單親家庭,母親在他九歲的時候就跑了。他很羨慕張浩,張浩家庭不算太差,父母健在,而且都在外地打工,家里還有兩個姐姐,這兩個姐姐疼他、愛他,還給他留了不少彩禮錢。最為關鍵的是,張浩不追求愛情。用張浩的話講,什么是愛情?這個年代哪還有愛情?到年齡了結婚就行,愛情哪有游戲香。
在電子廠干了半年后,李壯和張浩結伴回家。這半年,李壯攢下了八千塊,張浩則一分錢沒有,他的錢都用來充游戲皮膚了。李壯問他回家后你父母不說你?張浩講說個屁,幾千塊錢有什么用呢?攢下來又不會下金蛋,還是游戲好玩,你看這皮膚多帥。李壯回到家中,給了李國強五千,他原以為父親會夸他兩句,沒想到得到的評語是,怎么就掙這點?你這啥時候才能結婚?
結婚到底有什么好的呢?老家的幾個發小陸陸續續結了婚,扛上了房貸、車貸,開始為下一代奮斗終生。看著窗外滿天飛的煙花,冥冥中,李壯認為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閑暇時刻,李壯開始靠網戀解悶,一開始不敢交流,后來想通了這不是現實,語氣也逐漸活潑起來。但是李壯從不敢線下與對方見面,他內心自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模樣,自己的人生又是什么模樣。李壯聊得最久的是一個女生,網名叫作弗洛伊德,真名李婷。剛聊天時李壯查了一下,問對方是學心理的嗎?李婷講不是,搞搖滾的那個弗洛伊德,平克·弗洛伊德。李婷向他推薦,李壯聽了幾首,稀里糊涂,聽不明白。那會兒李婷剛剛失戀,用她的話講,對方是個渣男,吃她的,用她的,最后還傷害了她的感情。重要的就是感情,李婷說,你懂那種感覺嗎,像被刀刮似的感覺,酸辣而又留下疤痕。李壯講,我懂,我也算是被傷害過。李婷講,什么叫算?李壯講,我倆談得不深。李婷講,沒有睡過是吧?進入一個女人的內心最快捷的方式就是身體。
李壯喜歡上了李婷,她灑脫、她爽朗、她開放,這是他從未接觸過的女生。李婷組了個搖滾樂隊,經常向李壯推薦她創作的搖滾,大多中英交雜,風格激昂而又癲狂。李婷講,原來的樂隊主唱就是那個渣男,后來他背叛了我,更背叛了搖滾。李壯問,搖滾?怎么說?李婷講,他考公了,真是諷刺,一個地下搖滾者,去考公了。李壯講,也挺好。李婷問,挺好?怎么個好法?李壯說,在我們村,當了官的都挺有面子。李婷講,庸俗,太庸俗了,這個世界太不純粹了,搖滾不純粹,考公也不純粹,我恨他,他擊潰了我對世界的幻想,他的偶像還是科特·柯本。柯本你知道嗎?李壯講不知道。李婷說,柯本,涅槃樂隊的主唱,二十七歲時崩掉了自己,可笑的是,他也是二十七歲考上的公務員,他們都有著光明的未來。
光明的未來是什么樣呢?李壯不懂。在電子廠的第二年,他越來越不喜歡這里,時間仿佛在此地陷入了停滯,每一秒都萬分煎熬。張浩在廠子里談了個女友,搬到了外面住。李壯問他,你不是不戀愛嗎?張浩笑笑,講,哥們兒走狗屎運了,是她追的我。李壯點頭,又問張浩,那你覺得現在的生活幸福嗎?張浩一愣,講,你腦子瓦特了吧,是不是又被網上那個叫什么羅德的女生洗腦了?李壯講,那是弗洛伊德,沒有,不算洗腦。張浩講,還沒有,你看你現在都成啥樣了,你啥文化水平還聽搖滾,你找個廠妹不好嗎?李壯問,怎么說?張浩講,你看許玉,多好的妹子,我就喜歡她,我倆一起打英雄聯盟,她輔助,我射手,多好。李壯講,我感覺現在的自己有點不快樂。張浩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壯,講,不中你去找那個羅德吧,哥們,你是陷進去了,真的。
李壯買了一張去往青島的火車票,到達青島站時,還是沒有把消息告訴李婷。見了面說點什么好呢?說他大專輟學,高中學歷,正在電子廠上班嗎?在海邊,李壯聽了一晚上的科特·柯本,尤其是那首《Come As You Are》,翻譯了一下,“你就這樣出現吧”的意思。還是得出現啊,李壯心想。他鼓起勇氣給李婷打了個電話,還沒說話,就聽見李婷在哭。李壯問她怎么了?李婷講,他來了。李壯心一咯噔,心想自己身邊也沒狗仔隊啊,后轉念思索,明白這個他不是指代自己。李壯問,誰來了?李婷講,我前男友。李壯講,喔,柯本的公務員粉絲。李婷沒回話,李壯又問,他來找你干啥?李婷講,找我復合,真的,我現在心里很亂。李壯講,你啥想法。李婷講,我不知道,你說我該怎么辦呢?李壯講,罵他一頓唄,還能咋地,你那么恨他。李婷講,我跟他睡了。李壯講,啊。李婷講嗯,恨到極致就是愛啊,我現在才明白。
海風呼嘯著,浪反反復復來往,李壯此刻的心情也很亂,他說就睡了?李婷講,這不重要,他要跟我復合,你說我該怎么辦?李壯講,可你以前不是那么恨他嗎?還說他是個叛徒。李婷不耐煩地講,都說了我想問你我該怎么辦!遠處燈塔上打來一束亮光,照在李壯瘦弱貧瘠的上半身。李壯講,還能怎么辦?我來青島了,這里挺漂亮的。李婷大喊,我是問你怎么辦!她哭了起來,混合著海浪,泣不成聲。李壯講再見,掛斷電話,刪掉了李婷。
直到刪除李婷,李壯才知道自己在感情里究竟多么懦弱。他的腦海里開始無數次浮現出李婷的身影,甚至還有那個公務員柯本。可是每當自己的身影在夢中開始出現,又會下意識讓他感到恐慌。他想要愛,渴望愛,但又不敢追求愛。沒有了李婷,李壯的生活仿佛一團亂麻,生產線上有好幾次組裝都未達標,組長罵李壯,他也懶得反駁。到了最后,李壯開始酗酒,在一次夜班中,李壯暈倒在了操作臺上,吐出的酒泡浸染了未完成的蘋果14。李壯被開除了,前去索要工資,組長講,沒他媽把你閹了都是好的。
李壯回家了,張浩問他,不再找個其他工作?李壯講,不找了,沒意思。李壯沒把丟掉工作的事告訴父親,只說秋收了,幫家里收麥子。李國強講,就那兩畝麥地,用你回來?你比驢強還是比打場機強?李壯沒回話,李國強又講,回來就多走動走動,買兩箱純牛奶,去看看你三嬸,讓她給你說個媒。李壯講,不去,不想去。李國強講,那你想干啥?李壯講,你是結了婚,我媽不還是跑了?李國強踹了李壯一腳,講,提她干啥?沒出息,你不結婚你活著干啥?李壯反問父親,結了婚就快樂嗎?這話讓李國強氣不打一處來,抄起過道口的鋤頭講,不快樂你就去鋤地,你看當個農民能不能讓你快樂。
李壯聽話地拿起鋤頭,開始耕作家里的荒地。退耕還林后,家里還有不到兩畝地,兩畝地種大豆、種小麥、種玉米,種什么都掙不了兩萬塊。但種地讓李壯感到了內心的安寧。鋤地和擰螺絲都在重復,但鋤地畢竟能休息,能抬頭看看風景,有時側耳傾聽,還能聽到遠處火車的嘶鳴。李國強這輩子最意難平的一件事,就是高鐵沒有修到李家莊,如果修到了李家莊,就能成為拆遷戶,就不用奮斗大半輩子連個房子都買不起。李壯講,不買房不行嗎?在農村住不也挺好。李國強喊,不買房你拿個頭頭娶媳婦。李壯啞口了,婚姻怎么就和房子掛鉤了呢?還是說農民就不配擁有愛情呢?這些他都想不明白。
麥子收完了,荒地也犁好了,李壯沒有再繼續待下去的理由。他謊稱去了南方打工,其實揣著口袋僅剩的五千塊,開始火車之行。李壯喜歡上了坐火車,地方都是隨機的,拿個飛鏢往中國地圖上扎,扎到哪里算哪里。最遠的一次,李壯去了新疆,硬臥三十六個小時,一提泡面五包,外送一個碗,然后再加袋火腿,幾包辣條。白天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邊吃邊看風景,晚上就去過道上抽煙喝酒,一包紅旗渠,一瓶牛欄山,幾乎不間斷,什么時候暈了、醉了就回臥鋪睡覺。李壯最喜歡上鋪,這狹小的空間讓他感到窒息,他喜歡這種感覺,仿佛身軀被團團包裹,一種別樣的安全感。尤其是當火車顛簸的時候,又仿佛乘一葉孤舟在海上漂泊。孤獨,對孤獨的感覺,李壯迷戀的就是這種。
一個月后,錢花完了,身無分文的李壯又回到了深圳。那個時候張浩也干不動了,每個月還上不了十天班,其他的時間就躺在床上看球賽。張浩迷上了競彩,每次都去彩票店打一兩百塊錢,再來一包煙,兩瓶酒,半斤豬頭肉,然后凌晨看球,看到早晨再睡覺。那段時間,張浩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勝平負,三分之一的概率,怎么我就猜不準呢?李壯講,你不也贏過嗎。張浩講,但沒大贏過,總的來說還是輸的。李壯講那不廢話,每次你都買賠率最高的,怎么會有那種好事,你我畢竟都是普通人。張浩講,別給我說這些大道理,我現在就希望來一場驚喜,要的不多,十來萬就行。
半個月后,張浩還真的等到了這個驚喜:他出去玩路過一片施工工地,結果塔吊掉下來一根鋼筋,把他的大拇指給削掉一半。就是這么離譜,樓房剛蓋了十來層,不算太高;鋼筋位置不算太近,沒有挨著頭顱。扯皮了半個月,除醫藥費外,賠給張浩三十萬。房子的首付就這樣到手了,張浩麻溜地辭了職,李壯問他不干了?張浩講干個屁,再干十年我也攢不了三十萬,這就是我的命。
是啊,這就是張浩的命,而自己的命呢?李壯看不清楚。他又在電子廠干了半年,之后便開始輾轉各地,四處漂泊:去過四川做熊貓基地的義工,鄭州的四季酒店做前臺,橫店當過半個月的群演。李壯甚至還去南陽臥龍崗景區當過導游,那時他對諸葛亮唯一的認識就是上學時學過的那首《出師表》。李壯清楚記得有天晚上,語文老師要求全班學生必須背會再走,當時課堂一片哀號,語文老師搖搖頭,講你們這群山豬啊,吃不了什么細糠,我就這么跟你們說吧,背會這首詩,到哪都有用,總會有一用。沒想到幾年后,李壯真的用上了,他遇到每一個游客,開場白總會來一句,來到臥龍崗,大家肯定會想到一千多年前,諸葛亮寫下的那首催人淚下的《出師表》,諸葛亮的一生,就是從……
講到后來,李壯甚至真的喜歡上了《出師表》: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陪著哥兒們起家奮斗,飄零半生,垂垂老矣之時,仍記得哥們兒的托付。可以說,是諸葛亮的經歷激勵著李壯,讓他有了繼續奮斗下去的心氣兒。然而李壯的命運也和諸葛亮相仿:疫情來了后,導游行業不好做了,李壯在南陽隔離了半年多,解封后不到一年,父親李國強又病倒了:帕金森加上經常喝大酒導致了偏癱,沒有法子,李壯只得回家照顧父親。姐姐嫁到了外地,對于父親多年前獨占彩禮頗有怨言,已是兩個家庭,不愿付出太多,每月五百塊錢的生活費已經是最大的善意。殘陽夕照,窗外是金黃的田野,這就是秋天啊,李壯心想,秋天意味著成熟,也意味著冬天即將來臨。家里的兩畝荒地終于攤派到了自己頭上,而此刻的李壯已沒有拿起鋤頭的力量。從一開始希望父親早日康復,到后來發現此病無法痊愈,在一天天對父親李國強的照料中,李壯的心態也在發生著變化。有時李壯甚至心想,父親不如就這樣去了吧,他在父親這里,得到過什么呢?母親早早離家出走,模樣早已破碎。他沒有母愛,沒有父愛,姐姐曾經對她有過愛,可如今也是愛恨交錯,斑駁不堪。李國強也在變,從以前的倔強,變為如今的冷酷與神經,他開始常常亂尿、亂拉,用下巴頂倒稀飯,嘴中噴發唾液,咒罵李壯的無能。李壯面無表情地倒灌稀飯,斜陽殘照著,李壯心想,自己才二十三歲啊,怎么和別人的二十三歲相差如此之大呢?他的那些大專同學,有的已經專升本,有的甚至考上了研究生,正坐在他難以想象的高度,展開他難以觸碰的人生。上天怎么對他如此不公呢?諸葛亮好歹也算戎馬半生,自己這算什么呢?二十三歲的李壯和諸葛亮同處茅廬之中,可是沒有人對他三顧。
這些問題無數次在李壯腦海盤旋,最后得出了一個結論:也許這就是命運。一年多后,李國強的偏癱加重,嘴巴再也罵不出完整的詞句,只能像玩偶一般亂糟糟地哼唧。也是在這一年,張浩結婚了,妻子就是廠里打游戲認識的許玉。張浩沒有通知李壯,他們之間的友情在那次事故之后陷入了停滯。李壯是在朋友圈上得知張浩要結婚的,他在評論區表達了祝賀,見沒有回復,下午又給刪除了。這事讓李壯內心有些酸楚:評論區幾乎所有人張浩都回復了,有些還是張浩上學時的死對頭。臥室里傳來李國強的嘟囔聲,想到這里,李壯上前用腳踹了一下炕沿,李國強不說話了。到了晚上,張浩給李壯發來一條信息,內容為:老同學,我要結婚啦,十月一號,記得來喝喜酒哈。沒有姓名,沒有具體地址,但李壯還是卑微地將白天的不愉快一掃而光。他回復張浩,恭喜啊,我這家里有事兒,估計過不去了。其實能過去的,只是自尊心作祟,讓他不愿見人。張浩講沒事兒,多少年的哥們兒了。李壯回復了個嗯嗯,接著點開轉賬,本想發個六百塊,卻發現卡上的錢已經不夠了。想了想又點開紅包,塞了兩百,封面拼了句新婚快樂!后注一個煙花表情。李壯發完,聽到李國強又在臥室喊叫,聲音凄慘萬分,于是連忙過去,發現李國強屙在了床上,口中還流著稀飯。李壯一邊罵李國強畜生,一邊給他換尿布,真臭啊,氣味在手中蔓延,李壯心想,明年這個時候,還不如學柯本,把自己崩了算了,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呢。換完尿布,李壯打開手機,張浩沒有點那個紅包。李壯想了想,發送信息道,老同學,忙著呢,上禮錢都來不及點了?
沒有回話,晚上躺在床上,李壯心想,張浩為什么不點那個紅包呢?是嫌棄他還是忙忘了?抑或他在可憐自己?可憐自己一無是處,生活一團亂麻嗎?李壯想了很久,發現不論哪個原因,都挺糟糕透頂。月亮升起來了,農村的夜安靜地發瘆,李壯看著房梁,和上學時的床板沒什么兩樣,都扯不開,看不透。還是睡吧,李壯嘆口氣,蓋好被子心想:等第二天晚上那二百塊原路退回,買瓶汾酒喝,好久沒喝酒了,還是喝酒好,喝多了,就什么也不用愁了。
【作者簡介】 王大燁 ,1999年生,河南安陽人,小說散見于《青年作家》《山西文學》《延河》《西湖》《作品》《野草》《草原》等雜志。曾獲第二屆河南文學期刊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