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平遙話》的語言魅力

我算是劉偉波長篇小說《平遙話》較早的讀者。

去年五月的一個下午，我正在練字打發時間，忽然接到偉波的電話，向我索要一個小說評論家朋友的電話。我判斷與寫作相關，就多問一句，說什么事？他說寫了個長篇小說，想讓評論家朋友把把脈。我與偉波是大學校友，我高他兩屆，我學中文，他學政教。我們都在太原工作，認識多年。我知道他是個好老師，好校長，也知道他業余還寫了山西大學創辦者李提摩太等中西文化交流方面的文章，不想他還寫小說，并且一出手就是一部長篇。我懷著好奇說，我也是學中文的，雖然寫不了小說，好賴還是知道一點的，你先把小說發給我看看。并且把朋友的電話也告訴了他。

幾分鐘后，我就收到了他長篇小說《平遙話》的電子版。也是閑著沒事，就打開來讀。一讀還就讀進去了。吸引我的首先就是他小說的語言。

劉偉波長篇小說《平遙話》共三十四章，除前面的引子與最后的尾聲外，每個章節都用一個平遙話詞語作標題。全部列出也沒有多少字。如下：家敗，地兒，祖爺，城閣里，道歇，四致，事務，做事業，爺爺，掰兄弟，冊媳婦子，圪撈，得手，圪臺臺，沒油腥，潑鬧，日哄日本人，兀家供殺啦，扳不倒兒，難活，支當，尋夕，圪倒，喝叫，天霽了，大大，獻食，魔子，恓惶，歇緩，祭菜，突兒。劉偉波老家平遙與我老家文水相鄰，在上古堯時代，我們還同屬現在的平陶村。我們的方言雖然不同，但也相近，《平遙話》中的方言詞語我自然知道一些。所以看他的小說，就有一種親切感。

他用方言擬小說每一章的標題，顯然是經過熟慮的。一是可以構架小說，二是可以起到點睛的作用。這篇小說使用方言，并不是取巧，而是內容使然。他說小說寫作的緣起就是方言。當他愈發深情地懷念鄉音時，看到的卻是平遙土話在平遙本地快被普通話取代，他憂心忡忡。他心里醞釀祖輩的故事已經三十多年，一直在琢磨如何寫出來。兩股力糾纏在一起，就有了這部《平遙話》。

我在評論他的小說《鄉愁的多維度書寫》一文里寫到，《平遙話》是一部鄉愁小說，方言是他小說鄉愁的魂。

在小說的寫作中，為了方便讀者閱讀，他對方言作了釋解。他對平遙方言引經據典的解釋是專業的，近乎專家。這樣，他的小說就又有了一份文化的味道。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母語方言，看劉偉波講方言我們自然會聯想到我們自己的方言，這是讀這篇小說的一種別樣的感覺。

在他的小說中，平遙方言不再是點綴性的裝飾元素，而是作品的架構性力量和表達本體。這種轉變具有深遠的意義。方言作為敘事架構的核心支柱在劉偉波筆下呈現出多維度的藝術功能。他不僅讓人物對話使用純正的平遙方言，更將敘述語言本身徹底方言化。這種選擇不是簡單的語言替換，而是思維方式和世界觀的深度轉換。

方言的架構性作用還體現在敘事節奏的掌控上。平遙話特有的語音節奏和語調變化，被轉化為文本的敘事節奏。劉偉波敏銳地捕捉到方言中的音樂性，并將其轉化為文學的表達力量。更為深刻的是，劉偉波通過方言實現了內容與形式的高度統一。他筆下的平遙話不是外在于故事的外殼，而是故事本身的血肉和靈魂。這種語言與內容的深度融合，使作品呈現出驚人的藝術完整性。

方言作為文化記憶的載體，在劉偉波小說中承擔著文化傳承的功能。平遙話中保存的大量古語詞匯、傳統表達方式，通過文學文本得以保存和傳播。如“惡水”（臟水）、“圪撈”（打撈）、“圪牢牢”（角落）、“恓惶”（可憐）、“夜來”（昨天）等詞匯，不僅具有語言學價值，更承載著特定地域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記憶。劉偉波通過這些詞匯的文學化運用，使小說成為活的文化檔案館，記錄著正在消逝的傳統生活方式。

在文學創作中嫻熟地使用方言俚語，已屬不易。將山西腹地一個小縣城的方言土話不斷地與全國各地方言進行比對關聯，更為難得。“叾，念du，會意字，腸道終了的口子。廣東黃坡篤、雞籠篤，香港大尾篤、大美篤等地名其實都應該寫作‘叾’字。”一個字的范例，不僅講清會意這種漢語構詞方式，對廣東、香港地名的揣測，更表明了中華大地雖千里異域，但文化同源共生。

劉偉波的語言藝術另一個顯著特征是對中國式短句的嫻熟運用。這種簡潔明快的句式風格，既源于平遙方言本身的表達特點，也是對中國現代文學傳統的繼承和發展，特別是與沈從文、汪曾祺的文學語言一脈相承。

劉偉波從小熱愛文學。偉波說小時候看風靡一時的電影《少林寺》，一遍一遍地看，別的孩子熱衷于神奇的武功招式，他卻一遍遍地咀嚼從大和尚口中吐出的文雅道白。大學期間他旁聽了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的許多課程。他喜歡魯迅作品，能完整背誦《野草》里的諸多篇章，這讓學中文的同學都嘆為觀止。他起初崇拜歐美文學，讀了許多大部頭的重要長篇巨著。曾經因為擁有者索要，在學校的路燈下一夜讀完頗有爭議的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他寫作也模仿歐化的長句表達，以為句子越長越時髦，越顯水平。隨著年齡增長，他逐漸喜歡上了中國小說家的作品，尤其是當他遇上沈從文、汪曾祺，被他們的短句表述吸引。

經過內心的掙扎，他覺得自己還是更喜歡短句表達方式，尤其是四個字的短句，那是智慧的簡練。當他用短句寫作，他發現自己有一種表達的欣喜。他常常想，這是刻在遺傳基因里的文化使然。

短句式的運用在劉偉波筆下首先表現為敘事的節奏控制。他極少使用長的復合句，而是通過一系列短句的并列和遞進，形成明快有力的敘事節奏。在《引子》一開始他這樣開篇：

平遙城的歷史，很久遠。

最早，可以追溯的堯的時代。

那時候，還沒有城，只是一個地方。鄉間傳說……

這樣的短句式開篇，單刀直入，干凈利落，節奏感鮮明。劉偉波的短句藝術深得中國傳統美學中的“留白”精髓。

他在句與句之間留下大量空白，邀請讀者參與意義的建構。這種留白不是表達的缺失，而是藝術的增殖。在《道歇》一章中，他描寫人物二小：“二小話多，是個會倒歇的人。啥也說，啥時候也說。白天鋪面里沒有人，可以說一整天。晚上和劉元住一個屋子，還是不停地說。”一系列的鋪墊下，產生了很好的效果。讀者需要通過自己的想象填補背后的故事，這種參與感極大地增強了閱讀體驗。

與沈從文、汪曾祺的文學血緣關系在劉偉波的短句運用中清晰可見。沈從文湘西小說中那種“清澈而見底”的語言風格，汪曾祺筆下那種“淡而有味”的表達方式，在劉偉波這里得到了創造性轉化。劉偉波將這種短句傳統與平遙方言特質相結合，形成了既有普遍美學價值又具地方特色的新型敘事語言。如 《大大》一章中的描寫平遙人做酸菜：“芥疙瘩，切成細絲，油爆花椒炒熟，加鹽，趁熱燜在罐子里……”《四致》一章中描寫平遙飯食：“合碗子是扣碗兒菜，燒肉、肘子、糟肉切好，排骨、肉丸子擺放整齊，都碼放在小碗里，蒸熟，晾涼了，肉和油就都凝固成一整塊了。冬天，一摞一摞放在不生火的房間里。吃的時候，再蒸，趁熱蓋上盤子，猛地一翻個兒，把小碗揭起，盤子里的肉菜就很有賣相。好看，好吃，吃起來還方便。”簡單的詞語排列，卻勾勒出傳統手藝的完整圖景，這種寫法既有汪曾祺式的韻味，又帶著晉中土地特有的質樸與厚重。劉偉波的短句藝術還體現在對話描寫上。他筆下的人物對話極其簡練，往往僅有只言片語，卻能夠傳達豐富的潛臺詞和心理內容。在《突兒》一章中，男主人翁劉元的話幾乎全是短句：“劉元沒好氣地對兒子說，要鬧，你去鬧吧。我老了，折騰不動了。反正，東西也是你逼著你娘拿出來的。交，也是你拿著去上交的，有本事，你就把東西要回來。”劉元的話，以少勝多。這種“少即是多”的藝術理念，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中以簡馭繁的智慧。

劉偉波小說中最令人稱道的藝術特質，是在冷靜敘述中暗藏的幽默感。這種幽默不是外添的佐料，而是從平遙人特有的性格和思維方式中自然生長出來的美學品質，體現了作家對生活的深刻洞察和寬容理解。

劉偉波是個天生演講家，孩童時就在家門口的臺階上給弟弟妹妹講故事。大學里他憑出眾的口才，在全校力壓群雄，成為從數千學生中公選出的校長助理。當老師走上講臺后，據他的學生們說，他特別講究講課的藝術效果，枯燥的課程被他講授得趣味十足，為學生所喜愛。面對聽眾，他特別講究語言的幽默，這種特點同樣體現在了他的寫作中。《平遙話》里隨處可見的幽默常常使人忍俊不禁，但啞然失笑之后，又會感受到他所理解的滄桑與無奈。

冷靜敘述中的幽默首先表現為一種特殊的觀察視角。劉偉波采取一種看似客觀、超然的敘述姿態，如實地記錄人物的言行，卻在這種記錄中自然而然地呈現出生活的荒誕和喜劇性。在《大大》一章中，他描寫讀書人“毛病”的場景：“平遙的讀書人大多有個毛病，好高談闊論，妄議國是。書未必念多好，倒先把腦子讀傻了。這個毛病，傳承久遠，其來有自。明洪武九年，天下甫定，偶遇天象異常，朝廷昭告天下，四方求諫。平遙縣儒學訓導葉伯巨立即上書皇帝，奉旨批評朝政。”“葉伯巨信了不該信的話，操了不該他操的心，說了不該他說的話，死得不冤，活該！”冷靜地陳述事實，簡簡單單地評價，但歷史的荒誕性已經躍然紙上，令人會心莞爾之后，不免思緒萬千。

劉偉波的幽默具有溫和與寬容的特質。他的幽默不是尖刻的諷刺，而是充滿善意的調侃，體現著對人性弱點的理解和包容。在《城闔里》一章中，他寫道：“平遙商人的生意做大了，財不外露是做不到了。排場的門面、宅邸，講究的穿著、吃喝，最過分的無非是多討兩個姨太太，不僅是人的食色本性，也代表著實力，也算是做生意的幌子。”這種幽默讓人發笑，但笑中帶著理解和同情，而非鄙視和嘲弄。這種幽默態度源于平遙人樸實、寬厚的性格特質，是地域文化在文學中的自然流露。更為深刻的是，劉偉波通過幽默實現了一種文化批判功能。他的幽默往往指向一些社會現象和文化痼疾，但以溫和的方式表達出來，讓人在笑聲中進行反思。在《爺爺》一章中，他寫宗教與迷信，解釋方言土話中“爺爺”的特殊含義：“對不信的人來說，不管供的是啥，一律統稱供的個爺爺。雖然不信，但也不能得罪的，萬一呢？叫聲爺爺，也是個尊敬。”寥寥數語，幽默地揭示了日常生活中的非理性現象，讓人在笑聲中思考如何深入地辨別深藏于傳統文化中的精華與糟粕。

劉偉波的幽默還具有獨特的語言智慧。他善于利用平遙方言特有的表達方式和詞匯創造幽默效果。在《家敗》一章中，他寫道：“不好了，遺憾了，錯過了，都叫家敗。和糟糕、哎呀一個意思，但平遙人只說家敗。罵人也用這個詞，小孩子罵家敗孩兒，大人叫家敗東西。和現在的年輕人，動不動就是一聲‘哇塞’‘我靠’，或者從西洋回來的洋派的人，一激動就喊‘賣糕的’，應該也是一個意思。”方言與時髦流行語的碰撞產生出豐富的喜劇性，同時也在幽默中暗含著對文化身份認同的深刻思考。

這種冷靜敘述中暗藏幽默的藝術手法，使劉偉波的小說既具有深厚的思想內涵，又不失閱讀的趣味性。讀者在享受幽默帶來的愉悅時，也能感受到作者對生活的深刻洞察和人文關懷。這種幽默不是輕浮的搞笑，而是歷經生活滄桑后的智慧結晶，是平遙人特有的人生哲學和處世態度的文學表達。

劉偉波《平遙話》的寫作實踐，為我們思考地方性與普遍性的關系提供了重要啟示。他的創作證明，真正的地方性不是狹隘的封閉性，而是通向普遍性的特殊路徑。通過對平遙方言的藝術提煉和創造性轉化，他成功地讓地域性敘事獲得了超越地域的普遍意義。

在全球化語境下，劉偉波的語言藝術提示我們，文化多樣性是人類精神財富的重要組成部分。方言寫作不是落后保守的表現，而是對抗文化同質化、維護文化生態多樣性的積極努力。他的成功實踐表明，越是扎根特定文化土壤的創作，越有可能觸及人類共通的情感和體驗，越能夠為世界文學貢獻獨特的聲音。劉偉波的長篇小說創作，將平遙話從日常交流工具上升為文學藝術語言，這一過程本身就是一種文化創造活動。他通過對方言的深度挖掘和藝術提煉，不僅豐富了文學的表達手段，也為保護和發展地方文化傳統做出了重要貢獻。他的作品告訴我們，傳統文化不是僵死的遺產，而是活的資源，可以通過創造性轉化獲得新的生命力。

最終，劉偉波的語言藝術成就提醒我們，文學的地方性與世界性不是對立的兩極，而是辯證的統一。真正偉大的文學總是同時具有鮮明的地方色彩和普遍的人類關懷。通過深耕腳下的土地，作家反而能夠更好地擁抱整個世界；通過傾聽最深處的鄉音，反而能夠奏響最普世的樂章。這或許就是劉偉波長篇小說《平遙話》語言藝術帶給我們的深刻啟示。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一個作家的作品，個性化語言的魅力能深入人心。劉偉波長篇小說《平遙話》無疑實現了文學語言從自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升華。這對他個人小說寫作風格的形成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作者簡介】 趙學文，1963年生。畢業于山西師范大學。曾獲中國少兒報刊優秀工作者、第四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優秀出版人物獎等榮譽。有散文隨筆見諸各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