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心

一

土與地的關聯似乎很隱秘，不知為何，心里忽然冒出這個念頭。當我雙腳在草地站立，久違且熟悉的感覺，讓我如釋重負。

我長久地吸氣呼氣，眼淚終于隨風掉落。這是真切的土地，黃土石子雜草螞蚱，我記憶里的一切。

記憶像洪流，無時無刻不沖刷大地，腦海主動浮現的記憶選擇并不奇怪，它非如此不可，如一種牽連。在丑陋面前，美不再堅持，而是走向自身反面，正如綠樹成蔭變成砂石滿地，好看的風景遍布肆虐的足跡，挺拔的白楊變得低矮、四平八穩。

就像失而復得的后怕。患得患失之感，太容易加重我的憂慮。而憂患意識似乎從小就深埋我心底，隨著年齡增長，一點點具象，直到突然的某天，沒有任何征兆，我終于明白這就是烙在我骨子里的東西，與我同生共存的另一個我，永恒的際遇。當然，如今我已開始接納，換個角度，甚至能看到不同風景。

我忘記言語，忘記比喻。我跨起大步，朝前朝右再朝后朝左，直至走回最初原點。我依舊無法計算這片土地大小，好在我終于記起畝、公頃、坪，是它的單位。如果不是舊時記憶還深埋心底，如果不是大腦主動選擇，我也許會用很長時間記起，或永遠忘記。

在新疆166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我該如何表達思念，還好思念無形，可以跨越山河。我不再悲愁，心里的大地無處不在，在每一個日夜。

早已習慣水泥花磚柏油路，其間夾縫生存的草木，我無法聯想它們四季輪回的模樣，盡管它們確實扎根于土壤里。當我雙腳站立，這種久違且熟悉的感覺，不是鋪滿現代科技的大地，而是最本真的模樣，腳下是泥土是草叢是石子，是一直存在但又被我忽略的土和地。

我終于回到鞏乃斯河畔。

當我們家還住在出租屋時，東環路那片樹林是我常去之地，專屬我一個人的天地。林子被高大白楊包圍，樹下有條水渠，酷暑難耐時，我用腳掌劃水，用清風感受愜意。白楊樹往東是大片果林。這里曾是留戀，也是遺憾，在我生命最開始的日子里。

秋日的某天午后，白色透明云幕，讓日月輪廓分明，使地物有影，空中有暈。這是卷層云。我走在鋪滿花磚的林蔭道，看樹影流動，聽秋葉輕舞。如果不出意外，再走幾步，視野就會分叉，左邊是鋪滿大理石的廣場，右邊是柏油路口。很長一段時間，我在路口旁迷離——那時日月同時出現，腳下依舊是紅黃相間的磚路。

這天的卷層云很薄，我想起老屋的煙囪，母親剛架好柴火，屋外就升起稀白薄霧，而我在樹下將彈珠，不偏不倚彈進了土坑。

二

總看見地上唾液一片。

如今的我，對此行為很是厭惡，盡管唾沫曾是我的療傷之物。母親在被蚊子叮咬的地方，馬蜂蜇過的地方，在蠟油滴在我腿上的地方，習慣吐一口唾沫，不停揉搓。所以早前，我印象里的口水是無所不能，讓我身上不再疼，不再癢，甚至夏天里還很清涼。

記憶留下的只有在我能判別事物后的瞬間，黏稠、白乎一團。我看著它逐漸被土地溶解。土地真是摯友，能容納一切，我甚至開始嫉妒。

記憶里的笑，被告別瓦解，比如在白楊樹下的開心，概念已模糊，侵蝕我大腦的只有樹墩，以及平坦的土地。

還會看見彩虹吧？我滿懷期待，畢竟開始出現光暈。

空中是卷層云，太陽伴有光圈，色如彩虹，我數了數，紅、黃、綠，三四種色彩。當然這需要碰運氣。我穿過斑馬線，再次走進林蔭。路邊是新開的城市書房，生活里又一美好。明暗交替間，在聲聲秋日蟬鳴中，我試圖尋一份安慰。陽光透過樹隙，我停下腳步。“真是彩虹?！卞e愕間我變化站姿，抬頭仰望，在逐漸凋零的樹葉上，看到彩色光的模樣。

里層紅色，外層紫色，這種光圈叫暈。舉目相望時，我在七彩光里尋覓到格外分明的兩道光芒。

而此時的卷層云，忽然變大，變成相當寬廣的連續云幕，“變化多端?！蔽以谛睦锏驼Z，前一秒晴空萬里，下一秒就要下雨，這就是草原，說不上來的神奇。

悄然間，我走到曾經租住的老屋。思念無聲，卻震耳欲聾，耳朵里卷起風暴。

出生和死亡都是同一個終點，白楊復蘇，又沉寂，可終究抵不過命運的糾葛，它徹底死去。十幾年前搬離出租屋，白楊變成低矮樹墩，一圈圈樹輪是它的生命歷程。告別之際，我被要住進新房的歡喜充斥，不曾真正體會白楊的內心，畢竟它陪我一起長大。

可如今全部消失不見，連樹墩也不知去處。

舊時記憶雖朦朧，好在一直存在。我前后是寬敞的柏油路，巷道變寬了，院墻也煥然一新，而老屋門前兩步寬的土地不見了。

隨之離去的是，我能光腳跳躍的土地。一旦記起某件事，那這件事就會洪水猛獸般朝你涌來。土狗喜歡刨土，老母雞也把土地刨得細膩，悠哉啄食，在白楊樹下。

巷道過于靜謐，偶有鳥覓食，可無一絲響動，曾經那些雞鴨鵝呢？布谷鳥叫了，我卻分不清方向。有些鳥只聞其聲不見其名，杜鵑、噪鵑、家燕、珠頸斑鳩、鷹鵑、四喜鳥，舊時它們都在。那是麻雀，覓完食飛走了，“要飛去哪里？”我想不到答案。

頭頂上又變成晴空萬里，夕陽恰好鋪散天際，天光落在路面，我被余暉環繞，短暫喧囂的美。不知為何，如此美景，內心卻空落，滿是虛無。是因為沒有草木、黃狗、白楊，所以第一想到的是孤獨嗎？我拖著最后一點天光，消失進稀薄夜色。

三

在外漂泊的日夜，遠方的土地，是我深切的告慰。終于回到家鄉，當我踏上這片土地，我在母親曾哼唱的歌曲中抽泣。

我深深地愛著你

這片多情的土地

我踏過的路徑上

陣陣花香鳥語

我耕耘過的田野上

一層層金黃翠綠

我怎能離開這河汊山脊

這河汊山脊

家鄉，只有遠離家鄉，才能更懂家鄉。家鄉的土地，成為我夜以繼日的鄉愁。有了鄉愁，在外生活的日夜，似乎就有了期待，畢竟在伊犁河畔，我有26萬平方公里的思念。

早年，我無法忍受家鄉鞏乃斯的一切，總想到外面的世界。我不聽任何勸告，去了五千公里外的東方明珠?？吹焦怩r亮麗的樓宇，我覺得這就是我的夢，滿心期待?？墒涓校S之而來。真是諷刺，我曾自我嘲諷，初見世面的喜悅，很快被現實砸落，滿地瘡痍。如有要剩，便是空虛。好在家鄉的土地，雖千里之遙，但一直都在。

很早開始，我就不是一個喜歡訴苦的人，這給我帶來無限痛苦。痛苦背后，給我帶來更多的是沉默，以及越來越不訴任何苦的我。

盡管這樣，我還是不愿回去，所謂的面子，或許還有不甘。我不愿讓父母看見我的落寞，不愿讓鄰里看到我的挫敗，更不愿讓家鄉看見我的……說到底，終是沒有勇氣，不敢面對。后來的夜里，我輾轉難眠。我聽見兩個我，一個說落葉歸根，一個說繼續堅持，各執一詞。

滬漂的朋友說我白發多了，尤其是兩鬢。我從小便是少白頭，并不夸張，如今在朋友口中，白發似乎滿頭皆是。那時我已進入而立，可背影卻是不惑。朋友安慰我，現在科技那么發達，染發、種發，黑發很快再來?？删退闳玖撕诎l，我的根，尤其發根，終究還是蒼茫一片。

在看不見星空的夜里，我聽見第三個聲音，它說回家吧，回家吧。

終于還是回家了。父母并沒有罵我（我從小在他們的吵罵中長大），鄰里也無冷眼旁觀，而家鄉的土地，又以另外一種形式為我敞開懷抱。

就像母親喜歡聽的歌曲，在離開家鄉的幾個四季里，我終于發現家鄉的美，一刻也不愿分離，和這里的一草一木。我常常感到游離，不真切的感覺，讓我不敢相信面前的大地，如此真切。

“多情的土地?！碑斘易咴谑煜び帜吧南锏溃宜坪踔肋@第三個聲音了。

四

在村莊里穿梭，我感受到土地的遼闊。

有土地的地方，就有希望，不論何種方式。植物寄予綠色希望，動物尋求自由原野，花草則期望水土肥沃，至少我是這樣認為。

因為花草的生命太過短暫。草的生命短暫，至多春夏秋三季，有些還不到兩季，夏天就已枯黃。遠遠望去，萬物都在寫綠時，一片草地因缺水變得干涸，但好在它只是暫時離去，在來年大地春風里還會蘇醒。也算是生命的另一種延續。樹相較其他植物，尤其和草，樹不會忽然枯黃，因為根在地下延展深厚。白楊就陪我走過數十個四季，盡管它本不該離去。

那么我呢？我曾希望快點成長，但這快，成為我現在的遺憾。如果能重來，我希望慢點，再慢點。但如若真重來，我不知道我會做何種選擇。這是我心里永恒的悲哀。

好在一切都有希望。我走向鞏乃斯那片濕地。

白楊是風信子，最先感受到風，接著和我一般高的玉米地，嘩然響動，齊腰高的雜草跟著搖擺，靜謐無聲，地上低矮的各類草本植物也無規則地擺動，而此時白楊已靜立空中，樹葉翻起了光銀。又一陣風吹過，相同步驟，演繹生命流動。

我依靠樹干，也在風里沉靜，同草木一起呼吸。

不知誰家的蘆花雞跑出來了，幾只大的，一群小的，開始在地上尋覓。還有兔子藏在草叢，蠕著鼻子，伺機向大門跳去。村里養殖兔的農戶，大門口會留一個小洞，這是兔子回家的門。麻雀呢，似乎更來勁兒，在陣風間奏里，在草木繁茂里穿梭。如果你眼神不好，都無法鎖定它們飛行的軌跡。鴿子在放哨，灰白身子翻飛，變換著顏色，鴿子飛行很有規律，我那日漸酸脹的頸椎，也能隨鴿群飛翔，做一套健康操。

果然，脖子舒緩多了。鴿群受磁場影響，環繞大地，而我站在大地，同樣得到饋贈。

蒲公英、西瓜苗、馬齒莧、藜草、狗尾草、蕁麻草、曼陀羅花，出乎意料地在我眼前顯現?；蛟S它們一直在這里，只是我無心發現。地上的草叢多么尋常，尋常到被我忽略和遺忘。我只記得這是草，甚至自然而然地，草就變成了所有地面青草的統稱，盡管它們都有名字?？晌疫€是叫它們“草”。我開始不安。

起風了，它們似乎給我安慰，原來很早前我記得它們，尤其是狗尾草。我用它編手環、指環、草帽。另有一種類似韭菜的，叫紫嬌花。我記起它的模樣了，它高高擎著，開出紫色的花朵。大多還都是中草藥材，好在記憶主動選擇記起。

原來我生活的土地，如此多嬌。

五

遙遠的蒼鷹，喚醒了我的沉醉。我看見青山環抱。

青山也多嬌。我忘乎所以，青色到底是什么色？

多少年前我以為人生就要達到某個終點，才算完美，無憾。比如考所好大學，找個好工作，諸如此。我曾因未到達這個終點，而惴惴不安。如今，當我坐在河壩旁，面前青山婀娜。何為完美？靜默的大地告訴我，也許生命中的不完美，就是另一種完美。

不完美等同完美，就像綠色等同藍色。

青色是在可見光譜中介于綠色和藍色之間的顏色，也就是發藍的綠色，發綠的藍色。

《說文解字》“青”有關的顏色詞，青、蒼、藍、碧、翠、縹、紺、紫、綠、緅。那么我可以理解成，我眼前的群山就是這種顏色嗎？

還有綠水。有山，自然少不了水。這是自然環境的兩個重要元素，當鞏乃斯河水自東向西地流，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新疆是個好地方。”清澈的水是環境的好，也是生態系統的穩定和生物多樣性的豐富。比如我的鞏乃斯河。

鞏乃斯河，是我的家鄉的母親河——當地哈薩克族稱為“阿納蘇”（母親河之意）。不同于“一江春水向東流”的走向，這條河，是逆流而上，一路向西，滋潤著1800多平方公里的那拉提大草原，也陪我走過三十多年的成長歲月。

當然也可以換個角度，比如光的折射。水由于水草對光的折射常顯示為綠色，山上由于多松柏等常青喬木而體現為青色。

天色也會影響我眼里的青。萬里無云是翠青，烏云密布是黑青，大朵白云是淺青。水亦是。有水的地方，郁郁蔥蔥的青，少水的地方，則蒙了層灰的青。缺水的土地，總令我感到惋惜。還好有土地。草木都在努力地活著，向地底深處扎根，尋求另一種生命的延續。雖然抵不過漫漫歲月，可已經努力去感受去愛，應該也無憾了吧，我想。

我們都抵不過歲月，我們都在努力地活著。

我眼前分明就是如此。白楊、草地、松柏、云杉與青山遙相呼應。如果眼睛能反光，那么我的雙眸也滿眼青綠。

青山寫活大地，大地寫活了我。

六

遠遠看到一棵樹，同枝生出不同葉。一個像桃心，一個像葫蘆，還像麻葉子。母親在老屋炸的春節零嘴，也叫麻葉子。對那時的我來說，真是美味。春節過后，便是春天，夏天的悲傷悄然過去，還好有秋天。我永遠相信下一季會更好。

就像吸引力法則。

秋風起，不覺荒涼，恰似浪漫，想起朋友說的草原的云，不用儲存數據，但可以刪除煩惱。秋天的云更厚重，團團圓圓的，這是高積云。四十五度角看天，城堡形狀的云塊，讓我做一場童話樂園的夢，畢竟童話是舊時無法擁有的夢。

我在看云，那云在看什么？它們上方還有天，它們會看更遙遠的天，還是會看大地，我想不到答案。我們都是自由的個體，無一例外。

云與云之間是深藍的天，天與天之間是金黃大地，地與地之間是那片多情的土地。我眼前的天，還是透光高層云。云體均勻成層，純白或灰白或灰色，千姿百態，布滿天幕。

綠水青山，我還要這樣理解，這都是因為大地，如果大地有心臟，那么這一定是它生命的澎湃，才造就這多嬌的山河。

如此看來，所有我的想象，所有大地賦予的期待，全部都在我心里。我終于看清，遠方是一棵桑樹，它的根一定深扎在地心處，古老又旺盛。

我曾循著鞏乃斯河的流水，探尋其源頭。它來源于伊犁河，而伊犁河來自天山汗騰格里峰北側。我要去天山。我開始朝思暮想。當所有懸停腦海的想象，終于要塵埃落定，那不真切感，再次將我環抱，我來到亞洲大陸地理中心，當我在空中俯瞰天山。

東經87度，北緯43度，是亞心所在，距最近農場5公里，兵團農十二師西山農牧場。1992年，我出生的前一年，由中國科學院新疆地理研究所會同中國科學院院士、歐亞科學院院士、地圖學家、遙感學家、地理信息學家，以彭納投影技術的亞洲地圖為基礎，采用現代科技手段與設備，測定而出。想來很遺憾，我沒有查到他們的姓名，只知道這所謂頭銜。他們就像早前我腦海中無名的青草。

我被一股力吸引，如此強烈，當讓我站在亞心之處。18米高的亞心標志塔，塔頂在呼喚我，大地在呼喚我，甚至遠處清晰可見的天山也在呼喚我，還有四周空曠的戈壁，我甚至想輕輕躍下。

如果能下一場雨就好了，我開始祈禱，那樣抬頭時，就能看見整個天幕的雨朝我聚攏，砸在我臉上的不是雨，是大地奔騰不息的水。

這是雨水和大地的吸引力法則，我站在其中，有一種難以言表的自豪感。頭頂天，腳立地，我為這片炙熱歡舞。渾身被一股力包裹，可惜我沒有登上天山之巔，但我在亞心處，看到生命的模樣。

空中破碎如棉絮團的云層，叫高積云，那么我的祈禱——下一場雨——或許就要實現。

七

鞏乃斯的雨來得總是時候，讓我腳下的大地濕軟厚重。我用力深呼吸，盡情感受雨后這片土地。想起回到家鄉那天我站在草地上心中忽然冒出的一個念頭。

似乎農民就是土地，土地就是農民，這是土與地之間的關聯，只有生活在土地上的人知道。

那么于我呢，或許沒了概念，不過是走路的地，面上有一層土。再者說，就是多了地，多了土，少了遠去的回憶和生命中或缺的存在。

新疆耕地面積有1億多畝，我該如何表達我的愛？

好在為時不晚，當我駐村時，在我人生詞典里，土又回歸，而地也不再孤單。土地在我眼前完美展現，就像一個失而復得的喜悅。這種喜，來得如此強烈。

我們是失散多年的朋友，彼此都有太多的話。

土地帶著遠去的白楊、老屋、小巷，奔赴而來，我敞開懷抱相擁相抱。當我躺在土地上，我們彼此沉默，不言不語?？晌倚睦锶f馬奔騰，土地呢，也以草木不停擺動來表達激動。此時的不語，勝似千言萬語。

七十多歲的巴里根大叔，是我在吐爾根鄉駐村時結識的朋友，他帶我認識新朋友，土地。他和土地是忠誠的朋友，不是雇傭，是同甘共苦的親人。他在這片大地耕作五十載，一萬八千個日夜，兩百個四季流轉，他就那樣站著，和夜同眠，與地共生。他種過玉米、甜菜、果林，還有苜蓿，他后來養了牛羊，苜蓿是牛羊度冬的飼料，是他奔向更好生活的保障。他總是照顧身邊的一切，與它們一起在大地向陽生長。他用最真誠友善的方式，對待牛羊馬、雞鴨鵝、花草樹木，還有流浪貓狗，我就是被他心疼流浪貓的舉動所感動。我暗暗慶幸，這是一個心善的朋友，就像沉默的土地，就像沉默的我。

駐村前，想到要一年時間，好不漫長，我想盡辦法盤算該如何度過。

第一周，被好奇充斥，不那么焦慮，第二周，逐漸進入狀態，開始發現村莊的恬靜，第三周，走訪入戶碰壁，心生退堂鼓，想要回家……第50周，我想回到第一周，開始不舍，放不下這里的一切，尤其是我的朋友，土地。我開始焦灼，祈禱時間慢些走，可時間就像被偷走，一日比一日快。第52周還是到了，必須說再見了，我藏在屋里不敢出門，我躲進苞米地深處，不敢哭泣。

土地還是那么沉默。

還是流淚了。天空擠出大朵白云安慰我，玉米搖著麥穗安慰我，草木結滿果實安慰我，山河演奏樂曲安慰我，大地也變著法子安慰我，它無法言語，只好寄托風，于是山風拂過我臉頰，往事像一場夢。夢醒，悲傷如一條暗河。尤其當季天山雪水正在消融，河水急匆匆地，絲毫不給人喘息。當眼淚澆滿大地，我的心開始撕心裂肺地疼。

在駐村的最后一個白日，我用最燦爛的笑，和村莊告別，和所有人告別。當我轉過身，淚水只有大地知道。

八

穿梭在218國道，遠處是荒山，近處是戈壁，如果遇上村落，那么遠處是青山，近處是良田，還有房屋、冬窩子、白楊帶、葡萄地。一條鞏乃斯河在蜿蜒。不知流向何處，兩邊空寂一片，前后只有起伏的公路。我看見一座墳頭、一棵樹，周邊空無一物，它們靜立在黃土地，彼此相望、守護。

那么多年前，會有一間房，一個家嗎？

在我所生長的鞏乃斯河，我慶幸周邊綠樹成蔭。我不禁感慨，很早前，烏孫、匈奴、蒙古等游牧民族，是如何尋覓到這片富裕土地的？

土地有靈性，讓生命世代延續。牧民從夏牧場到秋牧場，再到冬牧場，又回春牧場，隨著四季變遷轉場。農民根據四季規律，耕種四季糧食。動物井然有序地繁衍成長。原始野杏林、野核桃溝、野果林，冬去春來，根系大地。而我也在這片大地出生，長大，遠離，回歸。

從事農業研究的朋友說，天山宜于野生果林生長，有耐陰的溫和濕潤氣候，海洋性落葉闊葉樹種特征，樹種多為第三紀闊葉林的孑遺。而我的家鄉鞏乃斯，東、南、北三面有高山，阻擋北方寒流和南方熱氣的侵襲，西開口則迎來濕潤的西風帶氣流，我再次感慨游牧民族的智慧，發現這片宜居的土地。

重逢只是意外錯過，就像新疆這片熱土。

我在那座墳頭那棵樹里，和歷史對了話。在過去和未來，我不斷編織著現在。好像很小開始，我就有一種能力，盡管大人們不相信。我總是能在一棵樹下，一塊地上，和一片水中，看到虛無但真實的光影。我以最舒服的狀態，和他們相望，母親眼里的我很別扭——蹲在地上，脖子朝右，雙手托腮，一動不動，眼睛不眨（或許母親眨眼時我也剛好眨眼）。在日頭毒辣，其他孩子都藏在屋里時，我就那樣蹲在樹蔭下，開合著嘴巴。

我在和大地對話，用母親聽不懂的言語。

從國道走過省道，我開始急切，因為土地逐漸暗淡。前方是干凈利索的柏油路，路面飛著肉眼可見的水蒸氣。忽然間，我幡然醒悟。土地并沒有消失，也沒有暗淡，它以另一種姿態，在我腳下流動。想到這，我豁然開朗。我被一股力觸動，從腳底流到心臟，就像微弱電流，有點癢，有點麻，有點激動，就那么一瞬間。

原來我們一直都在。在地心處。

【作者簡介】張振，1993年生。魯迅文學院第45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 《延河》 《西部》《西湖》 《安徽文學》 《人民日報》 《光明日報》等。有作品入選多部年選?，F居伊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