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一定會死的。
這是我無數次從夢中驚醒后在嘴里還有余味的一句話。就像昨天晚飯時吃的大蒜,今天早上起來還能聞到在胃里發酵后的刺鼻氣味。這句話,我已經記了二十年,比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還多兩年。
我不想再把這件事埋在心里,時間久了,我會瘋掉的。我迫切需要一個聽故事的人,聽我把故事講出來。
當然,這么長時間跨度的故事,需要用緩慢的語氣跟你們說。所以,你們不能急,越催我越容易把故事的本來面目損壞掉,講一個假故事給你們聽。最終導致這個故事不是我的,假的故事誰不會說呢,那多沒意思,對吧!
接下來我說的話都是我當時原封不動說過的,連停頓的語氣都是。好啦,要開始講故事了,不過在此之前,請允許我向你們表示真摯的感謝,畢竟很少有人能像你們這樣耐著性子聽我講。
我爺爺是篾匠,他不編籃子籮筐,編冥房,我們那個地方叫宮殿。宮殿當然不是電視劇里皇帝住的那種,是燒給死人的,一把火就夠了,至于能不能住上,編的人和主人家不會管,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我爺爺的手藝是從哪里來的,他沒有跟我說過,我的手藝是被我爺爺逼著學會的。我爺爺把家里的好地都和村里人換成了荒山,村里人當然愿意了,他們嘴上答應得好好的,滿臉堆笑,背地里說我爺爺是憨包,怕是砍竹子被篾簽簽戳著腦殼了,一畝好地換五畝只長雜草不長莊稼的荒山誰會不愿意?憨包才會不換。
換地也沒有什么合同,就是請村里有威望的人做個見證,找人寫下潦草的文書就算換定了。我親眼看著爺爺把一摞粗糙的草紙放進松木箱子,在翻蓋的箱子上還安了一把鎖,地就這樣換了。
我爺爺不僅編織手藝好,還很會種竹子,水邊種刺竹,旱地種麻竹、單竹、硬頭簧,海拔高的地方種金竹,溝里種毛竹,每塊能利用的土地都被他種上了竹子。我勸過爺爺,讓他少種點,要那么多竹子干嗎。我爺爺淡淡地說,當然有用,我死了你還要繼承我的手藝繼續編下去。我當時覺得搞笑,我才不編那種鬼東西,對,就是鬼東西,鬼用的不是鬼東西是什么?
小時候我就每天都被逼著跟我爺爺進山砍竹子,別的小伙伴在村里的廣場上斗雞躲貓貓,我則要跟著爺爺穿梭在竹林里,爺爺砍倒一棵竹子,我就要理妥帖竹子上的枝條,爺爺砍夠了就從地上撿根竹條把竹子歸攏成一捆。我爺爺扛著一大捆,我扛著一棵或者兩棵,一老一小在山里鉆來鉆去。
砍回來的竹子放在房子后邊的土井里,我們村附近有很多私挖煤炭的土礦,嚴管后這些土礦就廢棄了。礦井也就慢慢被人叫成了土井,放在土井里的竹子不會干,放幾個月還是綠皮。我爺爺把竹子放進土井,還會在井口堆上幾捆干草,一是保持井潮濕,二是防止野狗在井里安家,他得意地說,這個黑咕隆咚的洞洞是個寶啊。
我爺爺天上編天宮,水里編龍宮,人間最高級編皇宮,再就是編普通的房子,但它們不管好賴都有一個統一的名字——宮殿。也不單只有這些,他也編紅男綠女,金銀財寶,牛馬牲口,有人需要背簍簸箕他也樂意編,他那雙手啊,那叫一個巧,你見過的他能編,你沒有見過的他也能編。
就說天宮吧,我見都沒有見過,就是聽人說過。人家跟我說爺爺幾十年前編過一個天宮。前清老秀才是鄉里有威望的人,和我爺爺也算是忘年交。老秀才去世,我爺爺那一套是封建迷信,人家不讓弄。本來連葬禮都不讓辦,礙于老秀才在鄉里的威望,商量后答應從簡。天宮偷偷編好后我爺爺趁夜請了四個人抬到老秀才下葬的地方,天亮老秀才的棺材運到墳地,沒想到檢查的人也跟著。檢查的人是第一次見這么漂亮的物件,他們望癡迷了,忘記破壞天宮。我爺爺趁勢一把火就把天宮燒了,等他們反應過來,撲也撲不滅了。
爺爺說編天宮需要耗費的精力和工序也是最繁瑣的。這還不算,天宮也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得賢達才有資格住。我爺爺說,想編天宮難啊,得看機緣。
二
我爺爺編了一輩子的宮殿,怎么也沒有想到會給他兒子編一回。
我那時還小,只隱約記得一些事。大冬天,用石板河村人的話說,就是屋頭的被窩都長冰勾勾,狗都凍得死的鬼天氣。我爹和我小叔就是在這種天氣的早晨被小貨車拉回家的,天還很早,雞都冷得不想打鳴了,一村人在被窩里縮著抖著。
小貨車在村子的場壩上來了個急剎車,不知道是路面太滑,還是司機故意用這種方式喊醒一村子的人。
村子里的人慢慢匯聚到場壩上,我本來還想睡覺,不想起來,那天早上我寧愿放棄看汽車也要睡覺。是村里的小伙伴去我家喊我,喊了好幾遍我才起來,我對他們說,我才不想看汽車,又不是沒有看過,嘴上說著不想,腿已經跟著他們往場壩走了。
天老爺啊,場壩上的人哭成了一片,我媽在哭,我爺爺臉色寡白,像是涂了層石灰粉。我媽邊咳邊哭,沒幾分鐘就成了一眾哭的人中的領頭人,好像別人哭的時候都要看看我媽是怎么哭的,好跟著節奏哭。
司機把后車門打開,我看見我爹和我小叔躺在花油布上,安靜極了,像是睡著一樣,我還在想,難道他們不怕冷嗎?我媽飛一樣沖到后車門,趴在車兜上哭,哭得旁邊的人都不好意思不跟著繼續哭。我爺爺一直喪著臉,拉開我媽,說,不要哭了,先把人抬下車來安置好,要哭也等哭喪的時候再哭。話才說完,我爺爺倒是掉淚了。
幾個村里的大人爬上車兜,先抬我爹,兩個人抬著頭,兩個人抬著腳,他們還是顯得吃力,這時有個老人說,死人陰氣重,要多兩個人。有兩個人加入,他們才把我爹抬下來,接著抬我小叔,瘦瘦的死人在他們手上好像就是一坨鐵疙瘩,又墜又沉。
我在人群中,知道發生了大事,但我一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該哭,旁邊大點的孩子說,李西,你爹被炸死了,你怎么都不哭啊?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兩口黑漆漆的棺材停在堂屋中央,村里的人來幫忙,我爺爺安靜地坐在靠墻的角落,老了好多歲,本來就不怎么說話,現在就更不說話了。
在石板河村,死人要在家里躺七天,辦七天白事。招呼客人落座,喊人吃飯組桌子的事就由村里的一個大爹負責,死得太突然,沒有編好宮殿。我爺爺摸黑去山上砍了幾棵竹子,扛著竹子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他連電筒都沒有拿一個。有人要上前幫他拿竹子,他一把甩開,說,我自己來,不用你們幫忙。
夜深風大,呼呼的寒風在身邊竄來竄去,幫忙的人去睡了,我媽還在棺材前坐著,她已經哭得沒有眼淚了,只是捂著嘴嗚嗚哀號,我爺爺在用篾刀砍竹子,把竹子裁成長短不一的竹片,在火爐上燒一大盆水,水沸騰后把竹片放進水里,煮到竹片變色就撈出來。我爺爺把竹片拿在手里掰,掰成四方形、長方形、菱形、三角形,然后又把這些形狀各異的竹片放在火上烤。一把閃著銀光的篾刀在我爺爺手里游移,好像他的手和篾刀已經長到了一起,砍竹子的不是刀,而是他的手。我爺爺又把一些竹子劃開,把竹片的青色外皮和黃褐色竹肉分開,把竹子裁成細絲,有的才有頭發絲粗,有的有小手指粗,地上不一會兒就擺滿了各種長短粗細不同的竹絲。
這些復雜的手續看得我直打瞌睡,等我睡醒,不知何時被爺爺抱回了床上。院里只見兩座竹編的宮殿正擺放在昨天我爺爺砍竹子的地方。
進客那天我家來了很多人,院子里都站不下,我躲在柱子后面,瞄著那些人站在院子里聊天說笑,我不知道他們笑什么,也不理解我媽為什么哭了幾天還在哭。這時來了一群人,院子里的人閃退到一邊讓開道,走在前面的是個胖子,挺著石板河人說的砂鍋那么大的肚子,穿著西裝蹬著皮鞋。他揚了揚手,從口袋里掏出兩千塊錢放在記賬簿上,說,名字記李少喜。
我爺爺沖出來把錢搶在手里,反手一甩,錢就飛在了空中,那個叫李少喜的胖子愣在原地。我爺爺說,你死開點,不要來我家,我兒子就是你害死的,就是你害死的,然后把臉一別,做出送客的姿態。胖子還想說什么,張了張嘴,始終沒有說出來一句話,又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了,空出來的位置很快被旁邊的人填滿。
我爺爺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喊,帶走一個還不夠嗎,咋個要把我兩個兒子都帶走了啊!我從柱子背后跑出來抱住爺爺,給他擦眼淚,望著爺爺哭,我也想哭。
冬天的以古鎮很少放晴,天灰撲撲的,可我爹和我小叔下葬那天,天空格外晴朗,像是被抹布擦過一樣。我爹和我小叔死得太年輕,還不能葬進家族墳地,還好我家有一塊地離家族墳地不遠,爹和小叔就葬在那里。
到了墳地,我爺爺給抬棺材的人散煙,圍在道士耳邊低語。只見道士一揮手,喊,大家都停下,未時一刻準時下葬。道士在土坑里撒上糯米、玉米粒,又在上面鋪了一層紙錢。
沒多久,道士看看表,喊,未時一刻,填土。我被我媽抱過去,道士遞給我一把小鏟子,告訴我,送你爹上路吧!我很慌亂,拿著小鏟子沒有動,爺爺手把手教我鏟了第一把土蓋在爹的棺材上。
很快,黑漆漆的棺材就被掩埋了,平地上升起了一座土堆,爺爺對我說,這個以后就是你爹,那個就是你小叔。等忙完,突然人群中有人喊,你們看。他手指的方向有一朵彩色的云,出奇的大,就像是天上真的有一座天宮。
三
等我睡醒找我媽就找不著了。
我媽走的前幾天我就感覺不對,爹死后媽動不動就罵我,那幾天她突然對我好起來了,不罵我,還給我買喜歡吃的零食,放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記得那幾天我媽和我爺爺常常吵架,我爺爺說,你等李西長大點再走嘛,不行等明年下半年走也行?我媽沒有說話,扭頭關上門,把我拉過去抱著。我爺爺在我家門口守著,我媽只要看見我爺爺就連門都不出,地里拔棵菜都喊我去。
那幾天我媽好像要搬家一樣,整日整日收拾東西,衣服褲子被窩裝進口袋里,鍋碗瓢盆放進背簍里,忙完這些事情我媽就給我做吃的,那幾天頓頓有肉吃。等吃完飯,她坐在靠窗的沙發上發呆,眼神空洞得讓我害怕。我在堂屋里玩彈珠,她喊我過去,問我,要是媽媽哪天走了,你會怪我嗎?我還沒有回答,我媽就說你去玩吧,你還什么都不懂。
吃了晚飯,我媽把和我爹結婚時拍的照片撕了,她邊撕邊哭,邊哭邊說自己沒辦法。天快黑的時候我外公來了,外公一進門我就忙過去抱他,可外公沒有理我,問我媽,事情處理好了?我媽說,好了。當天晚上我心里有點怕,很晚才去睡,一直撐著,可最后實在是熬不動了。外公以往來我家都是九點前就回去,那天晚上我去睡覺的時候外公還在我家。
我是被爺爺喊醒的,問他,我媽哪里去了?我爺爺淡淡地說了句,走了。
我哇的一聲大哭,爺爺把我摟在懷里,等我穿好衣服起來看,家里被搬得空蕩蕩的,爺爺說,連圈里的老母豬都被抬走了,皮籮里的干苞谷搬得一粒不剩。說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力氣。
過了一段時間,爺爺對我說,你不能恨你媽,她才二十四歲,要是你爹不死她也不會走,你爹死得冤枉,死得蹊蹺!村里有個大奶奶也跟我說,你不能恨你媽,她也是可憐人。當時我半大不小,說不恨我媽是假的,我恨死她了,恨不得她也死掉。
我像換了個人,不哭也不鬧,不像小娃娃,倒像是個大人。爺爺見我長時間低沉下去怕會出問題,就想帶著我去雙河村給劉仁普家織背簍簸箕皮籮。前幾天劉仁普托人帶口信,想請他去家里織些用具,他當時回復的是初十早上十一點到,明天就是初十了。
爺爺問我想不想去,我沒有說去也沒有說不去,等初十這天早上我早早就收拾好坐在四方凳上,爺爺說,走,我就跟著走了。路上爺爺想逗我開心,和我講山間的鬼故事。
說話間我們到了桃河邊,桃河是以古鎮最大的河流,發源地沒有人說得清,也得益于桃河在山間沖出一塊平地,石板河村人才能在此安居。我們今天要去的雙河村桃河也經過,不過還多了一條木通河,說是河,其實就是大點的溪,雙河村這個名字也與兩條河的滋養有關吧。雙河村分左右兩邊,桃河由右面流來,木通河由左面流來,很有點會師的意味。待到兩條河匯聚在一起就變成了更大的桃河,繼續滾滾東進,到了云貴兩省交接的地方就變成了省界桃江。
村口有一排泡桐樹,落光葉子的大樹看上去像衰微的老人,正伸著干枯的手和路過的人打招呼,我覺得袒露著枝干的樹木更像是被剖開內臟的人。我們走到樹下,就有人喊,是李師傅嗎?我朝聲音望去,一個壯實的男人正在憨笑,爺爺說,就是。男人說,李師傅真準時,說是十一點到就十一點到,剛好可以吃飯。
我和爺爺跟著男人進了村子,從進村的地方一直穿過整個村子,在村子的最上邊有條路,路上邊才是劉仁普家。他家是三間紅磚青瓦的木架房,上層住人也堆放糧食,下層中間的是堂屋,左邊是廚房,右邊鎖上了門。爺爺問,竹子砍了沒有?劉仁普說,早就備好了,在陰溝里。爺爺想去看看竹子,劉仁普說先吃飯,吃了再看也不急。
廚房里只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在舀菜,小姑娘有點怕生,吃飯的時候坐在桌子的一角,夾菜也是怯生生的,劉仁普說,小玥,你要喊這個老人爺爺,然后又指指我,我爺爺說,我孫子,才四歲多,劉仁普說,那你要喊他哥哥。就是這天,我認識了劉玥。
飯間劉仁普說,你家小孫子看著機靈得很嘛,給聽話呢?爺爺說,聽話呢,不聽話怎么辦。劉仁普喝了一口酒,說,他們兩小個都是可憐人。爺爺也喝了一口酒,他說,要是以后你家小姑娘給我做孫子媳婦就好了。劉仁普笑笑,說,那么也倒是好事。
劉仁普把砍好的竹子扛到院子里,我爺爺看了看地上的竹子,說,你砍的這些竹子不行,有些太嫩,有些太老,將就著用吧。爺爺從包里倒出一堆工具,有篾刀、鋸子、鑿子、篾尺、刮刀,他開始選定竹子劈篾,把竹子劈開是制作篾具的第一步。只見他拿起一棵竹子,用篾刀在端口劃四下,竹子就成了四根竹片。他又把竹片切成細絲,每一條細絲兩厘米寬,然后就地開始編,編著編著就成了棋盤的模樣,待到編了半小時就有了背簍的雛形。背簍的竹絲要薄一些細一些,準備材料的時候費事,編織起來卻容易。簸箕的竹絲厚一點,竹絲是圓的,方便篩東西的時候過濾渣子,也因為常常要篩東西,竹絲厚了耐用。皮籮的竹絲是寬薄的,先編一個底,然后一圈一圈往上編,寬竹絲裝糧食密封性好,不怕漏也不怕老鼠鉆進去。
這時,劉仁普說,小玥,你帶哥哥去摘幾個柿子。我爺爺抬頭說,小娃娃怕是摘不到。劉仁普笑著說,我家那棵柿子樹,站在地上就能摘得到。劉玥拎了個小提籮,我跟著她,柿子樹在房子背后,果然如劉仁普說的,柿子墜到了地上,看著像是掛了滿樹的紅燈籠。劉玥摘了一個柿子捏了捏,她問我,你吃嗎?我說我要自己摘,劉玥就把柿子放進了提籮。
我說,你家的柿子這么多怎么吃得完?劉玥說,吃不完的就送人,送不完就喂豬喂雞。劉玥問我,那個老人是你爺爺嗎?我在摘柿子,沒有回頭,說了句嗯。劉玥繼續問,那你爹媽呢?我把柿子放進提籮,說,死掉了。劉玥說,我媽也死掉了。我們還太小,很輕松就把死亡講了出來,還不懂死亡是件悲傷的事。
等我們拎著柿子回到家,爺爺也快織好皮籮了,在做最后的收口。我遞一個柿子給爺爺,他手都沒有擦,呲溜就吸進了嘴里,吃完柿子,爺爺說還剩點竹子,那就給小姑娘編個提籮。編完收拾好工具就要走,劉仁普說吃了晚飯再走,我爺爺說,走了,天晚了不好走路。劉仁普把柿子裝進塑料袋里遞給我,我爺爺從劉仁普手里接過工錢,說,那就麻煩你自己收拾了。
回去的路上,我和爺爺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我們走過那排泡桐樹的時候,上面立著一排棲息的喜鵲。我對爺爺說,劉玥家媽是死掉的,爺爺說,你媽也差不多,只是你爹死得冤枉。
四
我就像野地里的白茅草,跟著爺爺一長就到了二十四歲,這一年,我從市中醫藥高等專科學校畢業,爺爺去世。這年小暑,炎熱提前抵達高原,苞谷曬得枯焦,桃河里的石頭露出白生生的腦殼。
離畢業典禮還有半個月,我在忙檔案的事,從輔導員辦公室出來,接到鄰居大爹的電話。還沒有接通我就有種不好的預感,手心已經出汗了,接通,那頭就說,小西啊,你快回來吧,你爺爺怕是不行了。我怔了幾秒,瘋了似的跑回宿舍,拎著包就朝外面走。醫專和師專中間的巷子里有很多跑鄉鎮的黑車,剛進巷子,就圍過來一群司機,我問,去以古鎮有馬上走的嗎?有個中年男人說,有,上車就走。我上了他的車,他把車門一關,讓我再等等,馬上就走,等了十來分鐘,我不耐煩了,朝司機喊,怎么還不走?司機嘴上答應馬上走,腳一步沒有挪,繼續站在路邊拉客。我一把拉開車門,下車就要去找別的車,司機看見不樂意了,忙過來拉我,說你不能就這么走了。我一拐子甩開司機,朝他大喊,你他媽滾開,我爺爺要死了,要死了!
我最后上了一個女人的車,在車上才空下時間給輔導員請假,這種時候輔導員也沒有怪我先斬后奏請假不符合學校規定,只說,照顧好自己,節哀,盡量回來參加畢業典禮。我在車里一直把頭別向窗外,怕自己哭的模樣被司機和車里的另外兩個人看見。望著灰黑的山包,心里說不出的難過,我看見車窗反射出自己的眼淚一大個一大個往下掉。我把車窗挪開一絲縫,高原的夜風吹在臉上,吹進眼睛里,有種喘不上氣的感覺,吹著吹著心也跟著涼了冰了。
我到鎮上又攔了輛面包車回家,到家時圍了一圈人,我爺爺躺在臥室里,我不來沒有人敢挪動。鄰居大爹說,吊著一口氣就等你來了。我沖進臥室,我爺爺已經瘦得不像我爺爺了,那也是我第一次那么認真地接觸爺爺衰老的身體。
爺爺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已經抬不高了,往下拽了拽,示意我俯下身子。我把前半身低下去,聞見了腐臭的氣味,書上說人要死的時候嘴里面出來的就是死氣,心肝脾肺腎已經壞了,發酵了。爺爺細聲細氣地說著話,我聽不見,又把耳朵湊在爺爺嘴上,聽見了。爺爺說,我對不起你爹,要不是當年辦磚廠虧了錢,你爹他們兄弟兩個也不會去礦山挖煤,從這點上來說,他們是我害死的。回過頭來說,你爹他們死得蹊蹺,我想不通怎么會兄弟兩個一起死在井下面,他們又不是一個班次,怎么可能這么巧?話沒有說完,爺爺就咳嗽開來,邊咳嗽邊說,人這一輩子總是要有個媽的,他一口血噴出來,死了。
我知道爺爺對我爹和我小叔的死放不下,他到死都恨著李少喜,我也恨著。
我抱著還熱乎的爺爺,眼淚往下淌,等哭夠,腰都是疼的,好一會兒才直起來。鄰居大爹說人還是要抱出去收拾好才能躺進棺材,爺爺在我懷里蜷縮得就像個孩子,輕飄飄的。
我忙完問鄰居大爹,爺爺的宮殿怎么辦?鄰居大爹說,你爺爺三個月前就編好了,放在我家偏房的花樓上,他當時跟我說,我給百人千人編了,給我兒子編了,編來編去現在又要給我自己編,人啊,命只有天知道。
爺爺給自己編的宮殿是矮小簡單的三間房子,比我爹和小叔死時編得還小。守在爺爺的棺材邊,我理解爺爺了,不怨他給我爹編了小的宮殿。這樣一想我心里空落落的,我再也沒有親人了,想著想著眼淚就掉在地上,棺材前面的白蠟燭飄忽的火苗晃得我眼昏。那天晚上夜很長,我記得白蠟燭換了十一次雞才叫。
我不是被雞叫聲叫醒的,是被摩托車摩擦地面吵醒的,我靠著板壁睡著了。屋外的天就像蒙了一層塑料薄膜,灰撲撲的,那天早上還起了霧,我隱約看見路邊停了輛摩托車,車邊有兩個人。我朝摩托車走了幾步,那兩個人也朝我走了幾步,看清了,一男一女,男的我不認識,女的是我媽。
我媽手里拎著幾包東西,她遞給我,我沒有接,轉身回到爺爺棺材邊跪下,本來不用跪的,我是故意跪給我媽看。我知道我媽跟著進了房間,還知道她就站在我背后,可能看著我,也可能看著棺材,但我不確定她有沒有哭。
我媽跪了下來,就在距離我一尺不到的地方,我偷偷瞥見她哭了,沒有聲音,眼睛紅紅的,眼淚含滿眼眶。我媽說,小西啊,你別難過,你爺爺年紀大了,年紀大的人總會有這一天,你就不要太難過了,啊!我沒有搭話,她繼續說,你爺爺要強了一輩子,也苦了一輩子,走了對他來說就不用受苦受累了,也是好事。我猛然一扭頭,我媽被我嚇了一跳,我說,那我爹呢,他那么年輕,為什么就死了?我媽說,這都是命,命你懂嗎,就是沒辦法,就是誰也不知道的事。
沉默了好久,我媽跪在我身邊不說話,其間起來換過一次蠟燭,外面的天要亮明了。我媽扭頭看了看我,小西,小西。我沒有理她,繼續低頭跪著,她要伸手拉我的手,我一扭,閃開了,我媽又拉,我使勁一擺,她的手就被我的肘尖打了出去。我媽說,小西,我知道你恨媽,你也該恨媽,像我這么心狠的媽世上是沒有了,可媽當時才和你現在這么大,我怕啊,心里沒有底。
我沒有回頭,還是望著前面,我說,怕你就把我丟下走了?怕你就二十年不回來看我?
我沒有不回來看你,我想回來看你的。
可是你沒有。
沒有!
我走回院子,對來幫忙的鄰居和趕來的親友說著客氣話,我媽也走了過來,我看都沒有看一眼,好像她是透明的,是空氣。
傍晚進客的時候,我穿著白喪服站在松樹枝搭的靈門前迎客,左手邊是記賬的桌子,正和記賬的人說不能記錯了,來的都是人情,還起來不能疏忽,就聽見有人說,記李少喜。我抬起頭的時候先看見李少喜的砂鍋肚,才看見他油膩的大頭大耳朵,二十年過去了,他好像還是和我爹死的時候差不多,沒有怎么老,頭發還是黑的。
李少喜又說了一遍,記李少喜,我沒有說話,從記賬的人手里搶過筆,在賬單上記,李少喜,欠兩條人命未還。李少喜把錢遞給我,我學著二十年前我爺爺的樣子,反手就把錢撒出去。李少喜說,都二十年了,連你爺爺都死了,何必記著不放。
我說,父債子償,父仇子報,天經地義,你一定會死的!
李少喜身邊沒有二十年前那么多人,只有一個少了塊頭皮的年輕人,說是年輕人,因缺塊頭皮看著像中年人。這個人叫李雙,和我同歲。李少喜沒有二十年前的狠氣,讓李雙把地上的錢撿起來,他說,我會死,你也會死的,人都會死。
我說你一定會比我先死,我惡狠狠地瞪著李少喜。李少喜被我發出的怒氣嚇倒了,從人群中擠出去,他走了幾步還回頭看,剛好和我對視上。
我爺爺下葬那天,天空飄了小雨,我穿著白喪服在人群中邊走邊磕頭,我媽也穿著白喪服,還請了一支嗩吶隊,敲敲打打的聲音綿延了一路。在岔路口燒我爺爺自己給自己編的宮殿時火焰沒有二十年前高,我記得清楚,二十年前燒宮殿的火就像是我爹和我小叔被瓦斯爆炸炸死后延續過來的,火焰躥到半空中,把天都染紅了。
我鏟下第一鏟紅土蓋在爺爺身上,望著爺爺被紅土一點點埋葬,不自覺流起了淚。我媽站在邊上扶著我,我沒有理,往旁邊挪了挪,從抬棺出來到下葬我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二十年啊,我怎么可能這么輕易向她心軟。
五
回家辦葬禮錯過了學校的招聘會,輔導員跟我說,你首要是找個工作糊口,別的先別想。我點點頭,可怎么找?回到宿舍,八張床只有我那張還放著東西,另外七張收拾得不像有人在上面睡過,一張紙都沒有遺留。
我拎著行李出來,輔導員在校門口等著,遞給我一張班級合照,接過照片,看著自己虛夸的頭夾在眾多同學中間,三年就像做了個很長的夢。直到輔導員接連喊幾聲我才夢醒,輔導員對我說,你們以古鎮衛生院的領導我認識,我跟他說了,你可以先去干著,沒有編制,說不定以后就有了。鼻子酸酸的,輔導員在我讀書期間幫過我不少,現在又幫我找了工作。
在我們那個地方,衛生院和學校是最高大最具現代氣息的樓房,桃河從鎮子中間直穿過去,左邊是鎮中學,右邊是鎮政府,政府大樓隔著一個小廣場就是鎮醫院。
我在進村的場壩上遇到放牛回來的鄰居大爹,他老遠就喊我,因為手里牽著牛繩,身體是向后扯著的,他說,小西,你從學校回來了?我把拎著的東西放在地上,說,拿了東西就回來了。鄰居大爹問我,工作找好了?我坐在地上,鄰居大爹也坐在地上,掏出旱煙袋抽起了煙,煙葉枯黃,卷成一卷塞進煙袋嘴,火星子冒頭他就被黑煙蓋在后面。我說,在以古鎮衛生院。鄰居大爹說,離家近,什么時候去上班?我說,什么時候去都行,想早點去明天就可以,想休息幾天就慢慢去。
我第二天就去了衛生院,可讓村里人想不到的是我才去了兩個月不到就辭職了。我是黃昏回來的,拎著包經過場壩,村里人吃完飯正坐在場壩閑聊,看見我拎著東西,他們問,小西休假了?金色的光芒照在我身上,面對我坐著的村里人看不清我講話時的表情,我說,辭職了。
原本還算平靜的場壩熱鬧了起來,他們勸我好好干,衛生院怎么說也是國家單位,每個月有工資,也有人問我為什么辭職?我臉上沒有表情,只回復了第二個問題,說,不好上,和他們整不攏。
暮色閉合時天降大雨,弧形的閃電在山對面扯著白光,幾秒后驚雷炸響,那聲音震得人心里發慌。我坐在板壁下,沒有關門,跳起來的雨珠迸進屋里,門檻的位置很快就汪著一攤水。我好像三魂七魄出了竅,下雨的聲勢對我沒有絲毫影響,不知坐了多久,等想起來去睡覺,屋檐水在門前匯成了一條小溪。爬樓梯的時候嘴里說,桃江怕是會漲大水,那天晚上我失眠了,閉著眼睛躺到天亮,把自己二十四年的光陰在腦子里回播了一遍又一遍。
天亮我扛著鋤頭去了山上,我要把爺爺丟下的幾山坡竹林照管起來,還要把爺爺編宮殿的手藝傳下去。
爺爺還沒有去世的時候就教過我編篾活,或情愿或不情愿跟著學了幾年,別的小孩子去玩,我就被強迫學篾活。起初死活不愿意學,為此沒少挨打挨罵,我覺得篾刀捏在手里就得苦一輩子,也怨恨我爺爺沒有給我爹編一個好的宮殿,學起來總是推諉磨蹭,不見效果。爺爺請鎮上的鐵匠鋪給我打了一把小號的篾刀,當我拿到篾刀的時候高興得跳起來,也是那個時候我第一次對學習篾活不抵觸。我爺爺說,篾刀是篾匠的門面,也是命。
幾年下來,手上被竹絲割破戳破不知多少口子,好了破,破了好,在我那個年紀原本稚嫩的手磨得粗糙干硬,和樹皮沒兩樣。爺爺沒有教我編宮殿,只教我編家庭用具,我問爺爺,爺爺說,編宮殿不能教,只能悟。編的家庭用具比我爺爺還精巧,簸箕、皮籮、背簍拿到鎮上去賣很受歡迎。
我一改往日的習慣,雞叫就起床,出門時太陽還在尖山頂上掙扎著沖破云霞,等我爬到村子背后的半山腰往下看,村里人才起來,等我爬上山頂他們才扛上鋤頭出門。
我一腳踏進山,終日就在竹林里修剪竹枝,移栽新竹苗。以前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能靜下來干一件事,現在一干活就是幾個小時,竹林里太陽曬不到,倒是躲得個好陰涼。我最喜歡早上的竹林,清爽干凈,翠綠色的竹葉像是漿洗過的綠布,太陽一照,光陰交錯的感覺就出來了,你根本分不清眼前的地面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好像只要一腳踏上去,便會虛空一個趔趄。
清晨的竹林可謂是眾鳥齊鳴,有灌木叢間的麻雀,有竹枝上的斑鳩,有小溪邊的點水雀,有飛高落低不得安寧的山喳啦,干活累了我就席地而坐,身子一仰,倒在地上聽鳥叫。聽久了,自己竟也學會了幾種鳥的叫聲,我想到嗩吶名曲《百鳥朝鳳》,也許當初創作這首曲子的高人也是終日在山間與百鳥為伴吧!
我去竹林的次數不固定,收工的時間也不固定,有時日落而歸,有時戴月而歸,不管何時回家,總喜歡在半山腰的大石頭上坐會兒,那塊石頭大得突兀,周圍都是松林坡地,偏偏有塊石頭擋在山腰。這塊石頭旁邊以前有棵棠梨樹,據說有上千歲了,石板河村的人把棠梨樹叫棠耳樹,后面樹死了,我們還叫那個地方棠耳樹,時間久了,那塊大石頭就被叫成了棠耳樹。石頭有三層樓那么高,有腳蹬可以爬上去,頂面光滑,站在石頭上可以看見整個石板河村,還能隱約看見桃江蜿蜒的姿態。
棠耳樹不遠的松林里就是我爺爺的墳,我通常在石頭上坐會兒,也會去爺爺的墳邊坐會兒,孤冷的月光照在身上,整個人都成了銀灰色,好像穿著一件喪服和爺爺對談。談了約摸一小時,拍拍屁股上的枯葉,我對爺爺說,走了爺爺,等得閑再來和你聊,好似爺爺沒有死去,就是死去了他也能聽見我的呼喚。
六
砍、鋸、切、剖、拉、撬、編、織、削、磨、刮、烤,十二門技藝是篾匠必備的手藝,我都從爺爺那里悉數學得,還都熟練精純,唯獨編宮殿一直沒有學會。
篾活是苦活,通常來說有師傅教七八年才能學會,像我這種腦子靈活的也學了六年。自爺爺去世后我就搬回了自己家,把爺爺住的小房子鎖上,隔三差五過去檢查門窗瓦片。我在堂屋的正前方釘了顆釘子,把爺爺的遺像掛了上去。有時忙完事情,就望著遺像發呆,望著望著就哭了,沒有聲音,低低地抽泣,像個沒人要的孩子。
我砍竹子都是晚上去,還得是有月亮的晚上,等天黑出門,在月光下小心走著,生怕被人知道我要去山上,就好像不是去自家竹林里砍竹子,是去別人家的竹林偷竹子。
在月光下走路的我偶爾生發出孩子心性,踩著左右左的步子跳著走路,每跳一步心里就會發笑,還四下看看有沒有人,我在快樂的羞恥中踩著步子往山上去。踩錯了會停下來重新開始,要是到竹林還是踩著正確的步子,我會捂著嘴笑。
靠近竹林我會放慢步子,悄悄從往常開辟出來的入口進去,先繞一圈,選好要砍的竹子,用稻草事先綁上。爺爺跟我說過,竹林里有專管竹子生長的神,砍竹子要趁神睡著,惹神生氣竹林來年就不會發筍子。我從進竹林到砍倒竹子動作都很輕,肩上扛的不是竹子,是一坨棉花。我每次砍得不多,夠用就行了,多爬一次山就多爬一次吧。
扛著竹子下山的我影子細長,搖搖晃晃地在山路上走著,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像搖船的船夫。扛回來的竹子放在房子背后的土井里,我不怕走夜路,但有點怕揭開蓋在土井上的草,揭開干草的土井黑洞洞的,月光只照得到土井的沿口。
我別著頭把扛回來的竹子滑進土井,把干草蓋上就回家了,頭都不敢回。回到家的我睡不著,心緒飄進了土井深處,我忘記了我爹的模樣,或者說我從來就沒有記得過,就連我爹下葬時我也沒有記著好好看他最后一眼。
爹的模樣在我腦海中是不成形的,是一個沒有溫度和情感的名詞,我曾試圖在腦海中拼構出一個貼切的形象,嘗試過數次之后我不知道我爹應該是胖還是瘦,應該是扁平鼻頭還是尖鼻頭,可我都失敗了。我想到爺爺藏在老房子二樓的松木箱子,興許那里面有我爹的照片。
箱子落滿了灰塵和耗子屎,沒有鑰匙,我想試著扭斷鎖頭,鎖眼是兩根鐵絲穿進去打的死結,試了幾次都扭不斷。我找來扳手硬拽把鎖眼拽了出來,翻找著泛黃的草紙,沒有我爹的照片,凈是些換地的合同,翻著翻著看見了一本老式的筆記本,上面記著我爹的死亡原因,準確說是可能的死亡原因。
我爺爺懷疑我爹和我小叔的死可能是李少喜謀劃的,我爹和我小叔不是一個班,為什么會一起死掉,要死才會死一個,我爺爺問過同村去挖煤的人,他們言語不明,透露著古怪。我爺爺在我爹抬回來那天晚上就去李少喜家找過他,當面問他兩個兒子怎么都死了,出門前不是答應好帶他們出去,照顧好他們,怎么回來就成了兩具尸體?!李少喜一直重復一句話,三爹,我對不起你……
我爺爺沒有問出什么來,悲痛和憤怒裹挾著他,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李少喜臉上。我從類似于日記的文字里甚至都能看見干瘦的爺爺又悲又氣的可憐樣,也能聽見那一巴掌打在李少喜臉上的清脆聲。二十年的仇恨就在一瞬間點燃了,可以說是毫無來由,也可以說是蓄謀已久。對,我要替父報仇,為我爹討回公道。
想清楚事情反而失眠了,頭頂的蚊帳上有只灰色的飛蛾,我覺得那只飛蛾洞察了我的心思,這樣的想法讓我有點怕,猛然起身把飛蛾捉住,捏死在手里。
石板河村人的房子是沒有圍墻的,李少喜家除外,他家的房子用圍墻圍起來,有三四米高,還在墻上插了碎玻璃。村里人說他心虛。他家的房子終日鎖著大鐵門,只有一條細細的門縫,從外面看不到里面,房子西角有一座涼亭,站在那可以看見半個石板河村。
三年前李少喜把貴州火鋪的煤礦賣了,包著幾個億回來。他成了鎮里的大人物,走在哪都有笑臉迎上去。
我在街上見過李少喜幾次,他從鎮政府出來,臉上飛著笑意,身邊跟著幾個人。我站在街角的樹下,遠遠看著他上了車,我聽見自己咬后槽牙的咯咯聲,李少喜不該過得這么好,他不該。我站在樹下發愣,背后有人叫我,一回頭,是我想見又不能見的人,我媽。
我媽改嫁在以古鎮,只是石板河村和我媽改嫁的村子一東一西,隔得遠,路是岔開的。我小時候就聽人說,李西,我們今天在街上看見你媽了,她家開著貨車在街上賣東西。我媽家趕集就在街上賣日用品,耕種時節開著貨車走村子賣化肥,平日里裝著蔬菜水果餅干去偏僻的村子賣。村里人說,她家房子都蓋了兩棟了,我沒有見過。
我媽拉住我,問我吃飯了沒有,我沒有回她,掙脫走了,我媽力氣沒我大。我走出了幾步,她追上來拉住我,說,小西,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有些事誰也說不清。我冷冷地說,我爹要是沒死,你會離開嗎?
我沒有直接回家,繞道去了李少喜家房子側面站了許久,地上扔了五個煙頭。瞇著眼睛看居高臨下的亭子,我想,李少喜站在上面會想什么,我站在上面又會想什么?早晚有一天我會站上去的,至于想什么,到時候就知道了。
七
我再次見劉玥,是她爹去世,我去她家里編宮殿。
我是怎么學會編宮殿的,說出來可能都沒有人信。我像往常一樣從竹林里干活回來,照例爬上半山腰的棠耳樹坐會兒,雙手枕著頭,滿天繁星。都說地上的好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死得越久變成的星星就越亮,我正數著星星,看能不能從繁星里找出我爹他們。北極星最亮,數著數著,一條白光從暗夜里劃過,把天都照亮了,留下巨大的白尾巴。我從來沒有見過那種場景,一激靈坐了起來,連滾帶爬爬到我爺爺墳邊,更奇怪的是,我爺爺墳邊長出了三棵筍子。
當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我還很小,和小伙伴玩捉迷藏,我閉上眼睛找他們。等數到一百睜開眼睛,小伙伴都不見了,我睡在一座墳頭上,我爺爺和我爹正低頭看我,露出詭異的笑容。我大叫一聲,雙腳蹬開被子,醒了,心里很慌,出了許多汗。白天經過場壩時,問場壩上閑聊的人昨天晚上看見白光了沒有,他們說沒有,我說分明就有啊,那么大,就像銀河一樣,他們笑著說,你怕不是生病了吧,讓你晚上去山里瞎轉。
我從土井取回竹子,劈篾,分成了長短寬窄不一的篾條,用篾刀把青竹和白竹分開,又用刮刀把青竹上面的青層刮掉。刮著青竹的時候就莫名想編一個宮殿,我還真就編出來了。用我爺爺活著時的話說,這就是機緣吧。我能編宮殿的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在山里,消息就像風一樣,一吹就散了,藏不住。
可我心里虛,只會編普通的宮殿,爺爺編的天宮我不會,也就是說我爺爺的篾刀我只開鋒了半把,村里人越說我會我心里越虛,更是終日跑到山里,一坐在哪就不挪窩,像是生根似的。我最常去的就是半山腰的棠耳樹那里,早去晚也去,有時一天不吃飯,盤腿坐在石頭上,活脫脫一個入定的老和尚。村里人說,這小子,要么悟通透,要么魔障。
還沒有悟出結果,就有人來請我去家里編宮殿,一問是誰,來人說雙河村的劉仁普。我明白了,以古鎮會編宮殿的不止我一個,是劉玥想讓我去。劉仁普的形象在我的記憶中還是強壯的中年人,沒想到會得病死掉,我有些擔心劉玥,不知道這些天她是怎么過來的。
來人先回,我說還得收拾一下,保準中午到。我有些緊張,不知是源于編宮殿,還是源于見劉玥,把所有的衣服都找了出來,穿上換下,換下穿上,試了幾次挑了一套大學時穿的牛仔裝,顯年輕些。到雙河村村口時,那排壯觀的泡桐樹正熱烈地舉著紫色花朵迎接我,上次跟爺爺來還是冬天,泡桐樹落光了葉子,如今是春天,抬頭看去好似空中有一片紫色花海。在高原上,泡桐樹是最賤的樹種,容易栽活,幾年就成了大樹,樹質疏松,不能用來建房子打家具,最終的下場就是當柴燒。泡桐樹還是高原的先知樹,春天一到最先開花,只要泡桐樹開花,就知道春播的時節到了,慢慢地每家都會種幾棵。也可能還因為在草木枯黃的時節,紫色的泡桐花對高原來說是不錯的點綴,這排泡桐樹才得以存活至今。房子的擺設和二十年前差不多,不同的是院子的外墻打了地基,用光滑的石頭砌了起來,上面還用磚頭壘了半人高。堂屋外面的廊檐下有一支嗩吶隊在吹哀調,聲音凄凄切切,沒想到年老的嗩吶匠鼓著腮幫子能吹出這么響的聲。人群圍著嗩吶隊看熱鬧,不時還有和嗩吶匠相熟的人接過來鼓上兩腮幫子,眼睛睜得狠,都能看見血絲了,可就是嗚嗚不出聲。
我在人群的外圍,看見劉玥穿著白喪服跪在棺材邊,頭低得很深,眼睛腫得像兩顆山核桃。早上去請我的年輕人看見我就喊李師傅,我隔著幾個人和他打招呼。那人說,李師傅到了多久了?沒多久,來了就站在這,我說,不知道那人聽見了沒。那人把我領到房子背后,空地上搭了幾頂花油布帳篷,做飯炒菜,編宮殿都是在那里。
編宮殿和做飯炒菜的帳篷是分開的,那人指了指邊上的那頂,說,李師傅竹子堆在旁邊。我說,里面太窄了,在外面就行。帳篷對面的柿子樹光禿禿的,樹下滿是落葉,樹上零星有幾個鳥啄食柿子后留下的柿蒂。我從包里倒出工具,用鋸子把粗細不等的竹子鋸成長短一致就開始劈篾,在竹子的一端劃一個十字,塞進去一個撐子,竹子嘶啦一聲,變成了四條一樣寬的竹片。用篾刀把竹片上的竹節敲掉,又把寬竹片裁成指寬的竹絲。幾個小時后,一堆竹子已經變成了竹絲竹片竹筒,泥地里滿是白色的竹屑。
喊吃飯時天也快黑了,我被請到八方桌上,和我坐在一起的都是雙河村有威望的老人,他們喝一口酒吃一口菜,說幾句話,照他們的速度兩個小時都下不了桌,我實在熬不住,吃完把碗一放,說,各位老人家慢慢吃。我就走了。
劉玥在柿子樹下站著,顯然是等我,她穿著不合身的喪服顯得很臃腫,我們對視了很久,還是劉玥先開的口,她說,差不多兩年沒有見了,你穿這身牛仔裝顯年輕。我說,差不多,去實習就沒有見過了。我向前走了幾步,走到和劉玥一致的位置,一手扶著柿子樹,一手揣在褲兜里。我聽說你沒有在鎮衛生院上班了?還沒有等我回答,劉玥接著說,你的性格和他們也搞不到一起,不上也好。聽說你在鎮上的小學教書,應該不累吧,我兩只手都揣在了褲兜里。
這時吃飯結束,嗩吶隊開始了晚上的吹奏,做飯炒菜的人把碗筷收回來放進大盆里洗,洗潔精的味道被風吹得到處都是,是檸檬味的。劉玥和我沒有說話,腿站麻了,就勢坐在空心磚上。劉玥突然說,兩年了,時間過得真快,還記得去學校對面的雞街新區吃燒烤,你每次都要點兩串包漿豆腐。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劉玥比我小一級,是市師范高等專科學校的學生,讀的學校就隔著一條人行道。我們是在朋友的朋友的生日會上認識的,五彩斑斕的KTV里,就我倆愣是一首歌沒唱,坐在角落里嗑瓜子吃冰毛豆。兩個人就壓著聲音聊了幾句,一聊才知道都是以古鎮人,繼續深入,我說,你家種著一棵柿子樹,結著很多紅柿子,劉玥說,你爺爺會編篾,我帶你摘過柿子。說完,兩人哈哈大笑,笑聲蓋過了音響飛出來的歌聲,引得朋友們盯著我倆看。
我們的關系是從一次辯論賽好起來的,同學們還說我倆談戀愛了,要說談是真沒有談過,要說沒有談,我們心里多少都有點那個意思,就是始終沒有捅破。我大三被分去西雙版納的醫院實習,我們慢慢也就淡了聯系。兩人心思都比較深,我想著自己家庭條件不好,以后的事誰也說不準,劉玥考慮到患病的爹,想追到西雙版納的心就一點點熄了。
月亮升到了山頂,劉玥回了堂屋,編宮殿的時候不讓旁人看,我把竹絲從度篾齒里拉出來,原本毛刺刺的竹絲就變光滑了,把所有的竹絲挽成圈放進大鍋里煮,在里面加了蓖麻油和鹽,竹子變成橙色撈出來。這樣的竹絲韌性好,編起來光滑不易斷。我開始在鋪著的草席上編起來,先是編了一個底部,用手腳往上勒住,又在四周插上事先準備好的竹筒,不一會兒一棟房子的模型就出來了。等編好從包里掏出石灰、炭灰、紅泥,在編好的宮殿上涂涂抹抹,別說,瓦片是瓦片,窗戶是窗戶,就像真的房子。
人散完了,劉玥跪在棺材旁,我走進去敬了三炷香,磕了個頭,坐在劉玥身邊。劉玥沒有看我,好半天我說,人死了反而是解脫,死了就不累了。這番話是我爺爺死時我媽跟我說的。劉玥轉頭看著我,眼睛渾濁,眼淚隨時會噴薄而出,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拍打,我從劉玥的瞳孔里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劉玥沒有哭出聲,眼淚一個個往下落,我挪過去把她抱在懷里,劉玥哭出了聲,聲音不大,我感覺自己的肩膀濕了。
冷風灌進屋里,我起身想把門關上,劉玥說,別關,我怕我爹會回來。我們挨得很近,劉玥說,我在小學也不好,孩子們很調皮,我要發很大的火才能鎮得住他們一會兒。
劉玥說著說著,鼻子一酸,眼淚比剛才還流得多,她撲在我懷里說,我沒有親人了。這下哭的聲音大了起來。我抱著她的肩膀,輕輕撫摸著她的后脖頸,說,我也沒有,想了想改口,我也算是沒有了。劉玥從我懷里掙脫,坐直了身子,眼睛哭腫哭紅了,她邊擦眼淚邊說,以后沒有人疼我了,話沒有說完又撲進我懷里。我心想,以后我疼你,話出口變成,以后我會幫你的。
漆黑的棺材在白熾燈的黃光下好像鍍了一層金粉,屋外的春風一陣比一陣大,泡桐樹的樹枝刮得吱吱響。月亮落到山背后,劉玥靠著我睡著了,我找來一床被子蓋在她身上就悄悄走了。
炮仗爆炸后留下的紅紙屑被踩進了土里,我在冷霧中走遠了。我知道劉玥沒有睡,她就伏在窗口望著我身后留下的迷離夜色,我想她的心又一次空了。
八
回到石板河村我還是常常跑到棠耳樹那里坐著,總覺得那里是石板河村離天最近的地方,想學會編天宮就得去那里。
我從以前月亮出來就上山改成了凌晨一點上山,聽老人們說凌晨一點的月亮最大最圓,星星也最亮最清楚,這和我學過的地理是吻合的,書上叫潮汐鎖定。剛開始去山上的時候懷著朝圣的心情,小心走到山上,學著和尚打坐時的模樣,盤腿坐在石頭上,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可我只聽到風在耳邊呼呼吹,吹響了身后的松林,吹倒了地里正在拔節的苞谷秧,有幾次閉上眼睛坐著就睡著了。等睡醒,天也快亮了,月亮和星星退到了山后。
過了段時間,再去我手里多了一把篾刀,在我看來篾刀也要和我一樣在棠耳樹上吸收靈氣。隨地而坐,從口袋里掏出幾把南瓜子,干坐著太無聊了,手上剝瓜子殼,嘴里面嚼著瓜子肉,這樣手和嘴都是動著的,就好像我和人講話的時候手上還干著活計。
我媽不知是從哪里聽了這件事,等我從棠耳樹回來,我媽就站在上次我爺爺去世時我站的那棵蘋果樹下。我媽先說的話,小西,你怎么能把地放著不種,要是收不上糧食你吃什么?我從磚縫里摸出鑰匙,打開門,坐在昏暗的沙發上,從我坐的位置看去,剛好看見我媽的無措。我抽完一支煙,我媽進了屋里,繼續說,小西,天宮有沒有還兩說,你也不能一輩子就干這件事吧,你還那么年輕?我踩滅了地上冒煙的煙屁股,說,我想做什么我自己說了算,我爺爺活著的時候他可以說我,現在他死了,沒有人可以說我。再說我也是完成他的遺愿,他本來就希望我編宮殿。
我媽掏出一疊錢放在桌子上,轉身就走,我拿起錢追出去,強塞在她手里,我媽說,小西,這是媽媽給你的一點心意,我陰沉著臉說,不需要,我不會餓死的,我還有事沒有做完呢。說完這句話轉身回了屋里。
吃了飯打算出門走走,其實是裝作散步的樣子,我想去李少喜家看看,也可以說是踩點。
我繞著村子轉圈,最后才繞到李少喜家院子外面。我使勁伸脖子想看看里面什么樣,可是圍墻太高。院子上面的土房子邊上有一堆磚頭,不知道是誰家買來蓋房子,還是蓋豬圈的。我扒拉一下磚頭站上去,看見李少喜家的院子里種著三棵桂花樹,一棵柿子樹,還有兩排萬年青,院子中間有一張大紅色的桌子,上面放著一套茶具,茶杯里還有茶水,地板是奶白色鵝卵石鋪成的一個福字,福字的空白是黑色鵝卵石。屋里的情形看不到,圍墻的斜角擋住了視線,院子里的情形和我想的不一樣,我以為李少喜那么有錢,院子肯定會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沒想到除了黑白鵝卵石鋪出來的福字,別的也沒有什么區別。
我把磚頭壘起來,打算換個方向繼續看,屋里傳出李少喜說話的聲音,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磚頭上。我屁股生疼,拍拍灰往下走,剛好在李少喜家門口撞見他出門,兩個人四目相對,好一會兒沒有反應過來。我朝門里看,有個年輕女人正在收拾茶具,我想那就是村里人口中比李少喜小十幾歲的年輕媳婦。
李少喜打斷了我的張望,他說,你咋個會來我家門口,你不是從來不在村里散步的嗎?我站得低,抬頭看著臺階上的李少喜說,村子又不是你的煤場,我想轉就轉,你管不起。李少喜笑了笑,說,我是管不起,就怕你不是單轉轉那么簡單。我也笑著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難不成你心里有鬼?李少喜沒有回我,折返進了院子里,我朝李少喜的后背吐了一口痰,故意把聲音吐得很大,我想李少喜應該是聽見了。
等我再次見李少喜,就是他派人來請我編宮殿。來的人正是我的小學同學李雙,他跟著李少喜干了好幾年,現在是煤礦的廠長,負責雜七雜八的事。我正在屋里吃飯,李雙站在門口沒有進門,我看見他了,假裝沒有看見,李雙等我吃完飯收拾碗筷才說,李老板請你去給他爹編宮殿,多少錢都行。我放好碗筷,反問了一句,我要一百萬他給嗎?李雙笑了笑,這個數太多了,然后遞了一支煙給我。我抽完那支煙,把煙屁股彈出去,說,去也可以,喊李少喜自己來請我。李雙面露難色,說要回去匯報一下,我說,我以前就告訴過他,惡有惡報,遭報應是遲早的事。
照理說主家請去編宮殿,來請的人必須是親屬,我本就不在乎什么規矩,只是死的人是李少喜他爹,我就要在乎一下,就得是李少喜自己來請我。我學編宮殿還有一個想法,就是人總是要死的,死了就得請我,你看,李少喜他爹死了請我,李少喜死了還得請我。
九
負著月色到雙河村,路過那排泡桐樹下時,圓大的樹葉間隙插進細碎的影子。我站在屋里射出來的燈光暗處,嘴里的煙一紅一暗,從窗戶縫隙里看見劉玥正在批改作業,她旁邊的凳子上放著一瓶紅墨水,劉玥隔不久就要把批改好的作業收進手提袋,然后取出新的作業。直到她把作業批改完,端了盆熱水坐在剛剛的椅子上洗腳,我還站在屋外,我抽了七支煙。
嘩啦一盆洗腳水潑出來,剛好潑在我身上,沒有想到劉玥會往左潑,劉玥更沒有想到我站在門外。劉玥哎呀叫了起來,把洗腳盆一放就忙來看我,嘴里說著我沒有看見,實在不好意思。我說沒有事,怪我站在暗處,兩個人錯位著進了屋子。
劉玥找了一件她爹的衣服給我換,我說不用,不冷,劉玥扯著我的衣服,要我必須換,我拗不過,進了里屋換衣服。劉仁普的衣服寬大,穿在身上大一號,衣擺是甩著的。劉玥問我,你有事找我嗎?我燃了一支煙,說,沒有事。
來的路上我都想好了要和劉玥分享我的喜悅,可是見了,就不知道怎么說了。抽完一支煙,劉玥已經幫我把衣服洗了擰干,就掛在進門的桿子上。我問,最近學校的課程多嗎?劉玥說,還好,學生調皮點,少不了用竹條打手。我說,那就好,現在的學生膽子大,前段時間還有學生毆打老師的新聞上了頭條。劉玥問,那你的宮殿編得怎么樣了?我說,差不多了。
隔了一會兒,我說,你還記得有一次你問我為什么總是陰著臉嗎?劉玥說,你當時沒有告訴我為什么。我說,我從小就知道我有件大事沒有干,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干成,現在看,可能會成。劉玥問,什么大事?我笑著反問她,父債子償天經地義,那父仇子報也應該是天經地義吧?劉玥說,那一直報,怎么報得完?我說,有些事情就是沒完沒了的。
我坐到后半夜,起身說,我走了,你好好教書。劉玥問,你去干什么?我說,報仇。月光在我身后傾斜出長長的影子,我腳下的路白森森的,感覺一踩就碎,整個人就會掉進無盡的深淵。
回去的路上,我想起大學時美好的時光,這些美好時光又大都和劉玥有關。還記得我們開始賞識對方是在醫專和師專的辯論聯誼賽上,我是正方二辯,劉玥是反方三辯,那也是我們自KTV后第二次見面。我口才不錯,以往的辯論賽都是作為攻辯手,還多次拿過最佳辯手,自認為能贏得比賽。沒想到劉玥應變能力很強,一點破綻都能被她捕捉到,幾輪交鋒下來,我們組贏了團體賽冠軍,最佳辯手卻是劉玥。
散場時劉玥站在演講大廳門口等著我,她說,沒想到你挺能說啊!我說,你的嘴也不差,就是隊友不給力,要不輸的就是我們了。我們說著就到了學校對面的燒烤店,吃東西的時候劉玥說,你還記得小時候你爺爺和我爹說的結親嗎?我擼了一串包漿豆腐,說,那是他們開玩笑呢,你還真想當我媳婦啊?劉玥捶了我一拳,說,滾!從那以后燒烤店就成了我們見面聊天的固定場所,直到我去西雙版納實習的前幾天我們還去吃過一次。
路過桃江時,我坐在江邊,撿起一塊石頭打水漂,打出五個圈。心里沒底,我慌,從小到大遇到事都是自己做主,好幾次和爺爺商量,他都說我不懂,你做什么要自己估計著來。我從小就養成了自己做決定的習慣,現在很希望有個人能給我一點建議,哪怕是說,小西,算了吧,都二十年了,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可是沒有,只有江水嘩嘩從我面前流過。
我腦子很空,全身乏力,扭頭剛好看見掛在墻上的我爺爺的照片,照片是他生前的身份證P的,背景是一片苜蓿花地,也是加進去的。我爺爺表情嚴肅,眉頭緊皺,估計是過分緊張所致,怎么看夢里的爺爺都比照片上的爺爺年輕十歲不止。我躺在沙發上等李少喜來叫門,我不確定他會不會來。
躺到中午十二點,我躺不住了。照常做了中午飯,吃過飯就去土井取竹子,打算下午編兩個提籮給劉玥送去,昨天晚上在她家看見掛在墻上的提籮還是我爺爺二十年前編的,邊口都開了,竹簽斥出來,容易扎到手。
我到土井邊,扯開干草,從里面拉出來兩棵竹子,試著往井里看了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沒有發生。我往土井深處扔了一塊石頭,回音都沒有。
扛著竹子回來正看見李少喜坐在我家門前,旁邊跟著李雙,我把竹子往出一扔,哐啷啷的聲音很響,我是故意扔給李少喜看的,我看向他時,李少喜朝我笑了笑。這一笑,顯得我的計謀是多么低劣,被李少喜一眼就看穿了,我心里更惱怒,踢了竹子一腳,又是哐啷啷響。
李少喜問我,這個竹子砍來多少天了?我沒有回答,李少喜繼續說,在土井里保養得不錯嘛,這么久了還是青皮的。我說,昨天才砍來的。李少喜尬笑著,說,我以為砍來幾天了。
你是來看竹子的嗎?我冷冷說,竹子看完了,沒有別的事就走吧,我還要忙。
不急嘛,說什么事都要有個鋪墊,先扯幾句閑諞,李少喜說。
我不是生意人,沒有那么多主意,想說什么直接說就行了。
李少喜賠笑說,你不是生意人,你是手藝人,我今天來就是想請你去幫我爹編個宮殿,他以前就說過死的時候要燒你爺爺編的,你爺爺不在了,你是他的傳人,你編也是可以的。再說了,論起輩分來,我爹你還要喊一聲二爺爺的嘛,都是自家人,你就幫大爹這個忙。
我呼出一口煙,李少喜使個眼色,李雙就把煙掏出來遞給我。
我接過李雙給的煙,一百塊錢一包的,我就抽過幾次,我點著一支,說,我知道你會來的。
李少喜笑著說,你心里也沒有譜吧?
你錯了,我心里有譜,因為你是愛擺譜的人,就是二爺爺不要求死后要燒我爺爺編的宮殿,你也會來,你要做給以古鎮的人看。我吐出的煙圈被風吹散了,接著說,你很沉得住氣,我差點以為你不來了。
十
李少喜家門前停了幾張小轎車。大門大開著,門兩邊貼著白色的挽聯,插著幾把香。
院子里一群人在忙,有幾個女人是村里的,我進去時她們抬頭和我打了個招呼,廚師是城里請來的,胖乎乎的,穿戴干凈,很符合電視里廚師的形象。胖廚師用三葉刀剔除豬大腿上多余的肥肉,他使刀時看見李少喜進門,擠出一臉的笑。
我跟著李少喜上了二樓,就是我每次經過都能看見的那個涼亭,涼亭里擺著一張石桌,他指了指讓我先過去等會兒,他幾分鐘就回來。果然從涼亭往下看,半個石板河村盡收眼底,就連我掛在院子里的衣服都能看見。我從涼亭向左看去,看見了埋葬我爹和我小叔的那塊地,只是地里的苞谷長高了,擋住了視線,要是冬天站在這就能看見墓碑。
呆立了很久,估計得半小時多,李少喜上來時他媳婦也端著茶水跟了上來。我從女人手里接過茶水時,女人說了句請喝。李少喜抬抬手,示意我喝,我碰了碰杯子,沒有喝。添了三次水,我的水涼了三次倒了兩次,等樓下喊吃飯時水還是一口沒喝。
吃飯的桌子擺在院子里,四方桌很大,放了四根長凳,除了我和李少喜,上桌的都是石板河村的爺爺輩。菜端上桌,李少喜倒了一滿杯,他說,各位叔叔伯伯,這幾天麻煩你們啦,說完一口喝光酒,老人們笑著喝了一口,我沒有碰酒杯。從上桌我就沒有動過菜,李少喜注意到了,他說,怕我藥你?老人們停下了夾菜的筷子,我端起酒一飲而盡,說,我怕什么,怕的是你。
吃完飯,李少喜有點醉,送人出門時他指指停在路邊的小轎車,對我說,編小轎車算是宮殿嗎?我看著他說,我說算就算。他說,你能編出一個一模一樣的,算你厲害。我說,怎么個厲害法?我答應你一件事,李少喜倚在門框上說。我哼了一聲,說,我想要你的命,你給嗎?李少喜醉笑的臉僵住了,我倒是笑著離開了人群。
說實話,我這個人就是有股子擰巴勁。以往編的宮殿都是常規的,既然是不凡的宮殿,自然是要不一般的手段。外人只知道我爺爺技藝高超,卻不知他編宮殿還有另外一項本領,就是焐絲竹。我家專門有一間空閑的土房子,里面埋著幾十根長了八年以上的老竹子,我爺爺把酒糟鋪在坑里,把竹子放在酒糟上,把豆秸稈、苞谷秸稈、稻草秸稈、板栗樹葉、青松毛鋪在竹子上,又在最上面鋪一層酒糟。時間一長,樹葉和酒糟就發酵稀稠,散發出熱量,一掀開結殼的酒糟,熱氣噌噌往上冒。爺爺說,編宮殿最好的竹子就是焐了三年以上的老竹子,熱氣會讓竹子的韌性增強,也會使竹子的竹肉產生肉色的光澤。我當時覺得不可思議,學醫后知道老鼠屎叫五靈脂,還是一味藥,我就覺得很多東西就是經驗,用就行了,原理是搞不清的。就像我現在說的你肯定也不會信,等哪天你試了有用自然就信了。
我拉出一根鵝黃色的竹子,劈開,粗竹絲和細竹絲分別放在兩邊,細的竹絲從乾隆通寶穿過去,要能夠提起來甩三圈,粗的竹絲要剛好能承受住七個乾隆通寶的重量,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編的手藝都能學個大概,難的是竹絲的粗細軟硬,軟了束不住口,硬了容易折斷,這就像把脈,脈學上說有二十八種脈象,可有的人一輩子也就會摸洪脈和滑脈。
我也是前幾天才悟透的,編宮殿還得膽子大,就是敢想敢做,天知道天宮是什么樣,全靠編的人想,難怪我爺爺說,天宮每次編出來都是不一樣的。當然啦,想的不一樣嘛。我把粗竹絲用鋼絲串了孔,里面灌了火藥,兩邊的孔用硬化的雞油封住口。準備好材料我就開始編,其實編小轎車容易,照著模型編就行了。難的是彎竹絲要格外小心,忙到后半夜,我的手指都僵直了才編好。
大家都拿李少喜的話當玩笑聽,沒承想第二天我真抬了一輛竹編的小轎車去了李少喜家,和停在院子外面的一模一樣。引得一群人圍著看,李少喜張大了嘴,他沒想到我竟然真能編出來。我把宮殿扔在李少喜腳下,說,看吧,你差我一件事。說完,我從兜里掏出一張衛生紙,點燃扔出去,轟隆一聲,頓時火焰隨風四處狂奔,火舌比李少喜家的圍墻還高。圍觀的人沒有料到我會點燃,更沒有想到會炸響,火燃起來都忙著往后退,李少喜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李少喜臉色漲紅,朝我大喊,李西,你瘋了,大火燒到別人怎么辦?旁邊的人幫腔,說我小孩子性格,不考慮別人安全。我越過李少喜前面的人,跟他說竹子用完了,你跟我去砍竹子吧,就算是你承諾的一件事。李少喜還沒有答應,我就說晚上九點鐘來我家門口。
回到家我放松了心情,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做夢都會夢到。洗了個澡,換了身干凈衣服,然后又給我爺爺他們上了炷香。心里反而有點空虛,說不清是什么感覺,也許,正是因為很多事都說不清才叫作人吧!
我坐不住,在房間里走過來走過去,從板壁上取下我爺爺留給我的那把篾刀,用毛巾擦了擦,刀口有點鈍了。我就坐在門前的石墩上磨篾刀,磨刀石是我爺爺年輕的時候從貴州背回來的,嚯嚯嚯的摩擦聲在我耳邊旋轉,把磨亮的篾刀用大拇指指腹刮了刮,確定刀鋒利便插回了板壁。
等忙完,我躺到床上睡了一覺,醒來時天還沒黑,從小窗看出去,太陽半掛在對面的山坡上。太陽從山坡上消失,我才起床,從雞圈里逮了一只土公雞,看著很大一只,拔了毛就兩斤多。殺雞的刀就是插在板壁上的那把篾刀,我爺爺殺雞從來都是用篾刀,他說,血可以養刀。大公雞啄傷了我的手背,殺雞的時候我沒有像以往一樣摸嗓管輕輕一劃,直接一刀就把雞頭剁下來,雞血噴了一地。
我把一只雞吃了一半,收拾好桌子,把地上沾血的篾刀用清水洗干凈,又磨了一遍,月光下的刀冒著寒氣,刀口的亮光都是冷的。李少喜到了,時間就像是掐表算好的,李少喜在門外喊了聲,走了嗎?我沒有應,把篾刀上的水擦干別在腰里才出門,兩個人一左一右出了村子。出村的時候,我總感覺有眼睛盯著,朝后面瞟了一眼,沒有看見人,路上回頭看,也沒有看見有人。
李少喜說,怎么往這個方向走?我說,村子背后那坡山的竹子砍完了,嫩的留著長兩年,去王家溝砍老竹子。王家溝在村子西邊,三個山包圍攏形成一條大溝,溝里以前有條小溪,后來李少喜在王家溝開煤礦,溪水慢慢就不見了。
兩年前還徹夜燈火通明的煤礦如今透著一股衰敗后的凄涼,路過煤礦時,我說,我以前路過這個煤礦的時候,看見過你叉著腰站在調度室的門口,一群人圍著你笑。李少喜唉聲嘆氣,接著竟然淚流滿面,說,你們只看見我風光的時候,沒有看見我哭的時候,這幾年煤礦生意不好,前些年掙的都賠進去了,還倒欠著幾千萬。
我覺得李少喜現在就像一個罪大惡極的人在用誠懇的語氣和我談心,偏偏覺得這種人的談心是值得同情的,可以被原諒的,我被這個想法激了一下。
指了指旁邊的煤礦,我說,這口井有多深?李少喜說,沒有進去過。我走到井邊,李少喜也跟了過去,礦井停了,抽風機還在往外換氣,我走了進去,李少喜說里面潮。我說,你不敢進來?李少喜跟在我后面,走了十幾米,我停了下來,說,沒想到井里這么黑這么冷。微傾的井口照進來的月光被明暗交界地區分在我和李少喜身上,我問,你覺得死在井下的人會怨你嗎?李少喜說,會,所以我怕死,怕死后遇見他們找我算賬。
我冷笑一聲,黑暗中摸到別在腰里的篾刀,剛舉起刀,就聽見我媽和劉玥喊了一聲,小西。我媽和劉玥狹長的影子擋住了井口照進來的月光,我說,你們怎么在這里?我媽說,我是你媽,我怎么會不知道!
出井的時候,李雙從井口的暗處出來,我心里一驚,沒想到李雙一直跟著我們。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我當時瞥了一眼李少喜,他顯然也不知道李雙跟著我們。事情過去很多年了,我一直想不清楚,李雙跟著我們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