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B0-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2921(2025)05-0024-10
在數字技術重塑全球生產關系的當下,一種頗具影響力的學術論斷認為,馬克思的“機器論片段”因其對19世紀工廠制度的經驗性描述,已難以穿透算法治理與數據殖民的復雜現實。此類觀點不僅折射出馬克思主義時代化進程中的闡釋危機,更暴露出對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的深層誤讀——將技術批判簡化為器物批判、將資本邏輯降維為具體生產形態、將歷史分析固化為經驗考古。正如科學知識和科學知識的資本化運用、機器體系和機器體系的資本主義應用決不是一回事??茖W知識和機器體系之所以成為壓制工人的工具,并不是盧卡奇和法蘭克福學派所說的是科學知識和機器自身所導致的異化產物,而是由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所導致的外化結果。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資本不僅通過吸納知識和技能將其轉化為固定資本,擴大了剝削的范圍,將勞動者的認知能力、創造力甚至情感都納入剝削范圍,而且通過固定資本的不斷發展提高了剝削的強度。[2]洛倫佐·西尼在《算法如何重塑勞動力剝削:對平臺經濟中勞動不可見化過程的審視》一文中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形態下,強制和無酬勞動的存在并非一種反常現象,而是資本主義動態發展的結果。資本主義是一種通過各種剝削形式榨取剩余勞動力的生產方式”[3]908。現有研究或困于技術決定論的迷思,或將數字剝削機械歸類為傳統剩余價值理論的衍生品,較少將“機器論片段”與算法控制結合,忽視了“認知剝削”①的維度,未能觸及“異化再生產”②這一數字資本主義的核心病理——數字資本主義通過算法與數據的閉環控制,將勞動者的認知、行為乃至主體性不斷納入資本增殖的軌道,形成了“異化再生產”的惡性循環。一言以蔽之,這種誤讀不僅遮蔽了馬克思技術批判的哲學內核一技術形態與資本權力的媾和邏輯,更消解了馬克思主義回應數字化時代剝削問題的理論潛能。
在此背景下,本文聚焦兩大核心問題:首先,馬克思“機器論片段”③的批判內核是什么?—如何超越“機器具象描述”的表層解讀,揭示其“死勞動支配活勞動”的資本權力本質?其次,這一批判框架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是否仍具解釋力?一當蒸汽機演變為算法系統,資本如何通過“數字自動機體系”④重構異化再生產機制?最后,回答這些問題,不僅關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時代化發展,更對解蔽數字資本主義的剝削本質具有現實意義。本文試圖闡述“機器論片段”的真正力量不在于器物層面的經驗對應,而在于其揭示了技術形態與權力結構的本質性媾和。數字資本主義的“技術神話”并未超越馬克思對資本邏輯的批判,反而以更隱蔽的方式將異化從生產領域拓展至人類存在的本體論維度。
一、理論重構:馬克思“機器論片段”的批判內核
從蒸汽機的齒輪咬合到算法的數據流轉,資本對勞動過程的支配始終遵循著“死勞動馴化活勞動”的元邏輯。馬克思在“機器論片段”中對工業機器的批判,揭示了技術如何被資本征用為剝削工具一—工人從生產主體異化為機器體系的附庸,勞動從創造性活動異化為機械重復的碎片化操作。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這一批判框架并未失效,反而因“數字自動機體系”的誕生獲得新的闡釋維度。
(一)機器體系的資本化本質
機器體系作為剩余價值的終極載體,是固定資本的物質化身。馬克思指出,“機器體系表現為固定資本的最適當的形式,而固定資本一就資本對自身的關系來看一—則表現為資本一般的最適當的形式”[4]93。質言之,機器體系是資本最適合的存在形式,因為它是固定資本的最高形態,將資本增殖邏輯直接物化為生產工具。機器不僅是勞動手段的革新,更是資本權力對勞動過程的絕對支配。算法的資本權力產生于機器的資本化運行,而解決算法資本權力的異化就必須從機器的資本化入手。這印證了馬克思所說的,“自我異化的揚棄同自我異化走的是同一條道路”[5]182。
馬克思指出,“工人把工具當作器官,通過自己的技能和活動賦予它以靈魂,因此,掌握工具的能力取決于工人的技藝。相反,機器則代替工人而具有技能和力量,它本身就是能工巧匠,它通過在自身中發生作用的力學規律而具有自己的靈魂”[4]9]。手工業時代,工人憑借技藝掌控工具(如鐵匠控制錘擊力度);機器生產則使工具系統(機床、流水線)反過來控制工人。在紡織廠中,工人必須跟隨動力織布機的運轉速度調整動作,其勞動淪為填補機器運轉間隙的活零件。這種勞動資料支配活勞動的逆轉,標志著工人從“工具使用者”異化為“機器的侍從”。機器對勞動力不斷排擠,自動織布機使百萬手搖紡工失業,不斷生產“相對過剩人口”,形成威脅在崗工人的產業后備軍,工人為保住崗位,滿足最基本的物質生存條件,被迫接受更低工資、更長工時,機器體系在使工人畸形發展的同時,使資本本身也畸形發展為對勞動的專制權。
機器概念指向了自由的對立面一一機器是“死勞動支配活勞動”的載體,資本通過機器體系實現剩余價值最大化。機器本應是人類解放勞動、征服自然的工具,機器體系通過提高生產效率,大幅縮短必要勞動時間,從而為全社會創造大量“自由時間”,這種自由時間本應是勞動者用于自我發展和創造性活動的基礎。但在資本邏輯支配下,它被資本轉化為剩余勞動時間,成為資本增殖的工具,其存在意義被徹底倒轉為統治勞動者的異己力量一一當機器被資本壟斷為不變資本,它便成為價值增殖的暴力裝置,通過工廠紀律、技術規訓將工人的活勞動肢解為機械重復的碎片化動作,不僅剝奪了勞動者對生產過程的控制權,更在存在論層面摧毀了人的創造性本質;這種機器體系所強化的不是主體對客體的支配,而是死勞動對活勞動的專制,使自由從“通過勞動實現自我確證”降格為“在機器節奏中維持生存”的奴役狀態,暴露出資本主義文明將技術進步與人類解放推向根本對立的深層矛盾。將不變資本(機器)偽裝成價值源泉,將勞動力商品(工資)扭曲為勞動報酬,將剝削關系轉化為技術進步的必然結果。
機器作為不變資本通過規?;a提升相對剩余價值,“當資本從雇傭工人那里攫取剩余勞動的時候,資本剝削剩余勞動價值的本性是貫穿始終的”[6]i52。資本家將機器效能與工人勞動混同,制造出“機器創造價值”的假象,掩蓋了剩余價值的真實來源。機器“是人的產業勞動的產物,是轉化為人的意志駕馭自然界的器官或者說在自然界實現人的意志的器官的自然物質。它們是人的手創造出來的人腦的器官;是對象化的知識力量”[4]102。它本應是人類改造自然的工具,但在資本支配下異化為統治工人的力量——工人被迫適應機器節奏,勞動自主性被剝奪。這種異化不僅體現為勞動產品與勞動者的對立,更深化為生產工具對勞動者的支配,使工人淪為機器體系的附屬物。算法作為技術的當代化身,不僅繼承了機器體系對勞動時間的壓榨邏輯,更通過數據殖民與認知操控,將剝削從肉體規訓升級為對精神領域的隱秘滲透。平臺經濟中零工工資看似靈活,實則仍是勞動力商品化的變體,其剝削通過更隱蔽的“認知勞動剝削”實現。這正驗證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穿透力一資本形式雖變,但資本通過占有活勞動實現增殖的本質未變。
(二)活勞動與死勞動的辯證矛盾
在機器體系中,“對象化勞動在勞動過程本身中與活勞動相對立而成為支配活勞動的力量,占有活勞動的資本就其形式來說就是這樣的力量”[4]91-92。算法作為新的“數字自動機體系”,構成了“死勞動”支配“活勞動”的新型機器體系,其本質是“凝固的數字勞動”對活勞動的統治,即反向支配活勞動的實時行為?;钆詣幼鳛樾问揭蚺c生產資料作為質料因的結合本應創造滿足人類需求的使用價值,但在資本邏輯的支配下,這一自然過程被徹底扭曲為價值增殖的手段一不是勞動支配生產資料,而是資本通過吸納活勞動將整個生產過程轉化為其自我增殖的運動形式,最終使工人的創造性活動淪為資本這個“自動主體”實現其貪欲的純粹工具性環節。也就是說,“活勞動作為形式因在生產中使用作為質料因的生產手段創造使用價值的過程,實際上就是支持資本價值的維持與增大這種形式的內容”[6]168
傳統剩余價值榨取轉向“數據殖民”(用戶行為數據成為資本增殖原料)一傳統的剩余價值榨取模式是資本主義通過占有工人的活勞動創造剩余價值,其核心邏輯包括絕對剩余價值生產與相對剩余價值生產兩個維度。前者通過直接延長勞動時間(如19世紀工廠每日14小時工作制)或提高勞動強度迫使工人在必要勞動時間之外無償提供更多剩余勞動;后者借助技術革新提升社會勞動生產率,縮短再生產勞動力價值所需的必要勞動時間(如單位商品生產時間從4小時壓縮至2小時),從而在總勞動時間不變的情況下擴大剩余勞動時間的比例,這種剝削以工廠空間為物理邊界,以工人體力勞動為對象,通過工資契約、考勤制度等“顯性控制”手段實現,其剝削關系雖被商品拜物教遮蔽,但剩余價值的物質來源(工人具體勞動)仍具有時空可辨識性。而當代“數據殖民”則突破了這種傳統框架,將剝削場域從車間延伸至日常生活,將勞動對象從體力勞動拓展至用戶行為數據等認知勞動,以算法黑箱替代工廠監工,形成更為隱蔽的剝削升級。但無論剝削形式如何演變,資本增殖的本質始終依賴對活勞動的占有。
同時,資本主義私有制通過勞動與生產資料的分離(形式因與質料因的割裂),將人類勞動中本應統一的目的性(勞動意向與價值創造)與作用性(具體勞動過程)強制拆解為對立階級的專屬屬性。資本家壟斷目的因(掌控勞動目標與剩余價值分配),雇傭工人被規訓為純粹的作用因(淪為肉體勞動的執行工具),這種身心分裂的階級性分工實質是勞動異化的本體論表達當自然(質料)與人類(形式)在私有制下徹底疏離,勞動不再是人與自然的有機中介,反而成為資本邏輯重構社會關系的暴力裝置,最終將勞動者降格為喪失整體性的“局部人”。換言之,“人類(勞動)與自然(勞動產品)的直接結合的狀態解體了,作為形式因的人類與作為質料因的自然在私人所有的基礎上如果徹底分離,則人類內部自然被統一的目的因和作用因分離,發生階級性的分工”[6]145。此外,當精神勞動(目的因)與肉體勞動(作用因)的分離被固化為階級分工,勞動者身心統一的自然屬性被暴力割裂一資本家通過壟斷生產目標設定、價值分配等目的因掌控勞動的意義維度,而工人被貶為純粹執行肉體勞動的作用因,這種身心分裂的階級性分工既是私有制生產關系物化的結果,也是資本維持剝削秩序的認識論基礎,最終將人的整體性存在異化為資本增殖鏈條中功能殘缺的“局部器官”。
(三)異化再生產的生產關系根源
機器作為生產工具僅屬于生產力范疇,而現代工廠作為機器應用的組織形式,則承載著資本與勞動的關系、所有權結構及剩余價值分配等社會生產關系。經濟范疇的本質在于特定生產方式下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而非單純的生產力要素本身。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機器被整合到資本的生產過程中,成為資本的一部分,即不變資本。機器提高了生產效率,但同時也強化了資本對勞動的控制,比如流水線生產、分工細化,進而導致工人勞動的異化。勞動工具表現為奴役、剝削工人的手段,如馬克思所說,“機器正像拖犁的牛一樣,并不是一個經濟范疇。機器只是一種生產力。以應用機器為基礎的現代工廠才是社會生產關系,才是經濟范疇”5]622。
“資本的再生產同時是一定的形式條件的生產,是人格化了的對象化勞動借以表現的一定的行為方式的生產”[4] 143。機器作為生產工具,其社會屬性被物化,人們看到的僅是機器生產商品,而看不到工人被剝削。機器帶來的高效率生產使得商品更加豐富、貨幣流通加速、資本積累更快,這進一步掩蓋了剩余價值的來源。此外,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下,機器作為生產資料被資本家壟斷,而工人被剝奪了生產資料,只能出賣勞動力,這導致了工人與資本家之間的階段對立關系,這種對立在資本中被物化和人格化,如同商品拜物教中的物與物之間的關系掩蓋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資本邏輯使勞動創造的價值體系被扭曲為資本自我增殖的表象,歷史形成的特定生產關系被自然化為永恒的物質規律,最終形成以商品、貨幣、資本為統治主體的虛幻世界,掩蓋了剩余價值剝削與階級對抗的真實社會關系。這種異化不僅加劇了勞動的碎片化,還使自由時間被資本控制,表現為“虛假的閑暇”(如消費主義和文化工業對時間的殖民)。如馬克思所言,“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神秘化,社會關系的物化,物質的生產關系和它們的歷史社會規定性的直接融合已經完成:這是一個著了魔的、顛倒的、倒立著的世界”[7]
數字資本主義的異化再生產本質上是資本邏輯在新技術形態下的歷史延續,其根源仍植根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根本矛盾,而非算法技術本身的“罪惡”。數據作為“數字原料”被資本無償占有,算法作為“抽象機器”將人類勞動降解為可計算、可優化的生產要素,平臺作為“數字工廠”通過零工勞動與實時監控加劇勞動異化。這種異化并非源自技術本身,而是資本將數字生產力異化為支配性社會權力的結果一它通過“數字拜物教”(如算法中立性、技術進步的“天然性”神話)掩蓋了數據產權私有化、勞動碎片化與剩余價值隱匿提取的真實關系。唯有回歸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路徑,將數字技術還原為特定生產關系的物質載體,才能揭露資本邏輯如何借數字革命之名,將階級對抗轉化為技術治理的幻象,進而以“創新”之名完成異化再生產的當代升級。
二、數字資本主義異化再生產的三重機制
數字資本主義的異化再生產并非單一維度的技術異化,而是資本邏輯通過技術中介重構勞動過程、社會關系與主體存在的系統性宰制。這一過程在三個維度展開:生產邏輯以數據商品化重組剩余價值的轉移路徑、控制邏輯借算法治理深化生命政治的時間殖民、主體邏輯通過數字人格的構建實現認知勞動的隱蔽剝削。
(一)生產邏輯:數據商品化與剩余價值轉移
數字資本主義的異化再生產首先表現為資本通過數據商品化重構剩余價值攫取路徑。在資本邏輯與信息技術的互嵌中,數據被剝離其社會屬性,異化為資本壟斷的新型生產資料。用戶的每一次點擊、交互與創作均被納入資本積累的閉環,網絡用戶的無償數字勞動被平臺轉化為可量化的“認知剩余價值”,而創作者看似享有自主生產的表象,實則其勞動成果被平臺私有化為數據資產,資本用極少的流量分成掩蓋其對價值的絕大部分掠奪。這一過程通過算法系統的精密解析與再編碼,將人類的真情實感、自主創意乃至社會關系降解為可交易的數據商品,形成數據一算法一資本三位一體的剝削矩陣。在這種扭曲的勞動剝削范式下,人們正經歷著身體與精神的雙重透支。眼睛干澀、頸椎僵直、失眠焦慮成為屏幕時代的工作病,更可怕的是思維能力的退化一一當算法不斷投喂碎片化信息,我們逐漸喪失深度思考的習慣;當每條社交動態都要精心設計點贊數,真實的人際關系反而變得脆弱。這種生存狀態就像被困在發光的玻璃房里,看似自由地滑動指尖,實則被數據鏈條牢牢鎖住,資本卻在這個過程中悄然完成剩余價值的轉移和掠奪。創作者熬夜制作的優質視頻,轉眼變成平臺吸引廣告的籌碼,這正應驗了馬克思的預言,“勞動產品越來越作為異己的東西與工人相對立”[5] 121。
在數字資本主義的運作框架下,用戶的日常行為已經深度卷人數據商品化的再生產體系。社交媒體的交互痕跡經由平臺的數據捕獲機制,被抽象為可交易的數字資產。情感計算技術通過語義分析、表情識別及行為建模,將用戶的情感表達轉化為可量化的情感價值指標,使在線社交異化為情感勞動的數據化再生產過程。這種基于用戶認知偏好與行為軌跡的深度挖掘,使得廣告系統能夠構建動態用戶畫像,依托協同過濾算法與神經網絡模型,在信息繭房的閉環效應中完成消費意識形態的隱性構建。
(二)控制邏輯:算法治理與生命政治
馬克思指出,“固定資本的發展表明,一般社會知識,已經在多么大的程度上變成了直接的生產力,從而社會生活過程的條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這種智力得到改造。它表明,社會生產力已經在多么大的程度上,不僅以知識的形式,而且作為社會實踐的直接器官,作為實際生活過程的直接器官被生產出來”[4]102。固定資本(機器體系)的發展標志著社會知識(一般智力)已經深度轉化為直接生產力,不僅通過技術工具重構物質生產流程,更使科學知識、管理經驗等抽象認知力量嵌入社會再生產各環節,成為支配社會生活進程的“實踐性器官”——這種轉化既表現為工廠流水線的機械自動化,也體現為現代數字技術將算法、數據等認知成果物化為資本增殖的核心要素,最終導致社會關系被技術理性重塑,人類主體性在知識權力與資本邏輯的雙重規訓中陷入更深層的異化困境。這種數據資本主義特有的剝削形態,不僅延續了馬克思揭示的“工人對自己的勞動的產品的關系就是對一個異己的對象的關系”[5]157的異化邏輯,更通過對一般智力的私有化占有,將數字化時代的集體智慧異化為資本增殖的壟斷性資源,將本應屬于社會共同體的知識成果異化為排他性資本權力的過程。智力變成資本支配勞動的權力在數字化時代獲得技術性強化一一知識勞動者既生產著解放性的認知工具,又不斷再生產出奴役自身的數字枷鎖,使本應促進人類解放的集體智慧,異化為鞏固技術封建制的數字牢籠。
更深層的異化在于,資本家對先進機器的追逐,表面上是提升勞動生產率的技術進步,實則是資本實現價值增殖的必然選擇。這種機械化的生產轉型,本質上是將活勞動時間壓縮并置換為機器運轉的死勞動,其內在矛盾在于——機器本應通過提高效率為勞動者創造自由時間,但在資本主義框架下卻異化為加劇剝削的工具。當算法作為數字化時代的“智能機器”嵌入生產體系,它不僅延續了傳統機器替代人力的趨勢,更通過數據捕獲與行為預測實現了剝削機制的升級。算法系統通過重塑時空體驗完成了對生命政治的殖民,“面對人工智能算法借助技術邏輯和資本邏輯的合謀對人生命活動全境式的浸入,一種全新的顛覆性的被數字化重新編碼的生命宰制樣態浮出水面”[8]。社交媒體平臺的推薦算法將用戶注意力轉化為可開采的勞動資料,這種“算法機器”的運作機制,使馬克思揭示的“勞動資料扼殺工人”[9]497的異化形態在認知領域復現,程序員開發的算法最終成為裁員的決策依據,用戶訓練的語言模型反過來制造內容創作的自我審查。當資本主義將機器體系(包括數字算法)從解放性力量異化為支配性權力,不僅物質生產領域的剩余價值剝削持續深化,更在精神生產領域形成了“自由時間資本化”的新型剝削形態。這種全方位異化景觀,正是馬克思機器論批判在數字化時代的當代表征,即技術本應指向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卻在資本邏輯中淪為物化勞動者的智能鎖鏈。
(三)主體邏輯:數字人格與認知剝削
數字資本主義中的存在異化以數字人格為具象化載體,表現為個體在數據畫像、算法評分和虛擬身份構建中逐漸喪失主體性,其生命經驗被降維為可計算、可交易的數字化身,最終淪為資本增殖邏輯的認知一一生物雙重原料。此外,在數字資本主義的算法體系中,信息繭房已超越傳統媒體時代的單向度傳播,演變為精準的認知控制裝置。平臺資本通過用戶畫像技術將主體抽象為可計算的數字人格,這種人格模型并非簡單的數據集合,而是基于行為主義心理學構建的欲望編碼體系。用戶在無限滾動的信息流中,逐步喪失延遲滿足能力,陷入自我意識解體的認知危機。
丹·席勒(Dan·Schiller)認為,“互聯網絕不是一個脫離真實世界之外而構建的全新王國,相反,互聯網空間與現實世界是不可分割的部分?;ヂ摼W實質上是政治、經濟全球化的最美妙的工具。互聯網的發展完全是由強大的政治和經濟力量所驅動,而不是人類新建的一個更自由、更美好、更民主的另類天地”[10] 287。社交媒體用戶被迫表演“數字人設”(如虛構精致生活),創造力淪為數據生產工具,人的自由自覺活動(類本質)被異化為“流量游戲”,短視頻平臺通過無限滾動設計收割用戶注意力,創作者的主體性消解為數據流節點?;ヂ摼W用戶既是數字勞工又是被售賣的商品。這種認知剝削的特殊性在于,勞動過程與休閑娛樂的界限被徹底消除,剝削的隱蔽性通過游戲化界面達到極致,侵蝕著人的主體性。當我們以為網上沖浪是在自由表達時,其實早已落人資本精心設計的勞動陷阱,創作者絞盡腦汁研究算法推薦規則,把原本充滿個性的視頻剪輯成標準化模板;普通用戶隨手點贊的行為軌跡,被平臺收集打包成數據商品賣給廣告商。這些看似自主的數字活動,本質上變成了新型流水線上的“擰螺絲”,內容創作不再是思想火花的綻放,而是為迎合流量密碼進行的機械復制;社交互動不再是與他人的情感聯結,而是為平臺免費生產數據的“數字佃農”。
在人際疏離與物化交換共生的社會場域中,異化社會關系蛻變為具有宰制性的實體力量,將個體降格為物化結構的單向度附庸,傳統異化理論中的“勞動異化一社會關系異化”鏈條,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已經演變為“數據異化一認知異化一存在異化”的三重螺旋。資本通過神經接口技術向精神領域的滲透,正在制造人類文明史上最深刻的異化形態。唯有通過革命性社會實踐消解異化關系的本體論根基,方能突破資本邏輯的總體性支配,在主體間交往的創造性重構中實現從必然性鎖鏈向自由王國范式的真正躍遷。
三、馬克思“機器論片段”批判力的再激活
機器體系作為資本主義生產力發展的核心驅動力,既是技術進步的象征,也是資本邏輯支配勞動的物質載體。然而,隨著數字資本主義的興起,傳統的機器體系已演變為以算法、數據和平臺為核心的“算法一數據一平臺復合體”。這一轉型不僅是技術層面的延續,更是資本邏輯在數字化時代的深化。
(一)從“機器體系”到“算法一數據一平臺復合體”
馬克思的機器理論在數字化時代獲得了新的歷史形態學意義。當蒸汽機驅動的機械裝置演變為數據驅動的算法系統,資本權力完成了從“機器體系”向“算法一數據—平臺復合體”的技術載體轉換。這種技術形態的嬗變并未消解資本對活勞動的剝削本質,反而通過數據殖民與認知操控實現了異化機制的再升級一—數字資本主義的“先進性”恰恰體現為對傳統剝削邏輯的“復古性”回歸。
用戶既是數據生產者又是數據商品消費者,既是認知勞動者又是被算法規訓的對象。當影像處理工具通過面部識別算法重構容貌認知,當數字勞動者通過流量算法定義成功標準,數字異化已從生產領域蔓延至主體構建過程。資本通過數據捕獲技術將人的主體性活動分解為可計算要素(如停留時長、滑動速度、表情波動),進而納入資本循環的智能機器體系。
用戶瀏覽、點贊、評論等數字痕跡構成新型“認知剩余勞動”,協同過濾算法將人類情感共鳴降維為特征向量,在數學空間中完成使用價值向交換價值的暴力轉換。這種數據煉金術的本質,是資本將馬克思揭示的“人的對象化的本質力量以感性的、異己的、有用的對象的形式,以異化的形式呈現在我們面前”[5]193推進至神經認知層面:沉浸式交互設計通過多巴胺反饋回路,將用戶時間異化為商品化時間;購物平臺的推薦引擎則通過強化學習算法,將購物欲望馴化為可預測的消費函數。算法系統由此成為數字泰勒制的終極形態一它既是生產剩余價值的智能機器,又是規訓數字勞工的電子監工。
(二)異化再生產的剝削本質重勘
數字資本主義的剝削焦點已從勞動時間轉向自由時間的資本化以及生命時間的全域殖民。配送平臺的路徑優化算法通過壓縮配送時限實現“準時達”神話,實質是將配送員的通勤時間轉化為平臺的數據資產;健身軟件將運動生理數據商品化,使得勞動者的休閑時間淪為生物資本積累的場域。從外賣騎手被系統催趕的每一分鐘,到個體刷短視頻時不知不覺貢獻的注意力,這些“數字勞動”都在喂養資本的胃口。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一切節約歸根到底都是時間的節約”[]。在數字資本主義中,算法系統延續并強化了機器體系的統治邏輯,平臺通過算法榨取的不是傳統意義的勞動時間,而是人類存在的時間性本身。
資本家的根本目的絕非簡單維持初始貨幣價值,而是通過支配整個生產過程來實現價值增殖,這種增殖意志將勞動者的具體勞動徹底降格為資本自我擴張的工具性環節——當活勞動被抽象為價值增殖的手段,工人創造使用價值的物質生產過程就異化為資本運動的形式載體,其結果是勞動者的實踐活動淪為資本自我實現的附庸,暴露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目的與手段的深刻顛倒,不是生產服務于人的需要,而是人淪為資本實現其貪欲的純粹工具。正如內田弘先生所言,“資本家所定的目的,并不只是維持以貨幣投入的價值,而是在于回收增多的價值,并且從這一側面指揮、計算資本的生產過程。勞動者所進行的物質性生產只不過是資本形式的單純的手段性的內容而已”[6]146
技術體系越呈現智能化、人性化特征,越暴露出其服務于資本增殖的野蠻本質。從蒸汽機到智能機器體系,從流水線到推薦算法,生產工具的進化史始終是資本重構剝削形式的斗爭史。唯有打破算法黑箱的認知壟斷,將被數據殖民的集體智慧重新轉化為“一般智力”的解放性力量,才能實現馬克思憧憬的“自由人聯合體”在數字化時代的重生一—這不是對《資本論》的簡單數字化復寫,而是在算法權力批判中重構技術政治學的革命性實踐。
(三)揭示類本質異化的超現實化
類本質異化(人的自由自覺活動被降格為謀生手段)已經完成了從物質生產到認知生產的異化增殖,在數字勞動中呈現為“認知異化的雙重反射”。當程序員編寫算法時,其創造物(代碼)本應成為人類本質力量的對象化,卻在平臺資本主義中異化為支配自身的權力。這種異化已經超越傳統勞動過程的肉體規訓,進入了“意識生產”的領域。社交媒體中的自我呈現不再是主體性表達,而是被流量邏輯重構為“數字商品”;人的存在價值被異化為平臺賬戶中的粉絲數、點贊量與信用評分,算法已經深度介人類本質的社會性維度,將“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異化為“人是數據節點的總和”。
數字資本主義對類本質的異化已突破勞動過程,上升至生命政治層面的“存在性抽取”。當用戶滑動短視頻、參與虛擬社交或佩戴智能手環時,其本應作為“自由自覺活動”的類本質存在,卻被數字技術重構為資本增殖的認知一一生物雙重原料——人的主體性從“目的”異化為“手段”,從“存在”降解為“數據”。這種異化的超現實性體現在,算法系統不僅剝削勞動時間,更通過情感計算、行為建模與神經接口技術,將人類的情感表達、生物節律乃至潛意識欲望轉化為可開采的“存在性資源”,標志著資本對人的身體完成了從使用價值到交換價值的徹底異化。更深刻的是,腦機接口技術試圖將神經活動數據化,預示著資本對意識主權的終極攫取。在此過程中,人的類本質(自由自覺的創造性存在)被超現實化為“可編輯的數字化身”,生命本身淪為資本增殖的底層協議。如馬克思所言,“資本只有一種生活本能,這就是增殖自身,創造剩余價值,用自己的不變部分即生產資料吮吸盡可能多的剩余勞動”[12]。
法蘭克福學派左翼主要代表人物赫伯特·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一書中指出,“現行的大多數需要,諸如休息、娛樂、按廣告宣傳來處世和消費、愛和恨別人之所愛和所恨,都屬于虛假的需要這一范疇之列…這些需要始終還是它們從一開始就是的那樣——要求壓制的勢力占統治地位的社會的產物”[13]。這種選擇自由的幻象,恰是類本質異化的超現實化征候。當影像設備通過面部識別算法定義美麗標準,當網絡社交平臺通過人脈指數量化成功價值,人的本質力量(創造力、審美力、社交力)就被異化為了平臺流量經濟的生產要素以及可分割、可定價、可流通的存在性商品。更深刻的是,元宇宙中的虛擬身份生產正在制造“數字孿生異化”一用戶耗費現實勞動時間賺取虛擬貨幣購置數字資產,使馬克思批判的“勞動產品支配勞動者”在超現實維度復現,人類在虛擬世界的創造性活動,反而成為禁錮現實存在的數字牢籠。這種異化的超現實性在于,它不再滿足于對勞動產品的占有,而是通過技術暴力將人的生命過程本身變成資本增殖的“永動機”。
四、結論
“數字資本主義代表了一種‘更純’,更為普通的形式,它沒有消除,反而會增加市場制度的不穩定性及種種弊端:不平等與以強凌弱。這種認識,正是矯正之路的開始。”[10]275資本增殖的元邏輯通過技術擬象完成了對日常生活的深度殖民,這種殖民已經超越傳統生產領域,在類本質層面制造出超現實化異化景觀,將互聯網用戶拋入無休止的無償勞動循環一一數據生產、注意力收割和認知重塑的每個毛孔都滲透著資本對活勞動的榨取,如同??怂怪赋龅?,“在奴隸勞動中,沒有工資,剝削是無限的,整個工作日是無報酬的”[14]。在數字資本主義的宰制下,如何推動數據要素的社會主義化轉型,使其為社會主義社會服務?如何構建超越資本邏輯的社會主義應用邏輯?如何實現人的自主創造性實踐與全面發展?
直面數字化時代技術如何將人的本質力量——自由創造與自覺實踐—異化為資本增殖的虛幻鏡像。數字資本主義將人的認知活動異化為“數據原料”,而社會主義應用邏輯的核心在于恢復勞動作為自由自覺活動的類本質屬性。數字資本主義的異化再生產機制揭示了技術表象背后的資本權力本質,但批判性考察的終極目標不在于停留于理論解釋,而在于探索如何在數字文明中重構技術與人性的辯證關系。更為關鍵的是,基于社會主義應用邏輯的異化揚棄邁向數字化時代的實踐解放,實現馬克思所倡導的“自由人聯合體”的愿景。
其一,將數據資源從資本壟斷中解放,推動數據要素的社會主義公有化,使技術真正服務于社會福祉而非資本增殖。其二,重構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的邊界,推動自由時間的解放一一將技術增效創造的閑暇轉化為勞動者發展個性的空間,而非資本增殖的剩余時間池。其三,將技術從資本權力的載體轉化為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構建社會主義數字文化,抵制流量邏輯對主體創造力的異化,使文化創新擺脫算法投喂的桎梏,
馬克思的“機器論片段”之所以對歷史具有如此的穿透力,從根本上講,是因為馬克思對現實的把握具有穿透力,能夠把握歷史的深邃本質。馬克思的“機器論片段”啟示我們,技術的解放潛能始終受制于生產關系的性質。在數字資本主義的應用邏輯中,算法是鎖鏈,技術構成了對人的本質力量的疏離與支配;在社會主義應用邏輯下,算法可成為打破鎖鏈的錘子。這種轉變并非技術自身的進化,而是通過階級斗爭與制度重構實現的總體性變革。數字文明發展的核心驅動力與異化現象的克服,根本上依賴于人類主體性的覺醒及其能動性;推動社會進步與歷史發展的根本動力,亦在于具有反思與實踐能力的人類主體。人類推動數字文明發展的最終旨歸在于扭轉數字技術加劇社會不平等與個體疏離的異化再生產趨勢,導向一種以人的全面發展為中心的自由再生產。在此進程中,數字文明才有望重構其基礎,形成更平等、民主、尊重人類尊嚴的社會結構,使人類能夠在數字化環境中實現更合乎其本質需求的存在方式。
參考文獻:
[1]孫樂強.馬克思的“機器論片斷”:命名由來、歷史定位及其理論評析[J].江海學刊,2024(2).
[2] 孫亮.當代西方認知資本主義剝削理論的政治經濟學批判[J].馬克思主義研究,2025(1).
[3] Cini,L.How algorithms are reshaping the ex-ploitation of labour-power:insights into theprocess of labour invisibilizationin the platformeconomy[J]. Theory and society,2023(5).
[4]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5]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6] 內田弘.新版《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的研究[M].王青,李萍,李海春,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7]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六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940.
[8] 鄧伯軍.人工智能的算法權力及其意識形態批判[J].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23(5).
[9] 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10]丹·席勒.數字資本主義[M].楊立平,譯.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
[11]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23.
[12]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69.
[13]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M].劉繼,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6-7.
[14]FUCHSC.Digital labor andKarl Marx[M].NewYork:Routledge,2014:273.
On the Alienated Reproduction in the Age of Digital Capitalism ·A Critical Examination Based on Marx’ s “Fragment on Machines’
Xue Xiaoqing,Ge Shiguo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Henan University,Kaifeng Henan,475000)
Abstract:Inthe era of digital capitalism,algorithmsand data haverestructured the forms of labor controland exploitation.However,existing research often falls into the traps of“technological determinism” or“empirical archaeology”,thereby severing the potential dialogue between the paradigm of Marx'scritique of technology and contemporary realities.A return to the historical materialist coreof Marx's“Fragment on Machines”reveals its critical essence beyond a“concrete description of machinery\"—namely,the logic of coalescence between technological forms and capitalist power. By proposing the concept of a“digital automaton system”,this study analyzes how digital technologiesupgrade the factory-era logicof“deadlabor dominating living labor”intoaregime of“cognitive exploitation\".Platforms,through algorithms,segment labor time,datafy cognitive practices,and fragment subjective existence,thereby constructing a triadic network of alienation encompassng labor-cognition-being.It is evident that digital capitalism doesnot transcendMarx’s critique of the“vampiric logic”ofcapital, but rather extends exploitation into the ontological dimension of humanity in a more concealed manner:technology,as thevehicle of capitalistpower,achieves the colonization of subjective free wil through information cocoons and the shaping of digital personhood.
Keywords:Alienated Reproduction;Fragment on Machines;Digital Automaton System;Cognitive Exploitation;Data Colonialism
責任編輯:張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