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很奇怪的一種病癥。起初只是一種喉間異物感,好似有什么東西堵在那里,咽不下去,吐不出來。久而久之,異物感愈演愈強,裴南總是用手去摳,摳完就吐,可哪怕把胃給吐空了也沒有用,甚至使干嘔成了習慣,常常反胃。
做胃鏡的管子被護士舉了起來,裴南看見最粗的一端已有拇指粗細,馬上這個東西就要塞進自己的喉嚨里。護士讓裴南側躺,給她一個圓形空心器物,讓她咬緊。裴南始終睜著眼睛,她看著護士將檢查用的管子一點點塞進了她的口中。管子通過她的咽喉時,猛烈的吐意被撩動起來。她眼淚流個不停,卻不敢吭聲。
“吸氣,反復吸氣。”
裴南不是第一次做胃鏡,她已經有了經驗。她快速吸氣,像狗喘一樣,努力緩解著咽喉處的不適。護士手法很快,半根管子快速塞了下去。裴南能感覺到那根管子在食道挪動,盡管還是略有些嘔意,但是還能忍受。
這一次檢查非常細膩,耗費了不少時間,就連主治醫生也過來一起看。裴南覺得時間過得很漫長,她像一只任人擺布的羊羔一樣,在檢查用的床上側躺著,絲毫不敢動彈,而且除了要忍受那根管子帶來的不適感,同時還要揪著心,等待著未知的檢查結果。
她希望自己一切健康,但同時又希望能檢查出來一些病因,至少該用藥用藥,該治療治療,哪怕再惡劣一些,也能一了百了,總好過這樣長期承受著一種莫名的痛苦。
“你真堅強,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就結束了。”
為什么一定要堅強?她完全可以不用清醒著承受這一切。是淮深母親的要求,因為備孕的原因,不同意她使用麻藥。在裴南第一次做胃鏡的時候,鄭淮深就私下問過她的意思:“不用全麻,你真的可以嗎?”
“我也不知道。”
“那改用無痛的吧。”
麻藥會影響備孕嗎?裴南也不知道,她拿不定主意,問醫生,醫生也不敢給一個準確答復。
“還是聽你媽的吧,保險一點好。”
最終還是沒有發現任何問題,醫生結合其他科室的檢查,推斷或許是癔癥,也可以考慮去看看心理科,并囑咐裴南不要再頻繁用手去摳。知曉檢查結果的時候,裴南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憂愁,沒有生理疾病固然是好,但是裴南這種找不到源頭的病癥,也異常折磨著人。
所以源頭在哪呢?裴南猜測,病癥根源不在身體之中。
二
折騰一上午,裴南想要休息。
從醫院回到家時,鄭淮深的母親又過來了,她這種突如其來的造訪是常態。裴南進門的時候,淮深母子二人正在吃飯,沒有人提前通知她,不過她也沒說中午會回來。裴南此刻覺得自己像是一個闖入者,在一個不恰當的時間,闖入了自己的家。
“吃過沒?檢查結果怎樣?”淮深母親問她。
“挺好的,我想先洗個澡。”
“那快去吧。”
裴南知道淮深母親一會兒肯定要跟她聊生育的話題,她想想就反胃。她去衛生間后,把淋浴打開,熱氣彌漫開,她脫光了衣服,在熱水沖刷聲的掩護下,開始干嘔。一聲,兩聲,空空的胃感覺被拽了起來,像擰抹布一樣,最后只吐出一口酸水。
洗完澡后,淮深母親已經單獨給裴南煮了一碗清湯面,碗里還漂著幾根青菜。也不知是哪次看醫生的時候,只是因為醫生多了一句嘴,飲食清淡,到了淮深母親那邊,恨不得連油水都要刮掉。
一碗清湯面,真的就是兌了鹽的白水清湯面。
“我想吃雞蛋。”
“好,我去給你沖個蛋花。”沖蛋花的意思,就真的只是用白水沖雞蛋花,對于裴南來說,更加難以下咽。
“可以煎一個嗎?”
“油腥太重了,對你不好。”
最后還是只有白水沖的蛋花,裴南喝第一口的時候,差點吐了出來。
裴南挑起面條,使勁吹,吹到半涼,然后想辦法咀嚼出微微的咸味。她想吐,特別想,所以她要在吐出來之前,趕緊把這寡淡的面條給咽下去。她會在內心告訴自己,再堅持一會兒,等吃完飯,自己還是得逃去團里練功。
練功是其次,淮深母親來了,至少會在這里住幾天,晚上怎么著也要找個理由不回來吃飯。想想晚上吃什么好呢?是吃麻辣燙,或者是燒烤?
“你太瘦了,這樣怎么要孩子?”
該來的話題,還是逃不掉。
裴南使勁灌下一口白水蛋花,雞蛋的腥味從嘴里鉆進她的鼻腔,透進了大腦,她有些上頭,胃里的東西開始往上涌。裴南嚼碎了青菜,咽下去,勉強壓住食管里的東西,沒有吐出來。
“你們都快四十了。”在短暫的沉默之后,淮深母親忽然嘆息。
裴南低著頭,內心祈求著,不要再說了。她能夠感知到淮深的母親每一次呼吸的變化,甚至是何時會開口,開口會說一些什么。搶在淮深母親說話前,她急忙挑起一口面條塞進了嘴里,不顧燙,也沒有咀嚼,直接一口吞下。
有一整根面條搭在她的嗓子眼,半天也沒有滑下去。
“這個舞就非得跳嗎?”
她還是吐了,胃里所有的東西都噴涌出來,瞬間席卷了整張餐桌。
三
鄭淮深發來信息,要去團里接裴南。裴南給自己補口紅的時候,發現自己氣色很不好,上午做了胃鏡,下午練了好幾個小時,按傳統觀念來說,虧了氣血。
她記得自己以前不是這樣,那會兒可以通宵跟人喝酒,喝完練早功,下午排練,晚上還能繼續喝一場。人到底還是脆弱,練就再好的底子,也抵不過歲月的侵蝕。
鄭淮深沒有開車,跟裴南步行去了商場,吃了火鍋。裴南饞這一口很久,吃得急了,很快就飽了。她舒舒服服打了一個飽嗝。
“我發現吃火鍋的時候,你就不會想吐。”裴南確實在吃火鍋的過程中,完全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適。
“別跟你媽說我們吃了火鍋。”
“等會兒逛一下吧,好久沒逛過商場了。”
“媽在家里不會催嗎?”
“不會,今晚我們住外面,我已經說好了。”
以往的時候,如果過了點還沒回去,淮深母親便會打來電話催。鄭淮深很吃這一套,他認為母親每次在電話里總是透著一種乞求憐憫的意思,這讓鄭淮深常常會因為自己的晚歸而愧疚。
裴南是一個需要自己空間的人,她喜歡在家裸身行走,她愛自己的身體,對于她來說,休息就是徹底的休息,讓身體去呼吸。跳舞是如此,休息也是如此,都是身體的呼吸。
每次淮深母親住過來,裴南哪怕洗漱完,也要穿戴整齊,像一個孩子一樣,接受淮深母親的教導。她因此不想回家,她會感覺自己像一個特殊的流浪者,一心只想在外面飄蕩。她一想到以后有了孩子,淮深母親便會搬過來,她就無比痛苦。
他們剛關上酒店的房門,就吻在了一起。鄭淮深試著去脫裴南的衣服,裴南推開了鄭淮深,要自己來。鄭淮深看見裴南用胳膊擦拭了嘴角的口水,他會擔心,剛剛的激吻會不會刺激到裴南,又讓她吐了起來。如果裴南這會兒吐了,那么這個晚上怕是又沒可能了。
事實上裴南狀態還好,反倒是鄭淮深顧慮太多,那方面一下沒了反應。裴南讓鄭淮深一起去洗澡。裴南在淋浴間里用了很多辦法,鄭淮深那邊總是達不到可行的狀態。
裴南指著鄭淮深的大肚子:“你現在可真是性縮力滿滿。”
“什么是性縮力?”
“就是性張力的反義詞。”
鄭淮深先一步從淋浴間出來,他一邊擦拭身體,一邊盤算,結婚有八年了吧?那會兒自己身材還算健碩,也剛剛在公司升任領導層,算是意氣風發。名校畢業的年輕高管,配省歌劇舞劇院最好的舞蹈演員,對得起郎才女貌這個詞。
八年時間,鄭淮深經歷了裁員,做過電商,也創業做過餐飲,現在入股了一家直播公司,自己偶爾親自上陣帶貨。他記得自己第一次面對鏡頭的時候,磕巴到差點說錯價格。如果是裴南,她會緊張嗎?應該不會,越是在鏡頭前,她的表現怕是越好。
裴南從淋浴間走了出來,鄭淮深通過鏡子里看裴南,她的身體似乎還是跟剛結婚的時候一樣,不,應該是更瘦了一些,跟她近來的病癥有關,不過整體上還是跟以前差不多。鄭淮深想到自己這八年里起起落落,而裴南卻一直在臺前,沒有下過臺。
“你公司最近情況怎么樣?”
“不提這個吧。”
裴南披上了浴巾,杵在原地擦拭頭發,一言不發。鄭淮深知道裴南在回避這個話題,她幫不了自己。他裸著身子,故意繞開,準備去房間掏煙。
裴南忽然拍打了鄭淮深的屁股,說:“加油,小鄭。”
“你看起來心情還不錯。”
“那還不抓緊機會?”裴南一把扯下浴巾。
這一天是裴南的排卵期,他們彼此心照不宣。鄭淮深這兩年已經養成了習慣,他的手機軟件和裴南的同步了,并設好了自動提醒,每到裴南的這個日子,他會比裴南更加積極。
精子活力沒問題,裴南身體也沒問題,就是遲遲沒懷上。醫生問他們,要不要上一些手段,比如破卵之類。淮深母親不同意,認為要順其自然為好。裴南也是如此想的。可是對裴南來說,順其自然恰好也是一種逃避。她在逃避生育。
“你們要調整好心情,不要有壓力。”
醫生每次都會這樣說。裴南覺得問題出在自己身上,那個奇怪的病癥,就像是一個陰云,時刻籠罩著自己。
裴南想了很多辦法,等鄭淮深好不容易有了反應,裴南那邊不在狀態,等把裴南那邊伺候好了,鄭淮深這邊又錯失了機會。好在他們也不焦急,非常有耐心。
他們覺得這個夜晚很漫長,一切都可以慢慢來。他們甚至放下了平日的臉皮,過往沒試過的花活,今晚全部都給用上了,終于讓他們達到了目的。
裴南享受著歡愉,短暫忘卻了病癥。她時常會有錯覺,根本就沒有病癥。
她在更換上位姿勢的時候,摸著鄭淮深的肚子,輕聲埋怨了他:“你要減肥,你以前身材可好呢。”
鄭淮深掐著裴南的腰:“你別笑我,等你懷上了,你肚子肯定比我大,到時候你就跳不了舞了。”
裴南有種被涼水澆頭后的醒悟,一下子卸去了沖動,一身的血液冷卻了下來。鄭淮深說得有道理,雖然醫生跟她講過,適量跳舞是有助于懷孕,但是過量的劇烈運動會有影響,畢竟她也算高齡備孕了,那么這其中的度到底該怎么拿捏呢?在這一番歡愉中,她因為鄭淮深的話陷入了恐慌。如果懷上了,真的不跳了嗎?這一下擊中了裴南的某個命門,打開了她喉間的開關,那種異物感再次出現。
裴南分出一部分心神,努力克制著,她不能破壞此刻的語境,否則補救起來將會十分困難。可是鄭淮深的每一次沖擊,都像是在往她的體內注入某種力量,那種力量在她體內生根發芽,浪潮般往復推打著她的腹部,試圖貫穿她的腸胃,要從她的食道往上涌。
隨著沖擊力越來越強,終于裴南還是沒忍住,吐了出來,吐在了身下的鄭淮深的臉上。
四
一間藏在城中村里的私建房,二樓的窗戶都被膠帶封住,緊閉之后,屋子里只剩被膠帶過濾后的陽光,稀薄而無力。迎著窗戶的那面墻的墻角擺著香案,案上不知供著哪路神仙。裴南跪在房屋中間的蒲團上,蒲團透著一股陳舊的氣息,混著案上燃著的香,繚繞在整個屋子里。
面容枯瘦的老人正踏著奇怪的步伐,在裴南身邊來回踱步,口中言語不停,細聽起來,藏著一種韻律。
“殿壇明下跪有苦世人女,姓裴名南戊辰年丁巳月丁亥日生……”
裴南聽了半天,終于聽懂了幾個字,還是自己的名字。老人讓她俯下身去,她匍匐在地。淮深母親也不知何時也跪了下去,沒有人讓她跪。
裴南手中捏著一炷香,心里一直默念:“神仙保佑,保佑我這怪病消除,保佑我生個健康的孩子。”
默念數遍之后,裴南又加了一句:“還要保佑我能多跳幾年。”
裴南覺得自己很矛盾,在生育和舞蹈中,她搖擺不定。
老人停在裴南的面前,讓裴南抬起頭,他用干癟的手指撐開了裴南的眼皮,往她眼里吹了一口氣。老人的眼睛是渾濁的,像摻了淀粉的水,好似一個用舊的玻璃窗。
裴南想起來自己那患有白內障的爺爺,他在生前也是有一雙這樣的眼睛。對于裴南而言,這樣的一雙眼睛有著衰老與消亡的意味。她曾親眼看著爺爺故去,看著他在稻草打底的床鋪上緩緩咽氣,這個過程持續了三天。她清楚地記得爺爺最后的那口氣,就卡在他的喉間,咯嗒咯嗒。
于是,異物感再次出現,裴南又開始干嘔。
老人剪下了裴南的一綹頭發,放在了香案上,他轉身在淮深母親耳旁說了一些話,淮深母親先是面露驚詫,后來她看向裴南,眼中透著期待。下一步她便從包里取出了一沓用報紙包好的現金,交給了老人。
后面某個房間里透出了煎煮藥草的香味,老人倒了一碗,他顫顫巍巍地端出來,讓裴南將這碗藥水喝下去。裴南雙手端著碗,僅是這味道,就足以讓裴南反胃。真的能喝嗎?確定靠得住嗎?
裴南不想喝,但是淮深母親已經給過了錢,三千八百八十元,一碗湯藥。裴南覺得這是一個騙局,可是她賭不起。
淮深母親讓她喝:“喝吧,喝了就不吐了。”
真的喝完就不吐了嗎?
裴南捏住鼻子,一口灌下那碗水。結果沒過一會兒,她便因為上吐下瀉不止,被送去了醫院。她那會兒只有一個想法,果真被騙了。
五
裴南老家最有名的戲曲老師叫莫金川,在少年宮里帶過一陣子戲曲興趣班。裴南幼年時在少年宮跟著莫老師學了幾年戲曲功夫,后來莫老師把她推薦去了市藝校,這才走上舞蹈這條路。
學戲當愛好可行,學舞蹈走職業,家人認為不可取。裴南跟家人沒日沒夜吵,不上學,不吃飯,任由家人大罵或是勸說,鐵了心要學舞。
她從小就迷戀舞臺。
“這孩子身體好用,唱戲不行,跳舞能成角兒。”
莫金川的一句話,成了說服裴南家人的最后一張牌。
裴南在喝下那碗三千八百八十元的藥水時,她看了一眼案臺上的頭發,盡管這是一個騙局,但是她因此想起了一個故事。
在莫金川學戲的那個年代,師門里有個老傳統,幼年學徒拜師之后,師父要剪下了學徒的一綹頭發,鎖在了盒子里,這叫藏魂。學戲人要把這一綹頭發鎖住,等到要金盆洗手了,便把這綹頭發扔去臺上,替下自己,換回臺上的魂,要不然魂就丟臺上了,下不來臺。
裴南猜想,自己是不是丟了魂。
六
在醫院里躺了一整夜,光跑廁所就跑了七八趟,吊瓶也掛了好幾個。醫生知道原因后,也跟著緊張了一把,安排化驗了裴南的嘔吐物和排泄物,最后發現是細菌感染,于是笑話鄭淮深:“你媽是真敢讓她喝啊。”
鄭淮深轉頭就給母親打了電話,把母親罵了一頓。淮深母親卻沒有覺得有異,對她來說,裴南嘔吐反胃是常態。回到家后,淮深母親還在說著那些話,她似乎對那些東西堅信不疑,氣得鄭淮深把杯子碗都摔了幾個。
“她本來就喜歡吐,喝啥不是吐啊?搞這么緊張,我看那個醫生也是個水貨。”
裴南虛弱不堪,無力自證,吃過藥后,直接回房睡下了。睡下后裴南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一只鶴。鶴就站在她的床邊,明亮的鶴眼在黑暗中凝視著她,像是在進行一場無聲訴說。她不受控地爬上了鶴的背,鶴載著她盤旋而上,她覺得天旋地轉,喉間忽然出現了異物感,像一股綿長的氣。那氣逐漸膨脹,憋不住了,她一張嘴,氣息噴瀉而出,她發出一聲長鳴,如是仙鶴一聲長唳。她一腳空踩,便墜入虛實山水間,轉瞬便醒了過來。
裴南在想,為什么是夢見鶴呢?然后她便產生了一種錯覺,就此這種錯覺與她喉間的異物感合為一體——她認為那里卡了一綹頭發。對,就是那綹頭發。盡管這是一個沒來由的想象,但她愿意相信那是真的。
一夢醒來,她發現自己發起了燒,她想喝水,想把那綹頭發咽下去。她喚鄭淮深,身旁沒有人。她強撐著爬起來,準備自己去打水,推開房門便聽見淮深母親的房里傳來爭執聲,應該是鄭淮深與母親又發生了爭吵。
“你們這幾天抓緊試試,她喝了那個水,就肯定能懷上。”
裴南一直以為淮深母親是帶她去治她的病癥。
“你沒看她都急性腸胃炎了,你還信那玩意?”
裴南與鄭淮深許久難有一次房事,自從上次吐了鄭淮深一身后,二人的情欲更是降到了冰點。淮深母親不知情。裴南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可能是自己身體的異樣,影響了自己的情欲,又或許是其他的原因。
母子二人吵得不可開交,裴南默默去了廚房,緩緩放水,她怕擾到了他們母子二人。她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在緩緩流出的飲水上,細細的水柱好像能牽走她的憂慮,這樣可以讓她暫時從那些爭吵聲中抽離出來。
聽見淮深母親說到生育問題,她便想吐。此刻她一直在強忍著,喉間的那綹不存在的頭發所帶來的異物感越來越重,好像有一個千斤重的鐵砣子,就掛在她的喉嚨里。
本來已經走到了自己臥室的門口,裴南只怪自己耳朵犯賤,非要多聽那一句:“我跟她一直沒法同房,你給她喝什么都沒有用。”
淮深母親并不關心他們沒有同房的原因,而是在沉默后爆發:“不同房,你們結個什么婚?”
“那我們明天就去離,你滿意了嗎?”
那個大鐵砣從喉間滑落,墜到了裴南心里。她想干嘔,只能勉力邁開腿,拖著沉重無比的身體,潛回到了房間,在臥室的衛浴里嘔出剛喝下的水,連帶著眼淚一起,落了個干凈。
鄭淮深回房的時候,裴南已經關好了燈。鄭淮深躺在裴南的身邊,沒有發現枕邊人還清醒著。裴南遲遲沒有睡著,她睜著眼,月光從飄窗進來,把窗影引到了頂面,斜成了一個菱形,菱形框住了一片白,像一扇通往天空的窗。一個影子從頂面的窗影里鉆了出來,落到了她的床邊,漸漸化成了形。還是那只鶴,在蒙蒙月色里凝視著她。她忽然有了想要流淚的沖動,她盡力隱忍。丈夫翻了個身,立刻就鼾聲起伏。她壓著哭意,對情緒的克制使得喉間的異物感再次出現,她能夠非常清楚地感覺到,那就是頭發,是頭發纏著她的心,牽到喉間,一扯就會心脈崩裂。她想痛哭一場,同時又想吐,只能分出心神,兩邊努力克制著。可當她再次看向鶴的時候,鶴的眼神凜冽如一顆子彈,裹挾著某種力量射向了她,那種力量在一瞬間沖擊著她的腹腔。終于她還是沒忍住,吐了出來。
兩個人從床上爬起來,把吐在地上的污穢物給清理了,然后換了床單和被套,這才又躺了下去。裴南一直告訴淮深,她沒問題的,吐出來就好了。過了許久,那邊只有均勻的呼吸,而沒有起伏的鼾聲,裴南意識到淮深也沒有睡著。
“鄭淮深,我喉嚨里肯定有頭發,你幫我看看。”
鄭淮深長長嘆了一口氣,掀開被子,坐了起來。
“讓我看看。”
裴南沒有回答他,她哭了。從一開始有流淚的意思,然后隱忍,緊閉雙眼,到實在繃不住,哭出了聲,實際上只用了幾秒。
“你怎么哭了?”
“離了吧。”
把離婚說出口后的第二天,鄭淮深就把母親送了回去,并與裴南分了床,二人各過各的,都需要冷靜一下。
裴南洗完澡后,會光著身子回到房間,無論是看看劇,或者是翻翻書,她都可以一絲不掛,絲毫沒有顧慮。她會在睡前再照一次鏡子,裸露著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她在鏡子前涂抹身體乳液,從腳到腰身,再到胸,乃至脖頸。身體的曲線一直在提示她,她并沒有衰老,皮膚依然緊致,身體的功能依舊完好,她尚能勝任舞臺上的職位。如此,她才能睡個好覺。
喉間的異物感雖然還在,也偶爾干嘔,但是身體的自由,使她可以短暫無視病癥。可裴南并沒有因此感到快樂,她內心時刻處于一種緊張狀態。她在緊張,會否某天到家后,桌子上便會擱著一份離婚協議書。不過她意識到,這樣的情節只有電視劇里才有,鄭淮深只需要跟她打個電話,約她去相關部門辦理離婚即可,反正他們也沒有孩子,各自的財產也很明確。
七
裴南喜歡用身體與自己對話,三十年的舞蹈生涯讓她練就了這個習慣,團里練功房的兩面墻都貼滿了鏡子,她每次練功時,都會在鏡子里與自己談談。近些日子,她的身體給她傳達了許多信息,比如核心力量稍有減退,或者體力已經略有不足,但是這都并不重要,對于她這樣一個老舞蹈演員而言,打磨出來的身韻質感依舊不是一般的年輕人能比擬的,她對此很有信心。
團里最近有大動作,算是有史以來首次出資自制大型舞劇,僅是編導費就花了上百萬。裴南想爭一把主演,畢竟進團十多年來,能正兒八經跳上舞劇的機會僅此一回,團長也確實力推裴南,在推薦給編導的主演名單里,裴南放在第一個。經過半個月的基訓磨合,那位高價請來的編導做出了選擇,主演的A 角給了一名比裴南年輕十歲的女演員。這位女演員在前年便完成了生育,現在的她無論是專業能力,或者是舞臺生命力,都處于巔峰的狀態。裴南心里有些落空,但是輸給那位女演員,她也算能接受,可裴南沒有想到,就連主演的B角演員,依然不是裴南,而是給了一個年僅十八歲的藝校畢業生。
“人家考慮很多,畢竟這個作品是要演上好幾年的。”
裴南在團長辦公室里痛哭了一場,團長安慰她時講的道理,她自己也懂,只是邁不過心里的坎。不過人家編導也算看重裴南,給了她一個領舞角色,有一整幕的表演空間,可以說是僅次于主演的角色了。在團長看來,這已經是最好的安排。
“不,我還是不跳了。”
“你別賭氣,這也是機會,為什么不跳?”
“不為什么,我要回家生孩子。”
裴南清楚自己是一時沖動,沖動主要源于不甘做年輕人的嫁衣,領舞角色終究只是配角。團長看出來了,并未再繼續勸她,反而委托她去輔助那位編導工作。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說明團里有意為她考慮退路,讓她借機轉向幕后,如果發展好,混上一點履歷,說不定可以轉型做編導。她又因團長沒有對她過多勸說而賭氣,直接回絕了團長的好意。
一出院團的門,喉間的異物感就爬了上來,就像是一綹頭發,濕溻溻掛在喉嚨管。裴南已經與這種異物感混熟了,每回不舒服的時候,及時吃點喝點,就能勉強扛過去。她去了單位附近的咖啡廳,要了一杯熱美式。母校那邊剛巧打來電話,建校七十周年校慶,系里希望她能回去跳一次。她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說要考慮。她還在氣頭,恨不得推掉所有的演出,用罷演來抗擊命運的無奈。
裴南本來只是想要一杯熱美式,可以暖一下她那吐到抽搐的胃,結果她一不小心,坐到了天黑。隔壁巷子里便是藝校的分校區,主要管教舞蹈。一群年輕的舞蹈生們從逼仄的巷口魚貫而出,裴南會細看他們的身板,誰看起來有好好練功,誰不是跳舞的料。
裴南羨慕他們,無比羨慕。同時她也憎惡他們,無比憎惡。
她想到了自己學舞的生涯,六年的中專藝校,她從沒落下過練功,當年以校考全國第一的成績進了音樂學院舞蹈系,是她最驕傲的事情。而現在她忽然深切意識到舞者的可悲之處,屬于臺上的日子,是會被歲月給殺死,會被年輕者后來居上,聚而殲之。
裴南推開咖啡廳的門,又干嘔一場,可什么都沒有吐出來。她已分不清是老毛病,還是空腹喝了咖啡的原因。等她抬起頭來,年輕的舞蹈生們與她擦身而過,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時代拋棄的旅人。
八
裴南不愛正點吃飯,這是她從學舞開始就落下的問題,經常是早上買個面包進練功房,歇息的時候墊兩口,到了夜里面包還沒吃完。不僅如此,她還非常熱愛吃泡面,因為在使人神疲力乏的訓練后,泡面是最簡單有效的食物,長久以來便成了習慣。
趕上一個周末,她不想出門。起床后,她在廚房里翻箱倒柜,沒有找到可以吃的東西,于是去零食柜里找,想隨便先墊一些。等她打開零食柜,她看到了幾排擺置整齊的泡面,都是她愛吃的辣口。明明今天出門前,零食柜里還是空空蕩蕩的。她知道肯定是鄭淮深為她買的,因為鄭淮深不吃辣。
燒了壺熱水,泡好了面。她在等,一句話也不說,拿著筷子敲打著泡面碗,每把筷子敲響一次,她就又要想起團里的事情。對于那個角色,不是裴南不想爭取了,而是她已經過了三十六歲了。如果是等她生完孩子,假定還能恢復好體能,至少要三十八歲,她又還能跳多久呢?怎么看都無解。
端上泡面,打開電視后,裴南給自己開了一瓶啤酒,電視里演什么她都不記得,完全是機械般灌著酒水,一瓶不夠,又陸續開了幾瓶。起初她還會顧慮,不想讓鄭淮深看見她喝酒,雖然離婚已經說出口,但她還是做不到完全無視鄭淮深,在長期的備孕過程中,鄭淮深比她還要謹慎,煙酒戒了好幾年了。等第二瓶啤酒下去后,她就忘記她要顧慮什么了。
不知道喝了多少,她靠在沙發上,昏頭昏腦。恍惚間,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撩撥她的臉,她揮手去拍打,發現像是羽毛。那東西又來,帶來一陣風,輕輕拂過她的身體。她沒有穿衣服,裸露的軀體對一切外來物都敏感無比,她本能護住身體,全身往后縮起來。她猛地睜開眼,又看見了那只鶴。鶴在凝視著她,就站在沙發旁邊,仰著頭,如同一個審判者的模樣,正在審判她的靈魂。
“鶴啊,你到底想干什么?”
迷迷糊糊的她,被酒水放大了心緒。鶴還是不吭聲。
“你是不是啞巴?”
這個時候門口傳來腳步聲,接著是智能門鎖被觸動的聲音,她知道是鄭淮深回來了。她的第一反應是去起身收拾殘局,可手忙腳亂,人也沒完全清醒,一腳沒踩穩,整個人又摔在沙發上。喉間的異物感再次出現,混合著酒精的作用,她喉部肌肉瞬間失控,吐了滿滿一地。而這個時候,鄭淮深剛好推門進來。
“鄭淮深,你看,家里來了一只鶴。”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里什么都沒有。
鄭淮深帶她去漱口,不知為何,她眼淚也落了下來,滴進了水池,被涼水連帶著沖進下水管道,和陳年油污混成一團。
裴南站不穩了,鄭淮深抱著裴南,一點點替她把嘴巴擦干凈,沒有說話。后來鄭淮深要走,裴南大喊了他的名字:“鄭淮深。”
然后裴南就這么將鄭淮深撲到了沙發上。
九
裴南的成名作是鶴,是她大學時自己編的劇目,進了荷花獎,年年藝考都有人跳,一代傳一代。當年她在中法藝術交流會上演繹這個作品的時候,被法國人看中,還被邀請去了法國演出。法國評論家稱她是東方來的神鳥,國內這邊宣傳她,說她是舞蹈界的云中雅鶴。她偶爾還是會翻出當年自己在法國時拍的照片,笑容就像是刻在了她的臉上。可惜她現在已經笑不出來,她已經成了歲月的手下敗將,只能用沉默的身體緬懷過去。
鄭淮深帶她去外地散心,中途母校又打來電話,那邊還是堅持想她回去跳鶴,她的鶴是舞蹈系的驕傲。她依舊沒有答應,可無法下定決心拒絕,找了個托詞,院團那邊要做舞劇,時間還不確定。那會兒她和鄭淮深在海邊,碰上了一場雨,密集的雨點落了下來,消失在了海中,就像它們都不曾來過。
“要不回去跳一次吧,畢竟是母校。”
“不,我不想。”
鄭淮深看著她的眼睛,她自知心事躲不過丈夫。他們相識十來年了,她第一次跳鶴的時候,鄭淮深就坐在臺下,十來年里,她的每一場重要的演出,鄭淮深一直都在。此刻,她在鄭淮深的眼里讀到了那只鶴的神采,一樣是在質疑她,審判著她的內心。真的不想跳嗎?她也想問問自己,可是她在內心也無法回答自己,仿佛這個問題非常尖銳,一旦說錯了答案,便會扎中心臟。
“不跳了,不跳了,要我說多少次。”她有些不耐煩。
這次外出旅游,除了排遣內心的郁氣外,還有其他目的。
他們在做那件事情的時候,裴南發現鄭淮深手里一直抓著某樣東西。她讓鄭淮深拿出來給她看,鄭淮深不愿意。
“你給不給?”
“別看。”
某一刻裴南想吐,但是她不想管,她覺得,如果要吐就吐了,只要不吐在鄭淮深身上,隨便吐哪都行,重要的是不能影響他們的行動。裴南已經厭惡了自己的病癥,她想生活。
在裴南出現干嘔的跡象時,鄭淮深剛巧被裴南壓在身下。他猛地雙手一扯,拉開一個塑料袋,原來他手里一直攥著的是這東西。
鄭淮深把塑料袋的兩個提手掛在裴南的耳朵上。
“想吐就吐。”
裴南笑了,笑得停不下來,身體也停不下。
吐意被笑意給勾了起來,實在難以忍受。裴南俯下去,咬住鄭淮深的胳膊。她用力撕咬,用自己身體最堅硬的部位,向病癥發起對抗,那些污穢之物在她的食道穿梭往返,她始終不松口。只要她不松口,就能堅持下去。
十
一個多月后的某天,鄭淮深拖了一車二手電腦回家,家里地上堆了幾臺顯示器和主機機箱,鍵盤和鼠標散落在其中,線都纏成了亂麻。裴南夜里回家,沒開燈,赤著腳不小心踢了上去,踢翻了指甲殼。
“鄭淮深,你有什么毛病?把這些東西丟家里干什么?”
“公司關了,我這兩天找人把電腦都處理了。”
“就關了?”
“嗯。”
裴南這幾日不敢跟鄭淮深聊太多,他臉上總是掛著情緒,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他好像很忙,每天打不完的電話,聽起來是在催一些舊賬。偶爾見他空了,也是在陽臺上抽煙,一根接一根。他還是把戒掉的煙又撿了起來。
自從推了團里的舞劇,裴南就像被打入了冷宮。她會照常去上早功基訓,但團里有新通知,參演舞劇的演員不用來這么早,所以早上來練功的也就那么幾個平均年齡過了四十的老演員。沒有人管他們練功,也沒有人在乎他們是否練功。早上那一兩個小時,除開偶爾活動活動腿腳,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地上聊家常,什么哪里的學區房降了價,哪個板塊的股票形勢好。
裴南發現自己已然成了練功房的闖入者,這個早已烙進她生命的地方,終是讓她覺得格格不入。于是裴南以腳傷為由請了假,她身體病癥要嚴重了,嘔吐越來越頻繁,夜里也會因為喉間的異物感而難以入眠。
鄭淮深的狀態比她想象中要好很多,他最近迷上了水景,他搬了好幾個水缸回來,自己去市場淘了一些散裝設備,幾天的工夫,就把幾個不同風格的水景置辦好了。
裴南聽著鄭淮深向她介紹,什么是亞馬孫風格,什么是草缸。她不懂,但是她喜歡透亮的水,尤其是照明燈打下來的時候,透徹的水波可以使她感到喉間舒暢。
“你打算在缸里養什么魚?”
“我不養。”
“就這么擺著空水缸?”
“水臟了可以換水,魚養不好會死的。”
裴南在某天夜里對著那個亞馬孫風格的水缸發呆,缸里那根光禿禿的木頭讓她非常不舒服,有些死氣沉沉。她還是渴望生命的氣息。隔日,裴南在超市買了幾條紅鯉魚回來,就一根指頭那么長。裴南只要看著魚兒在水里歡騰,她便覺得渾身都很松弛,病癥也暫時得到了緩解。
裴南想好了要怎么跟鄭淮深講,魚她來養,她負責到底。
鄭淮深回來后,哭笑不得。
“你要養魚可以跟我商量,可你在這缸里養紅金魚,也是沒誰了。”
這段時間的干嘔讓裴南察覺到了一些不對,和以往的病癥不同,當然也有老毛病作祟,但她同時好像又感知到了某個新的信號。她在自行做過檢測后,急速去了醫院,醫生很快就給了她一個結果。
裴南懷孕了。
她不悲不喜,獨自回到家中。鄭淮深不在家,裴南搬來了一個小板凳,在養了金魚的缸前坐了一個下午。水缸里的魚游來游去,她就這么看著。她甚至還會跟魚兒說話。
“你們會一直游下去,對嗎?”
自上次分床以后,裴南和鄭淮深就一直分房就寢,哪怕發生了幾次愛欲的行為,臨到睡時,還是各回各房。鄭淮深回來時已到深夜,一身酒氣。他拉著裴南的手,說了很多吹牛皮的話。
“他們非常需要我,求著我去他們那里。”
鄭淮深找到了新工作,以前的下屬創業成功,鄭淮深入職了他的公司。裴南知道他內心不甘,他不承認,而且是鄭淮深主動投的簡歷,裴南也不戳穿。
裴南不想在鄭淮深醉酒的時候告訴他懷孕的事情,等第二天醒來,裴南又覺得時機還沒有到。似乎聽過一個說法,剛剛懷孕的時候,盡量不要聲張,所以她沒有在第一時間告訴任何人,包括鄭淮深。當然,她還有非常私人的原因,語言是一種咒,一旦說出口,事實就真的成了事實,或許是自己還沒做好面對事實的準備。她確信自己要這個孩子,甚至迫切希望能把這個孩子平穩生下來,為此她愿意犧牲一切,但是這里面是否包括跳舞,她有時也想不明白。難道生完之后就完全不能再跳了嗎?現實的年齡問題時刻敲打著她,此次一別,她與舞臺的舊日緣分必將了卻,至于是否還能再次相逢,那肯定是新的故事了。
十一
妊娠反應和異物感同時起作用,裴南去衛生間吐,卻什么都吐不出來,她蹲在馬桶邊,緩一口氣。裴南覺得這樣下去不行,為了她自己,也為她肚子里的孩子。她想要徹底解決這件事,無論用什么辦法。
“莫師姐,你好,我叫裴南,是莫老師以前的學生……對,少年宮的……”
裴南托了好多人,才要到了莫金川女兒的電話。近三十年前的事情,裴南不奢求他人還能記得自己,她也記不清他人。再往后三十年,或許很多人也會遺忘她,也有可能會有人來尋找她。人都生活在遺忘與被遺忘中。
“頭發?那都是老一輩的事情了,我爸不講究這些。”
“那莫老師留下的東西里面,有沒有頭發什么的?”
“沒有,我非常肯定,再說了,你自己有沒有被我爸剪頭發,難道你自己不記得嗎?”
“我那時候還小,怕記錯了。”
接到了團里的電話,要裴南回去上班。裴南以為是自己休假太久,惹了些閑言閑語,到了團里后,才發現另有安排。裴南去了辦公室,團長故意賣關子,說話云里霧里,總之是逮著裴南一頓夸,夸完之后,團長才肯說實話。
“跳B 角的那個演員辭職了。”
“這么好的機會,為什么?”
“她要去一個小學做老師,帶編制。”
裴南感慨,每個人心中的舞臺都不一樣。
剩下的話題就是關于這個B 角該誰來跳。裴南知道團長的意思,如果在以前,裴南一定會主動承擔這個職位。名編導,配大舞臺,這一直都是裴南的夢想。可是今時已不同往日,裴南雖然心動了那么幾秒,也僅僅是幾秒。
“我懷孕了。”
團長在驚訝之后,陷入沉思,許久才說:“你算高齡產婦了,不容易。”
十二
重操舊業的鄭淮深忙得不可開交,裴南覺得他又回到了二十歲的時候。他每天夜里回來,都會拉著裴南講些新奇的經歷。裴南由衷替他歡喜,她在慶幸,鄭淮深終于又走上了正軌。或許這段正軌并不能永遠平順,但是人生偏軌是常態,只要不丟了方向。
淮深的母親又來過一趟,小住了幾日,說是過來給他們改善伙食,其實就是來看看她兒子是否真離婚了,如果沒有離,該催的事情還是會催。如此,裴南依舊只能吃到淮深母親做的白水面。
她決定自己動手,去廚房煎雞蛋,還會買一些鹵菜,拌在面條里。
“我的個乖啊,你不能吃這些的。”
“沒關系,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一邊說,裴南還給自己碗里加了一勺辣椒醬。
裴南態度上的變化讓淮深母親有些畏懼,或許關于離婚的話題,確實嚇到了淮深母親。她不再像往常那樣,當面斥責裴南,而是背地里向鄭淮深告狀。
“我現在工作很忙,管不了她。”
淮深母親經常急得跳腳,好像不老老實實吃那碗白水面,裴南便是千罪萬罪。但她就是不吃了,絕不再吃那碗白水面了,淮深母親又能拿她如何呢?裴南目前非常享受這種邊界感,她覺得就應該如此,能讓她在生活中找到主動權。
關于懷孕的事情,裴南也沒有想好,應該什么時候告訴他們。
母校那邊電話再次打來。這是第三回了,她心里很清楚,要不了多久校慶就要開辦了,如果這回再拒絕,就不會再有第四通電話。老實說,她動了回去演出的念頭,那里是她的起點,鶴是從那里起飛的,理應在那里降落。可是現在能答應嗎?她低頭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她說,她需要考慮一下。
她一直在思考,究竟該如何做出選擇,卻不小心拿著手機睡著了。她迷迷糊糊做了一個夢,那只鶴又來了,立在客廳。鶴盯著魚缸里的魚,她怕鶴把魚吃了,她起身,去驅趕那只鶴,卻怎么都觸碰不到鶴的實體。這時魚缸里有條魚好像翻了肚皮,在水里浮浮沉沉,她難過極了。
“你到底想怎么樣?”
鶴發出奇特的哀鳴,尖銳的聲音使她喉間頓時堵塞難耐,她掐著自己的喉嚨,想把那個東西摳出來。伴隨上涌的吐意,她驚醒過來,她快速沖去衛生間,把胃里吐了個干凈。等她回來時,魚缸的一條魚真的翻了肚皮。她心臟猛烈跳動了一下,急忙用漁網輕輕去撥,剛一碰到,魚就打了一個擺,歡騰著游走,原來是虛驚一場。
在這種急速悲喜之下,她喉間異物感加重,又跑去干嘔,但實在嘔不出來東西。她拼命給自己灌水,然后去摳咽喉,她想,要么把那個東西咽下去,要么吐出來,就是不能再受這個折磨了。可是輪番嘗試都無果,她絕望之際,開始放聲哭泣,甚至摔砸著手頭的東西。等她哭夠、鬧夠了,她大叫了一聲,一口濁氣終于暫時沖破了喉間的堵塞之物。她似乎是在這一刻做出某個決定。她輕撫著肚子,在心里與那個未知的生命對話,懇求這個生命不要怪她。
她想要好好與舞臺告別。
十三
鄭淮深開車送裴南去學校。順著江邊,讓江風牽著走,沿岸樹舞了一路,裴南覺得那是有人在與她揮手告別。多年前她回母校參演時,年華正好,那時是帶著故地重游的喜悅,好像也是個秋天。往昔不再,此刻她是帶著離別的心回到這里。
鄭淮深把她丟到了校門口。
“晚上演出你來看嗎?”
“不知道能不能趕上。”
從校門進來后,一路走到劇場后門,乃至到了后臺,所見皆是年輕的面孔,竟無一人相識。幸好化妝師是她老熟人,舞蹈圈老人了,本來混到這個資歷,出門都是學徒干活,人家見是她,親自給上手,兩人還能聊上幾句。
舞臺妝不比常妝,要濃烈,不然在臺上顯得寡淡。畫眼角的時候,化妝師說她顯出了老相,給她往上多帶了幾筆,加重了,顯得精神。
她照了照鏡子。
“真的老了嗎?還好吧。”
“也不是老了,你眼里沒神了。”
穿好演出服,學生過來催,恭恭敬敬對她說:“裴老師您好,燈光那邊準備好了,等您去合光。”
現在的學生不可能再當她是同齡人,她已徹底遠離了那個純粹的時代。她本不是老師,學生這么叫只不過是尊稱,可是卻顯得自己此次過來像客,或者本就是客。
合光是個麻煩活,盡管有些劇目演了千百場,但凡換個場地,多半就要重新做光。燈光師也算熟悉這個舞,畢竟時常有人跳,于是提前就把光給做好,就差她來站位。裴南往臺上走去,人還未上,已經開始留戀這個舞臺,這里算是她舞蹈的起點。燈光師旁邊的合光負責人讓她走一遍,她把位置走過,燈光稍稍調整,很快就結束了。
“謝謝,辛苦了。”
她其實希望合光的時間再長一點,哪怕麻煩一些,重新做都行。
“晚上幾點到?”
她給鄭淮深發消息,鄭淮深遲遲沒有回復。這場演出必須要鄭淮深看見,她要在她下臺的那一刻,第一時間告訴鄭淮深,她已經懷孕的事情,這對她來說,是生命的交接,是一場必不可少的儀式。在等待回消息的過程中,她靠在椅子上就睡著了。她好像又看見了那只鶴,鶴就立在她旁邊,凝視著她,并抖動身子,舒展開亮麗的羽毛。
“你是來看我跳舞的嗎?”
她看見鶴向她緩緩彎下脖頸,好像鶴是來與她道別一樣。她篤信自己今天的選擇是正確的。最后進來一群年輕孩子,嘰嘰喳喳,吵醒了她,而鄭淮深還是沒有回消息。
不知道是不是懷孕的原因,看著有些演員往嘴里塞零食,裴南餓得很。她不好意思找人要吃的,也沒法帶著妝出去買,只能指望鄭淮深帶一點來。可鄭淮深還沒有回復消息,裴南又發了一條消息過去。
“你到底來不來?”
“客戶還沒走,可能要吃飯。”
“今晚你一定要來,我有事跟你說。”
沒有辦法,餓到有些暈眩,只能找化妝師問吃的。化妝師帶了餅干,裴南往嘴里塞個不停。剛巧前臺演出開始的鐘聲敲響,裴南喉間忽然發緊,一聲干嘔,險些吐了出來。
化妝師趕緊給她遞來水,并開了個玩笑:“懷孩子了?”
“噓。”
裴南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把化妝師嚇了一跳。
“真懷了?那你還來跳?”
“最后一場了,跳完不跳了。”
這句話她本來是準備給鄭淮深說的,假如鄭淮深此刻趕了過來。
十四
演出排在倒數,算是半個壓軸,這些年系里拿得出手的節目不多,裴南的鶴算一個。
上臺,射燈位置沒處理好,打她眼睛了,晃得她一下什么都看不見。音樂起來,觀眾收住了呼吸。裴南此刻異常緊張,原來最后一次登臺,會跟第一次登臺時一樣,但一個是為了開始,一個是為了告別。
喉間發緊,裴南又有些想吐了。她索性閉上眼,忘掉身體,忘掉自己,忘掉所有的歲月,只是宛若身在山巔,云纏霧繞。她起腳,單腳踮起來,另一只腳腳背收住,繃成一彎月。這是她的功底,行家看腳背。她開始核心發力,全靠一只腳頂著,跳前面一分多鐘。
她跳這個有幾十回了吧,可這回失誤了,沒站穩,另一只腳放下去,趕緊墊了幾下,起了個范兒,即興換了幾個動作,又重新立住。臺下全是內行,一定都看出來了,臺上功夫還是騙不了人,身體也騙不了人,多年攢下的這勁說掉就掉了。
最后一跳居然留下了遺憾。她后悔、緊張、羞恥,心里一直端著這些東西。
等到三分鐘左右,音樂勢頭起了。她本來想明白了,橫豎最后一場,要豁出去跳,要飛,要飛起來,一定要飛。裴南,你曾是仙鶴,現在也是,未來也是。可原版沒那么多技巧,只是點綴了幾下意境,現在她想多上一些,可她又懼怕腹中的生命受到顛簸。要上技巧嗎?她反復追問自己。這種糾結持續到了某一個節點,她還是選擇收回已經發力的那只腳,她退縮了。
做出決定的那一刻,她終于釋懷,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與生命的和解?她即興完成了后面的演出,沒有飛天遁地的表演,只有一雙翅膀,是一只垂垂老矣的仙鶴,徐徐飛行,直到降落。
音樂停止的時候,燈光收住。裴南喘氣,一口接一口喘,氣息一團接一團堵在她的喉間。
裴南知道下場口的方向,她也明白自己該以最快的速度下去,不能耽誤后面的節目。可是她不想動,她不想就這么結束。喉間的異物感這時又使她想嘔吐,這次是前所未有的痛苦,仿佛是病癥演到了最劣。
她只能拼命去忍。她不想落幕。
主持人救場,讓燈光師把燈亮起來,所有人都能瞧見裴南,主持人即興了一段演講,夸贊了裴南的作品,接著裴南便又一次迎來了如潮水般的掌聲。掌聲如雷霆,這一次將她驚醒。
那只鶴還是墜入了凡間,跌落溝壑。裴南向所有人鞠了一躬,緩緩走下了舞臺。
十五
裴南順著下場口走,這一段路她走了很多年,從哪里上,從哪里下,早已刻在她骨子里。只不過這回她下去了,就上不來了。
臺上的那口氣頂住了她的咽喉,堵在她的心口,她吐意難忍,好像有什么東西已經從胃里涌了上來。她想快點跑,去一個沒人的地方,把那口氣吐出來,或許還會嘔出來自己的五臟六腑。
到了后臺長廊的拐角,外邊便是演出廳的后門,闖出去后,周遭看不到人了,她終于按不住,一聲哭號,狠狠吐了一回。她感覺自己沒有吐干凈,有東西黏在了她的嗓子眼。她伸手去掏了出來,在幽暗的光下,她感覺好像是一團頭發。
原來那綹頭發在這里呀。
裴南緊握那綹頭發,恍惚間看見,星空下有一只仙鶴盤旋起舞。鶴似乎在等她,等待她手中的東西。裴南將那綹頭發扔了過去,讓它代替過往歲月中的自己,緩緩被這個夜晚吞噬。鶴銜起那綹頭發,越舞越高,越飛越遠,直到她再也看不見。
仙鶴飛去了九霄云外,落在臺上的魂魄已歸故里。裴南放肆大哭,涕泗漣漣。那口氣出來了,她知道自己的病癥已除。
“裴南。”
她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回頭看,那人在暗處,從黑暗中走來,緩緩顯出一個輪廓。來人懷中抱著一束花,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是鄭淮深。
裴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抹眼淚,惹花了妝容。
“看到我跳舞了嗎?”
“剛好看到。”
鄭淮深把花送到她手里。在接過鮮花的那一刻,她明白一切都已結束,而一切又都將開始。
“你到底看全了沒?”
“從你上臺,到你下場,看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