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棟樓已經廢棄已久。外墻爬滿藤蔓,地上長著帶刺的藤蔓,狼尾草氣呼呼地朝上方炸開。誰會來這里做再生手術?任重懷疑情報有誤。權當是連日來緊張工作后的小憩吧。
任重想著,松開了1001 的繩子,按下防護服的按鈕,把頭部暴露在空氣中。1001卻沒有像以往那樣跑遠,它昂著頭,如一頭真正訓練有素的狗,快速地搜集空氣中的訊息。它的嗅覺系統比生物意義的狗更靈敏,戰斗力更是一流。任重帶著它執行過督查中心分配的多項任務,不管多么兇險,它總能在他命懸一線的時候扭轉局面,化險為夷。有時候,他跟許諾說,公司有實力做出1001 這樣的機械狗,完全不用配備人類督察員,感覺人類完全是機械狗的累贅。許諾笑言,督察員這個崗位搞不好是永生科技公司為了解決就業問題,不得不配備的崗位。
想起許諾,任重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現一抹微笑。他們是天生一對,思想一致,身體合拍。過了新年,他打算求婚,她應該不會拒絕。任重琢磨著挑選什么款式的戒指,既有新意又符合許諾那樣生機勃勃的氣質。他想得出神,完全沒注意到1001 警惕地扒開了草叢。它發出強大的氣流吹倒擋路的荒草,見任重沒有跟上,掉頭去蹭他的手,示意他走進這棟被廢棄多年的建筑。
思緒被打斷,任重松開了套在1001 脖子上的項圈,放任它探險,自己不緊不慢地跟著。1001 跳過一個空蕩蕩的門框,沿著臺階向上走。這是一棟十八層的民用住宅,看風格,至少是四十年前的產品,電梯銹跡斑斑,步梯上的水泥已經風化,墻皮一摸滿手灰。可能得益于地勢開闊,這棟樓外墻上掛著許多藤蔓,內里雖然破敗,但沒有那種撲面而來的腐爛味和霉味。
到了第五層,1001 放輕了步子,任重下意識地調整好防護服,讓這套軟甲把自己包裹在內。時下已經黃昏,夕陽從樓梯窗戶的葉片間探進來,在灰白的墻上剪下許多碎碎小小的光點。任重伸手觸摸光斑,1001 低聲嗚咽,他收回手,加快了前進步伐。他們在第六層停下。步梯通往住宅區,有一扇結實的防火門。任重試了試,門不能被輕易推開。他帶著1001 去了七層,從通往住戶的連廊往下看,六層的連廊跟其他樓層一樣,都掛著藤蔓,看不出里頭有什么名堂。任重放出一只探路蜂,永生科技公司制造的小玩意,以前用來給植物授粉,經過改良,可以進入人難以抵達的區域,勘探情況。
任重摸了摸眼鏡框,眼前虛空處浮現投屏。屏幕上出現了雜亂的藤蔓,堆放著風化的木質家具,似乎跟別的廢棄房子沒什么兩樣。但鏡頭很快掠過一扇圍邊已經卷起的防盜門,門縫下似有乳白燈光。任重揉了揉眼睛,確認那光線跟夕陽的光截然不同。他關了投屏,探路蜂安然返回,落入兜袋里。1001 回頭看了他一眼,心有靈犀地率先抓住藤蔓朝六層下降。好勝心升起,任重抓住一根拇指粗的野藤,如猴子般輕蕩,幾下換手,比1001 搶先一步降落在走廊上。他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屋內的那道白光已經消失不見了。
任重朝1001 做了手勢,它輕輕嗚咽了幾聲,舉起爪子撓門,裝得很像一只可憐巴巴懇求收留的流浪狗。任重心里笑言,委屈你了,回頭送你去合成影像部門拍電影吧。從出任務到這一刻,任重的心里都很輕松,他以為這不過是督查中心一次尋常的派單,直到門開后,他從瞄準的麻醉槍口里看到了那半張熟悉的臉。
可惜手已經來不及阻止了,麻醉劑射出的同時,1001 也撲了上去。顯然,它跟它的主人一樣有短暫的驚慌和遲疑,但天然的服從讓它掙脫了困惑,它在任重奔來之前撞開了門并將開門的人撲倒。
麻醉劑打偏了,這番動靜已經驚擾了屋內的人。一個男人奔來,手里舉著電棍,想擊倒1001。任重箭步上前,雙手將男人的脖子鎖住,腿將他下半身死死鉗住。他不看男人,直直盯著已經被1001 制服的女人,她臉色蒼白,看起來很虛弱,他想讓1001松開她,或者換一個讓她感覺舒服一點的扣押姿勢,但他來不及細說,騰出右手將護目鏡塞進褲兜,避免接下來的一切被具有錄像功能的護目鏡拍攝到。他已經想好了,事后監督中心查問,他就說鏡子出現了問題,自動掉線了。
既然大家都是熟人,且這兩人不具備實戰能力,任重一個眼神過去,1001 已經抬起爪子,并熟練地關上防盜門。環顧一圈,室內陳設嶄新,全無破敗痕跡,任重推想他們已經在此盤踞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松開手腳,中年男人立即后退,靠在桌腳邊,說:“這事兒不用記錄吧,督查中心又不會天天查檔。”
任重說:“老金,收手吧。”他跟一些同事聊過,他們有意無意透露技術部門的老金在外接私活。聊天的時候,他說老金太貪了,技術部的待遇最高,福利最好,錢是賺不完的,老金無兒無女,要這么多錢干什么。他們說,人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腦子,有些人的腦子總要產生新的想法,新想法就有新消耗,只要別讓督查中心難堪,他們才懶得管。
老金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他顯然知道自己上不了督查中心的黑名單,公司還指著他掙錢呢。他撇嘴,搖頭,聳肩,雙手一攤:“沒辦法呀,你女朋友要求的,磨了我半年了。你了解她,誰扛得住她磨人啊。”
任重看向許諾,她坐在一張懶人椅上,四肢舒展,但握緊的雙拳在無聲地宣告著她對他的懷疑。她的嘴角溢滿了疲憊,她不想說話。任重不忍心逼迫,四處巡視,把思考的時間留給老金和許諾。
跟客廳相連的大臥室已經被改造成一間器械齊全的手術室,墻壁一排全是恒溫缸,里面放著各類仿生器官。它們的學名叫“再生元”,表面看與人體的器官組織無異,而實際由機械零件構成,經過特殊處理,能夠與人體器官兼容。“再生元”產品是永生科技公司的核心產品。此前,有人通過克隆技術克隆自己,將克隆人變為自己的器官移植庫,因為倫理問題遭遇抵制。加上克隆人與人類一樣,生長周期緩慢,養育成本高,難以及時為原主提供醫學服務。因此,這個項目被全面叫停。而人類對健康的追求孜孜不倦,醫學專家跟IT 天才通力合作,發明了“再生元”。經過更新迭代,如今的“再生元”已經超越人體本來器官功能的效力。但更好的“再生元”價格更高,永生科技公司在這個領域獨領風騷且占據專利,還在政府市場監管部門的允許下成立了公司的督查中心,專門派人處置本領域內的違法交易案件。然而,對延續生命和財富的追求難以禁止,“再生元”黑市交易市場仍然大量存在。
當然,也有一些人對“再生元”保持警惕,選擇維持原生狀態,拒絕在身體里安裝仿生器官。任重和許諾便是其中之一。他們都在永生科技公司工作,任重在督查中心當抓手,許諾在客服中心做接線員,處理預約登記。他們見過許多生死離別,也認識到“健康”并不是永生科技公司帶給世間的福音,它是披著健康外衣的骯臟賺錢機器。他們不愿意余生被裹挾,約定依照自然狀況正常老去。
許諾為什么背叛承諾?
任重想不通,打算先把老金打發走。環視一圈后,他認定老金在這個窩點已經做了多次手術,說不定早已列入督查中心的重點關注名單。只是老金時不時義務幫安裝過“再生元”的同事修復過受損零件,他們承他的情,私下放水。大伙兒估摸著任重跟老金沒啥交情,才彼此推諉將這單交給了任重。任重想清個中關節,回到客廳,開始盤問老金。
“干這行多久了?”
老金拉了把椅子坐下,蹺起二郎腿。他目前也沒用“再生元”替換原生器官,這家伙很擅長養生,時常從公司的消防通道上下樓,練出了一身腱子肉。看他那張斯文的臉,誰也不會想到他大學時拿過校級散打冠軍。即便知道任重是督查中心的得力干將,甚少有黑市交易人員從他手下溜走,老金依然沒把任重放在眼里。他哼笑一聲:“這好像不是你的審查范圍。”
任重指了指麻醉槍:“多說一點,少受點苦。”
“你別落到我手里。”
任重輕笑:“我不用再生元。”
“呵,難得,你也是頑固派啊。你們倆還真是天生一對。”老金扭頭看了看許諾,“可她最終還是扛不住啊,你選錯人啰。”
任重抬手,1001 沖到老金跟前,發出嗷嗚的警告聲。
“你的狗很有意思,嗨,老伙計,安靜點。”老金還是那副無賴樣子,“這種狗雖然是機械設計,但我也參與過系統修復,你的這只應該是最早的型號。據說,老型號都藏著好故事呢。”
“別打岔。”
老金攤手:“我無非就是想多賺點錢,發展點莫名其妙的小愛好。放心,我下次會更謹慎。”
任重沒有耐心跟他好好溝通,只能頓了頓頭,讓他快走。1001 讓出位置,讓老金能順利走到防盜門邊。也許是良心發現,老金臨走前,對任重說:“干你這一行打打殺殺的,不如換個機械臂,更加靈活。你現在感覺不到,再過十年,你肯定會找我來換半月板。”
任重問:“你是不是什么都能換?”
“當然。”
任重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個呢?”據他所知,“再生元”可以模仿人體的任何器官,唯獨造不出大腦。
可老金學著任重的手勢,也指著自己那顆頭發凌亂的腦袋,說:“這個也快了。我在琢磨呢。這次多謝啦!”
老金關上門。室內抖起一陣灰塵。
二
任重轉頭去看許諾,她像是已經完全修復,臉上有了正常血色。任重過去拉她的手,說:“你不說點什么嗎?”
許諾用濕漉漉的眼神看著他,把他的心里也攪弄得濕答答的。她說:“邊走邊說吧。”
任重抱起她,她乖巧得像只小貓。他們出門去,1001 在他們身后關上了防盜門。從外望去,這里只是個破爛不堪的老房子。任重踢開防火門,從走道下去。1001 已經拉開車門,很識趣地坐到了操作臺位置。任重將許諾放在后排,兩人并坐。1001 等待任重下令。除了公司安排的宿舍園區通天園,還能去哪里呢?任重思索。許諾告訴1001,把她帶到城市邊緣的安置區。
1001 看向任重,任重點頭,它立即鎖定目標方向。車窗關閉,底盤出伸出的螺旋槳不斷旋轉,車身如一輛小巧的飛艇,劃破空氣,朝繁華的H 城飛去。暮色漸稠,早已成為廢墟的T 城被拋在身后。從車窗望去,山野之外,璀璨的燈光如散落的繁星。而車身下方,卻是無邊的沉寂。這半個世紀,經歷了生育率暴跌、婚姻關系破裂、養老風波、人工智能危機等,社會關系被多次重組,人口暴跌,大量當年的三、四線小城被荒廢,人們集中遷移,在資源更加優化的大城市生活,享受現代科技帶來的便捷。可不管城市如何發展,過去有過去的城中區,城鄉接合部,而今,它們只是換了個更好聽的名字,“安置區”。
任重問許諾:“公司配了單身宿舍,為什么還要來安置區租房?”
“那只是個房間,不是家。”許諾說,“我體檢報告出來了,高危肺結節。”
“再生元”出現后,醫學界放棄了對治愈疾病的追求,遇到有些許康復困難的手術,他們會推薦病人直接使用“再生元”。半世紀前,發生病變的肺結節,可以通過多種途徑治愈,要么做開膛手術,要么用微創手術,或者消融術。而現在,只有一種手術——“再生元”。如果置換不及時,細胞癌變跑遍全身,便救無可救。
任重說:“你可以事先跟我商量。不必這樣冒險,我們在公司也可以做手術。”
“我以為你不會同意。”
“我當然不想一輩子為永生科技公司而活。”任重嘆氣,“可是涉及你,我甘愿——”同一種器官,有上百種類型,基礎款、升級款、豪華版、VIP 款、VVIP 款……永生科技公司總有辦法讓人對“再生元”上癮。更靈敏、更強大、更俊美……總有那么多難以形容的“更”,來激發人們的貪欲,把人變成“再生元”的奴隸。這是一扇打開了就完全關不上的門。任重見過太多滑向深淵的人,為了賺夠置換“再生元”的錢,賣掉妻兒,舍棄雙親,出賣朋友。可是,他能怎么選?父親去世后,他的生命里只有許諾這一道光,他要護著它,讓它照亮自己。
許諾把任重舉起的手握住,扯著它貼著自己的胸口:“你聽,你感覺,它非常強勁有力。放心,老金的技術我信得過。”
任重的手貼著她的心口位置,可他毫無感覺。他覺得失望,內心寒風呼號。她為什么不跟自己商量?因為他在督查中心,怕他來抓她嗎?或者在她看來,他們之間的親密還沒發展到可以對彼此毫無保留的程度?雖然他性格孤僻,獨來獨往,可只要他能找,難道翻遍H 市,還找不到一個可以為她做手術的醫生?只要彼此商量,他一定能做出更好的方案。
任重敷衍地說:“我感覺到了。”他木然地抽回手,交疊著放在胸前。以往,這雙手多么渴望把許諾攬在懷里。而今,如此相處良機,他們中間隔著一個枕頭的位置,卻像隔著一條銀河。
1001 覺察到了彌漫在車內的尷尬,它點開播放按鈕,隨即播放音樂。任重喜歡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老歌,從音響里飄出來“你總是心太軟”的低沉嗓音。1001 感覺自己干了壞事,又切了一首,“冷冷的冰雨在我臉上胡亂地拍”。任重干脆起身,關掉了播放按鈕。
還好,已經到了安置區。安置區都是老房子,鋼筋混凝土結構,街區供電不良,路燈忽明忽暗。街上人來人往,有些嘈雜,不像市中心那般井井有條。在許諾的指揮下,汽車開到一棟十八層電梯房的后門邊。后門處原先應該有圍墻,年久失修,現在僅有一段殘垣。汽車在斷開的墻下停好,許諾卻說,太晚了,不邀請任重去家里了。
任重清楚,許諾的邊界感很強,若偷偷跟上去,被她發現,兩個人的關系便難以修復。他目送許諾離開,但沒打算立即回通天園。他讓1001 休息,自己把車開到一個僻靜處,留1001 車內看守,自己沿著街道閑逛。
關于安置區,任重并非完全陌生,各類交易市場就在這里的暗處滋生。他們能將一個個看似毫無關聯的零件拼湊成仿生器官。可按照現行法律規定,除了登記在冊以永生科技公司為首的幾家大公司,其他人沒有資格進行“再生元”替換,私下替換自身器官屬于違法行為。任重來這里執行過很多次任務,逮過一些人,當然也有幾次失手。生活并不容易,督查中心沒有下發一追到底的命令,他也就對那些趁機逃竄的人視而不見。
街角前頭有一家酒吧,任重喜歡它家調的一款酒,喝下去如烈焰焚燒,讓人痛苦。只有痛苦,他才會覺得自己正在活著。人群隨著音樂的節拍扭動,肢體纏繞。有人過來拍任重的肩,他把對方的手揮開,只專心致志地喝酒。接收器屏幕亮起,他看到許諾發來三個字:分手吧!
他憑借記憶,踉踉蹌蹌走到車邊。1001卻沒有開門,而是用它閃著銀光的機械手指了指那堵露出褐色磚頭的斷墻。任重懂它的意思,他遲疑了片刻,在酒精的催動下,按照1001 指出的方位,找到了許諾的家。
安置區的房子都太老了,電梯轟隆隆響,感應燈是擺設。任重敲了敲門,他知道許諾不會輕易放自己進去,干脆趁她開門時,盡量放大酒精帶來的眩暈感,把上半身壓到她身上。可他還沒靠上去,眼前閃過一個虛影,后腦勺傳來的疼痛讓他判斷出自己遭到了重擊。他下意識撐起雙手反抗,可整個人已經昏睡過去。
三
醒來時,任重的臉貼上了一張皺巴巴的老臉,他驚恐地啊了一聲,對方也遭受驚嚇,啊嗚地叫著,快速后退到墻角。借著室內溫暖的燈光,他看清了那是個短頭發老女人,她手里還舉著一根搟面杖。想必剛才,他就是被這根搟面杖擊倒的。
見任重醒來,老女人舉起搟面杖還想打,幸好許諾沖出來,沒收了搟面杖。她像哄小孩一樣哄老女人:“媽,他是我的朋友,沒事了,沒事了,咱們睡覺去。”
老女人驚恐的眼神瞬間柔和,她拉著許諾的手,很聽話地跟著許諾退出了房間。許諾關上門,任重根據聲音判斷外間的動靜。水聲嘩嘩,她們在洗漱。任重仔細打量這個小房間,掉色的墻上有一處位置貼著許多照片。單人的,照片上的女人跟現在的許諾很像。雙人的,母親牽著小許諾,臉上布滿笑容。任重從沒聽許諾講她的家,他以為她跟自己一樣,都是孤身一人。他們平時進出通天園,他很少去她的住處過夜,從來都是她來他那邊,半夜的時候她會溜走。問原因,她說她不習慣身邊睡著人。通天園有超速地鐵,交通網絡覆蓋整個H 市,從中心到安置區,大概一小時。許諾要回家也很方便。任重忽然想通了很多關節,他原以為許諾跟他一樣懶得在穿戴上花心思,常年穿著公司發放的恒溫服。現在他隱隱感覺,她應該是在盡力節省。
他有些自責。在出任務時各種小心,一雙眼睛恨不得把對方掃視八百遍。而面對許諾,他全然放松下來,所有的知覺判斷全被遮蔽。他到底了解她多少?
現下,女人不再依賴男人生活,發生戀情也不需要男人負責。許諾也很獨立,她從沒向他提出幫助需求。可是她不要,自己就如此心安理得了?任重無法原諒自己。眼下人們已經不熱衷結婚,走進婚姻甚至是少數人的怪誕選擇。可任重向往老式的婚姻,他期望自己能為另一半撐起一片天空。
他完全咽下了收到分手信息的氣憤,此刻只想著怎么彌補。可他還沒想清楚,門咚的一聲被踹開。許諾的媽媽穿著短衣短褲,頭發還在滴水。她沖到床邊,伸出雞爪式干枯的手,跪在地上懇求:“別帶我走,我求求你,別帶我走!”
許諾跟來,手里舉起一塊毯子,把母親裹住。可她扯開毯子,像不認識許諾,只抹著眼淚,哀求任重不要帶她走。
任重手足無措,低聲說:“伯母。我——”
接到許諾求助的眼神,他會意,輕聲安慰她:“好,你就在這里,我不帶你走。”
她站起來,說:“那你快走,別暴露我們。”
演戲演到頭。任重站起來,盡管意識很清醒,但渾身沒有力氣。他歪歪倒倒出門,環顧四周情形,判斷出陽臺位置,幾步把身體拖過去,關上了玻璃門。陽臺上有一個舊的折疊沙發,他把自己扔進去,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等待許諾來找自己。
哭聲,安撫聲,水聲,隱隱約約,交織成一首輕緩的音樂。腦子受了輕微傷,加上酒精力量,任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他再醒來時,已是深夜。許諾端了碗米糊來,柔聲將他喚醒。米糊下肚,五臟熨帖。分手可能只是她一時沖動。趁著她收碗,他拉住她的手,妄圖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可她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氣,掙脫他的鉗制,她托著碗站著,居高臨下,夜色在她臉上流淌,遮掩了她淚水滑過的痕跡。
她說:“我們兩個還是分開好。”
沒等任重問,她主動說起了她母親的故事。
許諾的媽媽叫許言,出生于雙職工家庭。那時候社會主流的小組織模式還是婚姻,一般人都會選擇結婚。雖然沒有雙方父母的干擾,可作為一般收入的小職員,既要工作又要養育女兒,兩人不斷積怨,甚至拳腳相向。許言還記得,他們最后分開那天是元旦節。因為蛋糕烤煳了,或者是地板上有油污,或者別的什么原因,總之,他們又吵了起來。父親向來不善口舌之辯,他率先扔不銹鋼盤子。經過幾次摔打,他們總結出經驗,只買不銹鋼的餐具,避免因為爭吵格外破財。可那一天母親突破了這條禁令,她把電飯鍋砸向了地板。強化木地板砸出了雞蛋大小的坑。他們關起門來,在臥室打架,哭喊聲、叫罵聲,此起彼伏,誰也不認輸。
許言蜷縮著身體,她不知道該不該哭。地板邊緣有很多細小的豁口,坑洞底部散落著木屑。她感覺自己沉進了那些木屑里,或者成了它們中間的一員。她忘了爭吵是怎么停止的。他們兩個從房間走出來的時候都不再說話。她以為這次跟以往一樣,過一晚,他們什么都忘了。他們帶她去吃了一頓好吃的飯,那個飯店的名字她已經不記得了,店里散發著光澤的瓷器、溫柔的燈光、謙和的服務員,卻深深烙在她的記憶里。
爸爸媽媽爭先給她夾菜,她感覺食物都頂到了嗓子眼。她說,吃不完的,我們打包回家吧。可爸爸媽媽都說,沒關系。她問,你們發財了?他們倆都微笑著,用前所未有的慈愛的眼神看著她。就是這種眼神讓她放了心。這頓飯吃了很久,后來她困得不行,爸爸把她攬在懷里,讓她放心安睡。
等許言醒來時,她已經在一張陌生的床上,一個陌生的房間。她跌跌撞撞出去,要找爸爸媽媽,而走廊上的阿姨拽住她,說他們不要你了,你被他們扔到了福利院門口。原來,那頓飯是散伙飯。
許言記得家里的地址。到了青少年時期,她對H 市的布局已經初步掌握,偷偷溜出去過。這個世界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原先她家所在的小區被推翻重建,成了永生科技公司的生產車間之一。她在福利院長大,后來成了福利院的一名護工。
如果只是這樣,許言還能平安終老一生。她中了獎,被抽中成為永生科技公司技術中心首席專家的護工。那個專家,現在是公司里連名字也沒有的人。他為公司改良更新產品,甘愿做幕后推手。
那時候公司經常搞抽獎,要么提供待遇優渥的工作,要么提供免費獲得“再生元”的機會,或者是直接中五百萬大獎。其實這些都是營銷手段。但那時候人們對公司的科技充滿了崇拜和信任,許言也不例外。她興高采烈地搬去了首席專家的家里。
后面就是你我熟知的二十世紀的那種男強女弱的老套路。許言甚至不知道自己被脅迫,他占有她的身體,還要重塑她的思想,讓她以他為尊。她那時候真的聽話,也真的認為自己只能為他提供家政照顧,一無是處。
市面上已經流行家政機器人,仿真女仆款家政機器人格外受人歡迎。他忽然就厭倦了許言,把她掃地出門。
家政市場被機器人攻占,只有一些守舊的人愿意聘用許言。她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又發現自己懷孕了,懷了他的孩子。許諾的出生讓她變得艱難。她帶著許諾再度回到了福利院。他找上門來,她不承認許諾是她的孩子,許諾幸免于難。她被他強行帶走,成為他的實驗對象。現在已經缺失的老款“再生元”,不少型號都在她身體里居住過。幸好他死于一次實驗事故,她終于獲得了自由。可她的精神已經被完全摧毀,許諾找到她的時候,她時而清醒,時而恍惚。
公司說,這些損傷她精神的行為,都是那位無名專家的私自行為,但他們愿意提供賠償。他們抹殺掉了許諾那位生物學上的父親存在過的歷史痕跡,又查出來她腦子里有瘤子,妄圖留她繼續做實驗。
前情回顧完畢,許諾長嘆一口氣,她說:“她現在的狀況時好時壞。我不想拖累你,我只是想活得更久一點,讓她安穩走過余生。”
任重許久沒有說話。他曾在托兒所住過一段時間,青少年時期全在寄宿學校。他沒見過自己生物學上的母親。育兒袋被發明并應用,男人需要后代,不一定要跟女人結婚。只要向醫院申請到合格的卵子,跟自己的精子結合孕育出胚胎,在后背安裝育兒袋,將胚胎放置其中。育兒袋模擬了子宮環境,并能及時觀察胎兒生長。任重的父親任道遠,就是選擇用這種方式將他帶到這世上來。可他們之間似乎沒有多少親情。任道遠不擅長帶孩子,或許發現養育孩子是一項艱難的任務,他只擅長出錢,把撫養任重的任務交給了托兒所和學校。
任重不是太能理解許諾跟自己母親許言之間的親情。他說:“也許找一家養老機構,由專業的養老機器人照顧,你媽媽的狀態會比現在好一些。”
許諾說:“她厭惡機器人。我并不覺得她是我的負擔。”
“可是這樣你會很累。”
“我心甘情愿。”許諾推開移門,“走吧。”
任重不知道該說什么。走之前,他感覺酒氣上涌,余光瞥見衛生間所在,趕緊沖過去。許諾像是怕什么東西被發現一樣緊跟在后面。任重對著馬桶吐了一陣酸水,沖水,漱口,他本來想離開,讓許諾好好休息。可他感覺到許諾渾身涌蕩著一股不可名狀的緊張。職業的警覺立即攀爬上來,他抓住了這絲警覺,跟隨它的指引,看到了垃圾桶里有兩道杠的驗孕棒。
許諾上前想抓住它,可他身手敏捷,已經把它撿起來緊握掌中。
他問:“我的?”
許諾咬住嘴唇不說話。沉默就是肯定。
四
這一晚接收的信息太多,任重感覺太陽穴突突爆鼓,青筋扯著頭皮,很疼。他沒有做好當父親的準備。他此前甚至打算跟許諾說,愿意跟她過一輩子的二人世界。現在這個世界里,不僅要擠著她的母親許言,還要擠進來一個小生命。
“你什么打算?”
許諾抬起眼看他,她平靜得可怕:“留著。”
“嗯。”
“我不拖累你。這是我一個人的事。”她補充說,“我們分手了。”
任重說:“我不同意。但我得想一想。”
一個人消磨時間時,任重喜歡看古老的電視劇。那些老橋段,當女主角告訴男主角她有了身孕,男主角高興得手舞足蹈,舉著女主角繞圈,恨不得昭告天下他要做父親了。任重知道自己的反應有些冷淡,可他實在難以從情緒之海中把興奮翻找出來。
他說:“既來之則安之,我會分擔養育責任。”
許諾的情緒始終平穩,不夠失望也不夠喜悅。的確,現在男女各自獨立,締結婚姻已經不是時興做派,要負責之類的詞句,甚至會被一些女孩子當作笑話。他想問,發現肺結節在前還是發現懷孕在前。不過答案似乎都不重要。他伸手想攬住她,渴求從她的柔軟軀體里獲得力量。可她把他推開,手劃開空氣,猶如在他們之間劃出一道銀河。
任重知道自己應該離開了。他征求許諾意見,問可不可以常來。許諾拒絕了,她擔心他的出現會刺激許言。任重帶著1001 回到了通天園。這一路,從安置區馳向市中心。往日熟悉的燈光變得刺眼,他躺在公司準備的舒軟大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1001 蹲在腳邊,似乎早就感應到他的焦躁,模仿小狗發出咿咿嗚嗚的聲音。它沒有配備語言系統,但任重自來督查中心工作起,它就是他的搭檔,彼此已經培養出默契。
“你也能感受到我的郁結嗎?”
任重問1001,它只是抬起它的機械之眼看他。那眼里盛滿了幽藍的光。任重打開投屏便攜式電腦,輸入自己的工號,查找許諾和許言的信息。可他能找到的信息跟其他同事知道的一樣多,公司里只有許言曾經是“再生元”培育志愿者的資料,連照片都沒有,只保留了志愿者編號。任重無法判定這個許言一定是許諾的母親。至于許諾,也只有她的入職信息、生日、學歷。
他從通訊錄里調出老金的號碼,撥過去,詢問換了再生肺,影不影響身體的其他功能,比如用餐習慣會不會變化。
老金解釋說,如果沒有大范圍更換身體器官,不必訂購永生公司的特制餐。
“如果病患有了身孕呢?”
老金的語氣聽上去很沉穩:“那也不影響。”
“我們現在生活的環境這么干凈,空氣清新,她怎么會有高危肺結節?”
老金反而問他:“誰知道?總有人會得一些怪病,哈哈,不然我們公司怎么發展。哈哈。”他摁斷了通話。
總會有人得一些怪病?天生的?還是后天人為?想到這里,任重忽然覺得心頭一冷。基因編輯技術?這項最初應用于有先天缺陷的胚胎,難不成被濫用,被篡改?
任重想得頭疼。他對公司沒有太多感情,但也不想它完完全全成為惡的載體。他跟老金發訊息說,白天見面再聊。然后,他帶著疲憊沉沉睡去。
上班時間,任重并沒有如愿見到老金。
永生科技公司占據了H 城三分之二面積,可謂城中之城。光督查中心,就有一棟大樓來辦公。科技部、客服部雖然在旁邊的大樓,但沒有授權,完全進不去。只能等到中午休息時,在餐飲大樓約見。
任重按照約定去固定的中餐區等老金,卻等來了許諾。她跟同事走在一起,談笑風生。他端著餐盤過去打招呼,她只是禮貌性地回應。她的男同事問她,你們倆是不是吹了。許諾點頭,他立即歡呼雀躍著說他有機會了。任重忙不迭地添了一句,她懷孕了。那同事卻毫不在意地回他,說這又有什么關系。
是啊,全無關系。公司鼓勵他們生育,如果他們不想承擔父母責任,公司有專門的育兒所,經過專業訓練的育兒師會為孩子提供親情和教導。
任重看著他,一字一頓地問他:“安裝人工育兒袋,幫她懷孕,你也愿意嗎?”
那人看著他,又看著許諾,忽然發出一陣爆笑。他一邊笑一邊說:“你讓我演,我可真演不下去了。”
男同事笑著識趣地走開。任重挨著許諾坐下,仔細掃了掃她盤中食物,確認其中沒有公司為安裝了“再生元”人群提供的特制餐。
許諾湊近他耳朵,幾乎咬著了他的耳垂。看似曖昧的動作,她卻說著出格的提議:“你敢不敢,去你們中心偷數據?”
任重挪開耳朵,懷疑地看著她。她再度湊上來,繼續說:“你不是很好奇公司到底在做什么嗎,看看就知道了。”
“你知道我進不去。”
許諾沒再說話,低下頭一心一意對付盤子里的炸雞翅。仿佛剛才那些話她從沒說過。可任重清楚,他心里懷疑的聲音越來越大。午餐后回到督查中心,其他人已經陸續接到巡視任務,或者去了訓練場。任重來到中間層的情報綜合室,按照既定安排匯報昨日出任務的情況。他這一組的組長是機器人,代號X,同事們喜歡喊它老鐵。X 的外形跟真人無異,行事作風也像人,它的聲音是經系統調制好的,一點點調侃,又不失嚴肅。它不需要聽那些長篇大論的報告,只用戴上每個人的護目鏡,連接系統,通過現場還原,分析任務情況。
機器是死的,人是活的。人要騙過機器,總有辦法。
面對X 的懷疑,任重說:“護目鏡掉線了,你知道的,老大,那地方信號不太行。”
X 糾正他:“我不是老大,請喊我的代號X。”
“總之掉線是常態,加上這個鏡子我用了快兩年了,損壞是很正常的現象。”他慢慢繞到X 的身后,他不知道此前有沒有人這樣做過。室內肯定有監控,但如果打開X后腦勺的活動板,就能取出它的芯片,讀取它的數據。
“X,”任重說,“我發現你后腦勺的活動板松動了。”
“沒關系,我自己能處理。”
任重拍了一下它的腦勺,說:“可以了。”
他很清楚,他們現在的位置在監控死角,從監控的攝像頭看來,是他在幫助X整理身體。
X 死機了。
這是他跟1001 長期相處得出來的實戰經驗,只要拍打手法到位,機器會處于暫時的休眠狀態。他打開活動板,取出了芯片,放在自己右臂隱藏的讀取器上。半分鐘過去,完成讀取后,他把芯片放回原處。
X 顯然不高興,似乎它上任以來沒有人這樣對它。好在它的控制系統讓它必須保持跟人類友好相處,它雖然感覺不快,但也只是警告了任重,說下次出任務再出現護目鏡掉線事件,它會上報系統。
任重表現出很害怕的樣子,退出了小組的情報綜合室。他熬到了下班時間,跟許諾說要去她在安置區的家。
“我們找老金吧。”許諾說。
什么時候,許諾跟老金這樣熟悉?任重越過心里不斷涌起的不快,按照許諾提供的地點,去了安置區的一處別墅區。
老金不讓帶1001,也不讓開車。任重和許諾乘坐高速地鐵,到安置區站下車,步行穿過兩個街區,來到老金家。這地方原來清冷,現在也熱鬧得很。原先的主人搬去了更繁華的地方,把房子賤賣了。此前的一棟棟別墅已經被住戶們安排得滿滿當當,地上隨處放著培養盒,里頭長著半人高的萵苣。
唯有老金家門口光禿禿的,他哪里拮據到要靠種菜解決日常果蔬來源。
許諾按了門鈴,老金把他們放進去。這是一棟兩層的小別墅,表面看上去就是個單身漢的安樂窩,衣服、鞋子隨意扔著。老金完全不在意許諾和任重吃驚的目光,給他們手里塞了一個黑乎乎的漢堡。
他說:“黑麥的,我自己做的,別客氣。”他拉開冰箱,扔給任重一罐啤酒。任重接過,不敢喝,也不敢吃面包。許諾看上去倒是輕車熟路,啃完了面包,并拉開冰箱拿出一盒鮮奶。
老金拿出一臺筆記本電腦,明顯是半個世紀前的電子產品。老金說:“公司的產品搞不好都有追蹤系統,還是用老古董看起來安全些。”
任重將讀取器交給老金,許諾拖了把椅子坐在他們倆后面。看著顯示屏上一串串字符滾動,任重的手心微微冒汗。公司實行縱深管理,X 的權限未必能掌握很多內容。
他站著,看老金拖動進度條。屏幕上很多內容都是他們小組出任務情況匯總,無外乎誰誰誰抓住了誰,誰誰逃走了。這都是任重知道的內容。
“等一等,這是什么?”許諾出聲。
那是附件,很不起眼的表格,標題是“再生元”實驗志愿者名單。任重一掃,那些志愿者的姓名跟他們抓捕的私自安裝“再生元”的人名幾乎重疊。
任重說:“可能是他們不愿意被移交市場管理部門接受懲罰,選擇做了志愿者。”
許諾白了他一眼,朝老金說:“解釋一下志愿者要承受的痛苦。”
“主要是排異。新產品做出來之后,要在志愿者身上進行排異調試,確保產品的每個零件部位,跟人體的皮膚、血管等完全相連。受體出現排異,技術部門就會根據排異情況對產品進行微調,以便適應廣大客戶需求。”
許諾說:“我們客戶中心已經招募了許多志愿者。志愿者的名單都會在網絡平臺公布。這些匿名的志愿者,進行的也許是一些危險項目測試。”
老金接著說:“做不成熟的‘再生元’的人體器皿是很磨人的,它侵蝕了你的器官,干擾你的情緒,讓你變得不正常。你媽媽許言這輩子就是被實驗毀了。”
任重問:“難道你們想推翻這家公司?”
人人渴望消除病痛,渴望長生。永生科技公司給了他們妄想。
許諾和老金都搖頭。
生活哪有容易的。任重不愿意多想,他的人生目標原本只是有份安穩的工作,有個溫柔的愛人。現在,他懷疑許諾接近自己,目的非常不單純。可是他有什么呢?他只是個小職員,X 是他能接觸到的最高領導,一個冷冰冰的機器人。
他向老金告辭,匆匆離開。許諾跟在他身后,送他去高速地鐵站。晚風吹在臉上,柔柔的,讓人恍然如夢。任重故意停了兩步,許諾一時不察覺,撞上了他的后背。
他轉身,抓著她的手:“不管你有心引我入局,還是真心喜歡我這個人,總之我們不分手。”
許諾不掙扎,也不更上前一步。兩人杵著站了兩分鐘,許諾才提醒他,車快到站了。任重原本計劃拖延著錯過站跟著許諾去她家,可一想到會情緒爆炸的許言,他放開了許諾,快步跑進入站口。
五
一夜無事。
組里依然風平浪靜。有人在通信器里調侃,說老鐵今天也睡過頭了嗎,忘記給大伙分配任務。還有人說,也許這段時間大家手頭都沒錢,不折騰這副零件哐當響的身體了。賺到錢了,什么地上的、地下的渠道,人家才想得起安裝“再生元”。
他們都還沒去督查中心報道,都在通天園小區各自的宿舍里窩著,等待分配任務。任重等來了自己的任務,地點依然是T 城那棟廢棄房子。任重心里升起不好的預感,別又碰到老金。
出發前,他跟老金通信。老金說,他們技術部今天閑得要命,大家抓住了一只母蚊子,正用放大鏡輪番研究呢。看來這窩點已經成了督查中心的重點關注對象了。組員有人要求跟任重一道,說幫他打個下手。可任重獨來獨往慣了,拒絕了對方的好意。
出發前,任重調取了T 城的地圖。這城市沿江而建,依山傍水,江對面有個泥沙沖積而成的小洲,四面環水,可謂易守難攻。那扇防火門又關上了,依然是1001 開車,探路蜂觀察,他們按照老辦法下降到這座老房子的六層。
1001 熟門熟路地發出咿咿嗚嗚的叫聲,對方跟許諾一樣上了當。任重的麻醉槍劑被對方徒手截住了,他和1001 在門口跟對方發生了激烈的戰斗。這一次跟上次有所不同,他們面對的是兩個身手敏捷的男人。這兩個人一個已經滿頭白發,另一個人到中年,他們配合得很默契,一次次破解了任重和1001 發出的攻擊。任重感覺他們似乎接受過跟自己同樣的近身格斗訓練,他每一次出拳都能被中年男人化解。
無奈之下,他只能趁機死死鎖住對方的喉嚨,而對方也不示弱,不停用手肘撞擊他的腹部,他感覺自己雙臂的力量在流失,而防護服幾乎要被對方撕開一個口子。
1001 那邊也不容樂觀,它已經被老頭兒鉗制住頭部,只要他拍動它的后腦勺,手法到位,它就會處于休眠狀態。果然,白發老頭拍打幾下,1001 失去了意識,昏倒在地上。
老頭兒沖中年男子說:“向陽,留他一條命,我們來這不是為了打架。”
可任重死死不肯松手。
叫向陽的中年男人說:“爸,你讓他松開。”
老頭兒從任重攜帶的背包里找到了電擊棍,他摁下開關,朝任重腰部位置狠狠擊打兩下。盡管防護服分散了一半的力量,但電流還是麻醉了行動,任重不由得松開手,他快速撿起掉在一旁的麻醉槍,做出防御姿勢。
還是以前出的任務太簡單了。連對方的老頭兒都忍不住搖頭:“任道遠啊任道遠,這才多少年,你竟然墮落至此了。”
任重手上的動作一滯:“你認識我父親?”
老頭兒哈哈大笑:“父親?你叫什么名字?”
“任重。”
“放下你手里那把破玩意,你要不信,我兩下就給你把那垃圾給拆了。”老頭兒示意向陽關好房門,然后拍了拍手,“我和任道遠以前可是搭檔,我勸你不要有歪心思了,你的那些招數,我比現在的你還熟呢。”
任重緊緊抓著麻醉槍,可麻醉劑射出去之時,向陽已經上前,把槍搶了過去,遞給了老頭兒。這下,任重徹底失去了依仗。人們喜歡永生科技公司,卻恨公司的督查中心,認為中心的人是非不分,剝奪了他們重獲健康的能力。督查中心的人落到那些進行黑市交易的人手里,沒有好下場。
想到這里,任重問自己,被督查中心抓走的人,有好結果嗎?
成王敗寇,聽天由命吧。任重放棄抵抗,閉上眼睛,迎接即將到來的酷刑。可刑罰并沒有如期而至,聽見噪聲,他睜開眼。麻醉槍在那老頭兒手中,他按住槍托,幾下就把槍身拆卸,現在他腳邊散落的只是一堆無用的器械。
老頭兒問任重:“會拼裝嗎?”
任重會,但老頭這種拆卸法,他是第一次見到,再度拼裝肯定要耗費更長的時間。
任重忽然想到了什么,問老頭兒:“你們來找老金?”
兩人點頭。任重說:“可能他不會來了。這地方前一天才被我端過一次。”
老頭兒直接問:“哪里能找到他?我兒子必須要安裝‘再生元’,他的脊椎出現了問題。怨我,當時沒有對他進行基因重組。”
任重懂了,老頭兒的那個兒子,向陽,是基因編輯嬰兒。基因編輯可以避免劣質基因遺傳。人們對盼望兒女成才有太多不切實際的執念,基因編輯技術原本用于剔除基因中的遺傳疾病,而后來被濫用,進行所謂的“升級”,通過對基因進行編輯,讓胎兒擁有健康的身體和更多才藝。
老頭兒所在的那個時代,基因編輯嬰兒技術才上市,抱有懷疑態度很正常。
向陽把電擊棍抵在任重腰間,問:“哪里能找到老金?快說。”
倒是老頭兒勸兒子動手輕一點,他說:“我畢竟當過他父親的搭檔。”
任重糊涂了,他答應帶他們去找老金,但前提是老頭兒要把他知道的任重的身世仔細說來。
六
老頭兒叫向往。他年輕的那個時代,科技爆發式發展。永生科技公司趕上了發展的好時候,新成立的督查中心,四處招募工作人員。
向往沒上過大學,好在督查中心對學歷要求不高,識字就行。那時候督查中心還跟別的部門在同一棟大樓里辦公,只是各層的權限不同,沒有門禁卡不能去別層來往。吃住都在通天園,兩人一間宿舍,向往被分配跟任道遠住一起,工作上也是搭檔。
鍛煉、出任務,有時候還要維穩。工作安排得滿滿當當,等回過頭來想找個人一心一意組成家庭,發現自己倒成了剩下來的那個人。向往和任道遠的家世都很接近,家里第二個孩子,雙親跟著前一個孩子生活。因為他們不成器,跟父母親戚都斬斷了聯系。血緣親情再也不似早些年那般濃烈,向往和任道遠都覺得無比自在。
他們似乎掙脫了一些觀念,但成家立業的念頭依然是腦中清理不掉的殘余。等周圍的人都有了異性伴侶,向往開始著急了,這股焦慮也連同傳染給了任道遠。他們倆性格不同,向往外向,任道遠內斂。
只有在食堂就餐時,才能跟別的部門的人接觸。向往熱衷找客服中心的女孩子,可那些女孩子偏愛找技術部的。向往兜了一圈,基本干的是跑腿的活,替人家女孩子跑腿去通天園宿舍送愛心便當給技術部的人。
“總不能逮個進行黑市交易的人,確立戀愛關系吧?”向往發愁。他們出任務時,真的有人懇求他們高抬貴手,為此不惜解開衣扣。向往甚至說:“如果不是你攔著,我搞不好孩子都有幾個了。”
任道遠只是黑著臉,悶悶地說:“這事不能干。”
悶了很長一陣子,他又說:“我有辦法了?”
“什么辦法?”
任道遠扔來一個方案——公司發的內部通告。為了滿足廣大單身男性的渴求,公司可以提供家政伴侶,費用從工資里扣除。同時,公司還推出了關愛員工計劃,為渴求生育的男性員工提供育兒袋服務。育兒袋服務又分為兩種,復制自己的細胞、借助志愿者的卵子。
向往貸款從公司訂購了家政伴侶,并從宿舍里辦了出去。那時候他的錢所剩不多,就在安置區找了個老房子。有了伴侶,他還不滿足,又貸款準備生子。他運氣好,找到了合適的卵子捐獻者。等孩子出生,家政伴侶的系統要升級,各方都要花錢。他只好在出任務的時候放水,打算收取那些黑市交易人員的保護費,補貼家用。
可任道遠不允許。他那時候也想有個孩子,他沒找到合適的卵子,最后選擇了克隆體。向往還笑話他,說等孩子出生,他該怎么稱呼小任道遠,還說這倫理問題有點大,自己到底是不是那位更年輕的克隆體的生物學意義父親。
因為分歧,搭檔散伙,向往和任道遠都選擇獨自出任務,他們再也沒有向督查中心申請新搭檔。
養家的任務一日重似一日。向往不知道怎么辦。同事、熟人,能借錢的,他都借了一遍。任道遠勸他放棄家政伴侶。他說那不過是個死物,是公司造出來哄騙人的玩意兒,系統永遠需要升級,需要不停花錢。
向往跟他爆發了很激烈的爭吵。于他而言,那不是個家政伴侶,是他的真心愛人。他無法看著她死機。他還給她取了個很好聽的名字呢,余笙,他的余笙善解人意又溫和,怎么會是個死物。
他們吵不過,還打了一架。彼此招數相當,誰也不能完全制服誰。打架在出任務的途中,給他們開車的是機器狗1001。那是公司強行要他們一起出任務。他抓住的那個人愿意出一點錢,懇求他們不要帶他回督查中心。向往心軟了,可任道遠不同意。他們吵起來,任道遠指責向往做事沒有原則,要拖累兄弟。向往說任道遠才沒有把他當兄弟看。
他們打得不可開交,那人趁機跑掉了。最后1001 偏向了任道遠,他們一起制服了向往。那時候公司的獎懲制度很苛刻,如果抓捕對象逃脫,出任務的人不僅要被辭退,此前公司贊助的家長伴侶、通過育兒袋生育的孩子,都要被公司當作抵債的資產收回。
任道遠放走了向往,給他指了個地圖,說T 城風水好,有山有水,一座空城,少有人打擾,只要不在乎古舊的生活方式,還能安逸地生活很多年。
離開前,向往問,中心里要是追責,怎么辦。
任道遠說:“怕什么,我那個是我的克隆體,他就是我,我走了,我至少還有新的我在延續呢。”
至此,向往從任道遠的生活中消失了。他按照任道遠的指點,搬到了T 城。那個家政伴侶果然死機了。即便她不死機,他也會關閉她,避免公司找到他,帶走兒子向陽。
這么多年,他一直在T 城對面的小洲生活。小洲原來有村子,因為出行不便,人們搬走了,留下了許多空蕩蕩的房子。向往帶著向陽,挑了個院子大一點的兩層小樓,父子倆過著簡樸的生活。他們原本打算一直這樣避世隱居。直到有一些人陸續搬到島上來,直到他們再度談起“再生元”。
七
故事說完了,任重總算想通了前后關節。
他說:“我父親一直把我扔在托兒所,我很少見到他,我們之間沒有你和向陽這樣的親情。”
老頭兒向往笑了笑:“你肯定被公司沒收了,作為資產,你從小就被培養,以后被分配到公司上班。雖然表面上看,你的每一步都是你自己選擇的,實際上都離不開公司的牽引。這家公司,可不是它表面上宣傳的那樣,一切只為了人類健康。”
任重說:“既然如此,你們為什么還要用公司的產品?”
“我們相信老金。”向陽說。
老金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任重看不明白了:“我雖然是任道遠的克隆體,但我始終是我,我跟他是不同的。”
向往不辯解。他清楚自己應該在督查中心的黑名單上,所以他跟任重說:“你可以把我抓走,但能不能放了向陽,他還年輕,有他的路要走。”
任重踩碎了護目鏡,拍醒了1001。他說不出為什么,只是直覺告訴他,向往父子今天已經手下留情,如果今天是任道遠站在他們父子面前,他也會做同樣的事情。
1001 嗚嗚地叫著,它已經認出了向往。向往笑了,伸手摸它的機械腦袋:“這么多年了,中心竟然忘了給它升級。”
從廢棄的大樓撤退出來,1001 開車,任重帶向往父子去老金家。路上,他聯系老金。老金回訊說,下班后直接去他家,并發給他開門的數字密碼。向往一路都在感嘆城市發展,而向陽低頭不怎么說話。他們順利到達老金家。為了不引起人注意,任重讓1001 把車開進了老金家別墅的地庫。他們在地庫里等老金。
等待中,任重跟向往繼續閑聊,問他怎么知道老金。
向往說:“有幾個人私下找老金做了手術,他們在H 城上了追查名單,但他們沒有透露出來是老金幫忙做的手術。為了避開追查,他們只好舍棄了原來的社交體系,逃到了小洲。”
“現在小洲已經成了逃犯天堂了,我們這甚至都有了學校。”向陽說,“老金家有書嗎?我想去看書。”
任重記得老金家的客廳里有很大一面書墻。現在都是AI 閱讀器,戴上眼鏡就能投屏閱讀。很少有人在家里擺放紙質書。也不曉得老金從哪里淘來這些老古董,任重陪著向陽一邊看書一邊感嘆。
離開了父親,向陽才帶著遺憾的口吻說:“要不是出來安裝仿生器官,我都覺得我是個十足的原始人。”
“當原始人不好嗎?遠離城市的嘈雜。”
“這不是我的選擇。”向陽看著書,隨口一答。
他的回答刺中了任重。生而為人,到底有多少自由選擇的空間呢?如果不進督查中心,他會成為誰?
任重隱隱覺得,自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他機警地抬手,生怕督查中心的同事們,帶著黑壓壓的麻醉槍沖進來。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向陽卻不緊張。他如饑似渴地看那本地理圖冊,盡管那些關于世界各大著名城市的介紹已經成為歷史。
時間空了一點,任重開始想許諾。他覺得自己比任道遠幸運,至少他遇到了許諾。他已經想好了,去申請育兒袋,把懷孕的艱辛轉移給自己。他和許諾,說不清誰先主動。他們都喜歡坐餐飲中心那個靠窗的位置。那邊的卡座,視野開闊,能看到被高樓分割出來的藍天和夜色。最開始,他們默默坐在床前,各自吃飯。當然,因為帶著工號牌,任重知道她叫許諾。后來他在通訊錄里加了她,時不時問她要不要替她占座。其實除了他倆,其他人來去匆匆,沒人有空去窗邊看風景。
他們這樣靜默的互動持續了兩個多月。直到七夕情人節前。其實,節日的儀式感早就消失了。那段時間不怎么出任務,任重用之前收集的硬幣,做了一對戒指。
那天晚上,他們還是如舊在窗前吃公司提供的簡餐。許諾看著窗外的彎彎的月亮發愁。任重趁機拿出戒指,說:“這樣就圓滿了。”在他的鏡頭里,戒指正好把月亮拼成一個完美的圓。
許諾笑了,示意他給她把戒指戴好。
事后,她說,她想過,如果戒指尺寸不符,她就不答應。可能是運氣,戒指正好框住了她的無名指。
他們就這樣開始交往。她有時候去他的宿舍,做一些簡餐。她還養花,偶爾帶一束小雛菊來,插在簡易的瓶子里。
現在想起這些細節,任重才驚覺,是許諾出現,讓他的生活有了亮色。正想著,門開了,許諾跟在老金身后進來。任重也不管老金,徑直走向許諾,重重地擁抱她,好似要將自己所有的力氣都給她。
老金使勁地拍了拍任重的后背:“莫發癲啦,你又給我帶來什么麻煩?”
任重順勢拉著許諾,指了指依依不舍將書合起來的向陽。
老金抖了抖眉毛:“稀奇!這家伙我好像在哪里見過!”
任重說:“別裝啦,老金。他們都去T城那找到你的窩點了,你還說不認識他們嘛。”
在任重的帶領下,老金去了車庫,見到了向往。老金很感嘆:“不容易,任重,這可是你們中心的第一代,你的前輩。”
任重笑:“我還是初代跟現代的扭曲結合體呢。”
“你都知道了?”老金看看向往,又看看任重。
向往兩手一攤:“他的身世也不是什么重大機密。”
老金拍了拍向往,笑道:“雖然我略知你的事跡,但做手術,還是要花錢的。”
向往指了指向陽:“他會還的。”
向陽點頭。
老金讓1001 看著車庫門,自己則按了按墻上一處不起眼的按鈕。水泥墻緩緩移動,一扇門出現在眾人眼前,門后面是一間現成的手術室。老金只讓向往父子跟隨,任重和許諾留在外邊。
1001 識趣地蹲在一旁,任重和許諾坐在汽車后排,一時沉默塞滿了整個空間。任重想了想,問:“阿姨最近情況怎么樣?”
“還能怎樣?你刺激過她一回,她現在有點魔怔,天天哭哭啼啼,像個小孩,要人哄著。”許諾指了指自己的臉,任重看見了兩枚黑眼圈。
任重想起了T 城的小洲,許言要是遠離人群,情況會不會有所好轉?他說:“要不,我們去個沒什么人打擾的地方吧。”
許諾說:“世外桃源啊?怎么可能?逃避解決不了問題。”
“你想怎么解決?”
“我希望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
任重笑了:“哪有大同?”
“所以要有希望,至少讓后來人有機會感受到。”
任重轉移話題:“我摔了護目鏡,又動了X,估計不久就會被中心發現。后面的路,還不知道怎么走。現在進去的這位,估計是進了中心的早期黑名單的。他都來到H 市,我不信公司毫無動靜。”
“可能是故意裝作不知道。你可以利用這些不知道,做一些事情。”許諾建議。
“什么事?”
“市政中心,有一套很早的廣播系統,也許——”聽到了似乎是門被破壞的聲音,許諾暫停說話,并豎起食指。
從頭頂傳來走路的聲音,窸窸窣窣的,像是經過訓練的人,刻意收斂了聲響,但腳步動作很快。任重和許諾對視一眼,任重走到1001 跟前,示意它上車。許諾走進手術室。
不多時,老金和向往攙扶著向陽出來,許諾緊隨其后。一行人快速上車,可許諾把腳踏入車門時,又遲疑了。
任重問:“怎么了?”
“我媽那邊。”
“你向公司報備過你的住處嗎?”
“沒有。但他們要查,會很快。”
“我們先出去,隨后找時機。”任重拉了許諾一把。頭頂的腳步聲越發密集。老金催促,1001 啟動了汽車。汽車駛出車庫,幾百米后,一群人從客廳地板下到車庫,沖著汽車開槍。
老金大喊:“他們玩真的啊,這是真槍,不是麻醉劑。”
任重說:“這是違法的,他們不敢公然追逐。1001,移動飛行模式。”
底盤的螺旋槳伸出,汽車滑翔一段后原地起飛。安置區的樓房都不高,普遍十八層,實在難以躲藏。沒多久,身后也追來了一群陸地兩用汽車。安置區人口密集,稍微不慎就會帶來傷亡。1001 幾次轉彎,都沒能將身后的“蜂群”甩掉。
向往有點急了,向陽的手術才做,他怕顛簸造成大出血。畢竟“再生元”跟身體的其他組織契合,至少要半個小時的時間。任重跳到前排,要求1001 蹲在自己腳邊。他看過一段老電影,知道怎么繞圈躲避。
“各位,坐穩了!”任重拉下控制閥,汽車咻地往前沖。自從知道許諾住在安置區一帶,他就研究了這一片區的地圖,西南方向有個森林,可以利用視覺盲點,避開追蹤。
汽車飛進森林后,不停在杉木間打轉。老金把自己的防護服塞給了向陽,減少他身體可能遭遇的磕碰。向往不停地喊阿彌陀佛,而許諾則把手放在1001 的背上,一言不發。
汽車繞過一棵巨大的杉木。后面的追蹤隊伍已經分成了三個小隊,形成夾擊狀態,可任重并沒有減速,反而把速度推向最大。眼見就要跟最前面的那輛車撞上了,剎那間,巨大的碰撞聲幾乎掀翻耳膜。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捂住耳朵,任重還死死地抓住控制閥,保持汽車拐彎。穿過幾棵杉樹后,眾人才驚覺爆炸聲被甩在后面了。他們回頭看,身后已經成了一片火海,那三支隊伍撞在了一起,后面的來不及剎車,也奔入火海。潮濕的杉樹被點燃了,發出噼里啪啦燃燒的聲音。
任重長長舒了一口氣,騰出一只手,握住了許諾的手。許諾的手里滿是的汗水。兩只手緊扣著,直到1001 跳上控制臺,替換任重開車,他們倆都沒再松手。
老金笑著說了一聲肉麻,檢查起向陽的身體情況。
“到底是年輕人啊,‘再生元’契合速度很快。”
聽到老金這么說,向往懸著的心也放下來了。
汽車重新回到地面。許諾要求回安置區接母親。老金認為,他們此行的目標太大了,不如分散行事。可已經沒有第二臺飛行汽車了。老金嘿嘿地笑了幾聲,示意1001 在距離許諾家的兩個街區停下來。一行人在轉角處等待。轉角處有一家特制食品店,專門為安裝過“再生元”消化系統的顧客提供特制食物,門牌上打著“永生科技公司特授加盟商”字眼,燈箱上也有幾個大字“永生特授,健康保證”。
已經接近夜里十一點,店鋪在做打烊準備。隔著玻璃,可見幾個員工陸續走出,不一會兒,大概是店鋪的女老板也走了出來,準備鎖門。老金搖搖晃晃走過去,貼在女人耳邊說了一句話。那女人笑著錘了老金一下,點頭。
任重嘀咕:“沒想到老金還挺風流的。”
倒是向陽為老金說了一句公道話:“人家有技術有長相,受歡迎是很正常的事。”
老金朝車所在的位置做了個OK 手勢,一行人下車,跟隨女老板進入店鋪。店門隨即關上。女老板帶他們來到店鋪下的儲藏室。這個儲藏室有暗門,一打開,居然連接了地下停車場。早年開發商在停車場做了許多隔間,用來出租給商戶。老金居然在這也有兩間房子,一間被改造成手術室,另一間則停著一輛兩用汽車。
任重感嘆:“老金,你真人如其名啊,你到底多有錢啊。”
老金嘿嘿笑著:“狡兔三窟嘛,多個家多份保證。這是娟子,娟子,這是我們的小伙伴。”
“我們?”向往問。
許諾補充說:“之前忘了跟你們說,我和老金有個計劃。娟姐,我們很累了,能不能為我們準備點食物?”
趁著娟子上去準備食物,任重詢問此人是否可靠。老金說,他在安置區的生意都靠娟子牽線呢,娟子此前也是他的客戶。大家利益捆綁,加之娟子也很希望永生科技公司放開專利,讓“再生元”能為一般人所用。
任重見汽車旁邊有個折疊桌,還有折疊椅,招呼大家坐下,商議接下來的行程。老金說,公司那邊肯定回不去了,大家也做好被通緝的準備。
許諾說出了她和老金之前的計劃。
“永生科技公司不是完美的公司,背后肯定有利益驅動,但它的一些產品的確也為我們的健康帶來了福音,所以我們要做的就是祛魅,讓大家知道它存在的問題,逼著它改進,讓我們的社會生態更好。”
任重點頭:“我們該怎么做?”
“市政府有一套廣播系統,這是半世紀以前的產物,防空警報。被廢棄多年了。但老物件沒有聯網,不好用信號進行干擾,所以我們可以通過這套廣播系統傳播消息。我知道這個系統就在以前的人防大樓。那個大樓空了,進去不難。”許諾說。
老金嘖嘖兩聲:“你們兩個一唱一和啊。”
向陽見狀,也露出羨慕的表情。
此時,娟子已經拿著面包和牛奶過來了。她自嘲幫不上忙,站在旁邊看熱鬧,但那眼神卻始終黏著老金。任重悄悄杵了一下老金的胳膊,老金全當沒看見。向往已經靠在車邊打盹。
老金說:“公司肯定會找許言,通過她來要挾我們。現在我和向往向陽一組,我們先去小洲那邊。你們接了許言也來跟我們匯合。”
可老金不會開車,任重把1001 留給了老金。當即,一撥人分成兩隊出發。
八
任重知道許言見了他會出狀況。在車上時,他猶豫再三,拿出了一顆安眠藥,懇求許諾把它摻和在水里讓許言喝下。
他有些愧疚:“事出突然,不得不出此下策。”
經過這兩天的折騰,許諾已經對他放下戒備,當即拿了藥進屋。哄著母親喝下藥,許諾放任重進屋,兩人托著許言,把她塞進后排座位。任重開車從安置區駛出時,已經看見市區里的電子屏上,出現了滾動新聞。戴著假發的女記者說,永生科技公司的職員任重和何守金,涉嫌盜取公司商業機密,二人藏匿,廣大熱心市民發現二人蹤跡,請積極與本公司聯系,本公司予以重謝。接著,便是老金和任重放大的電子頭像。
任重和許諾相視一笑,汽車如一尾鯉魚,從城市的光圈里彈入茫茫夜色中。
很快,兩支隊伍在小洲匯合。
向往父子攆走了前來圍觀的居民,為大家安排了住處。老金笑言不當電燈泡,避免跟任重和許諾挨著,挪去了一樓。二樓有四間房,任重和許諾將許言安頓好,轉身去了隔壁房間。
他們有很久沒有聊天,也沒有一起好好看天地顏色。四處很安靜,初秋,小蟲子在低低唱歌。島上沒有嘈雜人聲,小蟲子唱出了人與人之間的親昵和隔閡。那蟲聲高一聲低一聲,屋內的旖旎風光也跟著晃一晃,靜一靜。
天亮后,老金才得知自己和任重被公司追緝了。
許諾在向往的指引下,去廚房做飯。許言也醒了,跟著幫忙,難得的沒有見到男性而失控。
老金在院子里,叉著腰罵:“狗屁公司,看我不在廣播里罵死這群兔崽子。”也許是他說話的聲音太大,吵著了院子一角的柚子樹,一顆碩大的柚子滾下來正好到了他的腳邊。1001 怯生生走過去,看了一眼老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柚子跑遠了。
向陽搬著椅子,坐在院門口,看遠處的沙灘。
任重打了一套拳法,舒展身體。他從院子里的老井打上來一桶水,洗了個舒服的頭。這樣慢節奏的生活,不也很好嗎?
這似乎是有生以來,鮮有的散漫。
早餐齊備,都是地里的作物,涼拌生菜,煮紅薯、暖胃粥。許言很安靜,仿佛她早就在這里生活,對廚房的物件操作也很穩當。
一行人吃了頓熱騰騰的早餐。餐后,向往帶著許言去島上散步,向陽曬太陽。老金和許諾、任重商量辦法。
既然照片被全城播放,要進去肯定難。不過,任重說,H 城原本是工業城市,以前出產礦石,地下被挖空了,樓房下面都是高大的排水通道和地鐵道。順著地下通道,可以抵達人防大樓。大樓里有主控室,只要接電,就能發出訊息。
老金說,娟子已經做好了準備,帶著安置區的志愿者去市政門口請愿,給永生科技公司施加壓力。但為了減少麻煩,還是要進行簡單的改裝。老金打開自己車上的設備,給自己和任重、許諾的面部化妝。隨后,由1001 開車,他們來到H 城安置區邊緣。
1001 將車藏匿后,老金三人從一處干涸的排水管進入地下管道系統。許是年久失修,管道雖然干燥,但積滿了塵土。按照任重手繪的地圖,他們在彎彎曲曲的通道里走了三個多小時,終于在中午時分抵達人防大樓位置。
任重打開井蓋,把老金和許諾拉上地面。一切都很順利。眼前的人防大樓安靜得像個打盹的老人。任重他們進入了大樓,原先明亮的大廳已經被野藤占領。大門銹跡斑斑,防爆玻璃有了不規則的裂口,好像蜘蛛網。大廳里掛著大樓分布示意圖,廣播室在一樓拐角,而電力控制室在一樓的右側拐角。任重和老金先去電力控制室,原先的防盜門已經生銹,幾腳便踹開了。幸而電力控制元件都是銅制,電閘推上去后,頭頂的燈也亮了。
任重和老金走向走廊另一角的廣播室,把演說的任務交給了許諾。他們都沒注意到,因為電力恢復,走廊上的監控探頭也開始啟動,已經拍到了他們的臉。
廣播室的大門跟電力控制室的大門一樣,已經是個無用的擺設。任重踢開門,進入后,用衣袖擦掉蒙在控制臺上的灰塵,打開按鈕,把所有通訊頻道的開關都打開,這樣,安裝在全市的人防通訊廣播已經聯通。
任重和老金抱拳站在門口,許諾清了清嗓子,拿起對講機。
“親愛的市民們,多少年來,我們享受了永生科技公司提供的‘再生元’帶來的健康,可你們知道嗎?在這背后,它壟斷了‘再生元’市場。為什么,我們只能去永生科技公司接受‘再生元’手術?為什么,醫院不再為我們提供外科手術?那些違反公司規定的所謂非法的移植人員,他們最后去了哪里?誰能看到他們被釋放?在這里,我作為一名普通的市民,我要求政府對永生科技公司進行審查,要求我們合理合法擁有維護健康的權利。
市民朋友們,不要被永生科技公司的健康神話欺騙了。為什么你們總忍不住要去升級‘再生元’?因為公司對產品進行了成癮設置。為了賺錢,永生科技公司一次次拿我們的健康做實驗——”
嘟嘟嘟,電力被切斷了。
任重大叫:“不好,我們被發現了!”
頃刻,汽車輪胎剮蹭地面的摩擦聲傳來,黑壓壓的汽車已經堵在大門口。
任重還記得院子里有一處井蓋。顧不得按照原先的路線撤退,他打開井蓋,把許諾和老金送下去,自己跳下去后,旋即把井蓋關上。
三人一路狂奔。老金指揮說,去市政大樓。他們闖進了地鐵口,等公司派來的追趕者趕到時,他們三人已經跳上了高速地鐵。在市政站下車,他們前去跟娟子帶領的志愿者會合。娟子拿著喇叭演講,見到老金,把老金拽入人群圈內。外圈已經圍滿了防暴人員。
娟子指著老金說:“當年要不是金醫生私自給我換了再生胃,我就會得胃癌死掉。這么多年,我沒有再更換器官的沖動,而我的鄰居用自己的一套房子,去永生科技公司換了手指,他的手總是癢,他總想把自己的全身器官都換掉。你們說,永生科技公司的產品,難道沒有一點問題?”
人群里有人說,這倆人都是通緝犯。
許諾立馬辯駁,他們是因為發現了永生科技的陰暗面,被公司驅逐。
人群里議論紛紛,越來越多的人上臺,揭露自己因為換了“再生元”,更換成癮的事實。他們很多人原來住在市中心,卻在一次次手術后搬離原先的家,遷移進安置區。
人群激憤,高聲叫喊著要審查永生科技公司。
原本僅有的兩三百人,忽然有了更多市民加入,就連防暴隊伍里也有人站出來加入了游行隊伍,要求公開審查永生科技公司。最后,市長出面,先取消永生科技的督查中心,成立聯合督察組,對永生科技公司進行全面的審查。
任重和許諾、老金,幾乎被簇擁著,回到了安置區轉角的特制食品店。老金有些懊惱,他說他其實還是有私心,他不滿足于“再生元”不能替換大腦,他拼命賺錢,總想自己實驗、改進,總有一天會攻克難關。
任重說:“你知道忒修斯之船嗎?一艘船,不停被更換,幾乎每一塊木板都被換過,它還是原來的那艘船嗎?”
許諾搖頭:“不是了。”
“大腦如果也能更換,人會完全成為機器人,人會永生。永生會帶來固化,固化帶來的是停滯,老金,那么這個時代就被定住了,人們不會再進步。”任重說。
娟子把手搭在老金肩膀上:“為什么一定要做‘再生元’?進行開顱手術不好嗎?老金,你還是把自己的專業撿起來,好好做一個外科醫生。”
她說著,順勢拿手指點了點老金的太陽穴。老金倒弱不禁風起來了,嘟囔說,下手沒輕沒重的,誰給你的膽子。
任重和許諾相視一笑。旋即,電視上出現了新聞,聯合督察組進駐,永生科技公司率先釋放了一批先前抓捕的所謂非法交易人員,接著又釋放了一批所謂的志愿者。
許諾說:“再生已經是對天命的挑戰了,永生會變成懲罰。但愿永生科技公司經此一事,好好布局商業重點。”
“是呀,”任重說,“我們也該好好布局我們的人生。老金,幫忙做個手術,把她腹中的娃轉移給我吧。”
老金道:“懷孕辛苦,你可想好了?”
“這也是我的再生,我接受我的命運。”他扣著許諾的手,他們的戒指輕輕覆蓋著,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