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遼闊,無邊無際,我們只是擱淺的沙石。
一
幼時的記憶里,小姨沒和我說過幾句話。
萬幸,我也不想和她說話。不僅是年齡代溝導致我們沒有什么可說的,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她去過上海,甚至差點在那里安家。這足以讓我害怕,或者說,這足以讓任何一個沒有出過農村的蘇北孩子害怕。這種害怕和人類與生俱來的恐懼感有一些微妙的區別,中國人講究中庸,不錯,那種害怕,大概就是介于敬與畏之間的,是浸泡在自卑苦水里的獨有的地域產物。
若要講述我小姨的故事,追根溯源,不得不提到我的外婆。
我的外婆是個偉大的女性,她的一生都用來吃苦和奉獻,她的前半生先后孕育出五個子女,緊接著,她又用自己的后半生去養育子女們的子女;就連臥床數十年的外公,外婆也任勞任怨、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直到他頑疾纏身,粒米不進,最終伴著那段淅淅瀝瀝的哀樂,融進了槽坊村的泥土當中。我的母親是老大,而后是二姨、大舅、二舅和小姨。小姨是外婆最小的孩子,她在外婆家成長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我在外婆家成長的時候她早已去了上海,我只有從東偏房的那間臥室去了解小姨。
臥室的木門早已被風雨侵蝕,成了一幅斑駁著霉點和裂紋的圖畫。門上有把手,圓咕隆咚的,外頭靠鑰匙來鎖,里頭有一根扁扁的金屬柱體,按進去,就鎖住了;從屋里旋門把手,圓柱體便會自動彈出來,這便解了鎖。時間久了,門鎖生銹,即便是用鉛筆灰吹進鑰匙孔里,鑰匙也難以插入,最終那個圓形的門把手,在一個清晨,被需要取臥室內東西的外婆用斧頭劈成了兩半。從此,那間臥室對于我和大舅家的兩個孩子來說,再也不是一個魂牽夢縈的謎了。我們會像考古學家一樣研究那間神秘的臥室,也會在捉迷藏的時候選擇躲在屋里的某個陌生角落里。臥室里有一個小小的梳妝臺兼學習桌,桌上擺滿了稀奇古怪的小物件,水晶球、馬克杯、各種草稿本,靠桌子的墻面上全是黑色的鉛筆涂鴉,模糊失色的大頭貼貼滿了桌子的各個角落,灰塵則均勻地覆在大頭貼上。桌子有兩個抽屜,其中一個只有空空的抽屜洞,能從中看到下面的桌子腿,僅剩的那個抽屜里放著一本厚厚的相冊和無數風化的皮筋。
那本相冊的封面是一輛紅色摩托車,旁邊還有一行廣告語,相冊扉頁寫著:劉一舟。下面還有一行小字:任何人都不許打開(除了我自己)。括號內的內容被涂抹了一次,原本寫著:除了我自己還有爸媽。不知道為什么外公外婆最終被小姨抹去,失去了查看相冊的權利。但我敢肯定,小姨在相冊扉頁寫下這些話的時候,一定年紀不大,因為在我發現那本相冊的時候,外公早已因酗酒而半身不遂,失去了偷看小姨相冊的能力。對我來說,遠在上海的小姨管不了我,扉頁上的內容也壓根困不住我。我打開了那本相冊,看到了小姨從小到大的模樣,直到翻到最后,我才猛然想起,原來記憶里那個極其模糊的身影,正是小姨。
外婆家在蘇北農村,和我家前后挨著,同村不同組。兩家東邊是廣袤的農田,兩家之間只隔了一條水溝,那條外婆家門口的門頭溝,就是地圖上劃分槽坊村五組和七組的線。從前溝里的水還算清澈,里頭生魚蝦、泥鰍,還有我最怕的長蟲(蛇)和癩蛤蟆。癩蛤蟆只在傍晚出沒,長蟲我幾乎沒見過,所以在夏天,一群小孩在里面捉魚摸蝦的時候,我偶爾也敢跟著下水。剛入水時,水微冷,走兩步,就暖了起來。水流過腳趾,發癢,走幾步,笑幾聲。聽父母說有人往溝里放過魚苗蝦子,只是溝太淺,旱時水少,梅雨季水也深不到哪去,養不成玩意,就沒人再管。水溝雖小,魚的種類卻不少,深些的地方有餐條、草魚、昂刺,清淺的地方多小青鯽和叫不出名兒的小不點,滑溜溜的,游得迅猛。蹚過溝,就是外婆家的菜地,順勢被外婆叫過去吃頓晚飯,再從溝里折回家,是常有的事。大舅家的兩個孩子不歡迎我,說我是來蹭飯的,緊接著,又說我家窮。我心里清楚,這些話,多半是他們從大舅、大舅媽那里聽來的。吃完飯,大舅家的二龍,總會在我耳邊說,門頭溝里的水草是人的頭發,一旦被拉住了腳,就再也走不出去了。大龍在一旁附和,水里密密麻麻的魚苗都是死人的鬼魂!
每次吃完晚飯,天差不多就要黑,天一黑,水就跟著一起黑,黑汪汪的水溝,見不到底,我總是被嚇得不敢蹚水回家,要外婆帶著我從土路繞上一大圈。外婆牽著我,恨鐵不成鋼地罵:蠢丫頭,什么都信,大龍二龍他們自己不也經常下去鳧水嗎?
偶爾,外婆在路上會講故事給我聽,她講我母親小時候的趣事,也講她年輕時候的事。后來,她給我講了小姨的故事,不過外婆把小姨塑造成了一個反面案例,這和小姨在我心里的形象大相徑庭。外婆說小姨不愛上學,學習不好,有一次還把老師給揍了,被攆回了家,所以長大了就只能去外地謀生活。我反駁外婆,去外地多好,小姨去的可是上海,俺媽說其他人擠破頭想去都去不成呢。外婆眉頭舒展,笑笑說,如果沒去上海呢?我想了一會兒,說,去南京也行。外婆接著說,小舟是走運,遇到貴人了,你以為誰都能去上海的嗎?禾禾,你還是得好好學習,爭取考上大學,好好孝順你爹媽。至于小姨的貴人是誰,我還沒來得及問,就到了家門口。跳舞似的躲開路上的羊糞蛋和溏雞屎,發現母親已經跑出來迎,她倒了一下拿鍋鏟的手,一巴掌打到我的屁股上,嘴上怪罪我又一聲不吭地跑去了外婆家,疼得我齜牙咧嘴地捂著腚。母親和外婆的交談點到即止,略顯局促,就好像她們只是生人,而非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幾年的母女,時間久了,這個困惑無數次被我壓在枕邊,陪我入眠。
同樣使我困惑的,還有為何母親不愿讓我經常去外婆家,也不明白門頭溝里的水明明只能沒過母親的腳踝,她也不愿意像我一樣提著鞋子,蹚水過河,去她曾經的家吃個飯,和外公外婆敘敘舊。只有在逢年過節時,母親才領著我和父親,拎上兩箱牛奶回去,假模假式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兩家隔著一個宿遷市。這個問題像謎一樣困擾著童年的我,我也和大多數孩童一樣,在各種微小的事情中發現了成人世界的怪異和復雜。年齡在無形中隨著身高一同增長,我逐漸也長成了一個無聊的大人,在經歷過數十年傳統理念灌輸后的我終于理解了母親。女方嫁人后是不能隨便回家的,至于原因,我說不出來,我去問母親,她也愣了愣,就好像一個必須遵守的事情竟然忘記事先過問原因。母親支支吾吾地說,這樣不好吧,如果被人看到,會被說閑話的。誰會看呢?誰會說閑話呢?我接連兩個問題讓母親啞口無言,說到最后,她嘆了口長長的氣,接著說,早知道這樣,在你外婆去世之前,我也應該多去陪陪她的,哪怕只是幫她給你外公擦擦背呢。禾禾,你說得對,哪有人看?人是活給自己看的,以后你和阿樹結婚,想回來就回來,這里永遠是你家。
外婆家還沒有拆遷的時候,我見過小姨幾次,不多,但每次都印象深刻。一次她戴著扎眼的發飾,是紅白格子的蝴蝶結(米妮的頭繩,那時的我并不知道),和她精短的黑辮子一起蕩在腦后,像是一只偷穿了玩偶衣服的黑皮耗子;還有一次她穿著不過膝的牛仔裙,坐在家院里給外婆掏耳朵,她的裙邊上有幾個非人為的破洞,幾乎能看到她雪白的大腿根。那次,小姨臨走前把她的米老鼠頭繩送給了我,母親在一旁看著,她事后形容我當時激動得嘴唇都在顫抖。可惜那個頭繩我一次都沒戴過,再想起來的時候,已經不見了。母親說是我粗心大意弄丟了,我則一口咬定是由于母親嫉妒,于是拿去自己偷偷戴了。
小姨不像母親一年到頭只穿著那幾件松松垮垮的破爛衫子,也不像外婆整天系著那條褪了色的臟圍裙,村子里年輕嬸子們所有人的衣服加起來也比不了她的多。小時候,我一直懷疑小姨不是從這里出生的,一來是氣質完全不符,二來是外公外婆這樣的人,怎么會生出小姨這么優秀的人呢?
自卑總是致使我不敢多看小姨一眼,記憶里小姨回來的那兩次,我也只能躲在母親的身后,或是在吃飯的桌子上,才敢找機會側眼多瞧她幾下。小姨真的很有氣質,她雖和母親、大舅、二舅他們共同延續了外公外婆矮個、肥胖的基因,但小姨成功地通過后天的努力,為自己的外表打了一場漂亮的翻身仗。正如我所說的,她去了上海,過上了和母親舅舅們截然不同的生活,單從穿著就能看出。況且,小姨并沒有任由脂肪占據整個身體,她始終保持著整個家庭里最正常的體形。每次小姨回來,胖成球一樣的二舅都會在飯桌上打趣:小妹在上海肯定只吃苦不吃飯吧,看看瘦成什么樣了。每當那個時候,我都會偷偷給二舅一個大大的白眼。
我的自卑從對自我蔓延到了整片土地上面:槽坊村的豬圈常年散發著惡臭,農村土路一下雨就成了混泥湯,家院里的雞屎鴨屎,菜地里的牛糞,偏屋門后的癩蛤蟆,家后臭氣熏天的旱廁,常年使我擔驚受怕——要是那個在上海的小姨回了家,那該怎么辦呢?我全然忘記了我走過的路,其實小姨全都走過。
不過話說回來,小姨也總是讓我的擔心落空,她很少回來。小姨有一次很久沒回過家,那段時間里,我幾乎忘記了小姨的存在。小姨不回來,說是忙,我知道肯定不是因為忙,而是不屑于回來。外婆外公也不敢多說什么,畢竟她人在上海。但是,小姨究竟做什么工作,我不知道,大家好像都不知道,似乎大家都不關心工作方面的問題,一提到小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只集中到上海上面了。
小姨總是會從上海寄些東西回來,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小姨寄來了一些特產和一封信,母親拆的,我不在現場,后來母親轉述給我聽的。上海沒什么特產,都是天南海北的特產,上海像是一個大市場,全國各地的東西這里都有,商場里什么款式的衣服都有,大街上什么種類的飯店都有,英國佬的,俄羅斯毛子的,小日本的,我跟著同事吃過幾次,就數小日本的東西最難吃,黏糊糊的,跟屎一樣。信上是這么說的,母親學得很有感情,抑揚頓挫,尤其是說到小日本的東西像屎,她得意極了,聲音也高亢起來。我和父親都聽得拍手,就像從電視上看到女排奪了冠一樣。我興奮地直接從木沙發上跳了下來,卻被母親說,女孩子家家,裙子不能這樣掀起來,像什么樣子,快壓下去。我只好趕緊坐下,繼續聽母親講。
母親說,你小姨寄了些特產,不多,都被你舅家幾個孩子分光了,你也知道,你大舅家的那倆孩子最“勝”(調皮)。
我瞬間蔫了下去,像路邊長得正好的小野花被狗澆了一泡熱尿。想哭,又好像理由不是很充分,我差不多都習慣了。正如母親所說,大龍二龍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了。
母親接著說,不過,你小姨還寄來了一張相片,是站在外灘邊上照的,后面就是東方明珠,我敢說,你小姨當時離東方明珠只有幾十米的距離。照片上還有幾只鳥,要不說人家上海是大城市呢,照片都拍得“甄亮”(清楚),鳥的羽毛都能看清楚,還有你小姨臉上的雀斑,她以前可瘦了,現在看,胖了不少呢……
我又跳起來,驚叫道,照片,是給我的嗎?
當然不是,母親說,照片放在你外婆的床頭柜的玻璃墊子下面了,你明天可以去看看,但不許取出來。二龍因為調皮,非要取出來跟同學顯擺,被你大舅用笤帚疙瘩把腚都打紫了。
我又重新蔫了回去,瞥了眼父親,他的頭歪向一邊,眼睛注視著天花板,嘴巴撇著,不開心的樣子,我以為他在替我沒有分到零食打抱不平,便一心期待著父親說話。隨后,母親又講起信上寫的其他的事,諸如給外公帶了點藥,給外婆寄了點上海青和高級蘿卜種子,家長里短的,我幾乎沒有聽進去。只是聽母親一直夸贊小姨:小舟是個好孩子,好樣的。在那場交談結束之前,父親終于開了口,他先是搔了搔頭皮,嘩嘩的,像是一陣風吹過了麥穗。父親撓完,看著母親,嘴巴努著,半晌才開口,哎?你說,鬼子的東西真有這么難吃嗎?
小姨寄完特產沒幾天,母親把我放在外婆家過了好些天,似乎是廠里出了些事。那次,外婆把我領到堂屋,左右看看又把我帶到了東屋,她從紅木柜子里掏出一個塑料袋,解開后掏出另一個塑料袋,再打開,是花花綠綠的零食包裝。我驚叫一聲,腿都要軟下來。外婆上來按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巴,說,死丫頭,你喊什么?讓你兩個哥聽到,還有你的份兒嗎?我拿了一個紅色的袋子,撕開,一股玫瑰花香,是鮮花餅,咬上一口,往下掉酥皮。外婆看著我發笑。外婆說,還有呢,都給你,別讓你哥看見。外婆把塑料袋團成一團,塞進我衣服口袋里,塞不下,她費了好大的勁。我也幫著使勁,兩人像在打架。
塞完后,外婆拍了拍我,說,丫,你實話告訴你婆,馬建國最近又來沒有?我看著外婆那幾乎被肥胖的兩頰給擠到一起去的雙眼,只露出一星半點的透明色眼白。外婆半瞇著眼,像在笑,我知道她在收買我,但我很情愿被收買,鮮花餅比我想象得還要香甜。
我實話告訴外婆,來了,前天還來了,就躲在小賣部旁邊。
外婆接著說,他跟你說什么沒?
我說,他讓我等小姨回來后就去告訴他,他還答應給我買一桶阿爾卑斯,牛奶味的。
外婆忽然一跺腳,大罵道:婊子生婊子,畜生生畜生!我看他敢再來!
后來我才知道為何外婆要發這么大的火。馬建國家和我外婆家一直不對付,他家住在隔壁村。據我了解,馬建國的父母和我太奶奶(外公的母親)生前有過摩擦,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時間會發酵感情,愛是如此,恨也一樣,再加上太奶奶的離世,竟讓外公把對太奶奶的思念附加到了對馬建國一家的恨上面,而外婆深愛著外公,向來外公在家說一不二,漸漸地,外婆也加入痛恨馬建國一家的隊伍里了,并且發展成了隊伍里的中流砥柱。前些年,我問過母親,奇怪的是,母親也記不清為何外公外婆這么痛恨馬建國一家,我不解,如果不是有著深仇大恨,外婆為什么一直不愿意讓小姨嫁給馬建國呢?母親咂巴嘴,入神地想了一會兒,說,好像是馬建國家里的狗把你太奶奶養的小貓咬死了,啊呀,你別問了,太久了,我也記不清了。
馬建國找到我,是巧合。他經常躲在袁輝小賣部附近偷看,我瞧見他四五次,一直認為他是個怪人。有天,怪人找到我,他把從袁輝小賣部買來的糖果送給我,問我和小舟有什么關系。我看著他手里的猴王丹和“狗屎糖”,說,我不認識什么小周(舟),我們班里倒有個人叫周航,還有,你買的這些糖都很難吃,大龍二龍和我都不會去這個小賣部買糖,我們喜歡吃大白兔和阿爾卑斯。過了些天,怪人又把我攔住了,他說,你撒謊,我打聽過了,你就是劉一舟的外甥女。我這才想起小姨相冊扉頁的那個名字。怪人從口袋里拿出幾根牛奶味的阿爾卑斯棒棒糖和幾塊已經微微融化的大白兔奶糖,遞給我,說,喏,你要的阿爾卑斯和大白兔,這里買不到,我特地去五斗渠的超市買的,這下你能幫我做事了吧。我和馬建國的事沒多久就被外婆識破了,起因是我口袋里取之不盡的糖果引發了二龍的嫉妒,外婆順藤摸瓜,發現了我和馬建國的秘密情報交易。外婆告訴我,那個男人叫馬建國,暗戀我的小姨,他這個人和他家里人一樣壞,而且還不學無術,讓我一定離他遠一些。外婆為了哄我答應她,還做了一碗糖水雞蛋羹給我吃,甜極了。吃完了蛋,我還喝了三碗甜水。可我并不蠢,沒人會和免費的糖果過不去,于是,我一邊答應著外婆再也不跟馬建國說話,一邊吃著馬建國給的糖果,交換一些情報給他。我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孩能知道些什么呢?每次我只是告訴馬建國,小姨沒有回來,小姨好久沒有回來了。再往后,馬建國出現在袁輝小賣部的頻率減少了,就算出現,他帶的糖果也從最初的一捧,變成了孤零零的一根。我也愈發不期待他的身影了。
某一年的端午,小姨出現了,她的出現,也讓我和馬建國之間再也沒有了情報來往。不過比起馬建國帶來的幾根棒棒糖,小姨送給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件公主裙,雖然那件當時很時興的白雪公主裙,沒過多久就爛了大街,叫我再也沒有穿出去的勇氣了,可是小姨帶我逛商場的記憶,卻比外婆做的糖水雞蛋羹和馬建國給的阿爾卑斯還要甜。當時縣里給了我們小學三個去縣文化宮學習的名額,要求是學習成績優異并且家人有時間接送,我們一窩蜂地舉手。老師接著說,是珠心算的智力講堂。什么是珠心算?有人問。就是學算盤,學口算,學算術。老師話音剛落,剛剛舉得筆直的小手一個個都蔫了下去,只有我還在努力舉手,指尖幾乎要戳到天花板去了。老師唉聲嘆氣地指了指我,說道,李禾,你去吧,正好像你這種學習成績不好的,有機會能去學學,說不定回來就開竅了。當時我忘記了父母天天加班,也沒想到膽小的外婆也根本不敢騎著破三輪到縣里去。幸好小姨正巧回來了。雖然珠心算的課程最終也并沒有去上成,我在很長一段的時間里都為此感到可惜,我一直懷疑我離天才的差距,正好是那一節珠心算的學習,不過,那都是后話了。
小姨回來的時候,我正在和二龍打架。那天清早,槽坊村所有不用上班的人都傾巢而出,順著村東頭的路一直往土山附近走,去掐帶著露珠的百草頭。艾草、菖蒲、佩蘭、蜀葵,還有些叫不出名的野草野花,也都一同摘回來,煮百草水。煮水時再放上幾顆大蒜頭、幾只草雞蛋,水用來洗澡,大蒜頭和雞蛋都用來吃,大人說可以驅邪祛病。
我早已忘記和二龍打架的事端,只記得該死的二龍下手非常重。他扯住我的辮子,我疼得齜牙咧嘴,仰著腦袋,想減輕頭皮撕裂帶來的疼痛,這正中了二龍的下懷,他把腿繃直,腳背沖著我的小腹就去了。二龍喊道,這招叫猴子偷桃!我大叫一聲,痛得在地上打滾,看看身邊,空無一人,只能繼續坐在大門的空地上哭。二龍還在一旁叫囂,他告訴我,他還有好幾個招式沒有施展。
小姨就這樣冷不丁地出現了。在此之前,我從來不相信電視上英雄救美的橋段,電視里,好人總是會在臨死之前被人發現,劊子手的刀落下前一定會有同伴大喊“刀下留人”趕過去劫法場。我不信這些。我的爺爺就是去大田放水的路上死去的,他并不是倒在一望無際的大田里,而是死在了去大田的路上,那條路,從來都是人來人往的,唯獨那一天,沒有一個人、一輛車經過,就連一條狗都不曾出現。爺爺就這樣死在了那里,父親給我描述找到爺爺時的樣子,他說爺爺像一件被人拋棄的舊衣服,這個比喻時至今日仍無比觸動我。
我的小姨就這樣出現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那種震驚,那個小姨,那個只出現在相冊里的小姨,那個穿著漂亮衣服、扎著好看頭繩的小姨,那個遠在上海的小姨,就這樣出現在了我身后。她大罵二龍不是一個男子漢,責怪他欺負女生,接著,小姨把我扶起,沒有肉麻地噓寒問暖,她只是放下手里的包,輕輕拍打我身后的浮灰。二龍被小姨嚇到了,嘴上的氣勢卻沒有減弱,他仍舊說一些膽大包天的話。小姨把我推到身后去,對二龍說,那你來跟我打,我看看你幾斤幾兩。二龍沒有被小姨這番話嚇破膽,他頂著年齡和輩分的壓力沖了上來,和小姨扭打在了一起。結局是二龍被小姨輕易地推倒在地,膝蓋處跌出了杏子這么大的血疤。小姨沒有像外婆和舅媽他們對小孩子的傷極度夸張,她只是冷笑,接著回身拎起放在地上的包裹,撂下句:“人歡有禍,狗歡皮破。”就進了屋。二龍在外面哭喊:“這是我家,我不許你進去!”誰知小姨又折了回來,臉上依舊是冷冷的笑,她指著大門說道:“我住在這兒的時候,你還是一包屎呢,還你家?”小姨走后,我和二龍在原地待了許久,小姨那份無畏與灑脫,夠我回味好久。
那天,母親和二姨都聚到了外婆家,就連偏癱的外公也多喝了幾杯白酒,飯后,一群人排排坐在家門口的木凳上,外公則醉醺醺地躺進臥室耍起酒瘋,一會兒罵豬圈里養不肥的豬,一會兒責怪小姨這么久才回來一次,最后,他還不忘罵幾句馬建國的父母。外婆則當著小姨的面,特意說了句,你看你爸,總是這樣,每次開心的好事都被他攪和,掃人興的老頭。小姨也笑笑,突然提起前段時間寄的特產,又問外婆收沒收到藥,有沒有按時煎服。我和二龍鬧了矛盾,自然不會玩到一起,可是看到大龍和二龍在菜地里玩,又看得我心癢癢的。我想湊過去時,被小姨攔住了,她說,別去。就這么短短兩個字,我被震懾到了,直到那晚夜深母親把我接回家去,我也沒靠近大龍和二龍。我一直蹲坐在母親身邊,聽他們聊天,聊的多半是我聽不懂的東西。風很大,一陣一陣的,吹得地上的樹葉轉著圈地跑,遠處的樹葉沙沙地掉著。月亮被云彩遮住,又悄然探出半個腦袋,循環往復。講到乏的時候,我們都以為那天再沒有話要講了,誰知小姨講起了她在上海的見聞,我們挺直了腰板。小姨講到,她們樓下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老年癡呆了,忘了愛人是誰,忘了子女是誰,甚至忘了自己是誰,唯獨沒忘了罵鄉下人。鄉毋寧滾蛋!她每天都站在樓下罵。小姨模仿著上海人的口音,一遍又一遍地學。母親和二姨笑彎了腰,我雖不知她們在笑什么,也只好合群地笑著,越笑越止不住,很快變成了真正的大笑。母親笑說,你這孩子,哪有個女孩子的樣子。二姨說,這就是我們小時候學的那句詩,叫什么來著?但使什么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小姨拍手說,對,就叫這個。誰也沒注意到外婆在一旁偷偷抹淚,直到笑聲徹底平息,小姨用雙臂環抱住外婆,我們才震驚地發現外婆已經哭紅了雙眼。外婆小聲說,咱們小舟不知道在那邊吃了多少苦,挨過多少白眼呦。
門頭溝里傳來洪亮的蛤蟆聲,叫得我心里發毛,順著聲音望遠,溝邊的草影在風里招搖,再遠些,我看到我們家的堂屋,臥室的白熾燈突然照亮了家后的墻和墻后的灌木叢,沒來得及細看,一晃神,燈又滅了。母親也發現了,她說,天不早了,老李都回來了。新一輪的話題由此產生,母親開始數落起父親的不是,越說越起勁,二姨也逐漸參與進來,把二姨父說得一無是處,我和二姨父見得更少,只知道他是開大車的,有次拖了很多豬仔,在高速上摔死了一大半,二姨家因此賠了不少錢。母親和二姨講個不停,只有小姨沒話可說,她轉而聊到了我二舅的婚事上。外婆立刻從鼻孔里噴出兩道有力的氣,說,八字難有一撇,就你二哥這情況,誰看得上?除非家里是開殺豬場的。這句我實實在在地聽懂了,外婆這是在嘲弄二舅的體形,我和大家笑成一團,并且在心里暗暗佩服起外婆,我覺得她講的笑話比小姨的更有趣,通俗又易懂。
小姨那次回來,幫我教訓了二龍,也給外婆和母親他們帶回了很多有趣的話題,也正因為小姨那次回來,我沒有如約跑到隔壁村告訴馬建國,馬建國因此記恨了我好久。直到小姨和馬建國結了婚,生了娃,我們偶爾會聚到一起,馬建國作為我現在的小姨父,也經常會說我不靠譜、靠不住,接著提起那些在我記憶深處已經快要發霉腐爛的往事。
二
今晨,母親又打來電話催我起床。
我習慣把手機放在枕邊,以防工作日時的急電和鬧鐘,不過今天是周末,昨晚睡前我忘記把手機調成靜音。覺淺的阿樹在一旁推了推我,我雖有些知覺,仍舊沒有醒。沒多久,似乎是又一通電話打來,阿樹忍無可忍地從我身上爬過去,摸到手機,阿樹推搡著我,喊道,李禾,你媽的電話。其實阿樹從我身上爬過的時候,我就已經醒了,只是我想到前一夜和阿樹的置氣,不便多說什么。接通電話,母親催促我早點起來洗漱,并讓我看看時間。我沒有應,她又開始數落我是否前一夜熬得太晚,再要講些什么的時候,我已經坐起身,搓起了困乏的雙眼,又悄悄地把手機音量調至最低。我轉過頭看向阿樹,他已經被母親的一通電話攪沒了睡意,躺在那里生起了悶氣。待母親說完,我草草回應幾句,便掛斷電話。
在這個離家不遠的半導體公司已經工作了快兩年,母親早已摸清我的生活作息,周一到周五正常上班,周六周日總是要賴床,基本不吃早飯,母親擔心我和阿樹長期飲食不規律和吃外賣會讓胃子生病,于是總讓我們回家吃早飯。吃完后,母親還會用保鮮袋裝上一些家常飯菜,讓我們帶回來,中午和晚上再吃。阿樹從來不愿意跟我一起回去,我非常能理解他,如果角色轉換,我也不會愿意總是去他家,所以我只能向他道歉,替母親那過分的熱情。
阿樹和我在公司里認識,我們都屬于產品質檢部門,我是品質,他是工藝,我負責篩查品質不過關的產品,而他負責返工。我們在同一個部門的不同辦公室,偶爾團建的時候會見到幾次,因為部門里大多是四十多歲的前輩,大家都忙著獨善其身,很少愿意向新人施加援手。出了社會以后,我逐漸習慣了這樣的處境,很多時候面對問題,我不會想著會有人像當年的小姨一樣,從天而降幫我解決危機。阿樹有著同齡人該有的友善,大概是還沒有被社會磨平棱角,或是暫時沒有被群體同化,他很開朗,也很樂意在團建時幫我完成一些我本可以完成的任務。我們年齡相仿,他高高瘦瘦,模樣不賴,我們對彼此漸漸有了好感,交流也更加密切。很多次我去工藝對接,雖然對接的對象不都是他,他也會故意和我聊上幾句有的沒的,我也心領神會。
阿樹在一家云貴川的創意料理店向我表明心意,我還記得當時點的幾個菜,毛辣果酸湯魚、菌菇奶油大蝦、洱海手撕海鱸魚、皺皮椒抄牛肝菌以及豆湯煮時蔬。那家店都是預制菜,且難吃無比,我們幾乎沒動幾下筷子,卻因阿樹帶給我的美好的記憶,我每次逛商場路過那家店時,都要伸頭看上幾眼,滿腦子都在回味。回味阿樹的笑,回味他的給我戴上那枚金素戒的觸感,戒圈冰冰涼涼的,他的手卻無比溫熱。
和阿樹戀愛后,我就搬到了他的出租屋,母親得知后,沒有說什么,父親思想保守,一度和我鬧到要斷絕父女關系的程度。后來我帶著阿樹回家吃過幾次飯,父親雖一直不喜歡阿樹,也對我們未婚先同居的行為嗤之以鼻,態度卻明顯好轉了些。閨蜜小汪和我高中到現在關系一直很近,她是個真正的母胎solo(天生的單身者),虛歲快要二十八了,還沒有和男生親過嘴。她多次說我是戀愛腦,說我是王八看綠豆、情人眼里出西施,她說阿樹根本沒有我想象得那么優秀,他是蘇南人,蘇南人嬌貴,瞧不起我們蘇北人,以后指不定把你甩了,對于這種地域歧視的話,我并不認可,權當她在說嫉妒我的氣話。
阿樹逢年過節都是要回家的,我家離得近,三個紅綠燈就到了,所以除了阿樹回家的時候,大部分時間我都是要回家看看的,哪怕只是下了班,如果阿樹加班的話,我也要回家吃頓飯再回來。回來的時候,母親總要給我分裝一些飯菜,不是讓我明天吃,而是帶給阿樹。母親對阿樹確實很上心,我總是說母親,還沒當上丈母娘,就開始想方設法對姑爺好了,是不是圓你一個兒女雙全的夢呢?母親則會笑著打我兩下,就像小時候不許我去外婆家那樣,只不過她那雙粗糙的手打在我身上再沒有當年那么痛了。
實話說,母親的廚藝確實不怎么樣,她遺傳了外婆的肥胖和高血壓、心臟病,卻沒有遺傳到半點外婆廚藝方面的天分,外婆最拿手的就是小炒,爆炒大腸、炒金絲肚、炒落地飄香、炒洋蔥烏仔,母親一個都不會,這些年,除了她從過去炒到現在的清炒土豆絲、清炒茄條、清蒸排骨、番茄炒蛋,她偶爾還會跟著抖音學一學新菜系,可往往弄得不倫不類,難以下口。我從小吃外婆家的菜吃多了,以至于后來老家拆遷,我們一家搬到了市區里的安置房時,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接受母親做的飯菜。但說到底,母親的味道是一種神奇的東西,數十年如一日,我竟把母親的飯菜吃得順嘴了,雖談不上好吃,也讓我吃起來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工作日,我會都會回家吃飯,七點左右,母親就會把飯菜裝好,催我趕緊回去。回到家,我就把飯菜裝盤,等著阿樹回家,就放進微波爐叮個一兩分鐘,熱氣騰騰的,也算是有個家的樣子。阿樹回來以后,我就要去上游泳課了,我已經堅持了快半年,小肚子也肉眼可見地小了不少。阿樹對我母親的飯菜,從不多說,每次我回家也都吃得干干凈凈,我總稱贊他是一個合格的姑爺。
生活歸根結底還是無趣的,在這個三線小城市里,能供我們娛樂的事情少之又少,除了看電影、逛街,休息日里我和阿樹就只會擠在那間六十平方米的小出租屋,投屏看看綜藝,或是各自刷著手機,打一打沒什么吸引力的游戲。小時候以為財富自由可以支撐我做更多想做的事,甚至可以完成我的夢想,現在長大了,才后知后覺,我哪里有什么夢想,我和大部分同齡人一樣,都只是亦步亦趨地在人生軌跡里行走,什么年齡階段做什么事,屬于最聽話的一類人。算下來,我的每個時期都是茫然的,就像初中時羨慕高中生,因為他們需要住宿,可以比我們這些走讀生多拿到十幾二十塊錢的生活費,這樣一來,就可以攢錢買好多想買的東西。高中時又期盼著考上大學,從小我就被灌輸上了大學就徹底解放的思想,可是上了大學呢,時間像外婆家門頭溝里的一條泥鰍,吱溜一下就游走了。畢了業,出了社會,終于長成了自己想要的年歲,就是小時候無數次暢想過的未來,我有一份穩定的收入,可以享受屬于自己的時光。可事實呢?阿樹無比認同我的觀點,我們只不過是社會這個巨大機器當中的一顆小小的螺絲釘。沒了我們,照樣有人替代,我們無比渺小,愈發愚鈍。我甚至不敢面對過去的自己,我不敢告訴她,我并沒有成為像小姨那樣的人。
我和阿樹的感情似乎也沒有了從前的激情,網絡上喜歡用一個詞語用來形容中年男女的感情:油盡燈枯。我竟在二十六歲的年紀就體會頗深。我和阿樹很久沒有做愛了,我們越來越不需要用身體上的快感來宣誓和對方的情感,我們太過于了解彼此,彼此的三觀,彼此的想法,甚至是彼此的身體。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的性生活已經從最初的真情流露慢慢變成了一種消遣的方式,再到心理上的一種畸形的任務,行事就好像在告訴對方,別擔心,我還愛著你。這是一種假惺惺的敷衍,他敷衍我,我似乎也在敷衍他。我早已察覺到我和阿樹彼此之間微妙的情感變化,不過我總是喜歡安慰自己,我把這種變化歸咎于情侶相處的平淡期,就像是健身減肥一樣會出現的瓶頸期和平臺期,度過了,也就好了。
可前幾天發生的事,算是讓我們平靜如水的生活泛起了一絲漣漪,實際上,在我的心里,早已掀起了巨浪。
和無數人一樣,我承認我是個思想淺薄的人。我幾乎沒有完整看過一部高分電影,尤其是豆瓣top 250,我總是避之不及,直到我刷到了一個電影解說。那是一個很平淡的情感故事,故事性不強,解說起來也沒有想象中的跌宕起伏,再加上近期我和阿樹之間感情的變化,這讓我對這部影片愈發好奇。《怦然心動》,多好的名字。上周末,我在盜版網站上看完了整個電影。電影比我想象中要更加細膩,男孩和女孩情竇初開,小心翼翼又彼此珍惜的感情令人動容,即使電影中間他們二人出現了嫌隙,也被一個老人緊緊維系住了。看完后,我驀然想起一個反例:外婆對小姨和馬建國感情的阻撓。骨感的現實和電影里的理想主義產生碰撞,這種落差,使人啼笑皆非。可惜外婆最終并未如愿,馬建國還是和小姨在一起了,小姨也從以前的人人尊敬,變成了家族里的“恥辱”。這種恥辱并非僅僅因家族之間的仇恨導致,事實上,我們并沒有真的把外公外婆對馬建國一家的仇恨當回事,這種虛無縹緲的仇恨不會隔代傳承。在所有人看來,馬建國不是一個值得托付的人,小姨為了他毅然決然從上海回到宿遷,無異于織女拋棄神仙的身份落下凡間,最終小姨只是坐上了馬建國流動舞臺箱車的副駕,和馬建國一起過上了奔波勞碌的日子。直到現在,母親偶爾在茶余飯后還會對從前的小姨做出無數假設,假如一舟沒有回到宿遷,假如一舟在上海工作一直到現在……終了,母親只能發出一陣長長的嘆息。
說回那部精彩的電影。女孩家里養了很多的雞,她每周都會去男孩家送上一打雞蛋,直到有天女孩發現男孩出門扔雞蛋,扔的正是自己送過去原封未動的雞蛋,原因是男孩的母親嫌棄女孩家里窮,覺得窮人家的雞生下來的蛋會有細菌。女孩因此和男孩產生了矛盾。這讓我想到母親讓我帶過來的菜,阿樹每次都會把菜吃得精光,這讓我非常欣慰。前天,也就是周四的時候,我和往常一樣把母親分裝好的飯菜帶回家,在阿樹回來的時候放進微波爐熱兩分鐘。母親做了紅燒排骨和地三鮮,我在家吃了些,味道不算差,只是鹽頭差了點,我和母親提了這個建議,卻被母親駁斥,說我是成天吃外賣吃壞了味覺,還說阿樹一定覺得正好。我哭笑不得。熱好飯菜,我就和阿樹告別去了游泳館。游泳館在一家健身房里面,離家五公里,騎電動車過去差不多十五分鐘。騎到一半,接到一起游泳的好友電話,問我看沒看群里的通知,今天游泳館換水清洗,閉館一天。我這才翻起了被我屏蔽的群聊,怪自己從來不看群里發的信息。
回到家,阿樹嚇了一跳,他的臉微微酡紅,說話也吞吞吐吐起來,我感覺有些不對勁。再看看桌上,飯菜已經吃完了,我納悶地圍著茶幾轉了兩圈,觀察了一下客廳的垃圾桶,并未有什么異常。阿樹怪我做事一驚一乍,回來也不和他說一聲,三言兩語,他竟然先生氣了。昨晚睡覺,我心里一直悶著,像是有石頭堵在里面,平日里我睡得最快,小時候母親常說我是心寬體胖,什么事都不往心里擱。后來我身材慢慢苗條,睡眠卻仍舊穩定,母親一度懷疑我沒有遺傳她的痛經就是因為我睡眠太好。
昨晚真是睡不著,印象里上次失眠還是在前幾年,我被畢業設計搞得焦頭爛額的那段時間。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渾身無力并伴有微微的窒息感。細碎的畫面在腦海里破碎又陡然縫合,一束束光,一片片影,螞蟻搬糧似的,蜜蜂采蜜似的,亂糟糟的,又有著某種詭異的秩序感。順敘、倒敘、插敘,情有可原的,引申出來的,再到沒有緣由的,記憶亂成一鍋粥,我在無眠中隨意打撈。從搬家前外婆給我的那顆海南島椰子糖,到小姨騎著破三輪送我去縣文化宮學珠心算,從母親在外婆葬禮上絕望的嘶吼,再到我和阿樹第一次在淮安的賓館里做愛的場景,那盒避孕套刺鼻的味道,和外婆家門頭溝里腐臭的河蚌一樣難聞。
一直熬到凌晨一點半,膀胱微脹,我起來去了一趟衛生間,又返到客廳喝了點睡前燒的涼白開,冷水入口,不活泛的腦子清醒了一些,盯著茶幾上沒有收拾的碗筷和母親分裝的塑料袋,我驀然想起什么,忙走上前在茶幾上翻找,無果,又趴在垃圾桶邊翻揀。果然,沒有骨頭。阿樹雖然吃西瓜不吐西瓜籽,但絕不可能吃仔排不吐骨頭。我腦子里嗡的一下,想起《怦然心動》里女孩家的雞蛋,那些珍貴的雞蛋、少女的愛意,總是被像電影里的男孩、像阿樹這樣的混蛋丟棄。我在沙發上坐了十幾分鐘,想得多了,兩眼終于開始困乏。回到床上,阿樹已經發出了微微的鼾聲,我躺下后,沒幾分鐘也進入了夢鄉,睡得極沉。
今早,我和阿樹沒有交流,只是在我洗漱的時候,聽見臥室里的他小聲說了句什么,我沒有聽清,但完全可以猜測出,一定是“周末也不讓人清靜”之類的話。總之,他的不耐煩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我本就緊繃的神經上,讓我更加神經質,拿著牙刷杯接漱口水時,右手忽然微微發抖,詫異間,胸悶起來。陰天,空氣濕冷,早上還下著綿綿的小雨,現在基本停了。走到車棚,心里舒服了些,騎上車,我給阿樹發了一條信息:午飯,我帶回來。沒有得到回復,我便專心騎車。
回到家,母親正在家后給她的寶貝花園鋤草。我朝家后的小花園看了看,母親背對著我,蹲坐在花地,她肥胖,脊背渾圓肥厚,像外婆,也像外婆彎腰融在老家菜地時的樣子。買了一樓的房子后,母親就開始了長達數年和物業斗智斗勇的生涯。我們家買的是洋房的一層,按理說,是沒有附贈后花園的說法的,家后就是一片草地,物業也三令五申禁止開后門。原先草地不大,遠一些的地方種著兩排綠化金錢草,母親日夜開墾,把草地拓成了巴掌大的小花園。為了多種些花草,母親總是偷摸把金錢草薅掉,時間一久,金錢草禿成了圓弧狀,物業也盯上了母親,為此,母親和物業吵過不少次架。身為農村人的母親在嘴巴上占據著絕對的優勢,父親覺得丟人,每次都出來打圓場,弄得幾方都很尷尬,于是樓上樓下的鄰居都知道我們家有個不講道理的小老太太。
母親進屋才發現我,她洗手的時候問我有沒有把桌子上買的醬香餅吃掉,我躺在沙發上回答她。母親說,你猜我出去干啥?我說,你能干啥,忙著薅金錢草唄。母親爽朗地笑笑,說,還是你懂我,陰天土松,薅得賊快。母親喝水送服了高血壓藥后,又開始嘮叨,還是老一套,當面說的這些,電話里說的也是這些。我問母親,爸呢?她努努嘴,上課了。我這才想起父親最近報了老年大學的太極班,是母親給他報的,父親不上班后,也不愛運動,整個人重了十幾斤,比起母親基因里自帶的肥胖,父親的肥胖讓他的身體漸漸吃不消了,年初體檢時查出了三高。母親告訴我,父親的內臟脂肪比我二舅的還要高。我想起那個走路都顫巍巍的二舅,滿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這太可怕了。母親收拾著飯桌上的碗筷,嘴上不閑著,她又開始罵起了物業,我左耳進右耳出,權當母親在自言自語。
躺在沙發上,我打了個氣嗝,頂得胃角有點吐逆感,一股醬香餅獨特的味道從鼻孔沖出來。忽然覺得口干,牛奶就在沙發不遠處的小桌上,卻懶得伸手夠一夠。早上的心慌已經消失,此刻,我只能感受到若有若無的困意,就好像有一根羽毛在撩撥我的足底,那種毛茸茸的癢,竟有些舒服,讓我隨時能昏睡過去。
我想像打小報告的小學生那樣,告訴母親阿樹其實每次并沒有乖乖吃掉飯菜,想想還是算了。不告訴母親,一來是我不想略顯幼稚地去給阿樹的行為定性,二來我也不想因為這件事就讓母親的心情變差,幾個物業就已經夠給母親添堵了,阿樹并不值得。躺在沙發上,覺得家里的環境讓我很平靜,風絲打著綹從紗窗外透進來,帶來一股泥土的腥鮮氣。家里的吊蘭和蘆薈長得真好,尤其是那盆玉樹,根莖足足有小腿那么粗,枝葉飽滿多汁,四散生長,像一柄傘那么舒展。L 字形的沙發搭配上脖子下松軟的抱枕,有種被人環抱的安全感,我的呼吸也均勻、輕松起來。
扳著手指算算,我是去年十一月和阿樹相識,今年三月搬過去和阿樹同居,如今已經一年半了,這段時間,像做夢一樣,既有逃離家庭的興奮感,又有打破禁忌的負罪感,再者,對于一個從未離開過家庭的人,這完全算得上是一件離經叛道的大事了。
飯菜裝進那個印著超市logo 的透明保鮮袋里時,母親還仔細地按了按,排出空氣,打了個結實的結,和其他四五個保鮮袋一起放進了手提包里,包上印著幾個大字:宿豫區老年大學。母親說,禾禾,吃不完的素菜直接扔掉,沒幾個錢,不要非讓阿樹吃完。我有些心酸,不知道說些什么來回應母親。走之前,母親又塞給我兩個芒果和早先在抖音助農直播間買的脆李。我在網上買了無花果,還沒到,明天給你們帶著,記得多吃點水果,母親多嘮叨了一句。
回到出租屋時,阿樹已經起床,穿著睡衣睡褲坐在客廳的茶幾前,敲起了代碼,應該是工作上有什么需要緊急處理的,這是常有的事。進門后,阿樹看了我一眼,又立刻躲開我的眼神,低頭繼續做著自己的事。我也回過眼神,換下那雙臟臟的勃肯鞋,趿著拖鞋走到茶幾前,阿樹仍舊沒有抬頭。我掃了一眼,桌上沒有早飯的包裝袋或包裝盒,于是就問了句,早飯也沒吃?阿樹說,沒吃。我把飯菜遞給他,說,趕緊熱熱吃了,我出去一趟。阿樹點點頭,眼睛沒有離開電腦。放這吧,他說。我出門前,阿樹接了一通電話,對接工作的。我見沒有什么好再交流的,就取包準備出去,關門很用力,為了讓阿樹知道我離開了。出門后,我沒有下樓,而是坐在樓梯上,抱著包,聽著屋里的動靜。
起初聽不到什么,我一度懷疑防盜門的隔音效果太好,直到阿樹起身,我聽到幾聲沉悶的腳步聲,還有塑料袋揉搓的聲音。一種強烈的預感攫住了我。我攥緊鑰匙,屏住呼吸,飛快打開了門。阿樹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愣怔地看著我,手里還提著那袋飯菜。又去扔掉?由于情緒激動,我右手已經抖了起來,卻依然假裝自然。阿樹說,我正要去熱。我忽然開始后悔自己這么貿然闖進來,而不是再多等待幾秒。懊悔使我幾乎喊了出來,你放屁,你昨天就把飯菜都扔了,當我不知道?你以前都是這樣做的吧?我說為什么每次你都吃得那么干凈,為什么每次我回來家里都有很怪的味道,你沒少點外賣吧。
阿樹忽然笑了出來,他歪著腦袋,笑容透露出一絲詭異。我倒吸一口冷氣,心臟如鼓槌般嗵嗵地跳著。他說,李禾,我發現你真的很有意思,躲在外面這么久,就是為了抓包我扔你媽的菜,是嗎?我無話可說,雙手拳握,顫抖不止。半晌,我幾乎從牙縫里擠出聲音,阿樹,你有膽子讓我看看你外賣軟件的訂單記錄嗎?阿樹愣了愣,只一瞬,又恢復成自若的模樣。無可救藥,撂下這句話,他就回身走到沙發處坐下,把手里的飯菜隨意丟到了茶幾上。沒得到回答就是最好的答案,我竟感到一種奇怪的釋然,就好像我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的,如果阿樹真的老老實實吃掉飯菜,或是真的拿出訂單記錄給我看,我一定是無措的。但目的達成后,等待我的是什么,我并沒有提前想清楚,我只是在當下做出了一個巨大的決定——離開他。阿樹并沒有攔著我收拾行李,我想起當初前他幫我把行李箱搬上來的樣子。我沒有哭,怒火占據了我的身體,讓我在每一個動作上都格外用力。我又開始心悸,呼吸明顯急促起來,阿樹站在我的身后,不知道是不是冷眼看著我。我停了下來,坐在床尾,雙手捂住胸口。阿樹的雙腳在我狹小的余光里,靜止得像一尊雕塑。
先不收了,我過兩天來取,我說。
阿樹沒有說話,只是從鼻腔里冷哼了一下,轉身去了客廳。
出門后,我不知道該往哪走,走到車棚,呆立了會兒,去哪呢?不知道,總不能回家吧,剛從家里出來沒多久,現在回去,母親一定會知道我和阿樹出了問題,并且問題就在母親的飯菜上。我拿出手機,猶豫再三,打給了小汪。小汪接得很快,她說,呦,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周末居然想到我了。我沒心情和她打趣,冷冷回了句,我和阿樹吵架了。小汪立刻變了態度,對我噓寒問暖起來。我告訴小汪近幾天發生的事。幾個老太太在我旁邊的空地上鋪著芝麻秸,發出一陣陣沙沙的響聲,空氣里有泥土的鮮腥氣息,伴有微弱的植物清新的味道。我和小汪聊了不久,我告訴她我有些累,不僅是因為我真的有些累,而是小汪一直在讓我和阿樹分手。盡管方才想要離開阿樹的沖動,仍舊迫切,但是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父親和母親。小汪說,你直接跟你媽說,哪有媽不心疼閨女的,再者說了,阿樹做出這樣傷人心的事,你媽一定理解你的。我嘆口氣,說,你不懂她。掛斷電話,我依然沒有想好要去哪里。只能坐在電動車的坐椅上,回頭望著滿地的芝麻秸發呆,腦子里回想著阿樹剛剛冷漠的樣子,又一陣心慌,帶來了一陣短促的干嘔。
我撥通了母親的電話,試圖言簡意賅,因為我知道如果多聽母親說上幾句話,我可能就會喪失坦白的勇氣。我告訴母親我要和阿樹分手。母親吸了一口長氣,問我發生了什么。我如實告訴了母親。母親也是一陣沉默。先回來,禾禾,你先回來,母親說。我說,媽,我要和阿樹分手,我和他在一起很痛苦。母親還是讓我先回去。我接著說,媽,我想辭職。母親掛斷了電話。我盯著手機良久,眼淚打轉。母親給我發來了一則信息,信息前半段還是讓我抓緊回家,后半段則是讓我想想我的小姨。小姨這個反面案例,讓母親害怕我會做出一樣愚蠢的選擇,在母親看來,現在的我無處可去,甚至在感情上我也沒有任何選擇。
我在和母親的聊天界面打下一段話,用以說明我的決心,很快我又一一刪去,重新打字,我想告訴母親我給自己未來選擇的出路,想想又不夠現實。最終,我只給母親發送了五個字:我想去上海。
三
到上海的第二天,我和婉婷約在了一家咖啡店。
約定之前,我特意在大眾點評上搜了一下這家店的信息,不是看菜單或是地理位置,而是價格。婉婷是我在大學認識的,揚州人,畢業后到了上海討生活,大學我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中,我最羨慕的就是她,就像從前羨慕小姨那樣。婉婷比我小一屆,人卻比我干練,會說話,到哪都吃得開,當時,我們都在學生會的文禮部打雜,婉婷后來混成了部長,我則因為Java 掛科,灰溜溜地退出了學生會。她本科和我一樣學的是材料學,來到上海,她竟做起了運動護理,說白了就是給人按摩。不同于盲人按摩,婉婷所在的工作室更專業,常常要把一塊肌肉分解出三種按摩方式,專業工具更是不少,筋膜刀、筋膜槍,還有無數手術用品模樣的東西。她拍給我看過。婉婷告訴我,來的基本上都是旁邊體育學院的體育生或是從事體育行業的人,身上都有傷病,客源充足,回頭客更是不愁,預約經常會爆,忙不過來。婉婷約我,是看到我前一天在朋友圈發的照片,上海虹橋機場的照片。婉婷本身就熱情,平日里沒少在我評論區下面留言開玩笑,昨天看到我發的照片,很快就給我發來私信,問我是到了上海還是要走。我說剛到。婉婷就約我出來見個面,算算,兩三年沒見了。早上我發了個定位給婉婷,那是一家不算奢侈的咖啡店。半小時后,婉婷回了一個OK的手勢,接著說,禾姐,馬上到。
來上海之前,我和小姨見了一面。我和小姨一直沒怎么真正交流過,上一次還是小學的時候,小姨騎著外婆的那輛破三輪,送我去縣里聽珠心算的講堂。小姨有勁,騎得很快,路上都是石子,騎得快,顛得也越難受,我坐在車斗里,像被翻炒顛勺的菜。也就是那次,小姨給我買了那條公主裙,也跟我說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話,公主裙我一直收著,早已成了古董,而小姨說的那些話,像被時間封存了,被堅冰凍住了,直到現在,才逐漸融化。路上,小姨讓我看樹,讓我看云。我說,樹每天都是這樣,云也是。小姨反駁我,樹不是,云也不是。我不敢忤逆她,只好不再說話。小姨接著說,你看,這些樹,每天長出新葉子,掉落老的,云,有時候像一只鳥,有時候像一泡屎。我被她逗得咯咯地笑,我忽然贊同她的想法了。小姨問我,長大后想干嗎?我說,我想去上海。小姨說,去上海干嗎?給人打工嗎?我說,當然不是,我要去上海當大老板,然后回來給外婆開一家超市,她就坐在門口收錢,我爸負責進貨,我媽負責看著,防止有人偷東西,我有個同學就喜歡去小賣部偷東西,他每次一毛錢都不帶,一天能吃好幾包辣條。小姨說,壞種。我也說,壞種。
告知母親我要去上海,她沒有攔著。臨行前,母親告訴我小姨想跟我談談,我清楚這是母親搬了救兵擺的鴻門宴,可仍舊單刀赴會。母親把我送到了小姨和小姨父流動舞臺最近活動的地方——春樹。聽母親說,小姨的流動舞臺在春樹很吃香,因為春樹都是老年人,像其他幾個鄉鎮就不行,年輕人接受不了這玩意,過時了。小姨和小姨父在春樹接連為幾家藥店和超市的開業表演,每一次都吸引了很多人,無數老人搬著板凳,邁著瘸步過來看。
母親騎著電動車把我送到一家飯店,小姨接到我后,母親便先回去了。上樓時,小姨告訴我,小姨父馬建國正在樓上跟老板吃飯,馬上就吃好了,她先陪我去隔壁坐坐。進了空著的牡丹廳,我和小姨沒有挨著坐在一起,我倆都覺得有些局促,我坐在離門口近的地方,一直裝作往外張望的樣子。
小姨終于開口,你媽說你要去上海?
我點點頭。
去干啥呢?她問。
我撇撇嘴,不知道怎么說,心想小姨一定會在工作、住所、家庭壓力等方面斥責我,怪我不顧一切逃離宿遷,最后讓我學著她的樣子,從上海義無反顧地回到家鄉。我說,不知道。
小姨想起身倒杯茶水,卻發現眼前的水瓶是空的,只好又坐回去。她說,住嘉定區吧,便宜,上海出行方便,不用住市區。
我看看她,她也看看我,她眼睛忽閃著。
我說,我做了攻略,就打算住嘉定區。
小姨笑笑,說,你媽讓我勸你,勸你干啥呢?勸你繼續跟那個男生在一起嗎?我要是這樣的人,當年就不會把你外婆氣死了。
我笑了笑,雙手搓著。小姨說的是玩笑話,也帶有挖苦自己的意思,我聽得出,外婆的死她很自責。小姨從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書,我仔細一看,是相冊,是那“輛”紅摩托相冊。
小姨說,送你的。我遲疑著接下。她說,我之前就想走遍全國各地,用照片填滿這本相冊,年輕的時候,我去了鎮江,去了南京,又去了上海。這些年,我只去了淮安和無錫,你看,這相冊才用了三分之一,你也拍一些放進去,我沒完成的,你幫我完成。
我翻開相冊,扉頁依然是劉一舟和一行不允許別人翻開的小字。我不敢告訴小姨其實我和大龍、二龍小的時候就翻過這本相冊,我也不敢相信小姨會把相冊送給我。更使我難以置信的,是小姨沒有履行自己的職責,勸我不要出走,而是慫恿我、鼓勵我。牡丹廳的窗子正對著一幢小區居民樓,陽光照射在對面陽臺的玻璃上,反光過來,小姨籠罩在光里那樣。我沒了話,就像當年小姨帶我走進服裝店那樣局促不安,我不敢說我喜歡任何一件衣服,小姨卻徑直取下了那件我認為最漂亮的公主裙。我低下頭,隨手翻著相冊,小姨似乎側眼一瞥,我注意到了,她卻很快收回眼神,就好像相冊在發燙,灼燒了她的眼睛那樣。我合上相冊,無措地摩挲著,看看眼前微微發福的小姨,皺紋已經如毛細血管那樣從她的眼角通連到面部各個地方。我沒話找話,告訴小姨那張她和東方明珠合影的照片,曾一直被外婆放在床頭柜玻璃下面,我和大龍、二龍經常跑過去看。
小姨笑笑,說,二龍那孩子在哪里當兵來著?
山東臨沂,我說。
小姨點點頭說,我有個朋友也是臨沂的,臨沂炒雞可出名,我之前在上海吃過一家,有機會還是要去嘗嘗正宗的,也不遠,說不定哪天舞臺車就開到臨沂了。我重重地點頭,還要說些什么,隔壁屋的喧鬧已經涌出門外,幾個男人喝軟了嘴,正囫圇說些吵鬧的話。小姨忙站起身說,那邊結束了。那天,隨著小姨父那屋的散場,我也和小姨告別,打車回了家。出牡丹廳的前一秒,小姨回頭拿包的時候,我還是沒忍住問了小姨一句,問她當初為什么要回來。小姨沒有回答我,只是從我旁邊擠過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有些后悔為什么要問出這么一句,其實我知道原因,因為小姨愛著馬建國,馬建國也愛著小姨,當初馬建國躲在袁輝小賣部那里偷看小姨,一看就是四五個夏天。
約定當天,一早我就到了那個咖啡店內,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方便婉婷看到我。她比我晚來了幾分鐘,夾著一只小皮包,穿著高跟鞋和短皮裙,好看極了。跟她一比,我有些相形見絀。婉婷說,禾姐,抱歉啊,來晚了,對了,點單了嗎,我請你。不用不用,我連忙說,我點好了。沒一會兒,服務員就送來了兩杯咖啡。婉婷嘗了嘗,又低頭嗅嗅,說,瑰夏吧,酸甜的花果香。我沒聽懂,自然而然地聳了聳鼻子。豆子,咖啡豆,婉婷指了指咖啡。我點點頭,說,隨便點的,不知道你能不能喝得慣。婉婷又呷了一口,說,這是手沖吧,品質還可以,對了禾姐,你這次來旅游嗎?我說,算是吧。婉婷說,可惜了姐,要不是我這幾天調休,本來可以帶你出去玩的,別的不說,上海我門兒清。我笑笑說,沒事的,我自己轉轉也挺好。我倆又隨意聊了一些,大多關于畢業后初入社會的窘境,以及聊一些過去我倆都認識的共同好友。婉婷告訴我,我們當時那屆學生會主席開上大G 了,聽說他也在上海發展。我點點頭,假裝震驚,實際上我已經忘記學生會主席是誰。我還在考慮要不要把我畢業后和阿樹的戀愛以及最近的矛盾全部告訴她,她已經聊到了另一件事,她告訴我,她最近準備辭職跑路,并且準備自己在上海開一家護理店。我稱贊了幾句,說她真的太過優秀,敢打敢拼,竟然有魄力在上海白手起家開店。緊接著,婉婷忽然面露羞澀,說,實話跟你說,姐,我家里雖然支持我在上海開店,但是我家里條件確實一般,跟朋友借錢也沒湊夠,所以我想跟你借一點錢,姐,你這幾年應該手里攢了點吧。不知道怎么結束那天和婉婷的約會,只記得道別后我捂著口袋跑得飛快,生怕自己攢的一星半點的血汗錢蒸發消失。落荒而逃的時候,我慶幸自己沒有告訴她我和阿樹的事情,也回過味兒來,為何她近期總是告訴我她的情況,以及運動護理方面的事。
九月的上海暑氣尚存,陽光穿過高樓間隙,在水泥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幾何圖形。走過外灘時,身后的玻璃幕墻分割了天空。那些高樓表面映出流云,仿佛天空被復制成了許多份,每一份都裝著不同的云朵。游客很多,外國人也不少,大家都忙著拍照、直播,喧囂哄鬧。我按照相冊的規劃,完成了幾個需要打卡的地點,每到一處,都努力尋找和照片吻合的視角。背著沉甸甸的相冊,我幾乎沒有其他游客的松弛和好奇,而像是在完成一件莊嚴的任務。
小姨曾和母親吵過架,兩個人鬧得很大,甚至波及了二姨和大舅他們,母親讓二姨和大舅再也不要和小姨一家來往,尤其是小姨的男人,馬建國。那些年,也就是在外婆去世沒多久的日子里,我一直在市里讀中學。我幾乎被學業占據了全部的身心,家里發生的事情我并不關心,也沒有任何精力去了解。直到我上了大學,閑暇時間多了起來,家庭聚會偶爾我也會參加,小姨和母親仍舊在一起吃飯,二姨、大舅和二舅也都會帶著各自的孩子,在飯桌上聊天胡侃,其樂融融的景象和我小學的時候沒什么區別。后來,我才慢慢從母親口中知道她和小姨曾有過一段翻臉的歷史。母親告訴我,她并不關心小姨會不會留在上海,也不關心小姨和馬建國會不會結婚,她只關心外婆的身體,而小姨從上海回來,并且和馬建國生活在一起,無疑讓外婆痛心疾首。母親甚至把奪走外婆生命的心肌梗死,也歸結于小姨帶給外婆的打擊上面,因為那時候外婆總是說,小姨對不起任何人,對不起她,也對不起外公,還對不起劉駿。上次在牡丹廳和小姨會面,小姨告訴我外婆總是念叨的那個小姨的貴人,劉駿,其實是一個騙子。當年小姨被劉駿騙到鎮江,在大巴上就被騙光了錢,小姨不敢告訴外婆,只能邊打工掙錢,邊往上海走。我問小姨為什么一定要去上海呢?在鎮江安定下來不也一樣嗎?小姨說,我那時候傻,因為劉駿跟你外婆說要去上海,所以我就想著一定要走到上海去,不然就沒法圓謊了。
再前一次見到小姨,是在大舅家里。當年大舅依靠老家的拆遷款,和二舅在縣里都買了新房。二舅直到三十歲才娶上媳婦,生了個閨女,不打算再要二胎了。當時聚到一起是大舅家“屋籌客”,也就是慶祝新家喬遷。小姨跟著馬建國的流動舞臺車來市區跑場子,順路過來坐坐。她黑了不少,倒沒有瘦,不過眼角有了很深的紋路,我們看在眼里,卻都不敢說。只有二舅敢說,他還是像從前在外婆家那樣,肆無忌憚地發言。二舅說,小妹,你跑車演出累不累啊,你看你這幾年變化多大,能掙幾個錢,還不如找個班上,也能下來帶帶小丘。小丘是小姨的孩子,一直念的是寄宿學校,很少回家,我們也很少見到。小姨當時臉上還有點油彩的痕跡,穿著一件灰色的羽絨服,里頭紅綠色的演出服若隱若現的,大家都知道小姨是剛跑完場子,辛苦,一個勁兒地嚷她吃菜。馬建國在一旁頭低著,父親和大舅一直找他喝酒碰杯,幾杯下肚,臉上紅了,終于能間或聊上幾句。酒過三巡,馬建國忽然說漏了嘴,告訴母親和大舅他們小姨曾經被騙,并且在上海也受了不少罪。小姨阻攔無果,飯局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飯后,母親找到小姨,雖沒有道歉,但也是外婆死后和小姨第一次這么掏心掏肺地聊上幾句。
在上海漫無目的地走了兩天,異鄉的孤獨和迷茫在上海這座魔都體現得更加徹底,我因小姨而來,卻在這里感受不到她一絲一毫的氣息。小姨此刻在哪呢?在馬建國那輛漆皮剝落、音響嘶吼的流動舞臺車里,或是顛簸在某條鄉鎮公路旁的空地上,她或許像在春樹那樣,在為某個超市開業或者酒廠促銷扯著嗓子報幕,接著躲在嘈雜的箱車后面,清點寥寥無幾的工錢和賞錢。她從前只會唱幾首流行歌曲,孫燕姿的、張韶涵的,后來也學著馬建國的樣子唱起了《大花轎》和《兩只蝴蝶》,再后來,面對那些農村的中年男人,小姨不得不學著其他流動舞臺的樣子,穿一些擦邊的衣服,配合著說一些帶著顏色的流氓笑話。我和阿樹住的是安置小區,小區經常會有老年人過世,有人家會搭靈棚奏哀樂,請班子過來吹吹打打,還有一些人家會請來流動宴席和流動舞臺。有一次,隔壁單元有個老人去世,他們家請來了一個流動舞臺。我和阿樹透過窗戶看了一會兒,舞臺上的黃段子一個接著一個,看熱鬧的人一陣陣哄鬧,到后面,女人竟在臺上脫起了衣服,整個演出也被這個行為推至高潮,臺下的人幾近癲狂。阿樹震驚于蘇北農村落后的習俗,說了許多我認為很冒犯的話,可我沒能反駁,我也不理解為何在這種悲傷的環境下,要安排這么怪誕的表演。就像當年外婆去世,雖沒有流動舞臺,但那群哀樂班子,在晚上也鬧出了其樂融融的表演,唱著一首接一首喜慶的歌,這令我至今都匪夷所思。母親告訴我,這是為了讓死去的老人,熱熱鬧鬧地離開。當時,看著樓下賣力演出的女人,我想到了小姨,某一瞬間,我竟將其幻視成了我的小姨,回過神來,我仍悲痛地想著,就算這個人不是我的小姨,但是二者又能差多少呢?
坐上前往上海的高鐵時,我一直很興奮,這種難以名狀的興奮,終于在今天被我琢磨透了,我是帶著浪漫主義的悲壯踏上這條路的,迎接我的卻是干癟的現實,這里是上海,上海是什么?是42 元一杯的咖啡,還是30 元一碗的素面,或是充斥著外國人的步行街,以及隨處可見的精英人士向下看的目光。我并不懼怕他們的目光,我早已過了極其自卑敏感的年紀,現在的我,不會像中學時的自己那樣,因為穿著一雙高仿鞋而不敢出去跑操,最終蹲在廁所等了半個小時;也不會像大一時因為買不起奢侈品外套,而被其他三個舍友抱團孤立。身處上海的無所適從慢慢讓我明白,我不屬于這里。前一夜母親已經發來信息,讓我回去,她很擔心我,也帶點自責,希望我能早點回去,她會支持我做出的決定。我回復道:知道了,快了。
前些天逛完了上海的網紅打卡點,湊了不少熱鬧,人擠人,也走完了小姨相冊里所有的地方。外灘、復興路、陸家嘴,雖和過去天差地別,但也學著小姨的姿勢請路人拍了不少照片。愈發沉悶無味,索性訂了明天的高鐵票,準備回家。今天決定完全隨著心情走。晚飯吃了一家不知名的生煎包,吃完便繼續背著包漫無目的地走。天色漸晚,不知怎的走到一條人極少的步行街上,路過了一家足療店,門口抽紙盒大小的音響正放著歌。嗞嗞啦啦的電流聲影響聽感,但還是能聽清放的是《漠河舞廳》。
足療店的招牌微微褪色,從前的大紅色逐漸變成了肉粉色,門旁是被銹水蝕黃的金屬架子,原先的廣告牌子只剩一半,只留下“足道”二字,真正的店名不翼而飛。腳底泛酸,像有根筋一直在拉扯著神經,小腳趾也在這幾天的跋涉中被磨得紅腫,掏出手機看看價格,不算貴,于是我便拐了進去。歌還在幽幽地唱著,聽得我后背發毛。
走進后,忽然有些后悔。店里燈光昏暗,帶著一股濃重的藥水味和廉價香氛混合的氣味。一個微胖的中年女人拄在沙發上玩手機,見我進來,抬了抬眼,修腳?我把手機揚起來,晃了晃,說,美團上69 元的套餐。
老板娘朝里屋喊了聲什么,大約是人名,接著繼續低頭玩起手機。沒多久,屋里就走出來一個端著木盆的年輕女孩。哎,您好,坐!鞋脫了,先泡泡。女孩的嗓音有著和模樣截然不同的成熟。不熱吧?女孩邊問邊蹲下幫我挽褲腿。水沒過腳踝,短暫的舒適感緩解了疲憊。不熱,我說。
泡了快二十分鐘,女孩拿毛巾給我擦腳,順嘴問了句,要修甲嗎?我忙坐起身,說,就按美團那個套餐來吧。好,女孩笑著說,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局促和小心翼翼。接著她拿起手邊的褐色毛巾包住了我的腳,手指開始揉搓著我的腳底。她手上有勁兒,拇指和食指箍住我的腳心,像老虎鉗子那樣。
老板娘又玩了一會兒手機,似乎覺得無聊,踱步過來打量我,目光落在我放在旁邊沙發上的背包上。
小妹,來旅游的?她搭話。
算是吧,我含糊應道。
是吧,背著個大包,一看就是,看你這累的。上海就是這樣,沒啥好玩的,光湊熱鬧,光走路了。她自顧自地說著,身子斜靠在離我不遠處的臺子上,腰彎成了個C 字。
氛圍略顯尷尬,我內心急迫地希望此時有另一個客人光顧,這樣老板娘就能從我的身上轉移注意力。可是沒有。老板娘兀自聊起了南京路步行街。我滑動幾下手機,試圖告訴她我并不樂意聊天,面前捏腳的女孩手勁忽輕忽重,弄得我一直繃緊神經,防止自己忽然大叫出來。老板娘又問我從哪來的,我如實告訴她,宿遷的,“剛波寧”。老板娘笑笑,像被噎住。沒多久,她又開始盤算起坐高鐵的時間,得出了并不算遠的結論。我不想再交談,無奈把背包夠了過來,拿出相冊,翻看著,假裝自己很忙碌的樣子。翻了幾頁,我打了個哈欠。
老板娘忽然湊近,哎喲,這都是些老地方嘛……外灘以前是這樣子的啊,我都忘記了。
都是我家里人之前在上海拍的,我說。老板娘有伸手的架勢,我自然而然地把相冊遞過去。
她也不客氣,隨手接下。我心里暗暗后悔自己方才假裝冷漠的模樣,也疑心是自己獨處久了不愿意再和人接觸,老板娘還是蠻熱情的,這是服務業的基本要求,她雖有些不禮貌,反倒像我的長輩那樣,讓我有些心安。她翻得很快,嘴里一直講著,突然,她動作停住了,手指點在一張照片上。她把照片遞過來,手指還在點,指甲接觸塑封過的相片,發出剝剝剝的聲音。照片里,小姨和幾個同樣年輕的女孩擠在一起笑著,背景是一家裝修精致的餐廳。
這女的……老板娘精準地從幾個女孩里指出小姨,她接著說,我好像認得。
你認得?我驚得坐起身。
眼熟的嘞,老板娘瞇著眼,隨便翻了幾頁,手指再次點點,說,對,就是她。老板娘嘴巴嚅動著,我也在一旁暗暗使著勁。她相冊合上,又翻回扉頁,怔了怔,喊,對嘛,小舟,劉一舟嘛!
我幾乎是本能地抽回了腳,對面的女孩嚇得啊呀叫了一聲。你認識她?我坐直了后背,隨時準備站起來,但是找不到地上的鞋子,側過頭,才發現鞋子早被女孩放到了她身后的空地上。
認識?何止認識啦!老板娘一拍大腿,說,我算算時間哦,大概是十幾年前,她在我這兒干過,干了得有……三四年吧?那時候她剛來這邊沒多久,看著挺落魄的,哎喲,小姑娘可瘦了,說是缺錢。我看她手腳還算利索,就讓她過來試工。
我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涼了下去,又猛地涌上頭頂,漲得我頭暈眼花,耳朵嗡嗡作響。
以前我的店在另一條街,小舟干了快五年呢,老板娘更正道。手法嘛,一般般,吃不了這碗飯,人也悶,不怎么愛說話。后來好像說是找到別的活路,就不干了。她是你的誰啦?
小姨,我說。
哦呦,小姨的啦,你能找來這里真是巧。
燈光昏暗,按腳的女孩和老板娘早已換了話題,仍舊隨意地聊著,各自都帶著笑。店內氣味混雜,方才不靈敏的鼻子忽然開了竅,竟聞出面前泛著泡沫的洗腳水,帶著一種艾草的香氣,像是以前外婆煮的百草水。女孩身上似乎還噴了點帶花香的香水,甜膩膩的。我思緒萬千,早已不想說話,疲憊爬滿后背。老板娘的喋喋不休,更顯精明市儈。一瞬間,我想到小姨那漂亮的頭繩、露肩的碎花襯衫,還有她寄過來的特產,回憶驟然坍縮,我的視線逐漸模糊,很快重新定格在這間逼仄的門面房里。
出門后,婉婷給我發來消息,問我何時回去,有時間還可以再吃頓飯。我告訴她,我已經準備回家了。沒多久,小姨也發來短信,我們倆的聊天界面信息寥寥,基本都是過年過節互發的簡短的祝福,彼此的回復也都不是很及時。不同于前一晚母親發來催促我回家的信息,小姨問我,上海咋樣?一切順利嗎?我盯著這一行字,眼淚忽然奪眶。打了幾個字,又刪掉,一縷長風灌過來,吹透了我的外套,手臂上聳起雞皮疙瘩。圓月高懸,靛藍色的天,幾朵灰云藏在中間。我撇撇嘴,在手機打下幾個字:我明天回去。良久,我又補上一個笑臉的表情。沒多久,小姨也發來一張笑臉。
不眠的上海,夜風依舊喧囂,霓虹璀璨。我沿著浦東天橋慢慢走著,想要融進這座龐大城市洶涌的人流,試圖尋找曾經那個熟悉而虛無的身影。
她曾像我一樣,試圖成為一滴匯入海洋的水,但事實上,我們從來都是一粒沙土,不需要滔天的巨浪,小小的浪花就可以把我們拍打上岸,擱淺在陸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