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注意力經濟;注意力;勞動剝削;數字資本主義
中圖分類號:F49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009-6922.2025.05.002
文章編號:1009-6922(2025)05-14-11
當今時代,信息已成為資本主義生產鏈條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信息技術與傳播媒介的發展,不僅創造了豐富的信息,而且產生了重新組織與分配注意力的需求。當前資本主義社會的財富不僅體現為馬克思所言的“龐大的商品堆積”[1]47,還表現為“龐大的信息堆積”。“信息網絡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與規模滲透到資本主義經濟文化的方方面面。\"[2]面對海量的信息,人類的注意力變得相對稀缺。在數字信息化的當下,資本所關注的已不僅僅是信息的生產,更“凱觸”用戶的注意力。注意力在整個生產、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愈發重要,幾乎貫穿資本主義生產、消費的全過程。
在心理學領域,學者們常常從認知心理學與認知神經科學兩個方向出發研究注意力。但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注意力已經不單是一種人類心理現象,注意力經濟亦不單是一種經濟現象。流光溢彩的信息爭奪著人們的注意力,注意力已成為深受資本家追捧的商品或價值源泉。因此,我們不僅需要從心理學等學科角度探討注意力,而且需要運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剖釋注意力性質,并對資本主義條件下的注意力經濟展開批判性研究。
一、注意力經濟的發生學考察:信息與注意力的倒置
在漫長的歷史中,信息、知識往往只能依靠代際間的口述、巖畫抑或各式各樣的手抄本傳播與傳承。由于這些信息傳播載體的有限性,人類一直生活在一個信息、知識匱乏的社會中。正因為這種匱乏,任何新出現的信息、新誕生的知識都會對個體的生活產生直接且顯著的影響。同時,那時的人們也有充裕的注意力去關注、理解它們,并將其納入自己對世界的認識與理解當中。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發生了深刻變革,信息與知識在生產中的作用愈發凸顯,上述情況也發生了根本性轉變。一些學者常用“知識經濟”[3或是“知識資本主義\"[4]來解釋這種變化。這種轉變標志著生產要素從傳統的土地、勞動力向知識、信息和技術擴散。注意力經濟便誕生于這種社會經濟條件的變化之中。當前,國外學界一般都將“注意力經濟”的研究緣起追溯至諾貝爾獎得主赫爾伯特·A.西蒙(Herbert A.Simon)[5]17。這一時期,西蒙不僅察覺到了知識和信息對經濟的重要性,而且認識到“信息的豐富性會導致注意力的貧乏,主體需要在豐富的信息源中有效配置注意力\"[6]40-41。西蒙的研究已經發現了注意力經濟無法擺脫的矛盾一面對信息的爆炸性增長,人類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在知識和信息逐步成為生產的核心時,處理、應用這些知識和信息所需的注意力也變得至關重要。面對海量信息的包圍,人腦已沒有足夠的注意力去同時處理自己所接收的全部信息。故而注意力的相對匱乏與稀缺催生出注意力經濟這一新興的經濟形態。基于此,西蒙將自己的研究集中于主體在面對過剩信息時的注意力分配問題,并開辟了新的研究領域:注意力經濟。
但西蒙是在傳統大眾傳媒的傳播環境下對注意力經濟展開研究的。隨著互聯網和信息通信技術的飛速變遷,互聯網中的“注意力經濟”成為新的研究重點。20世紀末,被其擁稱為“注意力愛因斯坦”的邁克爾·H.戈德哈伯(MichaelH.Goldhaber)發表了《注意力經濟:網絡的自然經濟》(The Attention Economy:TheNatural Economyof theNet)一文,將注意力經濟研究的關注點聚焦于具體的對象一互聯網之上。戈德哈伯繼承了西蒙對注意力匱乏的研究,他認為每個人所能獲得的信息與知識越多,作為一種資源的注意力便愈發顯得稀缺[7]。一定時間范圍內的注意力總量必然是有限的,人口的數量、每天的時間都限制了注意力經濟。與此同時,互聯網所能提供給個人的內容、信息激增,其在數量上幾乎是無限的。在此情形下,商品的價值似乎已不來自商品的生產,而來自這些商品所能夠吸引到的注意力。理查德·A.蘭哈姆(RichardA.Lanham)亦贊成該觀點,認為人的注意力才是真正稀缺的商品、真正的財富之源[8]。隨著智能手機、社交媒體等新事物的出現,“演出經濟”“按需經濟”“監控經濟”“注意力經濟”等新概念[9]不斷涌現,試圖解釋上述事物背后的商業邏輯。在上述的各種經濟模式中,注意力已不僅僅被視為一種稀缺資源、一種商品,似乎更因其稀缺性、流通性成了互聯網中的新型貨幣。正如特拉諾瓦(Terranova)指出的那樣,數字媒體集合了注意力,并使之自動測量成為可能,由此實現了注意力的貨幣化和金融化[10]。托馬斯·達文波特與約翰·貝克亦對上述觀點表示贊同,認為當前用戶的注意力已成為平臺上的貨幣[1]。
此外,也有學者從批判的視角出發,基于勞動價值論將注意力經濟視為一種資本主義下的新型勞動。喬納森·貝勒(JonathanBeller)借助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來分析注意力經濟,并試圖將二者融合定義為一種“注意力價值論\"[12]4此外,貝勒還認為注意力經濟造成了普遍的“視覺異化”,視覺與觀眾的分離導致了資本對注意力的普遍剝奪[12]8。肯尼斯·羅杰斯(Ken-nethRogers)認為,若想真正從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出發研究注意力經濟,必須將圖像、視頻等理解為一個勞動力池,一個匯聚大量受眾注意力的勞動力池,而不僅僅將其視為一種景觀,或是一種意識形態欺詐[13]。克勞迪奧·布埃諾(ClaudioBueno)亦從勞動概念出發來思考注意力經濟,認為注意力經濟是一種以資本積累為目標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但他卻批判了貝勒的觀點,認為貝勒對注意力經濟的理解缺乏歷史特殊性,即對注意力經濟的批判基于某種超越歷史條件的抽象勞動上,而想要真正地對注意力經濟進行批判,就必須將勞動視為一種資本主義這一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特殊范疇,并基于此把握注意力經濟中勞動與價值關系的具體變化[5]31-32
國內也有不少學者對注意力經濟展開了深入研究。有學者從“看”和“被看”出發,對身體主體的注意力作了現象學分析,并認為注意力因數字技術與資本的勾連而細化,進一步造成了人與世界、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匱乏[14]54-58也有學者將注意力經濟定義為資本主義條件下的剝削機制,分析了注意力經濟下的數字拜物教,以期真正地超越數字資本,構建人類數字命運共同體[15]
通過對注意力經濟的發生學考察,我們不難看出,學界對注意力經濟存在兩種不同的理解。部分學者將注意力視為一種稀缺商品,部分學者將其理解為一種新型勞動。盡管學界存在分歧,但毫無疑問的是,注意力經濟的出現與發展是以技術的快速迭代為基礎的,也是以資本主義生產中生產要素的更迭為基礎的。總體而言,學界對注意力經濟的現實表征爭議不大,但對于一些基本問題的回答存在分歧,其中最關鍵的便是如何理解并界定注意力經濟的性質。沿著馬克思的理論進路,研究商品經濟規律必須先對商品進行研究,要研究注意力經濟的規律就必須先對注意力性質進行考察。
二、作為稀缺商品的注意力
在信息爆炸的數字時代,注意力如同網絡世界中的黃金。如何有效地獲取和分配注意力,成為現代社會的重要議題。如前所述,很多學者都將注意力視為一種商品,從供求關系對注意力經濟進行研究。西蒙認為,注意力的價值來自于注意力的相對稀缺,而這種相對稀缺恰恰是因為信息技術發展所帶來的商品生產的信息化以及可接收信息的大豐富[6]40-41。在當下,各大傳媒公司、廣告商、社交媒體為了在信息之海中脫穎而出,紛紛展開了對注意力的激烈爭奪。那么,注意力的價值究竟從何而來?又因何成為一種稀缺商品?
面對琳瑯滿目的信息,我們會將注意力集中于何處?對此,威爾伯·施拉姆(WilburSchramm)曾提出過一個關于選擇信息的公式:“報償的保證/費力的程度 °leddash 選擇的或然率”[16]。這說明信息越是有吸引力、越可得,我們就越是愿意付出自己的注意力。眾所周知,商品不是產業資本的最終目的,貨幣才是。產業資本在各種條件下周轉的次數越多,“它所形成的利潤量也就越大”[17]。因此,為提高利潤率,產業資本就必須想盡辦法提升自身生產商品的吸引力,減少商品生產與出售的時間。例如,將產品包裝得更有吸引力。而這種用于吸引注意力的生產需要額外的成本。精美的包裝作為一種商品,其生產需要一定的成本,而且自身也具有一定的使用價值。因而,在西方經濟學視角下,這種吸引力的供需關系決定了注意力商品的價格。
除此之外,還存在一種更具影響力的理論:即受眾商品論,該理論由傳播政治經濟學著名學者達拉斯·W.斯麥茲(DallsW.Smythe)提出。他認為,想要真正理清大眾傳播體系,必須首先回答“這些由廣告支持、大規模生產的媒介產品,其商品形式是什么”[18]。問題的答案便是—“受眾商品”。“大眾媒體傳輸給受眾的信息、娛樂等內容,實際上是一種刺激物(禮物或免費午餐),目的是要獲取潛在的受眾成員并維持其忠誠度,從而生產出‘受眾商品’。”[19]89所謂的刺激物旨在吸引受眾,從而獲取受眾的注意力。受眾在接受這些刺激物的同時,也消費了廣告商投放其中的廣告信息。這樣一來,受眾在觀看“表演”時,不僅為媒介提供了注意力,而且為其創造了價值。真正使傳媒公司獲利的并不是媒介本身,也不是它們生產的信息內容 (如拍攝的電視劇),而是受眾。傳媒公司向受眾推送從廣告商處承接的廣告,并通過總結、預測受眾的喜好不斷生成更能吸引受眾注意力的內容,進而將受眾的注意力、數據和行為打包轉化為出售給廣告商的商品并從中獲利。而廣告商呢?化用馬克思的話,他們作為貨幣占有者在市場上找到作為商品的注意力。在這個過程中,注意力成為了各大企業,尤其是傳媒公司間競爭的有價值的資源。但受眾本身不可能真的成為和“黑奴”一樣的商品被傳媒公司打包出售給廣告商。因此,真正被賣出的是用戶的時間,用戶將注意力集中在傳媒公司生成的內容上的時間。
然而,有學者卻將“受眾商品”的生產視作一種受眾的勞動、一種生產性的勞動,這違背了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薩特·賈利(Sut Jally)認為:“只要是對壟斷資本主義這個系統的運行有積極作用的勞動都是生產性勞動,如消費商品等都是生產性勞動。\"[20]但僅從商品生產角度來界定生產性勞動是遠遠不夠的。在馬克思看來:“從資本主義生產的意義上說,生產勞動是雇傭勞動,它同資本的可變部分(花在工資上的那部分資本)相交換,不僅把這部分資本(也就是自己勞動能力的價值)再生產出來,而且,除此之外,還為資本家生產剩余價值。\"[21]213由此可見,生產性勞動首先是創造價值,其次是創造剩余價值,并且這種價值通過商品交換反映。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只有生產資本的雇傭勞動才是生產勞動只有創造的價值大于本身價值的勞動能力才是生產的。”[21]213并且這種生產勞動的消費來自勞動者,即“一個勞動者,如果他的生產等于他自己的消費,他就是生產勞動者,如果他消費的東西多于他再生產的東西,他就是非生產勞動者”[21]214。但如果按照“受眾商品論”的思路,我們會發現,真正的生產性勞動是傳媒公司把受眾提供的注意力原料加工、轉化為商品的活動,而非受眾的觀看或是注意。受眾其實并未參與生產,其僅提供了生產“受眾商品”所需的原料。并且消費“受眾商品”的也并非受眾,而是廣告公司,受眾消費的內容是傳媒公司生產的產品(如電視劇)。傳媒公司與受眾間的關系更像是一種不成文的“社會契約”:受眾將自己的注意力讓渡給傳媒公司,傳媒公司生產令受眾感興趣、吸引受眾的文化產品(信息)。傳媒公司在這種“社會契約”下,從受眾那里交換或是購買注意力,生產受眾商品。因此,這種所謂的勞動根本不是真正的生產勞動,而是更多近似于“勞動力”,“是商品,是跟任何其他的商品一樣的商品\"[22]的勞動力。將“受眾商品”的生產視作受眾的勞動,本質上是因為分不清楚“勞動”與“勞動力”之間的差別。而這一問題在《雇傭資本與勞動》中已有詳盡論述。
受眾商品論將觀眾的注意力視為一種商品,并且該商品深度參與資本主義的生產與消費。受眾的注意力“成為一種流動的商品用于市場上的商品購買行為\"[23]59,并且這種商品甚至不需要實際出現,“只要受眾的一個象征性指標,例如收視率、收聽率等都可以成為商品用來參與市場行為\"[23]59。受眾商品論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解釋力,但其將注意力視為一種可以被打包出售、流進市場交換的商品的觀點并未解釋清楚注意力的價值由何而來,為什么人們的注意力如此有價值,并且這種價值可以轉化為經濟利潤。僅僅將注意力視作一種商品,這是一種靜態的思考,忽視了注意力的發生作用過程以及其中的人和時間這兩重因素,帶有一定的形而上學色彩。這種靜態思考最為直接的表現便是“僅僅對‘受眾商品’的交換價值進行論述,而忽略了對‘受眾商品’價值和價值量本身的討論”[19]91,而這恰恰遮蔽了資本主義最核心的要件——剩余價值,遮蔽了注意力經濟背后的勞動與價值間的關系。
三、作為新型勞動形式的注意力經濟
勞動力是“一個人的身體即活的人體中存在的、每當他生產某種使用價值時就運用的體力和智力的總和”[1]195。勞動發揮作用需要一個“運用”勞動力的過程,這個過程就是勞動過程,是“人和自然之間的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中介、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1]207-208。僅將注意力視作商品遮蔽了注意力與“注意力過程”之間的差別,或者忽視了這種差別。而這種對差別的混淆掩蓋了資本家(如前文所述的廣告商)購買的注意力本身的價值和在注意力過程中生產的價值之間的差異,僅把注意力經濟視作一種新的經濟現象,而忽略了其背后的資本主義屬性,忽視了注意力經濟的剝削性質。以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審視注意力經濟,我們不難發現隱藏在供求關系分配領域背后的、不平等的資本與勞動的關系。
(一)注意力如何創造價值
前文討論受眾商品論存在一個不能否認的客觀事實:“受眾商品”在市場上“賣出了價”。勞動生產商品,勞動創造價值,“受眾商品”中真正的勞動是“受眾”的注意、“觀看”。為了進一步論述注意或者說“觀看”何以成為一種勞動,我們首先需要回到馬克思對工人工作日的分析當中。馬克思將工人全部勞動時間分為兩個部分,必要勞動時間與剩余勞動時間。馬克思認為,“工人在勞動過程的一段時間內,只是生產自己勞動力的價值,就是說,只是生產他的必要生活資料的價值\"[1]249,這一部分構成工作日的必要勞動時間部分,這部分勞動就是必要勞動。“勞動過程的第二段時間,工人超出必要勞動的界限做工的時間,雖然耗費工人的勞動,耗費勞動力,但并不為工人形成任何價值。”[1]251工人在這部分時間所進行的勞動便是剩余勞動。對資本家來說,這部分勞動所創造的價值是可以被自己無償占有的,因為自己不需為工人的這部分勞動支付任何等價物。這部分價值便是“對象化的剩余勞動”[1]251
傳媒公司出售給廣告商的受眾并不是“受眾商品”,而是一種“受眾勞動”、一種注意力或觀看能力運用的過程與活動。如果將觀眾的觀看時間分為“必要觀看時間”和“剩余觀看時間”,我們就會發現剩余觀看時間才是傳媒公司利潤的來源。受眾出售自己的“注意力商品”以獲得作為報酬的節目內容。傳媒公司所獲得的利潤實際來源于觀眾的剩余價值,而“剩余價值表現為‘剩余觀看時間’的凝結,是一種對象化勞動時間的表達\"[14]58。注意力表現為我們對自己所關注的客體的一種凝視或是關注,其蘊藏著創造剩余價值的可能。傳媒公司生產并出售給廣告商的商品是觀眾在觀看時間內的注意力商品,而這種商品并不是傳媒公司獨立生產出來的。在此,注意力“演進為一種特殊的勞動形式,它在生產信息的同時也在消費信息,在生產與消費過程中完成自己的邏輯更新與演進”[14]57觀眾在“注視”廣告信息時,不僅消耗了自己的注意力,而且為平臺提供了榨取剩余價值的契機。傳媒公司向廣告商出售的商品,即觀眾的注意力時間,涉及到每一位在觀看、在注意的觀眾的勞動。用戶所消費的內容與用戶的注意力勞動過程間沒有任何區別,獲得“免費的”內容搜索或內容觀看與消費廣告內容合為一體。“這些獨立的領域被整合在一個單一的過程中,通過這個過程,提供的服務同時表現為產生高度細分注意力區塊的機制、尋找合適廣告商的廣告代理公司以及評估其效率的評級機構。\"[5]25在這里,注意力成為了剩余價值的來源
現代資本主義并非主要依賴延長工作日來產生剩余價值,而更多通過減少生產每件商品所需的必要勞動時間來實現對剩余價值的榨取。與嚴格基于勞動時間大量增加的絕對剩余價值不同,相對剩余價值是通過將勞動與科學知識、機器和社會合作相結合來實現的。而實現的傳媒公司可以使用相對或絕對的方法增加剩余觀看時間,以此來增加自己的收入。在絕對意義上,可以提高廣告時間與內容時間的比例延長剩余時間。然而,這存在一個界限,超過這個界限,用戶便會對充滿廣告的內容失去觀看興趣。而相對觀看時間的增加則需依賴“注意”,即更加專注地觀看。
在此借助“工作日的長度”“勞動強度”“勞動生產力”這三個變量展開分析。在注意時長和注意集中度不變(已定),勞動生產力可變的情況下,資本為了更好地利用受眾的注意力會盡力完善注意力的汲取、轉化機制。在注意時長和勞動生產力不變,注意集中度可變的情況下,資本希望受眾更加專注地觀看自己的內容,因而千方百計地提高用戶的專注度。在勞動生產力和注意集中度不變的情況下,平臺想實現盈利便需要追求用戶的注意時長。同時,傳媒公司還可以通過降低自身內容生產成本,減少“必要注意時間”來提高利潤率。資本主義體系下的傳媒公司群搭建了注意力經濟,而觀眾的注意力貫穿于整個“商品市場”結構之中。注意力經濟所依賴的并不是一種新型的勞動力商品,而是一種新型的勞動形式。一方面,傳媒公司通過平臺的“免費內容”交換觀眾的注意力勞動;另一方面,這些公司用高于制作“免費內容”成本的價格向廣告商出售觀眾的注意力時間。
(二)作為平臺資本主義剝削機制的注意力經濟
借助剩余價值率來進一步探注意力經濟背后的剝削機制。現如今,“作為特殊勞動形式的觀看活動改變了資本剝削方式,從工廠生產領域轉向社會領域”[14]58。“觀眾”似乎已經和手機、平板、電腦等可供觀看的“屏幕”共生,它們似乎已成為“觀眾”的一部分,成為“觀眾”的“電子器官”。每當“觀眾”將自己的注意力“分心”于這些屏幕之上時,也成為了剩余價值的生產者,成為被剝削者。
從平臺與用戶關系來看,平臺不斷更新算法,以期為用戶提供更為精準的“內容推送”,并生成更清晰準確的“用戶畫像”。通過分析用戶數據推送其喜好的內容,并根據不同的喜好推送更能吸引用戶注意的內容,以提高受眾在觀看時的注意力集中度。平臺對先進算法的使用有效地生成了“相對剩余注意力時間”。利用用戶在使用平臺時積累的數據來預測用戶未來的喜好,從而降低內容生產成本,并且這種針對細分用戶以及喜好的預測往往能幫助平臺實現更好的盈利。細分的個性化受眾的注意力被整合為一個個“注意力區塊\"[12]24。廣告商通過競拍“注意力區塊”而獲得高度個性化受眾的注意力時間。在這里,通過信息技術凝練出的注意力區塊對廣告商的吸引力遠超電視廣告營銷與電影產品植入。對于資本而言,這有利于通過長期的內容“轟炸”降低消費者決策理性,發掘潛在的消費者。而“當消費者表現出明顯的有限理性決策行為時,企業通過行為定價能夠獲得更大的市場回報”[24]。此外,平臺往往用盡渾身解數來提高用戶黏性,即用戶黏著度,以此來獲得更長的注意時長。對于平臺來說,用戶黏性就是指“吸引并能夠成功留住用戶,形成一種忠誠度和依賴感并持續保持的行為\"[25]。而提高用戶黏性離不開精準的信息服務。除了提升用戶黏性外,各平臺通過各種手段延長注意時長。例如降低用戶消耗注意力的體力消耗,用戶在短視頻平臺觀看新的內容除了拇指輕輕一劃外,什么都不需要做。此外,這些平臺往往在用戶離開前,彈出一句“你真的要走嗎”,或者推送一個新的且更符合用戶喜好的視頻,企圖最后挽留用戶的注意力。
從內容生成層面看,平臺既不需要自建工廠、影棚,也不需要雇傭大量的攝影師、剪輯師,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博主、網紅、自媒體從業者在平臺上自發、自覺地生產內容。然而,“在互聯網數字經濟下,市場分配模式不再是工業時代的正態分布,而是互聯網經濟中的冪律(powerslaws)分布\"[26]。絕大多數內容發布者毫無收益,只有足夠能吸引用戶注意力的內容才會獲得報酬。互聯網長尾效應下的“頭部網紅”從平臺運用中獲得巨額收入,并且其收入會被所有人知曉。對于那些普通用戶而言,只要他們還有自己的“網紅夢”,就將會更為自覺且努力地從事內容生產,進行數字勞動,更努力地自我剝削,只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拿到和那些“頂流網紅”一樣的流量與收入。這種用戶-平臺的生產關系不僅大大降低了平臺自身的生產、運營成本,而且加劇了數字資本主義時代下的貧富分化。這種新的信息、內容生產形式的出現進一步推動了剩余觀看時間的創造和剩余價值的生產,提高了必要注意時間與剩余注意時間之間的比率。
新技術的使用讓滿足人類生活必需品的實際勞動越來越少。伴隨著生產力的長足發展,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減少,但使個人“從事較高級活動”[21]204的自由時間卻并未成比例地增加。信息技術、物聯網、元宇宙等本應大大減少我們的勞動時間,促進人的發展,但現實卻與之相反,作為新式勞動機制的注意力經濟將勞動從工廠擴展到整個社會。人們在非勞動時間的注意力“被用于商品生產,成為勞動力使用價值的一部分,并作為有利可圖的資源進行計算”[27]資本對注意力的掠奪不僅是為了利潤,而且是為了控制人的生活、人的自由。人們的注意力已被綁縛于資本鐵鏈之下,已被資本的邏輯所殖民。
四、注意力的資本化與主體的異化
如果不愿將注意力經濟默認為一種“無問題”的經濟形態,就必須將注意力經濟理解為一種以生產、榨取剩余價值為目的的新型勞動機制。注意力經濟的發展遮蔽了由社會生產力提高而帶來的自由時間,并且重現了一種統治時間,即資本統治人類的時間。注意力經濟進一步加深了勞動與權力的耦合,將資本主義的再生產邏輯從工廠延展到整個社會。
(一)注意力的資本化
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資產階級除非對生產工具,從而對生產關系,從而對全部社會關系不斷地進行革命,否則就不能生存下去。”[28]34這種生產工具的迅速革新不僅“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28]35,而且將其所能吸納的東西統統吸納進資本邏輯之中,并將其改造為資本主義性質。這種吸納不僅包括領土、市場、生產關系、全部的社會關系,還包括作為主體的人本身。資本主義將能動的、實踐的人變為匍匐在“物”腳下的最忠誠的臣仆。這不禁讓人想起來自羅莎·盧森堡(RosaLuxemburg)的啟發:“資本主義發展只有通過向新的生產領域和新的國家不斷擴張才成為可能。\"[29]注意力恰恰是被資本主義盯上的“處女地”。
在此,注意力經濟可以被視為一種系統性地將技術發展所增加的解放時間勞動化、資本主義化的機制。在理論上,社會生產力的進步將會使每個人可以用于自由支配的時間、用于自由全面發展的解放時間大大增加。但在當下,勞動已被資本成功吸納,“成為資本主義統治的主要機制\"[5]67。資本主義已經將勞動時間擴展至資本主義版圖的每一個角落。新增加的解放時間就像是新大陸,一經“哥倫布”發現,便立刻被資本主義殖民。資本的擴張將每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轉化為一種非物質勞動形式,將創造的解放時間以及在此時間中可能產生的巨大生產力吸納進剩余價值的同質邏輯之中,也即資本主義邏輯之中。正如克勞迪奧·布埃諾所言:“注意力經濟確實剝削了勞動,但不是以傳統意義上剝奪工作日的一部分的方式。\"[5]67這種剝削的實現依賴于機器對人的記錄以及算法對人的處理。通過對生活中每一個細微決策的記錄與分析,資本占有了安東尼奧·奈格里(AntonioNegri)所說的“一般智力”,并將其用于資本主義生產。
作為注意力經濟主體的用戶往往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喪失了自由支配時間的權利。從表面來看,個體對注意力的運用依然是自發且重復的,但實際上注意力的資本化意味著生活的運作邏輯已被涂抹上資本的邏輯底色。注意力的運用由此分化出了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注意力天然地、自發地運用,和百千年前的人類一樣,我們每天都在使用注意力,我們以注意力來認識世界、認識自己。第二個層面便是資本化后的注意力變成了一種被資本轄制的創造剩余價值的新式勞動。注意力資本化是資本主義擴張的新手段,注意力經濟讓人淡忘了所有權概念,認為每一條我們唾手可得的信息是免費的、去意識形態的、隨時可被自由獲取的,但這種自由依舊只是出賣勞動力的自由,其背后的剝削本質絲毫未變。隱藏著資本主義利益取向與價值觀念的海量個性化信息不斷挑逗、引誘注意力,通過反復的內容“灌輸”,實現對注意興趣的再塑造,從而進一步地實現注意力的資本化。
(二)數字幻境中的“格里高爾”
與注意力資本化相伴的是主體異化。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透支性地使用注意力,在注意力過度的、漫無目的的、狂熱的使用中獻祭自身。主體的靈魂就如同數字之海中的漂流瓶,隨著信息浪潮起伏不定。注意力經濟“將我們的行為和思想由內及外地拖出來,轉而被捆綁在數字平臺,讓我們按照數字平臺算法所設定的節拍,在其中漫游運動\"[30],而這似乎已成為當前主體存在的基本方式。注意力透支以及伴隨而來的疲勞綜合征,不僅是注意力社會的病理現象,而且是對深陷注意力經濟中的主體生存境況的基本描述。通過一個個數字終端,人生活最細微的領地也被資本邏輯入侵,注意力經濟便是資本邏輯入侵的“圣瑪利亞號”。
注意力經濟通過吸引和剝奪個體注意力得以運轉。當人們被信息吸引并點擊信息時,隱形的勞動已悄然完成,資本主義實現了對人的時間的精準控制。同時,面對整個資本主義體系對個體的壓抑與操縱,個體也錯將注意力經濟下資本增殖的需求認為是自己的需求。基于資本邏輯以平臺利潤最大化為目的的“注意更多”的指令,卻經由精妙的媒介灌輸與社會控制機制潛化為個體內部的“自主”選擇的“真實需要”。換句話講,注意力經濟將資本需要移植成了個人需要。而這種需要的實質毫無疑問是那種“為了特定的社會利益而從外部強加在個人身上的那些需要是‘虛假的’需要\"[31]6。人們在打開社交媒體、短視頻平臺時,內心的敘事常是“我想看”“我感興趣,對我有用”或僅是“我想放松一下”,這種敘事背后表現出的是個體認知層面上的“合理化”。正如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Marcuse)所言,“一切解放都有賴于對奴役狀態的覺悟\"[3117,而虛假的、服務于外部目標的需要掩蓋了注意力經濟對人的異化,削弱了個人反對現狀的否定的反思向度。自由與全面發展的真實需要被注意力經濟的虛假需要遮蔽。人的本質在這種與資本的不平衡關系中喪失,注意力異化為了資本賺錢的手段,“異化了的主體被其異化了的存在所吞沒”[31]10。注意力經濟下,作為主體的人已被資本邏輯殖民,只能單向度地跟在“頭羊”身后,而再無能動性與主體性。
造成主體異化、吞噬人的本質的注意力經濟亦是資本主義生命政治的手段。資本主義對注意力的占有實際上是對每個個體生命時間的殖民。注意力經濟下鮮活的人被降格為可測量、可分析計算、可榨取的“注意力人口”,觀看時長與注意力集中效率成為了衡量其價值的唯一標準。一旦個體的注意力、生命的價值被榨取殆盡,資本主義系統便會將其標記為“廢料”,不會給予任何注意,就像格里高爾一樣遭到一切社會關系的唾棄與遠離。而這正發生在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中。“2011年,日本65歲以上孤獨死者約有15603人,他們在平均去世4天后才被發現。”[32]“孤獨死”并非偶然的悲劇,失去剝削價值的個體被從保護生命的社會關系中剝離,徹底淪為吉奧喬·阿甘本(Giorgio Agamben)筆下的“赤裸生命”。標記為“廢品”的人是社會存在死亡的人,是被整個資本主義社會冷漠地任其死亡的人。這種社會存在死亡先于生物性死亡構成了資本主義異化的終極展演。孤獨的老人在死亡時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們被系統性地遺忘在無人注視的角落,最終他們的生命被分解為報告中冰冷的數據,為異化劃上最終的句號。
五、結語
將注意力視作一種稀缺商品的學者把注意力經濟簡單理解為因技術發展而產生的一種新的經濟形態,一個新的經濟增長點,并認為注意力經濟下知識與信息的“免費化”將促進知識的傳播,促進每個人的進步與社會的發展,并宣揚在注意力經濟下,每個人都有平等發聲、平等引起關注、平等享受的權利。而這種觀點忽視了技術發展中的資本向度,遮蔽了經濟現象背后的勞資結構、社會結構,未能揭示注意力經濟背后的資本主義勞資不平等的等級制。注意力經濟下的自由只是表面的、有限的自由,個體的自由仍被禁錮在不平等的勞資關系之中。資本邏輯下,注意力經濟所釋放的生產力與解放時間被資本所吸納。如果僅僅將注意力視作一種稀缺商品,就會忽視對生產、勞動的關注,而只能寓于拜物教的邏輯之下。
想要真正理解清楚注意力經濟,解釋其背后隱藏著的剝削與異化機制,就必須洞穿“作為稀缺商品的注意力”的表象,而將注意力視作一種勞動,從勞動與價值的關系出發審思注意力經濟,剖析其背后的生產關系。我們必須認識到,資本主義下注意力經濟發展的核心驅動力是資本實現自我增殖的需求。因此,要真正理解并超越注意力經濟的桎梏,就必須將其置于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批判中,將研究與批判的重點從注意力轉向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并探索如何揚棄注意力經濟背后的資本邏輯,使其服務于人的真實需求與全面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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