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馬戲團

一

“菲菲怎么死的？”

“我手頭不缺證據，就看你肯不肯說。”

往回走的路上，丁一腦子里還是猴子的這幾句話。音量不大，嗡嗡聲卻一浪接一浪，像海浪捶打礁石，足以把他腦袋震裂。他靠在一棵路邊的樹上，想歇會兒，但不由自主。身子向下滑的同時，他看見了三位公正嚴明的法官向他走來——一個遛鳥回來的老頭兒，一位拎紅色塑料袋的大媽，外加學生模樣眼睛盯著手機屏幕的姑娘，閑適地走在各自的心境中。三人從丁一身邊經過，不料遭遇他悲愴一擊。他大聲問他們：“你們替我評評理，我知道什么？我怎么知道？啊？”

他們被嚇著了。顯然丁一是一副受了刺激的樣子。三人本能地把頭扭到了一邊，慌忙在自己身上找點兒事情做，好像根本沒聽見丁一說什么似的，腿卻無聲地加快了動作。丁一身子無力地向下滑，直至屁股跌落到地面。

帆布棚口沖過來的氣息，足以令人窒息，蒼蠅和蚊蟲在這股氣流中上下翻飛，滾成一團——這些丁一都適應了。剛來那會兒，丁一被這股氣味熏得一直不停地吐，直想把胃都吐出來。夜里也沒法兒睡，氣味加上動物磨牙、囈語或者低吼，折磨得他很少合眼，頭發整把整把地脫落。

回來的路上，他的腿像走在云霧里，又像走在棉花上，一步都沒落到實處，可是想起這群畜生——它們需要他。他能堅持下來，后來意識到，他需要的就是這種被需要感。他不得不拖著沉重的身子和滿腹的心事往回趕。

棚子的頂部吊著兩百瓦的白熾燈，雪亮的光線把一排鐵籠子的圖案畫在地上，從進門到棚子的頂頭，排列著五只連成一體的巨型鐵籠子。從第一排的鐵籠子數起，里面分別是雌雄兩只獅子、雌雄兩只老虎、三頭熊、六匹狼、兩只黑猩猩（眼下只剩一只）。丁一從第一排開始，用手指在生銹的鐵柵欄上一一劃過去，嘴里發出嘿嘿的喊聲。伏地上睡覺的獅子緩慢地抬起眼皮；老虎在兜圈途中扭過頭；熊步履蹣跚地走過來，一點點靠近鐵柵欄；群狼像旋風一樣在鐵柵欄內打著轉，轉而仰頭發出嗚嗚咽咽的長調。

剩下那只黑猩猩莉莉，孤單地靠在鐵柵欄上，兩只眼睛像兩個深陷的黑洞，死死地對準了丁一。丁一眼神想躲閃開，還是瞥見了兩泓閃動的淚光。

剛剛的瞬間，他把菲菲的死，短暫擱到了一邊。坐在鋼絲床歇下時，這個問題又回到腦子里。猴子在他離開小帳篷時，沖他的背影，追了句，晚上好好想想，明天，把事情交代清楚！

明天？明天是猴子的最后通牒？水蛇坐在門口剝毛豆，回過頭來幫腔，你掂量掂量，菲菲的命不是一條命嗎？自己看著辦吧。

二

這是北方平原上一支流動的馬戲團。一輛十五噸的重卡，尾部隔成上下兩層，載上動物、道具、人員，在煙塵四起的鄉村公路上長年奔走。尋找到合適的村鎮，就作為落腳點，短暫歇下來，再找點兒演出的機會。

其實是名副其實的車輪上的馬戲團，但老板猴子覺得“飛行”兩個字，比車輪什么的要高大上得多。據他自己說“飛行”跟他的少年夢有關。這人別看長得瘦，身體素質卻好得出奇，高中畢業差點考上了空軍飛行員，最后一關才被刷下來。原因是右眼有點兒歪，據說這樣開飛機，容易把飛機開得向右打轉。

“幸虧！”丁一此刻又想起來，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讓這種人開飛機，是對飛機的不尊重！”丁一坐在鋼絲床上，撫今追昔。陡然，感覺渾身發冷，他驚慌地看向自己的右手。食指突然猛地跳起來，蹺得很高，然后整個右手跟著抖動。他意識到這是身體發出的某種信號，急忙從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封口塑料袋，又從塑料袋里掏出一張字條。

三十多年前留下的這張字條，紙由白色變成了牙黃色，類似他祖父白玉煙嘴那個色兒。字條到手里，情緒平靜了許多。漫漶的字跡和時間給予紙張的脆性，讓他小心翼翼。

“都聽好了。”他準備念上面的字，用手在鋼絲床上拍了拍。猩猩、狼、熊和老虎都安靜下來，唯獨兩只獅子低聲咆哮不止。丁一踱上前，用腳踢了踢鐵籠子，獅子并沒安生，而是掉轉屁股對著他。丁一生了氣，拾起地上的掃把，掉過把柄，敲打鐵籠子：“猴子稀罕就了不起？惹毛了我，你們自己看著辦！”

帳篷里不再有聲音，鐵籠子柵欄后面，轉過來一雙雙藍幽幽的眼睛。丁一開始念了：“丁一同學家長，出于智力上的原因，丁一同學的學習成績一直不夠理想。可他是個品行端正的孩子，誠實，從不撒謊，你們要信任他，愛護他。曹青松，1990年10月20日下午。”念完了，丁一把字條留在手心，空洞地向上抬著雙眼。燈光把鐵籠子的柵欄投到地上，形成大大小小不規則的格子，在丁一眼中，它們就像自己小時候在水庫里捕魚的漁網，密密匝匝，透明但嚴密。

心情極度糟糕，幾乎快到撐不住，護身符就是這張紙上的文字。掏出來，念上一遍，好像有一股子新的血液回流到體內，熱烘烘的，渾身不再那樣作寒作冷，攥緊心臟的那只無形之手，也慢慢松開了，骨肉有了松弛感。

類似的感覺，此前體驗過。

一年前，他投奔了一位遠房親戚，在他的公司打工。每天迎著朝陽，他快樂地搓起大手，一心想著好好干。整棟六層樓的樓道里，都是他忙碌的身影和見人的招呼聲。日子過得可真不壞。干的是雜活兒，可他一刻也沒讓自己閑著。工錢多少不計較，那種被信任的感覺，是的，就是那種被信任的感覺，可真的不賴，想起來就讓他眼眶濕濕的。他知道自己的腦子慢一點兒，只能干些粗活兒、累活兒，只要沒人嫌棄他，就值。直到那一天，被親戚叫到辦公室里……

三

帳篷上的小窗，透過來濃濃的夜色。籠子里的動物們，也安靜了下來。他雙手交叉，抱住后腦勺，斜靠在鋼絲床上。渾身疲乏，他想在情緒退潮后，歇會兒。莉莉突然叫了一聲，聲音哀切。菲菲走了，沒準兒它感到了孤單。他拿起兩根香蕉，剝了，準備遞過去。

突然響起了金屬棍敲擊鐵籠子的聲音。猴子不知啥時進了帳篷，他是偷偷進來的，沒準兒偷窺了好久。二人同時站在那兒，四目相視。猴子盯著丁一手中的香蕉，說：“鴕鳥，你吃啊，香蕉，你可以吃的。”

丁一腦子里嗡的一聲，就是腦子再慢，也聽得懂猴子的話音，給肉食動物的肉，豬槽頭肉、雞腿什么的，是生肉——猴子放心。但對丁一是否偷吃香蕉，一直懷疑。菲菲被猴子說成是餓死的。的確，菲菲死之前幾天時間不吃東西，丁一把香蕉剝皮，喂給它吃，也不吃。丁一懷疑是一種病，也給猴子說過多次。猴子推說，現在效益差，連人和動物都喂不飽，哪有錢替它看病。一拖，就成了后來的結果。

猴子卻借此大做文章，賴上自己了——丁一是這么想的。猴子的算計，丁一再笨，心里也明白。猴子一直懷疑丁一偷吃香蕉，菲菲是病死的，但硬要說是餓死的，把責任推到他頭上——那意思是明擺著的，猩猩的口糧，被他丁一偷吃了，才導致菲菲餓死。后面，不知道猴子還要使什么壞。

走到莉莉的籠子前，丁一把手里的香蕉遞給莉莉，無視猴子的存在，就退到鋼絲床邊坐下。接下來一刻，是猴子和一群動物的表演。靠白天的場地演出，馬戲團的收入難以為繼。眼下，類似的演出也夠卷的。

常見動物和常規演出，已激不起觀眾多大興趣。流動在同一個地區，有些馬戲團，有動物的變種。如九斤重的老鼠、一人粗的蟒蛇、頭部長角的豬、拇指大的猴子、網球大的跳蚤……五花八門，奇奇怪怪。這些通過基因變異產生的動物，能激起觀眾更大的熱情和好奇心。怪物們剛一出場，還沒表演，當即笑掉了老頭兒老太最后一顆門牙。飛行馬戲團的動物，在馴獸師水蛇的激發下，也奉獻了所有的潛能，狼群能整齊劃一地舞蹈了，老虎架起了人梯，熊摔跤同時戴上了拳擊手套，猩猩除了算算術還練起了書法……這些觀眾都嫌不夠，幾個不三不四的中年人，線上線下，甚至提出猥褻的要求。

想起這臟活兒，丁一的臉都紅到了耳根。不知為啥，猴子把這項訓練任務交給了丁一，交代任務的當兒，猴子眼光里露出從未有過的信任和殷切。丁一至今尚未婚配，對猴子暗示的曖昧之事，未能感同身受，但沖著猴子這態度，還是硬著頭皮把活兒給接了下來。

無論如何，猴子在白天清淡的演出之后，都得在夜間通過直播，來賺些流量和打賞。猴子用鐵棍在鐵籠子上敲打，把動物們喚醒，然后對著手機屏幕扯著嗓子喊：“兄弟們，姐妹們，老鐵們，燈牌亮起來，小星星飄起來，你們欲求不滿的節目，今晚亮相了，有錢的刷刷跑車、氣球，支持一下，沒錢的刷刷墨鏡、棒棒糖意思意思……”

四

怎么來描述猴子許諾的那個特殊節目呢？他當初猥褻一笑，是這么對丁一交代的：好歹，你把雄獅弄到母獅子背上，這事就算OK啦。猴子說起來簡單，其實難度挺大的，因為春天一過，動物們基本就失去了談戀愛的興趣。

起初，喂食前，丁一用手朝著雄獅比畫，想趁著吃得高興，試著勸它們把事情做做——畢竟人是飽暖思淫欲的。但幾番教唆，兩頭獅子均耷拉著眼皮，對丁一表達的意思，沒法兒領會。過了一段時間，丁一嘴角急出燎泡，獅子那邊遲遲沒有動作。

媽的，丁一氣餒之余在心里罵，為什么雄獅就不像猴子呢？猴子的眼神，整天都是餓著的。曾有幾次，大白天路過猴子的帳篷，隔很遠，就聽見他拉風箱似的呼吸聲。走到近處，鋼絲床的叫聲蓋過了呼吸聲。丁一的臉紅到了耳根，急急走過去，還是從門簾的縫隙，一眼瞥見了糾纏在一塊兒的兩條白花花的軀體。丁一朝地上啐了一口，豬！

為什么人和動物的差距，就這么大呢？后來一檔子電視節目算是說明白了，動物只在發情期為繁衍后代進行婚配。而人卻隨時隨地把它當成樂子耍，比如猴子和水蛇。

至于馴獅子耍樂子，猴子為什么不讓水蛇干？丁一打開鐵門的瞬間明白了。一腳踏進鐵籠子，似乎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兒，趕緊退了回來。他意識到事情都有個萬一，萬一的事發生了，不就是給獅子送口糧嗎？也就是那時，一個閃念，他想到了后來的方法。

猴子的直播在進行中，熊、狼、老虎、猩猩都做了常規表演。該輪到獅子出場了。獅子那檔子節目，事先預演了多次，猴子興趣濃厚地觀看了多次，覺得成功的可能，是手拿把掐。事到臨頭，猴子一改往常，表情驟然緊張，用眼神示意丁一。丁一木然地點頭，拿起兩頭各拴一只雞腿的繩子，弓著背向關獅子的鐵籠子走過去。

從鋼絲床到鐵籠子，也就幾步路。可就是這么點兒的距離，丁一走得很慢。今天心情糟糕，預感也不好，是容易出事的。

遠房親戚的公司那事兒，不就這樣嗎？那天早晨一起床，準備騎車上班，先是找不到電瓶車的鑰匙，等找到了鑰匙，發現忘了充電。后面的事一連串，都是干啥啥不順。公司門口遇到三三兩兩的人，好像所有人對他的態度都變了，變得不那么友好。有人從辦公樓大門快步走出來，徑直走到他跟前，繃著個驢臉，沖他一齜牙，說老板叫你去他辦公室。他感覺沒什么好事。

“有沒有見到這樣一只手表？”老板問，“黑色的表面上，一頂王冠。”

“你說的是手表還是王冠？”丁一有點兒莫名其妙。

“一只LOGO是王冠的手表，王冠的圖案在表里，”老板說，“勞力士黑水鬼嘛。”

黑水鬼到底是什么鬼？丁一腦子里嗡地響了一聲，旋即感到眩暈，一時不明白自己跟這只鬼到底扯上了什么關系。

“你在想啥？”猴子低聲催促丁一，眼神像刀子一樣頂住他。直播間里，很快聚集了三千多人，亮燈牌的、飄星星的、刷禮物的……讓屏幕閃個不停。猴子轉過臉，對著屏幕與粉絲熱情互動。

猴子說：“此刻，雄獅的雄性激素已如同火山口的巖漿，在巖層下涌動翻滾，它向它的愛侶，也就是母獅，投去了深情的一瞥……”

五

轉過臉來對著丁一，猴子用撮起的嘴唇朝著獅子籠示意。此刻，丁一感覺到體內有一種本能的抗拒，不祥的預感，讓他舉步不前，但還是被猴子的話推著，往前挪。他用左手握住右手，因為他發現右手越抖越厲害。

都因為猴子，猴子的不信任，用菲菲的死，來拿捏自己——這一切的傷害，你猴子是體會不到的，丁一心里想。他心里清楚，老毛病犯了，遇上類似的情況，右手就抖得厲害。

遠房親戚老板辦公室里，那天情況就這樣。他漸漸明白了對方的意思。辦公室抽屜沒上鎖，老板那只表不見了。丁一是跑得最勤的一個，每天必得來一趟打掃衛生、給綠植灑水、燒好開水把老板的茶泡上……忙前忙后，反倒是丟了東西，第一個找到他。對老板的詢問，他不申辯，只痛苦地搖頭。

眼下，丁一似乎看見了自己的樣子，像一頭不肯拉磨的驢，蹄子緊抓地面，想釘在原地。他明白自己今天畏葸不前的原因，于是用左手把右手死死摁住。終于，控制住了。但過了會兒，又發現，右手帶動左手一起跳起來。而且，比此前跳得更厲害。

遇上這種情況，不是沒有控制的法子。他把眼光投向猴子。猴子這一刻注意力在手機屏幕上，在與粉絲互動。

猴子煽動說：“刷滿十輛跑車就開始，已經刷了九輛，只差一輛了，老鐵們，加加油，聽見了嗎？雄獅吼叫了一聲，它已經迫不及待啦……”

躊躇片刻，丁一把手伸向了襯衫口袋。他想把字條掏出來，如果念上一遍，哪怕是把它握在手心，心也會平靜下來。本來回到帳篷里，念了一遍給動物們聽，它們似乎聽懂了。那一瞬間，他覺得它們對他理解了，信任了——至少它們比猴子要懂事。可是一見猴子進了帳篷，他的心就開始跳，抑制不住地狂跳，而且有些神情恍惚。

“別就知道哭，不說話，這樣沒用的，”親戚老板拐彎抹角，“你想想，或許你打掃衛生，順手把它放到哪兒了，一時記不起來，沒關系，回去好好想想，再告訴我好嗎？”他的手抖得不行，忽地，沖到老板跟前，打斷他的話，用響徹整個樓道的聲音，把字條上的內容讀了一遍。然后抵著對方鼻尖問：“你記住了字條上是怎么說的嗎？‘他是個品行端正的孩子，誠實，從不撒謊，你們要信任他，愛護他。曹青松，1990年10月20日下午’。”左手將字條揣進襯衫口袋的同時，他的右臂橫過來，擋住了自己的眼部，又說，“你懂了嗎？這是曹青松說的！”繼而用小臂在眼部抹了一把——心里一下子好受多了。拋下一個月的工錢，他離開了那兒。

“你愣那兒干什么？”猴子轉過頭，聲音低沉、嚴厲地責問。

“嗯嗯。”丁一的喉嚨里發出咕嚕聲，弓起鴕鳥般的腰身。向前拖動兩條腿時，他感覺這兩條腿像兩根木頭。到了獅子籠邊，下意識地，他把手中那根兩端各拴一條雞腿的繩子往上一提溜。提起一條腿，準備爬上鐵籠子的頂部。

讓雄獅爬上母獅的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春天發情的季節，獅子們從來不玩這種游戲。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嘛，猴子這樣評價丁一的主意。丁一讓獅子們暫處饑餓狀態，自己上到鐵籠子頂部，用晾衣叉挑著，把一條兩頭拴兩根雞腿的繩子，掛在母獅的頸部。雄獅見了，抵擋不了食物的誘惑，自然會撲上去……

但這次，丁一沒一點兒把握，他攀上鐵籠子鋼筋橫隔，一腳一腳，小心翼翼地爬到了頂部。籠子里，伏在地面上假寐的兩只獅子立起身，喉嚨里滾出低沉的吼叫。他很忐忑，預感到自己擔心的事要發生。

六

丁一的手抖得厲害。這時，他感覺自己像一棵樹，明明兩只手臂都從身體長出來的，卻被風吹得左搖右擺，偏偏不聽自己使喚。

手中晾衣叉哆哆嗦嗦，總算是把拴雞腿的繩子挑到了目標部位，但不似往常那樣均衡地投放在母獅子頸部正中，而是繩子一邊長一邊短地斜掛在那兒。

雄獅蓄勢待發，正待一躍而起。可就這時，母獅感覺很不舒服，晃了晃脖子上的毛，雞腿甩到了地上……

一場風暴即將來臨，丁一閉上了眼睛。雄獅仿佛徹底厭倦了由來已久的騙局，改變了既定的方向，舍下母獅的背，轉頭縱身向雞腿撲去……游戲徹底告吹。

“騙子！”“退款！”直播間里響起振聾發聵的罵聲。猴子傻眼了。回過神來，恨不能一把把丁一捏扁。

可丁一愣是坐在獅子籠頂上不下來，手里還持著一柄貌似可以用來戰斗的晾衣叉。

“好，很好，你就坐那兒別下來。”猴子仰望獅子籠頂，咬牙切齒，“我本想今晚直播成功，就將前面的事一筆勾銷，”猴子邊往外走邊說，“現在被你弄得一塌糊涂，我信任你，你卻故意害我！”他氣咻咻地猛一回頭，“我饒不了你，我們的賬慢慢算。明天見！”

入夜了，一天內經歷了兩次如此大的變故，丁一的鋼絲床嘎吱個不停。丁一怎么也睡不著。他把手伸進襯衫口袋，掏出字條，展開，頓時傻眼。字條上，只剩下三五個完整清晰的字，其他都被汗水浸得模糊難辨。他愣住了，腦子里又是嗡的一聲。原本字條被他小心地放在封口小塑料袋里，今天慌亂間忘了這道程序。

這些年，無論遇到什么，支撐他的就是這張字條。

1990年，他小學三年級，唯一一次數學考試及格了。數學老師曹青松把誤判的“55”，改成了“65”。他伏在課桌上嗚嗚哭著不肯回家，擔心父母誤解、責罰。曹青松把他的后腦勺摸得發燙，寫下了這張字條。此后三十多年，他一直把它帶在身邊，遇上了多大的難關，也能渡過來。他覺得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就是遇上了曹青松。

對，讓他把字條再寫一遍。他從鋼絲床上坐起來，搓起兩只大手想，正好看望一下老師，都這么多年了。

子夜，半夢半醒，丁一突然被自己的哭聲徹底弄醒了。曹青松靠在病榻上，生命垂危，夢里的曹青松告訴他，其實自己已經死了。他驚得一坐而起，雖然知道是夢，但還是接著哭了一會兒。末了，拍打床沿罵起自己，哭，你就知道哭，除了哭，你還能干什么？

直到一雙眼睛投過來幽幽的注視，莉莉！他抽泣著，大口喘著氣，走到籠子跟前。莉莉隔著柵欄與他對視，投來關切和信任的眼光。他對著莉莉舉起了右手，又吃驚地看著這一動作——好像自己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右手，怔了會兒，才醒悟過來，他想用這只手去撫摸莉莉的頭。莉莉，他說，我不走，我不會扔下你不管。

此刻，為了莉莉，他近乎否定了此前出逃的念頭。

可是……腦子里又驟然泛起菲菲死前的慘狀，菲菲蜷縮在籠子的一角，最終只剩下了一副骨架。

他把右手伸進鐵籠子里。莉莉用雙臂把它抱住，臉貼著它不停地摩挲……

瞬間他明白了莉莉這個動作的意味，莉莉似乎明白了他全部的心思。可是……他說，莉莉，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菲菲沒了……他不忍心再往下明說，與菲菲同樣的命運，不也同樣在前方等著它的同類嗎？

我該怎么辦？他在帳篷里來回踱步，做困獸之斗。腦子里亂哄哄的，如一方被攪動的湖，一串串潛意識像魚群躍出水面：猴子的陰狠，明天的期限，莉莉的命運，模糊的字條，生死未卜的曹青松……是的，不但要走，而且要讓猴子始料不及。最終，丁一拿定了主意。

第二天上午，一個外號叫猴子的男人，出現在附近鎮的派出所。據他報案稱，他的馬戲團飼養員丁一出逃，帶走了一頭叫莉莉的猩猩。

警察想了想，說二者不會走遠——沿公路的公共車輛不會接受搭載一只猩猩。隨即打開唯一一條通往外地公路的監控。

一人一猩猩，出現在監控畫面上。人，高瘦且背部佝僂，面部間或浮出愉悅的表情，似一只東張西望的鴕鳥。猩猩跟在人后面，把男人扎在褲帶里的襯衫拉了出來……

路向前延伸。突然到了一個岔口。丁一和猩猩停住了。幾輛卡車過后，土路煙塵四起，騰起的灰塵升到半空中，形成蘑菇狀的傘蓋，又將地面籠住。連續過來幾位騎行的人，丁一上前一一打聽。最終，選定了一條通往曹青松老家的路。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