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轍篇

梭 魚

他把雙腳扎進淺水，俯身盯著流動的波紋。陽光照透海面，灘底鋪滿金色光柵。他在閃爍的波紋中四處搜尋，不覺雙眼生疼，抬起頭來，眼前還有黑影跳躍。退潮后，海灘留下的圓形水洼，倒映著藍色的天光，不時有海鷗從鏡面里掠過。他從淺灘上來，接連踩碎了幾塊亮片，拖著兩腳泥，回到旱岸上去。就在剛才，他看見灘底有一條條細長的泥槽，兩端輕，中間沉，槽底是弧形的切口。海泥的顆粒細小而又黏膩，故而泥槽內壁光滑而又油亮。

左右走出幾十步，又有大量泥槽堆積，卻很少相互交錯，像是雨后的車轍，又像有人用小指隨意勾畫出來。他知道，在深海潛藏了一冬的梭魚回來了，那是梭魚覓食留下的痕跡。這些轍印鋪在淺灘里，潮水沒有把它們沖散，有些隨波逐流的海藻漂來，蓋在了上面，掀開碧綠的葉片，還能看到嶄新的茬口。海水只有淺淺的一層，風吹過水皮，平推的波紋也被底部的泥槽擾亂，散落為跳蕩的亂流。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刻，越冬的梭魚回到了海灣，已在近岸出沒。梭魚以泥為食，它的下頜在灘底輕輕刮擦淤泥，刮痕一掃而過，仿佛刮在他的心上。

夜里，雨水從高空向下傾瀉，落到地面四處流淌。不多時，山間沖下來大股的白亮水線。雨水不斷聚集，竟然在地表鑿出了深溝，急流沉降到與地面齊平。如果從高處往下看，山石的骨骼硬朗，外包著泥土的黑皮膚，又有流動的水網作為血管?？拷车倪@片弧形陸地，在大雨中得以激活，在閃電的光亮中，露出藏匿已久的肉身。雨水匯進了干枯已久的河床，河水沖進海灣，帶來一股濁流。遠道而來的梭魚守在河流入?？?，受到同伴的擠壓，不斷有魚頭向上抬起。梭魚生性好動，到了開闊的海域，它們躍出水面，跳到最高處，在空中停留片刻，雨點打在魚身上，它們吃癢扭動身子，瞬間又墜回海里。魚群接近淡水團的外緣，開始大口吞咽淡水，鰓蓋一開一合。直到泥沙沉降，梭魚停留在附近的淺灘，灘底早已凝聚了一層油皮，梭魚張口刮削著來自陸地的養分，魚鰭和尾巴輕搖中透著愜意。千萬條梭魚同時進食，本該是嘈雜的場面，卻安靜得出奇，我們的耳朵卻聽不到刮削的聲響。而在梭魚的世界里，魚群進食必定有著歡快的節奏，如同鐵匙挖取瓜瓤時的沙沙作響，最終匯集為響徹海灘的轟鳴，魚群沉浸在巨大的噪聲里，它們頭也不抬，只顧用嘴耕耘。

梭魚的體形長而尖，形似織布機上的飛梭。它們喜歡成群游蕩，在淺水里貼地滑行，受到驚嚇急速游走，確實如同梭子一樣快捷。到了吃泥的時候，梭魚的游速放緩，尖而圓的下頜輕抵在海泥上，而身子卻虛懸著，全靠尾和鰭輕輕震顫，推著身子向前移動，下頜在海底鏟出一道道泥槽。進食中的梭魚只有下頜作為支撐點，調動全身來控制這一點的力量，太重則會吸入過多的淤泥，太輕則會一無所得。角度和力量的掌控，精細而又輕盈，梭魚的技藝值得稱道，全然來自本能的驅動，又能在漫長的歲月中抵達純熟的境地。

梭魚來到淺灘，危險正在迫近。漁人早就設下了陷阱，他們常年居住在海濱，捕魚的經驗代代累積，已經掌握了梭魚的習性，即便沒能親見，也可從父輩的傳授中得知。他們按照梭魚的脖頸寬度，編了竹網篦。從竹筒上截了一段弧面，比手掌略寬，切口處打磨光寬，結網時線繩纏繞在上面，就有了同樣大小的網扣，網扣又連綴為網片。抱著漁網來到海灣，把網腳釘進海底，網的上端則用浮子升到水面，迎著潮水的方向，立起了一面網墻，網線是透明的尼龍線，浸到海水里幾乎隱身，潮水來回穿過，網墻變成了渾圓的網兜，隨時鼓起又塌下，只等梭魚觸網。

梭魚頭部尖細，徑直扎進了網扣，身子卻粗壯，難以進入，這時梭魚才意識到無法穿過，急忙向后退，網扣卻剛好卡住它張開的鰓蓋，還有更多的梭魚撞進去，網扣幾乎都被塞滿了，水底一陣騷動，在捕撈的旺季里，有的網墻不能承受梭魚重量，網腳的樁橛松動，連網帶魚一起消失在波浪里。再到落潮時，網墻的上端露出水面，漁人走到水中，把梭魚摘下來，就像在籬笆上摘黃瓜一樣隨意。

只需海底沉淀的一層薄泥，就能維持生計，在古人看來，梭魚具有一種近乎完美的品德。然而泥土終歸難以下咽，梭魚吃的也并非全是泥土，它的牙齒和鰓蓋都像刷子的絨毛，吞進嘴里的泥，在嘴里打轉，大部分泥沙通過牙齒和鰓篩出去，只留下細小的藻類和海蟲。魚鰓釋放出泥沙的濁流，如同抽煙的人噴吐煙霧。成百上千條梭魚聚集在淺灘里同時開飯，海灣里濃煙滾滾。梭魚青黑的脊背在煙霧中出沒，來回擺動著頭和尾，群體內部有著精密的秩序，它們在一致游動的同時，又能感知同類鱗鰭的波動，互相避讓著。魚群組合成一條巨大的梭魚形狀，前端是渾圓的頭部，后面則是尖細的尾部，像一陣從原野上刮過的風，風中絲絲縷縷的野草隨之搖擺。

能吃的東西過于細小，梭魚需要奮力刮取泥沙，才能填飽肚子，進食便成了繁忙的勞作，不停地刮削。赤腳走在灘上，才知道整片灘地都被梭魚刮過，腳底觸碰到魚口鏟出的溝槽，心里生出異樣的感覺，仿佛踩到的不是海灘，而是梭魚的唾余之物。到處都是唇印，那些舊痕之上，新來的梭魚重新開始刮削。

到了寒冷的冬季，梭魚百十條成群，集體遷徙到深海區。經過漫長的穿梭，最終沉降到了海底深處的谷地，那里水流平緩，梭魚要在黑暗中度過四個多月，停止進食，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態，時而漂浮，時而觸底，魚群頭尾觸碰。這時的梭魚虛弱無力，海面上的風浪翻滾，也和它們無關。深海里梭魚藏身的谷地，漁人稱之為梭魚坑，這是游離在時間之外的褶皺，沒有人知道具體位置。直到海面上寒風卷起巨浪，波浪濺在船舷上結起了冰，這一切都和梭魚無關，它們隱身在黑暗中，時間從頭上迅速溜走。

梭魚是魚中的隱士，它能從世俗生活中抽身離開，去往不為人知的地方，這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時空觀念。那時節，我們正坐在爐火邊，聽著爐膛里滾動的風聲，就像梭魚一樣，等候漫長的冬季過去。春節的鞭炮響起，舊年和新年在冷風中交替，我們并沒有像梭魚一樣忘記時間，反而熱衷于在時間上做標記，還配備了極為嘈雜的儀式，時間反而加速流走了。

當季節交替，遠在深海的梭魚有了感應，一旦從昏睡中蘇醒，就難以抑制腹內的饑餓，在梭魚的夢境中，會不會夢到肥厚的淤泥？歸來的梭魚腹內空空，整個冬天都沒有進食，所以肉質鮮美無異味，就成了人們追逐的對象。等梭魚回到海灣的日子久了，飽餐泥土之后，就會染上濃重的土腥味，魚肉難以下咽。早春時節捕到的梭魚還帶著冰凌，擺動的魚尾把那些冰涼的碎片彈射出來，濺到人們臉上，沒有人為此感到憤怒，他們的臉上都是笑容。人們甩甩頭，就把那些冰凌甩到一邊了。

鱔 魚

泥灘里藏著許多魚，它們不善遠游，只能棲身污泥。相對于水，它們和泥更親近，在近岸灘涂里鑿洞安身。灘涂是淤泥沉積形成的，漲潮時會變成海底，而退潮時又會露出，介于海和陸地之間。生活在灘涂里的魚，也像灘涂一樣身處邊緣地帶，它們鉆洞時更像蟲，而游水時又像魚。

在灘涂上看到開裂的長條土壟，那里面多半藏著鱔魚。鱔魚鉆進了灘涂的表層，撐出一條裂縫，淤泥的外皮失去水分，變成了灰白的硬殼，里面有個活物蠢動，那些硬殼又再次破裂，向下滾落。淤泥的裂縫里，露出近乎黑色的濕泥。鱔魚圓滾滾的肉身，完全包裹在濕泥里，即便離開水也能呼吸。這些土壟呈長條狀，幾乎和鱔魚的身長相等，看土壟的長短，就可判斷鱔魚的大小。

灘涂里挖魚，當然要比海里捕魚更容易，更無須冒著風浪的危險。只要會看灘涂上的裂縫，找到鱔魚還是不難的。然而，鱔魚的身上布滿了黏液，抓住它的身子，就從手里滑脫，抓得越緊，滑得越快。鱔魚受到驚嚇時，身上會分泌出更多的黏液，幫助它快速逃逸，只留下兩手冰涼和滑膩的感覺。鱔魚落地像蛇一樣游走，追趕已經來不及。有經驗的漁人會抓住鱔魚頭部以下的位置，那是鱔魚的胃，用力也是由松至緊，緩緩抓下去，才不會脫手。

當然，鱔魚也不會靜等人來抓，在灘涂里捕鱔，還需要專門的工具。有一種捕鱔的利器叫作鱔竿，取一米多長的竹竿，前端捆綁了鵝脖似的向后彎曲的長鐵條，最頂的鵝頭部位向后彎折，形成半閉合的彎鉤，捕鱔的人得閑時就要打磨鉤尖，光亮能照出彎曲的人影，鉤尖細長如麥芒，船板上的木刺扎手里，水手們也會隨手抓過一根鱔竿，用它的鉤尖來挑刺。在灘涂上看到凸起的土壟，就用鱔竿的鵝脖照著土壟中間按下去，割破了淤泥，立刻觸到了鱔魚身體的中心，一陣劇烈的抖顫，傳遞到手掌心，淤泥里的活物在掙扎，它產生的震動，被空心竹竿放大了。淤泥里面也起了變化，鱔魚細長滾圓的肉身，再也藏不住，從泥土中霍然起身，蓋在身上的泥塊甩飛出去，頭和尾向上豎起，儼然泥里生出了兩棵肉芽。鱔魚在慌亂中尋找出路，卻被鱔竿按住了。這時只須向后拖動鱔竿即可，鱔魚的黏液給自己幫了倒忙，鱔竿彎曲的鵝脖從鱔魚身上滑過，直接把鱔魚滑到了鱔竿頂端的鐵鉤上。所以無須特意瞄準，鱔竿的鵝脖就是緩沖區，它兼有劈砍和收攏的作用，向后彎曲的弧度，也是為了適應鱔魚的滑動，小小一物，凝結了漁人對鱔魚的了解。他們還會根據土壟的長短，來判斷鱔魚的大小，如果遇到大鱔，他們會手動調節鱔竿的鉤子，把它的開口拉大，以便順利卡住和刺入鱔魚。

淤泥里噗的一聲悶響，鐵鉤扎破了鱔皮，深刺進魚肉。緊接著，又有一陣急促的力量，讓手里的竹竿也隨之絞動，是鱔魚的頭尾快速纏住了鱔竿。不需要餌料引誘，只需要熟練的手法。用這段彎曲的鐵棍去找鱔魚的中心點，不可偏向兩端，再加上拖拽和刺，一套連貫的動作做下來，不知要錯失多少鱔魚才能練成。

那時的鱔魚真多，鱔魚趁著潮水覆蓋灘涂時鉆進泥里產卵，而當潮水退去，它藏身的土壟就會綻開，留下一條難以掩蓋的痕跡，就在新退出的泥灘上顯現出來。土壟像條條鞭痕，抽打在灘涂上。等下次潮水漲起，這些痕跡都會被潮水抹去，而當落潮后，新來的鱔魚還會重新在灘涂上拱出條條土壟，鱔魚仿佛是灘涂上的巨大蚯蚓，拱來拱去不知疲倦。漁人看到灘涂上的條條土壟，早就喜動顏色了，隨手揚起了鱔竿，先是劈砍土壟，開裂的碎塊下露出鱔魚的青色脊背，緊隨著鱔魚的喘息，還有人的心跳。這是最為緊張的時刻，人和魚正在角力。

猶記得多年前在海邊，看到捕鱔之后的滿地狼藉。鱔魚藏身的條條土壟裂開，垂直方向有一條尖銳的切口，那是鱔竿留下的痕跡。還有腳印和濺出的泥塊。這時人和鱔魚都離開了，只留下空蕩蕩的灘涂。在一個腳印旁邊落了幾滴血，已經變成黑色，也不知是魚血還是人的血。滿月升起，潮頭開始蓄力，遠處傳來它的轟鳴，久違的大潮，伴著滿月一同來到。月亮升到肩頭，灘涂已經進水，潮水覆蓋上來，把滿地狼藉都給蓋住了。灘涂又變成了海，沉重的潮水碾壓泥灘，還在底部來回摩擦，要把那些痕跡抹平。突然出現的礁石變成黑色剪影，對應著藍色的海水。這是灘涂上冒出的礁石，根部扎在看不見的深處。灘涂上的魚都要繞開礁石的堅硬，去爛泥里尋生活。捕鱔的人在礁石上休息，留下幾個泥腳印。隨著海水上漲，礁石的大部分也沉到水里，變成了孤島，最后只露出一個尖頂。捕鱔人攜帶一筐躁動的活物，早就回到了海島高處的房屋里，如果他恰巧站在窗口，只須一抬頭就能看到我。

回去的路上，家家都在剁鱔，為了躲避海潮，多數房屋建在高處，菜刀落在案板上的聲音就從頭頂上傳來，可以想見屋里的人正把刀舉到齊肩高，然后急速落下，為了切斷鱔骨，采用高舉重落的手法，抬刀時手臂向后輕揚，落刀時手背青筋暴起，響聲間隔均勻，切出的鱔段也是均勻的。有些鱔段在案板上扭動，執刀的人習以為常，只當鱔魚是瓜菜，一下下接著砍去。不由得想起昔年的做客，也真是隨意，偶然動念想到海邊的朋友，就貿然登門，也不需要事先通知，推開院門就闖進去。而主人家也毫不驚訝，家里沒有準備飯菜，就抄起鱔竿出門到海灘上抓取，不多時就可備辦整齊。

島民烹制鱔魚，向來不重作料，只重鱔魚的原味，剛出鍋的炒鱔略帶腥膻，外省人舉箸則難以下咽。而對本地人來說，唇齒間仍能辨出幾分混濁，而鮮味卻能后來居上，最終沖到最高處，如同云開日出，閃耀的光華，將唇舌齒牙的幽暗角落一一照徹。吐出的鱔魚脊骨在桌上壘成了尖堆，白得發光，全然不像出自淤泥的東西。在氣味的混戰中，泥和血的濁氣雖然面目模糊，卻一直縈繞在左右。竊以為這才是屬于漁獵時代的原始氣息。

彈涂魚

經火烤后的彈涂魚，外皮涌起油脂的氣泡，耳中又聽到氣泡破碎的脆響連成一片，魚身已經焦黑如炭，掰成兩段，露出里面耀眼的白肉，此刻石屋化身巨獸，漏風的頂棚，是石屋的急促呼吸?？爵~的人抬頭望著屋頂，迷失在魚肉上騰的白氣里。除了火烤，還可做湯，島上人家有了新生兒，吃的開口飯，便是彈涂魚熬制的羹湯，來到人世先嘗到鮮美之物，使其燃起生之渴望，以此作為引誘，才能直面后來的困頓與苦辛。

彈涂魚又叫泥蜢，泥灘上跳躍的蚱蜢。像蚱蜢那樣跳躍，幾乎不得安靜，在兩次跳躍之間，才有短暫的靜止。它們張開大嘴，做著無聲的吶喊。遇到危險就鉆進泥洞里，伴著泥漿滑下去，全然不費力氣。灘涂上的泥漿，還有它自身的黏液，都帶著滑膩，它們頭朝下扎進泥里，到了洞底翻轉身子，出來時，變作頭部朝上。

灘涂上布滿水和泥漿，乍一看很難發現彈涂魚的洞口。彈涂魚用胸鰭行走時，眼睛朝天，也不會注意腳下的路，偶爾會被洞穴絆倒，直接墜了下去，不過它也不著慌，在洞里急轉身，立刻彈射上來，落地站穩后張了幾下大嘴，似乎是在表達憤怒。它剛剛躍出的那個泥洞，是它的同類挖出的舊巢，經過它的墜落和躍出，泥漿帶出了大半，洞口露出了明顯的凹陷，后面走來的彈涂魚看到了，撥轉胸鰭，尾巴也用力支撐，只用了幾下就繞開了洞口，去往更平坦的地帶。

跳躍是一種特殊的求偶行為，是雄性吸引雌性的舞蹈，另外也是為了示威，宣示領地。經常看到兩條彈涂魚互相碰撞，尾部撐住地面向前彈射，用頭撞擊敵人的鰓，而被撞到的也會奮起反擊，先是拉開距離，然后用同樣的方式飛撞回來。彈涂魚群內部，混亂而又能自成秩序，大可不必為它們擔心，方才用腦袋互相沖撞的兩條彈涂魚，戰斗了幾個回合，立刻又和解了，它倆并肩站在一起張嘴向天，它們小小的喉嚨，不知正在發出怎樣的吶喊。它們怒目圓睜，背鰭張開如劍戟，亮出了密集的藍色圓斑，兩個胸鰭如同前肢，交替著向后撥動，胸腹就隨之抬起和落下，再加上尾部搖動助推，它在泥灘上能夠快速爬行。灘涂表面是介于固體和液體之間的流質，彈涂魚在泥漿里打滾兒，濃稠的泥漿裹滿了全身。彈涂魚能離開水爬行，就得益于泥漿，另外它的鰓蓋里裝滿水，這樣才能保持呼吸順暢。

灘涂上生出彈涂魚，可算是不大不小的奇跡，能上岸爬行的魚，總會讓人感到新奇，它再現了魚類上岸的古老進化史。而它們時刻保持著謎一樣的活力，跳躍能力之強，也很能吸引人駐足觀看。走進灘涂，彈涂魚四散奔逃，瞬間鉆進泥穴，泥灘上暫時恢復了平靜。它的洞口稍微向下凹陷，邊緣平滑，那是出入洞口時摩擦的痕跡，彈涂魚用身子把洞口擦得锃亮。它的洞口通常有兩個，從前洞鉆進去，瞬間又從后洞飛出來，這是為了迷惑敵人，也是為了通氣。兩個洞稍微傾斜，到了灘涂內部，就合并為一個洞，然后垂直向下，沉到黑暗里。

這是泥灘上最為招搖的魚，仿佛巨人身上的跳蚤。它們很容易在泥水獲得快樂，用尾部甩向身子一側，然后突然發力把身子繃直，整個向前彈射而出，在空中還不忘搖擺大頭、扭動身子，在空氣中游動，身上的泥漿飛濺出圓球，落回泥漿里。它落地時用胸腹直接著陸，又濺起了更多的泥點，向四外飛去。周圍的彈涂魚受到這種活力的感染，紛紛加入了跳躍的行列。它們同時搖動棕色的身軀，嵌在海灘更深的背景色上，居然生出了一種錯覺——原本靜止的海灘卻像是在劇烈抖動，倒地的怪獸即將醒來。

捕捉彈涂魚要在泥里做陷阱，用一掌長的細竹管，口徑能容納彈涂魚為宜，一端開口，一端有竹節，將開口向上，垂直插進泥灘里，開口稍微下陷，用泥漿涂抹偽裝起來，這樣的陷阱須設下一大片，然后手持長竿驅趕彈涂魚群，它們受到驚嚇跳躍逃走，看到竹管的空洞，就縱身躍入躲藏。哪知竹管僵硬，在里面無法掘進，也不能轉身后退，整個身子都被竹管給卡住了，動彈不得，捕魚人抽出竹管，回手往魚簍里一甩，就把彈涂魚甩進魚簍了。拎著一捆竹管，可以換回來半簍魚。草繩的線頭穿成環形，掛在手腕上，回家時竹管仍然捆扎在一起，只是涂滿了泥漿。出門時，新切的竹管還帶著青翠，在灘涂上浸泡多時，泥漿滲進了竹皮，立刻顯得老舊。也只有彈涂魚浸在泥里才會越發鮮艷，它的藍色斑點從泥漿后面透出，散發著奇異的光澤，在淤泥的世界里格外耀眼。

還有一種捕法，就是用網捕。在彈涂魚出沒的灘涂上插竹竿掛網，用的是細絲線織的網，網片有彈性，彈涂魚跳進去，就會被網包裹纏繞。為了防止彈涂魚鉆洞逃走，網前的洞穴都要堵上，不但有彈涂魚的洞穴，還有招潮蟹挖出的洞，漁人雙手各抓一把淤泥，見了洞口就擠出一團泥塞進去，這也是慢功夫。灘涂上的洞穴和毛孔一樣多，堵完網前的一片泥洞，兩手已經全是黑泥。顧不得擦洗，就抓起長竿，驅趕魚群到網邊。成群的彈涂魚跳躍著，那一刻，淤泥似乎有了彈性，接連把彈涂魚送到半空。途中不斷有魚鉆到洞里躲避，最后剩下的一群跳到網邊，看到前面有網阻擋，就開始尋覓藏身之所，而那些大小洞穴早就堵死了，無處可去，臨時挖洞又來不及。長竿在地上拍打，彈涂魚都撞到網上去了。用網捕到的灘涂魚比竹管還要多，只是有網絲纏繞，從網上摘下時，多數有刮傷，不如竹管捕捉的完好。在市集上，網捕的彈涂魚價格也略遜于竹管捕的。

長期的跳躍，讓彈涂魚的肉緊致而又細膩，雖然體形細小，卻勝在鮮美。捕彈涂魚的人回來了，他們乘著泥舟，在灘涂上飛快滑動。泥舟是專用在灘涂上的小船，又窄又長，頭部翹起，尾部有扶手。這種船立起來不到一人高，捆在自行車后座上，就能帶到海邊，然后放到灘涂上，雙手握住扶手，單腿跪在船尾的橫板上，另一條腿向后蹬地，泥舟就會向前滑動，只要不停地蹬，泥舟像箭射的一般，穿進了灘涂的深處。如果雙腳踩到灘涂里的淤泥，就會陷到腳踝，拔腳時大費力氣，所以漁人發明了泥舟來代步。魚簍就放在泥舟上，蓋子緊閉，里面盛滿了彈涂魚，在黑暗中慌亂不堪，只能看到魚簍縫隙透進來的點點亮光。彈涂魚在魚簍里跳起撞擊，捕魚的人聽到了點狀的震顫，他想到的是鮮美的魚湯，還有爐火上炙烤的魚干，腳下加緊往后蹬，泥舟向著岸邊飛去。

許多年前，島上一戶人家做彈涂魚湯，只有兩條魚，下鍋時都跳出，卻沒能發現，直到湯做好端上來，湯里卻不見魚的蹤跡，便認為魚已經燉化了，喝了幾口，全家人都說這魚湯鮮美，贊嘆之聲不絕于耳，便一口氣都喝光。在洗碗時，卻看到那兩條彈涂魚在鍋臺上，正轉動大眼睛四處張望。還有更多的彈涂魚逃走，躲藏在漁家院子里，就在清洗時，它們趁機跳出水盆，到水缸和井臺附近的潮濕處棲身。每逢暴雨大作時，院里總會出現幾條彈涂魚，在積水中跳躍翻滾，仿佛又回到了灘涂上。

逛 魚

逛魚總在潮頭上，隨著潮水遷徙。齊膝深的海水里，逛魚搖擺著大頭覓食，它緊貼灘底，很少向高處游動。在淺水里待久了，游水的能力退化了，挖洞的能力卻見長。逛魚在灘涂上挖洞毫不費力，它的大嘴恰似挖掘機，生來就是為了挖洞而準備的，對著淤泥一口咬下去，就吞了滿口泥，扭頭吐在旁邊，一個球狀的泥團落地，那是它口腔的倒模，牙齒刮出的細線繞過了半球，還印出上顎的橫紋。挖洞的工程在淺水里進行，每挖出三五個泥團，逛魚會稍做休息，望著自己堆砌的黑色球體，似乎很滿意，隨后又繼續工作。眼看它深挖下去，洞穴吞沒了半個身子，最后只露出尖銳的尾，直到整個消失，它在看不見的深處繼續開掘，偶爾跳上來噴吐泥團，又立刻折返回洞穴深處。

灘涂上看到球形泥團簇擁的洞口，就是逛魚的杰作。比較起來，彈涂魚的洞穴更靠近陸地，且洞口深陷。貝類的洞細小，而招潮蟹的洞更像樓梯，只能通過斜坡進入灘涂深處。蟹橫身行走，爬高多有不便，這限制了它打洞的角度，用側邊的腳爪扒開淤泥，又用另一側的腳爪往外輸送，傾斜著向下掘進，卻無法挖出垂直的洞。而只要看一看洞口的斜度和方位，就能推知洞穴的主人是誰。

逛魚的洞穴最深處有一人多高，漁人稱之為底窩。底窩觸及了灘涂的深處，那里有更黑的淤泥，還有船木、網片、貝殼，以及魚骨。如果我們的身軀能夠縮小，進入逛魚的洞府去探險，只須下行一尺多，就能看到側壁上又開出了左右兩個側窩。雖然逛魚并不太聰明，但它也對海上世界不抱有美好的希冀，時刻缺乏安全感，挖出了分岔的洞府，就是為了誤導敵人。即便那些拿著鐵鍬的趕海人，為了尋找貝類，在泥灘上挖來挖去，也不會為了一條魚耗費力氣。從灘涂上看到逛魚的洞口，挖去幾鍬泥，逛魚精心布設的迷宮就露出來，三個洞口不在一條直線上，而且底部也分散在三個方向。逛魚或許在底窩，也或許在側窩，行蹤不定。三個窩都是深井，里面蓄滿了海水，逛魚吸盤狀的胸鰭，可以吸附在洞穴的側壁，直到潮水將洞口覆蓋，逛魚便會一躍而出，在淺水里歡快地穿梭，它的大腦袋躲避著灘底的凸起，對它來說那是高山，只須歪頭繞過去，而不肯費力從頂部翻越。

稍微有些技巧，就可釣到逛魚。逛魚雖擅長鉆洞，但面對可口的食物，又全然沒有心機，最容易吞鉤。釣逛魚需要穿著膠皮褲，跋涉到淺水中，搜尋逛魚的洞口，看到潮水沖散的泥球，還有半掩的洞口，便在附近投釣。餌料是用泥沙中挖出的沙蠶，加細鹽腌制，切成小塊。沙蠶散發出的氣味，是逛魚難以抗拒的。若這氣味有形狀，必定是四外飄散的線狀，其中有幾根線穿過逛魚的洞口，直接下到底窩，逛魚被氣味的絲線牽引著，走出了洞府。魚鉤落到水底，魚餌和灘底似粘非粘，逛魚匆匆趕來，它的嘴太大，嘴角開到了頰后，一口吞進鉤和餌，卻并不急著咽下去，而是用鋸齒狀的細牙先撕碎沙蠶，然后再吐出鉤，這時需要猛拽釣線，讓鉤尖刺進它的上顎，順勢拽出，整條魚攥到手里。逛魚的記性似乎也不太好，即便脫鉤一兩次，也全然不記得，很快就會再次咬鉤。對于不諳世故的人，總在同一個地方跌倒，我們就會說他像逛魚一樣有癡氣。

逛魚的癡氣不限于咬鉤，還衍生出一個口耳相傳的故事。這個故事帶有童話色彩，逛魚竟由癡氣變為狂妄。故事說的是逛魚生長速度極快，一年就長一尺，它不禁自夸道：“一年長一尺，十年長一丈，三十年大過老龍王?！彼目裱员焕淆埻趼牭搅耍顬榧蓱?，于是施加了魔法，讓逛魚只有一年的壽命，便不會威脅到老龍王了。從那以后，一直到今天，逛魚的生長速度還是很快，卻春生冬死，難以長成龐然大物。漁人勸誡子女不要狂妄，就愛講逛魚的故事。在漁村的屋檐下，晚餐時亮起了電燈，家里的大人用筷子指著盤里的逛魚，念誦著逛魚的三句狂言。故事似乎起了作用，多數漁家子女守口如瓶，即便有天大的秘密，也會藏在心里。

冬季里魚蝦短缺，逛魚干是主要的口糧，剖出內臟，平攤在網柵上晾曬到半干，又用線穿起，線從魚鰓下穿過，收攏系緊，眾多逛魚的嘴就碰到了一起，尾部蓬開，像一朵巨大的蒲公英。掛在屋檐下，一伸手就能夠到，要做飯時就從中拽下幾條，直接把鰓環扯斷，整條魚就會脫落。放到鍋里蒸熟，蘸醬油和蒜末，絕對是下飯的美味。

夜晚走在弄堂，有一戶人家的門半開著，燈光照亮了廳堂，人影投射在窗口，其中一扇窗格上出現的畫面，恍若舊時黑白電視屏幕上的顯影，令人百感交集：一個男孩正在歪著頭撕咬逛魚，曬干的逛魚肉硬而且有紋理，他咬住了，手也在用力拽，干魚太硬了，他停頓了多時，畫面仿佛定格，才有了嘭的一聲，撕咬斷裂。兩下里分開，他的臉正過來，面向鏡頭，開始賣力咀嚼。他的每次咬合都凝眉瞪眼，每次抬起牙床則張開大嘴，這種夸張的嚼法似曾相識，把嘴里的那截干魚嚼得咯吱作響。他是我嗎？好像是，好像又不是。來自灘涂中的逛魚，仍然在充當口糧。這家的女主人走出來，哐當一聲合上了院門，畫面轉為黑暗，年代劇謝幕。

責任編輯：楊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