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東亞地區現代化進程中具有典型意義的大都市,廣州與東京的城市文學在敘事實踐中呈現出鮮明的文化分野和精神特質。廣州文學的敘事內核,始終圍繞“水系與市井”構成的生活場域展開。從珠江河網的生存依托到茶樓的市井肌理,從“食”與“俗”的文化認同到對生態失衡的務實反思,其書寫邏輯始終貫穿著嶺南文化“務實包容”的精神主線,凸顯地域文化在現代化進程中的韌性存續。而東京文學則以“地鐵”構筑的異化空間為敘事基底,形成以“疏離”與“孤獨”為核心的精神圖譜。電車循環的符號強化個體存在的疏離,對自然消逝的哲學省思則直指現代性對精神家園的侵蝕,其敘事始終縈繞著對“城市異化”的深度叩問。因此,廣州文學以“世俗生命力”錨定地域認同、東京文學以“現代性困境”展開精神追問的核心邏輯,這種文學風貌的分野,本質上是兩座城市對“城市與人、傳統與現代、自然與文明”關系的差異化應答,為理解現代化進程中的城市精神演進提供重要視角。
一、水系與軌道:城市空間敘事的兩種范式
廣州的文學脈絡,始終裹挾著珠江的潮汐與市井的煙火。對河網交織的“生活劇場”敘事如嶺南水鄉的榕樹,以“務實包容”為氣根,深扎于世俗生活的土壤。水系的滋養、街巷的溫度都圍繞著“人與城市共生”的脈絡生長,最終凝結為充滿韌性的地域認同。而珠江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河流,更像是一個有生命的存在,它見證了廣州作為港口城市,因水而興的商貿往來。林棹的《潮汐圖》以珠江水系為敘事主軸,將廣州的城市空間轉化為一場流動的“生活劇場”,水系的漲落與市井的喧囂相互交織,構成嶺南獨有的生存韻律。珠江及其支流如同城市的血管,串聯起碼頭、市集、船家等多元場景,展開了一幅光怪開闊的珠江圖景。值得注意的是,“林棹把《潮汐圖》的故事起點放在19世紀的廣州珠江,這一歷史階段和地理背景選擇很直接地透露了一種敘事野心:她要講述一個關于文明的故事”[1]。巨蛙視角下的“海皮”,“有十三商行夷館,收留寰球番鬼和番鬼公司。有海皮四街:聯典、同文、靖逮、豬巷……有餅鋪、米鋪、藥材鋪,當鋪、布鋪、銀錢鋪”[2]。作為生存之地的“疍家船屋”沿河岸而建,呈現出“晨早一抹薄炊煙,日落一團濃炊煙,濕衫濕網半空縱橫,腳底滑溜溜船板纜繩爛木桶,背脊綁空心葫蘆的水上子女亂爬,女人婆邊洗船板邊打招呼”[3]的景象。這一場景與巴赫金筆下的狂歡廣場存在著富有啟發性的相似性。巴赫金曾指出:“用狂歡節這個詞結合各種地方現象并將它們概括在一個概念之中的這種過程,是與流動于生活本身中的現實過程相一致的:各種不同的民間節日形式,在衰亡和蛻化的同時將自身的一系列因素如儀式、道具、形象轉嫁給了狂歡節。狂歡節實際上已成為容納那些不復存在的民間節日形式的儲存器。”[4]在這里,水系的開放性弱化了傳統空間的邊界感,使商業交易、鄰里交往、家庭生活在水邊自然交融,形成一個難以清晰劃分“公共”與“私人”領域的“生活場域”。使得日常社會中的等級秩序與規范在此呈現出松弛化特征,比如濕滑的船板與爛木桶散發著類似狂歡式的物質性,縱橫的濕衫濕網與攀爬的孩童構成了打破常規的視覺景觀,而女人婆邊勞作邊寒暄的場景,則隱約呼應了狂歡世界中演員與觀眾界限消失的特質。炊煙日夜不息地升起,將私密的飲食需求轉化為具有公共性的集體生活印記,這恰似狂歡節上持續的儀式性表達。這個水上世界因而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日常生活的刻板框架,展現出自由、平等且充滿粗獷生命力的特質,與狂歡化空間的某些特征形成呼應。作為在此地的人,疍民們靠水生存,依據水的潮汐變化調整生存準則。面對“潮汐送返死尸,每天一雙,連續七日”[5]的狀況,巨蛙則成為“掛大桅”的犧牲品。這種在自然壓力下形成的生存儀式,深刻體現了水系節律對生活秩序的塑造力,而這既是疍民對水的敬畏與妥協,又與巴赫金狂歡理論中“死亡—新生”的辯證邏輯存在微妙的契合點。潮汐送返的死亡事件通過集體性的儀式表演被轉化,借助巨蛙的犧牲完成對恐懼的宣泄與秩序的重構,這一過程暗合了狂歡理論中通過儀式性事件實現轉化與再生的思路。因此水系不僅是物理空間的連接者,更是生活秩序的潛在塑造者,它讓自然節律滲透到疍民家生活的每一個細節,形成“水動則人動,水靜則人息”的共生關系。在這里,沒有刻意設計的舞臺,每一次潮汐的起落、每一場人聲喧鬧,都是生活最本真的呈現。整個水系空間如同一個自然生成的“生活劇場”,其中既有喧鬧的生命表達,也包含對死亡威脅的集體應對與化解,彰顯著廣州“因水而生、與水共生”的空間智慧。
廣州的水系與生存空間以“流動性”與“包容性”為核心特質,珠江的潮汐連接著市井敞開的公共生活,這種“可觸摸的親密感”構成了文學中“生活劇場”的底色。與之相對,東京的城市空間卻在現代化進程中形成了截然不同的邏輯。如果說廣州的河涌是“滋養者”,那么東京的地鐵則更像“規訓者”。當廣州文學在《潮汐圖》的河網中書寫生存韌性時,東京文學已在《挪威的森林》的山手線循環里,埋下了異化場域的種子。
山手線作為東京最具代表性的都市空間符號,其物理特性暗合了小說中關于孤獨與疏離的核心主題。環狀鐵道的封閉性象征著現代都市人的精神囚籠,列車始終在既定軌道上運行,正如書中人物無法擺脫的宿命感。在現代精神規訓的碾壓下,木月、直子與初美以自殺掙脫無形的枷鎖,渡邊、綠子、永澤等青年卻選擇用其他方式在規訓的縫隙中與孤獨周旋。山手線的站點切換,更像是現代規訓機制對人際關系的隱性切割:從“我們乘上山手線,直子在新宿轉乘中央線”[6],到“我們乘上山手線,來到大冢,抬起小林書店卷閘門”[7],渡邊與直子、綠子的關系嬗變,始終被軌道的既定路線所規訓。這種被線路預設的人際軌跡下,暗藏的正是人在城市規訓中對自我苦痛的迷茫與排遣的徒勞追尋。村上春樹在小說開頭寫道:獻給許許多多的祭日,對游離于現實世界的人來說,過去的每一天都是生命的祭日。孤獨是祭日的本質,孤獨也是現代都市的幽靈,孤獨更是《挪威的森林》的主題。[8]因此東京地鐵構建一套封閉性空間系統,其軌道的固定走向構成“水平維度的隔離帶”,將城市分割為彼此獨立的區塊。而列車的往返軌跡與站點的預設路線,進一步將人的移動納入標準化流程。這種被軌道規訓的空間邏輯,最終將城市轉化為一個巨大的“玻璃容器”,使得個體看似能在地鐵網絡中自由穿梭,實則始終被限定在預設的路線與節點中,淪為現代性牢籠里按程序運行的存在。
二、食俗與秩序:文化符號的
精神編碼?
廣州的市井與東京的地鐵不僅是物理空間的劃分,更孕育了截然不同的文化符號。廣州茶樓的廊柱中生長出“食”與“俗”的煙火氣,東京地鐵的軌道上則凝結著孤獨的精神印記。
在飲食文化的敘事維度上,《燕食記》系統性地構建了粵菜文化的知識譜系。作品以歷史性的敘事視角,沿襲嶺南飲食文化的發展脈絡,通過文學化的表現手法,完整呈現了粵菜體系的烹飪工藝、食材譜系與飲食禮儀。從珍饈美饌如太史第的蛇羹:“廣州四大酒家每年制作之菊花五蛇羹,系用巨資……每年于秋末冬初,三蛇已肥之際,必依法烹制于市,近已出世,曾嘗試者,莫不交口稱贊。”[9]其構思精巧、工序繁雜,“回說三蛇坊間說法不一,可太史第必用金腳帶、過樹榕、飯鏟頭三種。每蛇宴,要二十副,蛇湯才得其味。‘龍鳳會’則是三殼蛇、一殼雞,輔以蛋白豬膏,令其甘滑。所有葷絲走油炸過,方可會蛇入大鍋慢燉”[10]都盡顯粵菜烹飪的高超技藝與講究。在茶樓點心中,一只蝦餃的“發面、搟皮、調餡兒、揉團都暗含著許多門道”[11],這直觀地展現了廣州人對飲食的極致用心。這種用心恰是“飲食的講究,既是食物層面的要求,更是人的講究”[12]的生動體現。前者指向對食材處理、食物制作工藝的精細化追求,后者則揭示了飲食實踐中凝結的人的態度與價值取向。這為理解廣州人“務實”個性提供了關鍵:他們將品質追求落實于具體制作,更以嚴謹態度對待手藝與人的傳承。而布迪厄的“慣習”理論指出,這種務實精神是“個體在社會環境中長時間浸潤形成的穩定行為模式……一種由社會結構沉淀于個體中的行為邏輯”[13]。廣州飲食文化場域中,這種習慣既被重視實干的歷史傳統所塑造,又通過代際技藝傳授不斷再生產,最終具化為對食材處理的精益求精和對工序的一絲不茍,成為廣州人認知世界、處理社會關系的深層心理圖式。書中對經典粵菜點心制作的細致記載,如月餅制作中從和面、發酵到炒餡兒、出爐的工序,以及師傅手把手傳授技藝、實現代際傳承的過程,既印證了“食物層面要求”的延續性,也踐行了“人的講究”中對技藝傳承的重視。因此,這種傳承不僅是美食技藝的延續,更是粵菜文化中務實、精進等精髓的傳承。就“俗”而言,《燕食記》著力挖掘廣州的民俗文化風貌,其中對廣州茶樓文化的刻畫尤為細致入微。茶樓作為廣州重要的社交空間,而該空間有機組成部分的“茶博士”,其職業素養直接體現為“要同啲客打牙骹,新聞時事,娛樂八卦,字花狗馬,都要對答如流”[14]。既揭示了“茶博士”須具備的多元知識儲備與溝通能力,也暗示了其在維系茶樓社交氛圍中的關鍵作用,使得茶樓的功能不局限于飲食,更承載著市井生活的互動與聯結。茶樓里的行規、禮儀,如“凡有老客點茶,只不說話,全在手指眼眉上”[15],都有著獨特的文化內涵,作者將這些細節融入故事,讓讀者深切感受到廣州民俗文化的獨特魅力。“方言作為語言的重要組成,是語言的活化石。蘊含著某一特定區域人們的獨有文化,也承載著區域文化、性格特征,是了解當地風土人情等社會現象的關鍵。”[16]小說中穿插著“事頭”“好彩”“賣咸鴨蛋”等粵語方言俚語的使用,展現出了廣州地域文化的鮮明標志。粵語獨特的發音、豐富的詞匯及其所承載的情感,使廣州的地域文化氛圍越發濃郁。書中還涉及粵劇等嶺南傳統藝術形式,與飲食文化相互交織,共同構成廣州豐富多彩的民俗畫卷,全方位展現出廣州以“食”與“俗”為核心的文化認同體系。
廣州的文化符號是自然空間滋養下的“有機生長體”;東京以“秩序”與“孤獨”為內核的都市精神,則是現代封閉空間規訓下的“結構化產物”。山手線軌道的固定性與高樓建筑的垂直分割,塑造了城市空間的封閉性與排他性,這種空間特質投射到文化層面,便催生了以規則為骨架、以疏離為底色的符號系統。因此,東京的“秩序”與“孤獨”并非孤立的文化現象,而是城市空間邏輯在精神維度的延伸。
明治以后,以“防火、衛生、效率”為名義的城市改造行動,導致東京傳統街區遭到破壞。“當時政府所希望的是東京全市能夠以銀座為榜樣進行改造,成為防火的城市,但實際情況卻事與愿違,只有主街兩旁的建筑仍以紅磚外觀向世界展現‘文明開化’的成果。”[17]其原因是磚石建筑與日本氣候和居住習慣沖突,最終僅保留住街的西式外觀,而內部仍沿用傳統布局。這種“表里不一”的改造,不僅造成了建筑空間的功能割裂,更在深層意義上構筑了一種現代性的困境:外表光鮮的城市空間無法提供真正的情感歸屬,反而將人隔絕在一個個看似相連實則孤立的單元之中。這種空間與情感的雙重異化,最終指向了一種難以言說的現代孤獨。吉本芭娜娜的《廚房》則像一張曝光過度的底片,把秩序背面潛伏的孤獨顯現出來。小說中失去所有親人的美影,“不管哪個房間我都睡不安穩……只有在冰箱旁邊睡得最甜”[18]。所以當美影蜷縮在廚房時,她實際上蜷縮在一條被歷史層層加固的孤獨通道里。因此當永井荷風在《濹東綺譚》里回望江戶殘影時,筆下那些“在格子門后窺視街景”的町人,恰是早期“禮貌的疏離”的標本。這種深植于歷史的疏離感,與即將到來的、以實用主義為名的文化浪潮,形成了耐人尋味的對照。“自幕末開國以來,東京及日本向異國文化敞開大門,迎來了一大撥新鮮工具和技術涌入。它們對日本人啟發良多,是抵御政治入侵、保衛國家存續不可或缺的要素,同時也比舊工具和技術更加便宜和便利。”[19]而這種以“便宜和便利”為核心、服務于國家存續需求的選擇,不僅造就了城市重建中混搭風格建筑的普遍存在,更在深層為空間形態的徹底變革積蓄了動力。1923年的東京大地震,便成為這一邏輯實現的契機。在面對震后的“復興”時,“東京并沒有做出任何形式的復原嘗試”[20]。轉而通過“土地重劃”將雜糅街區切割為功能單一的網格,地鐵、橋與大樓構成的“新地形”,實質是將“生活”壓縮進可復制單元,完成了城市空間從傳統有機形態向現代功能化體系的轉型。而這種空間編碼在社會層面的投射,恰如村田沙耶香《人間便利店》所揭示的個體境遇:主人公古倉惠子十八年如一日“像零件一樣”嵌入工作流程,“全靠滲透進骨髓的規矩在給肉體發出指令”[21]行動,展現出便利店將“人”壓縮為可替換崗位的特征。二者形成鮮明的鏡像:土地重劃規訓空間,空間規訓個體,從而共同完成“城市對人的二次編碼”。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重構始終伴隨一種悖論。對舊模式的突破賦予東京“活力與成長空間”,效率的提高呼應了對“秩序與便利”的追求。但混搭建筑的泛濫與個體的“零件化”,又暴露了實用主義導向下歷史深度的消解與自主意識的異化,從而構成現代東京演進中無法回避的困境。從格子門到便利店收銀臺,從江戶防火巷到山手線的屏蔽門,東京只能把“秩序”雕刻進磚石,把“孤獨”留給肉體。
三、自然維度的文學省思?
當“食俗”的煙火與“秩序”的冷光在城市空間中沉淀,其背后的自然基底始終是無法繞開的支撐。廣州因水系滋養而形成的市井共生,與東京因現代性擴張而遭遇的自然割裂,恰是文化肌理對生態環境的直接映射。而當城市以不同姿態吞噬自然,文學便以不同筆觸記錄下這場生存根基的動搖。
隨著廣州城市化的快速推進,經濟重心逐漸向中心城區及周邊新區集聚。發達的水陸交通讓廣州長期穩居華南地區商貿樞紐地位,大量外來人口涌入帶來了城市的繁榮,卻也在發展中暴露出諸多現實問題。曾經的自然之地被高樓大廈取代,城中村在人口擠壓下淪為密集的“握手樓”聚集地,住房資源緊張、公共空間匱乏等社會弊病日益凸顯。王威廉的《非法入住》聚焦城市發展陣痛,以廣州城中村為原型,構建了一個被城市化浪潮裹挾的“空間戰場”,其生態批判直指“自然性生存”的瓦解。小說中,9平方米的筒子樓出租屋成為底層群體的生存容器。“一條幽深的樓道兩側開滿了密密麻麻的房門”[22],主人公與鄰居“鵝男人”一家共享狹窄的樓道,房間是小小的格子。這種對物理空間的極致侵占,實質是廣州城市化進程中“自然棲息地”消失的揭露。城中村作為最后的“緩沖帶”,卻在人口涌入中淪為 “空間殖民地”。這種空間壓縮機制不僅導致居住環境的物理性惡化,更折射出深層的社會生態危機,使得自然生態系統原本賦予人類社會的適應性彈性隨之消解。“物理空間的區隔也使他們失去更多接近自然的機會,造成人格的扭曲和變形。”[23]“鵝男人”一家為爭奪生存空間,用欺騙、暴力等方式不斷侵犯主人公的領地,而主人公最終也以入侵新搬入女孩房間完成了從受害者到施暴者的轉變。這種“以惡制惡”的生存邏輯,折射出廣州城市化中“自然倫理”的崩塌:當人與自然的共生關系被“空間爭奪”取代,人性中的寬容與敬畏也隨之消解。而這印證了生態批評中的“毒性話語”,空間壓迫如同一種無形的毒性物質滲透進人際關系領域,密集的“握手樓”不僅壓縮了物理空間,更生產出一種相互傳染的生存焦慮,這種焦慮誘發欺騙與暴力等毒性行為在生態網絡中,毒物的侵害使人無處逃遁。小說中出現的霉痕、令人作嘔的石灰和沙土氣息、噪聲,不僅是居住環境的破敗符號,更是被污染的自然生態在生活空間的微觀投射。“有毒廢物的丟棄和填埋,并不位于人類居住的場所之外,毒性物質的流動性和滲透性造成的后果是,沒有人能在物質世界中獨善其身。”[24]正如自然被城市侵蝕時,城中村的生存空間也被欲望與焦慮“污染”,形成難以破解的生態死局。
廣州城中村的生態困境呈現了城市化對自然基底的侵蝕,進而轉化為底層生存焦慮,這種物質性空間沖突的生態批判,為理解其他城市生態問題提供了參照。相較于廣州“顯性”的生態創傷,東京現代化帶來的自然割裂則表現為“隱性”的精神危機,而夏目漱石的《三四郎》就展現了自然消逝與心理震蕩的深層關聯。《三四郎》則以明治維新時期的東京為背景,通過主人公的視角,記錄了現代化對自然景觀的系統性消解。來自熊本的三四郎初到東京時,在丸之內吃了一驚構成了他對城市的第一印象:“無處不碰見堆放著的木料、成堆的石頭,到處都有離馬路兩三間遠蓋起的新房子,舊的倉庫則半存半毀、近于圮廢地出現在眼前。一切的東西都像在遭到破壞,同時,一切的東西又都像在建設起來,真是大起大落的變動。”[25]這種視覺沖擊背后,是東京向“現代都市”的蛻變:曾經環繞城市的稻田、濕地被鐵軌與工廠吞噬,原生自然被壓縮為零星的“都市綠洲”。作品的生態批判更指向精神層面的“自然饑渴”。三四郎感覺自身“被困在瞬息萬變的東京中心,一個人悶悶不樂”[26],本質上是傳統自然認知與城市景觀的斷裂:他懷念家鄉,卻在東京的人群與電車中感到失落。“三四郎凝視著池面,只見好幾棵大樹映現在水底,底上還出現了青天。這時,三四郎感到自己的心緒已遠離電車,遠離東京,遠離日本了。然而不一會兒,一團像薄云似的落寞感在他的內心彌漫開來,宛如進入野野宮君的地窖而獨自坐著時的那種寂寞。在熊本的高級中學時,三四郎登過更為寂靜的龍田山,也在夜來香叢生的運動場上躺過,他多次處于完全忘我的情緒中,然而現在的這種孤獨感卻是第一次嘗到。”[27]這并非地理上的陌生,當城市用高樓遮蔽了天空,用噪聲淹沒了鳥鳴,使得人無法與自然對話的坐標,人便失去了感知自然節律的能力,陷入精神上的“生態隔離”。
[1]唐詩人:《創造一種新南方文明敘事——論林棹〈潮汐圖〉》,《文藝論壇》2022年第4期。
[2]林棹:《潮汐圖》,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18頁。
[3]林棹:《潮汐圖》,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11頁。
[4][蘇]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李兆林、夏忠憲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50頁。
[5]林棹:《潮汐圖》,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年版,第25頁。
[6][日]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28頁。
[7][日]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林少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295頁。
[8]雷曉敏:《孤獨的旋律——解讀〈挪威的森林〉》,《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5期。
[9]葛亮:《燕食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90頁。
[10]葛亮:《燕食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90頁。
[11]葛亮:《燕食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23頁。
[12]唐詩人:《飲食書寫與嶺南城市文化敘事》,《南方文壇》2023年第2期。
[13]Lizardo O.,“The cognitive origins of Bourdieu’s habitus”, Journal for the theory of social behaviour, Vol.34, No.4, 2004, pp.375-401 。
[14]葛亮:《燕食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2頁。
[15]葛亮:《燕食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2頁。
[16]任斐:《語言、方言與文化傳承》,《文化學刊》2022年第3期。
[17][美]愛德華·賽登施蒂克:《東京百年史》,謝思遠、劉娜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8年版,第70頁。
[18][日]吉本芭娜娜:《廚房》,魯平譯,漓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4頁。
[19][美]愛德華·賽登施蒂克:《東京百年史》,謝思遠、劉娜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8年版,第60頁。
[20][美]愛德華·賽登施蒂克:《東京百年史》,謝思遠、劉娜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8年版,第156頁。
[21][日]村田沙耶香:《人間便利店》,吳曦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頁。
[22]王威廉:《非法入住》,安徽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頁。
[23]唐梅花:《城市書寫的生態批評維度——以不同時期的美國文學為例》,《浙江學刊》2024年第5期。
[24]劉娜:《生態批評視野中的毒性話語》,《江西社會科學》2019年第39期。
[25][日]夏目漱石:《三四郎》,吳樹文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7頁。
[26][日]夏目漱石:《三四郎》,吳樹文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8頁。
[27][日]夏目漱石:《三四郎》,吳樹文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