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集貿市場的地面雖鋪上了水泥,但依舊疙疙瘩瘩的。爛菜葉子、壞掉的水果、吃剩的飯菜還有污水,弄得地上花里胡哨,什么顏色都有,它們混合著散發出一股子酸臭的氣味。一個檔口前圍了不少人,一個老頭兒抬起一只瘦手半掩著嘴,神色凝重地和旁邊的人嘀咕著什么,一個裹著頭巾的中年女人抿著嘴,臉上的表情擰成嚴肅的一團;一個胖男孩感到害怕一樣身子緊緊貼著大人,手牢牢地抓著大人的手,伸頭巴望著,臉上一副興致勃勃的表情;一個躺在大人懷里的小孩,扯著嗓子放聲大哭起來……人群的前面是一個狗肉攤,一條奶黃色肥嘟嘟的短毛大狗,此時正靠后腿支撐住身子站著,伸展著前腿用它帶有厚實肉墊的大爪子扒拉在一個男人的身上。它這一站腦袋都快挨到男人下巴頦兒了,棕褐色的清澈透亮的大眼睛里有一攤水。黃狗鼻子寬而短,嘴微張著,厚實的粉舌頭從里面甩了出來,樣子像是在笑。實際上,黃狗只要張開嘴,伸出舌頭,就會變成這副像是在笑的樣子。可黃狗沒在笑,它急壞了,嗓子眼兒里像吹口哨一樣,發出了尖銳的哼唧聲。圍觀的人堆里有人夠著頭和男人來了句:“養這么大,接著養唄!賣了它干啥!”男人笑著回答道:“這是我撿的狗,賣了賣了!”男人邊說著邊攥緊了手里的幾張百元大鈔。
一只銹跡斑斑的鐵夾子伸了過來,夾起了黃狗脖子,把它往狗肉攤的方向拽去。黃狗老實,一被鐵夾子夾住,不像別的狗撕心裂肺地嚎叫,扭動著反抗,而是向著反方向“拖”,后腿微微彎曲,用它敦實的大屁股往反方向發著力。但是,狗肉攤還是越來越近了,黃狗抬起頭,順著夾它的夾子看到了一雙陌生的手,順著這雙手往上看,看到一個陌生的男人,男人的背后是幾條被鐵鉤子扎穿上頜懸掛著的拔完毛的“白條狗”。突然,黃狗跪了下來,圍觀的人群安靜了。一個戴著圍裙的女人從狗肉攤走了出來,替男人夾住了狗,男人的手閑出來了,摸來一根鐵棍,握緊了,緊得發狠了,露著的一段手臂上頓時出現了幾條蚯蚓一樣的青筋。男人沖黃狗的腦袋猛地用力敲去,一下、兩下……黃狗倒了下去,尾巴卻討好般地搖動著,拍打著地面,鐵棍又沖黃狗腦袋敲去,一下、兩下……黃狗使出最后的力氣,把頭扭向了人群的方向,抬起眼睛,茫然地尋覓著。它像是突然感到有點兒累了,合上了眼睛,垂下了頭。它的尾巴不動了。男人俯下身來,丟掉鐵棍子,拿黑黢黢的大刀開始割黃狗的脖子,給黃狗放血,黃狗的脖子硬,黃狗的脖子結實,砍刀摩擦著黃狗的脖子,發出“咯拉咯拉”的聲音……
“咯拉咯拉,咯拉咯拉……”淘淘奶奶突然睜開了眼。她把頭轉向床的一側,那邊空空蕩蕩的。她抬眼望向床邊的飄窗上薄薄的白底、粉色碎花的窗簾,透過縫隙,她看到窗外東方泛白了。她知道自己這是做夢了。她把頭轉了回來,盯著屋頂愣神,可能盯的時間有點兒久了,有了一種白花花的屋頂要壓向自己的感覺。“女人的天空是低的”,她年輕時喜歡的作家寫下過這句話,她初讀時還渾然不覺,多少年過去了她現在卻越發認同這句話了。她覺得屋頂要來把她壓個稀碎了。
這些天在淘淘奶奶常瀏覽的新聞中,頻頻出現狗肉屠宰販賣事件,這令她常常惶恐不安。她還是能聽到“咯拉咯拉”的聲音,這聲音讓她心里發慌。她躺不住了,起身打開了床頭燈,伸腿趿拉上床邊的拖鞋,走出臥室來到家里門口的墊子旁,蹲了下來。
7歲的淘淘此時正在墊子上臥成一團,安靜地睡覺呢,油亮油亮的黑色短毛,像天鵝絨一般,隨著它的呼吸,一起一伏的。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淘淘變得懶懶的了,不再神經病似的,老早起床,穿過臥室和客廳,來來回回瘋跑。淘淘奶奶臉都離它這么近了,它就抬了一下眼皮,尾巴尖輕輕搖了下,像是應付,也像是在表達不滿:“你看看表呀,這才幾點?我還想再睡會兒呢。”
淘淘奶奶站起身走到衛生間里的洗手臺前,把水調了個舒適的溫度,痛快地洗了許久的臉。洗完臉,她盯了會兒鏡子中自己的臉,又拿洗臉巾仔仔細細把臉擦干凈。她握住牙刷,往牙刷頭上擠了牙膏,一節晶瑩、碧綠而飽滿的圓柱體。不知不覺,刷牙的時間比平時長了一些。
淘淘奶奶又折回淘淘身邊,揉淘淘一身睡得熱乎乎的胖肉,像是在叫醒一個不愿起床的孩子。淘淘終于醒了,站了起來,抖了抖它一身的“熱乎乎”,抬頭看了看淘淘奶奶,在地上伸了一個懶腰,緩慢地搖了搖尾巴。淘淘奶奶覺得是時候出門了,這是她和淘淘共同度過的每一天綿延釀造出的默契、直覺。
淘淘奶奶從衣帽架上拿起淘淘的背帶,手碰到背帶,背帶發出鐵環碰撞的清脆聲響。淘淘的耳朵立馬動了一下,兩只琥珀色的眼睛睜圓了、亮了,看向背帶那邊,尾巴快速甩動著。淘淘的頭主動往背帶里伸了過去,淘淘奶奶給它套上背帶,系好牽引繩,淘淘在前、淘淘奶奶在后走出了家門。走的時候老趙的臥室門是關著的,他常穿的那雙漆黑色的布鞋在家門口擺著。這時候淘淘奶奶才注意到,“咯拉咯拉”的聲音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了。
2
老趙是淘淘奶奶的丈夫,比淘淘奶奶大三歲,淘淘奶奶不到20歲就認識了老趙,那時候的淘淘奶奶是林素芝。林素芝的母親在她6歲的時候就害病去世了,她長大以后才知道奪走母親生命的病叫作淋巴癌。她對母親的記憶不僅有溫暖與愛,還有母親一雙青紫的腿,那雙青紫的腿常讓小小的她自責,她認定是因為照顧她,母親才會這樣的,也正因為如此,她一直比同齡人乖巧、懂事得多。后來她查閱資料才明白了母親腿上的青紫是骨髓抑制造成極低的血小板和極高的凝血導致的,但這并沒有分走她之后內心的自責。
林素芝中學畢業后來到一家棉紡織廠工作,在那里她結識了很能聊得來的朋友趙麗麗。麗麗和她同歲,耿直,爽朗,愛說,一張嘴就嘰嘰喳喳停不下來,愛笑,一笑就齜出尖尖的虎牙。麗麗在同廠的女工里總是顯得很與眾不同,有很多人都躲著她,而林素芝很愿意和她親近。麗麗的哥哥就是老趙。有一次麗麗著急上班,套袖落在了家中,老趙來紡織廠給麗麗送來,林素芝被麗麗挽著胳膊一同去的廠門口,高高大大的老趙騎著二八大杠自行車的樣子深深地印在了林素芝的眼里,印在了她的心中。那時候的老趙是個記者,接觸的人挺多,但林素芝垂在胸前的兩條粗粗的打著麻花結的辮子、白凈的面龐、清澈的大眼睛,還有她的安靜、沉穩給了他一種沖擊力,他一下子就淪陷了。
老趙粗手粗腳,卻擅長燉湯,常早起去菜市場買來新鮮的豬大骨,加上蘿卜、山藥,燉出奶白的湯,給林素芝和麗麗用一個鐵飯盆送去讓她們中午在廠里熱著吃。周末總有一天,老趙用一周攢下的錢,騎很久的車去市里,給林素芝買來她愛吃的燒雞,老趙還耐著性子學會了做毛線活兒,給林素芝織了毛圍巾,天冷了,老趙的一雙大手捂緊林素芝的一雙小手,不讓她凍著……老趙對林素芝比對自己好,林素芝從未見過對她這么好的男人,老趙的好讓她經常感動到落淚。一種久違的超出男女之愛的感情涌上她的心間,她覺得老趙像離開她很久了的親人,老趙熱烈的追求,再加上麗麗的起哄,他們很快便確立了關系,沒過多久就結了婚。在林素芝生下了兩個男孩之后,棉紡織廠倒閉了,她留在了家中,照顧家,而老趙一路深造,獲得了博士學位,在北京一所有名的大學的戲劇影視學院擔任教授、博士生導師。老趙學問深厚,授課幽默風趣,親切灑脫。有一次講到陳寅恪,講到這位大師偶然聽到同事提及一幅詩作書法,詩作末尾署名“南注生”,便去登門拜訪“南注生”,正是這次拜訪,他遇到了他的妻子唐筼,然后與之相愛相守了余生。老趙竟邊講邊灑脫地順手拿起一把剪刀剪短了自己的頭發……老趙深受學生的喜愛,他的課堂總是人滿為患。這些年老趙越來越得意了,他們的家也越來越好了,老趙和淘淘奶奶的話卻變得越來越少了。
淘淘奶奶察覺到老趙“有問題了”,是因為有一天老趙從學校下班拿回家了一幅裝裱好的書法。“這是我一學生的,字寫得好,詩文也做得好。”老趙解釋道,語氣中有自豪。淘淘奶奶盯著這幅書法,她看不懂,卻也覺得這字寫得優美,以前她從不知老趙對書法有過興趣。“這是位女學生寫的吧?”淘淘奶奶自己也不知怎么的,突然脫口問道。老趙被問得愣了一下,回答道:“奇怪,真被你說對了。”然后把書法掛在了他的書房。淘淘奶奶此時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她和老趙的這個家里,像是有另一個人出現了。
幾周后發生的一件事,證實了淘淘奶奶的猜想。那天晚上老趙說有點兒感冒,要洗個熱水澡,讓她早點兒回屋睡。而淘淘奶奶不知怎么回事,在自己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不停地“烙餅”。突然,她想起白天把自己和老趙的浴巾拿去洗了,現在估計晾好了,便從床上起來,拿了浴巾給老趙送了過去。淘淘奶奶和老趙分房間睡已經很久了,淘淘奶奶瞌睡得早,老趙常看書到深夜。家里房間足夠,剛搬到此處時,像是順理成章一般,老趙住進了陽面對著街道、更大的帶衛生間的主臥,淘淘奶奶住進了陰面對著小區、更加安靜的次臥,次臥的門口是家中另外一個衛生間。淘淘奶奶打開老趙的房間門,聽到老趙衛生間里洗澡的水流聲,然而,她很快注意到,在這水流聲里,包裹著他打電話的聲音。她頓時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電視劇里的軍統女特務,頭腦活絡起來,腳步輕盈起來。她悄悄走到老趙衛生間的門口,并沒著急推開衛生間的門,而是抱著浴巾在衛生間門口聽。后來她再回想起自己當時并不光明磊落的偷聽的樣貌,有點兒心酸。人們的“偷聽”通常是為了聽到,而淘淘奶奶的“偷聽”為的卻是聽不到。但她還是聽到了。雖然老趙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是“寶貝”“我也思念你”,這兩句她聽得十分清晰。淘淘奶奶的手突然握住了衛生間的門把手,猛然向下轉動,果不其然,老趙沒有鎖門。推開衛生間的門,只見老趙身穿一身睡衣,端坐在蓋著馬桶蓋的馬桶上,手里握著電話,看向淘淘奶奶這邊,有點兒錯愕,他身后的淋浴間里,小瀑布一般的水流敲擊著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你,你是在和誰打電話?”淘淘奶奶焦急地問道,她感覺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她甚至不覺得是自己在問這句話。老趙回過神來,把電話掛了,站起了身,先去淋浴間關掉了噴頭,然后轉回身接過淘淘奶奶手里的浴巾,平靜地回答道:“哦,那是我的博士生,估計是畢業論文壓力大吧,來請教我些問題。”“可是,你們都說些什么不害臊的話?我可都聽得一清二楚的。”淘淘奶奶面色難看。老趙沒有任何猶豫地答道:“我們在討論一部影視作品,你想到哪兒去了?你不大了解,如果你想了解,明天白天我和你講講。好了,現在別說這些沒有意義的話了,趕緊睡覺吧,瞎折騰什么,你身體不好不能太晚睡,我要去洗澡了。”老趙渾厚的聲音中帶著溫柔,也帶著一絲責備。
淘淘奶奶回到了自己房間,一宿沒怎么睡,她的心里堵得慌,腦子里有一萬種想法和猜測。第二天上午,淘淘奶奶等老趙上班走了以后,便給在國企上班的兒子打了電話。“咳!爸不會的,你放心好了,你別沒事兒瞎想了。”電話那頭大兒子篤定地說道。“我和你爸一起生活這么多年,我不比你清楚?這事情是真的,這女人也是真的!”淘淘奶奶說著說著就鼻子一酸,熱乎乎的眼淚流了出來。大兒子沉默了,淘淘奶奶以為是信號斷了趕緊“喂”“喂”兩聲。“你看,我爸對你好全家都知道。你身體不好,每次生病我們忙,回不去,不都是爸照顧你?爸每個晚上都回家,大節小節的,我們回得來回不來的,爸不都在你身邊?今天就算你猜測……”大兒子停頓了片刻,然后接著說,“我也打心底里覺得爸是個好男人,你要是問我弟,我弟肯定也這么說。”大兒子的話沉穩、有力,淘淘奶奶覺得這話怎么想都對勁兒,怎么想也都不對勁兒。
淘淘奶奶心底里還是不好受,自這之后常常失眠,飯也吃得少了,人瘦了一圈,身子骨大不如從前,渾身沒力氣,走幾步便氣喘吁吁的。老趙在家中言談舉止一切照舊,看不出有什么變化,只是在學校的時間明顯增多了。這天,和淘淘奶奶很少聯系的老大媳婦兒來了個電話。這兩個與同一個男人有著最為直接、親密關系的女人,這些年仿佛有著不可言說的默契——各過各的,互不打擾。也正因為如此,她們之間也并沒有什么矛盾發生。
老大媳婦兒說,她從狗舍買來一只小黑狗,很聰明,特招人喜歡。他們養了兩個禮拜,老大單位總加班,她在私企上班也挺忙,感覺到照顧著吃力了。小黑狗不舍得送人,就想到了這邊能不能試著養養,狗糧、飯盆、小窩她這兒都是現成的。老大媳婦兒還說,她給這小黑狗起名叫淘淘,若不喜歡就換個名字,它學習能力挺強,才教兩遍就學會握手了……淘淘奶奶聽著老大媳婦兒說話,心里想起了小的時候。多少年前林素芝住在村里帶院的房子里,母親在院子里喂了幾條狗,都是從小奶狗喂起來的,被照顧得格外好、格外漂亮。這幾條狗本來是要混社會的,結果命好,搖身一變,成為家狗來享福了。母親去世以后,這幾條狗就變成父親的了,林素芝那個時候才驚訝地發現,它們的相貌原是如此普通而潦草,和村邊長相模糊的流浪狗并無區別。
鬼使神差地,淘淘奶奶答應了老大媳婦兒:“哦……可以先給我送過來養兩天試試……但要是養不好,可能還得給你們送回去。”兩天后,老大媳婦兒懷里揣著淘淘來了。那時候的淘淘三個月,爪子剛挨到地面,就把家里每個犄角旮旯巡視了一番。淘淘的爪子沒剪指甲,在地板上走路時會發出清脆的“咔嗒咔嗒”聲。淘淘奶奶蹲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捧起了軟軟乎乎的淘淘,放在腿上端詳,它那一身烏黑細軟的絨毛,兩只精致的垂在臉頰兩側的耳朵,兩顆睜圓了的明亮的眼睛,無不讓淘淘奶奶心里歡喜。淘淘用濕答答的柔軟的小粉舌頭仔仔細細地舔了會兒捧著它的手,然后在淘淘奶奶的腿上趴著,睡著了,打起了小呼嚕。
老趙對淘淘奶奶決定養淘淘這件事感到很吃驚,但也沒提反對意見,“還真沒聽你說過你喜歡狗,你養它倒是可以,只是這小黑狗可是你自己的,你得自己來管。”隨著淘淘的一天天長大,淘淘奶奶的睡眠逐漸好了,胃口恢復了,也不再“瞎想”了。
3
淘淘神氣地昂著頭走在前面,淘淘奶奶邁著輕松的步子走在后面。他們沿著小區的人行道,繞著小區溜達。冬日小區里的人總是顯得比其他季節少。人行道兩旁的楓樹、楊樹、柳樹早就掉光了葉子,只留下了錯綜復雜的枝枝丫丫,把天空分割得破破碎碎的。只有葉子掉光的時候,人們才會發覺樹擁有多么細密的心思,給自己的枝枝丫丫設計得如此精巧。花壇里的白皮松,冬天神氣得很,發量比它的“鄰居”們都顯得濃密而茂盛。淘淘奶奶喜歡樹,一邊溜達著一邊觀察著這些樹。她瞧著那光禿禿的枝枝丫丫,像是她和老趙都喜歡的六必居醬菜里嚼起來“咯吱咯吱”的龍須菜,而那白皮松呢,她瞧著像醬菜里嚼起來脆生生的寶塔菜。老趙對寶塔菜一般,他愛揀龍須菜和花生米吃。從前早餐或晚餐淘淘奶奶喜歡來一碗金燦燦、香噴噴、熱乎乎的小米粥,再加一份既黑又亮、既咸又甜的醬菜。但后來老趙聽什么專家說了,小米粥最傷胃,吃燙的食物傷食道,醬菜鈉含量太高,容易引發高血壓等疾病,于是她遺憾地告別了那金燦燦、香噴噴、熱乎乎的小米粥,告別了那黑又亮、咸又甜的醬菜。
淘淘奶奶住的這個小區,叫吉祥莊園,在北京東六環的邊上,有東門、南門、西一門、西門和北門共計五個門,其中只有西門和北門允許車輛進入,其余的門都是人行門。吉祥莊園很大,分為二期和三期,淘淘奶奶的家就在三期,至于為什么沒有一期,淘淘奶奶早先的時候就問過鄰居們,知道是由于土地就夠建兩期,如果一期存在,那勢必會沒了三期,可這是“莊園”,三期的存在令它顯得更加宏大、更加氣派。所以寧可沒有一期,也得有三期。吉祥莊園的二期在北面,三期在南面,而淘淘奶奶住著的三期的東面,隔著鐵絲網是十來棟回遷房。這鐵絲網隔著兩個小區,也隔著相差8000元的房價。鐵絲網這邊不高興,覺得離回遷房太近,影響了他們的房價,鐵絲網那邊也不高興,覺得距離這么近、連樓房的樣子都很相似的兩個小區,怎么他們的房價就要低出這么多。這次淘淘奶奶剛出家門沒多久就注意到,隔著他們小區和回遷房小區的鐵絲網,不知道被誰掏了一個大窟窿,她想著什么時候得向物業反映一下。
吉祥莊園的很多居民都認識淘淘和淘淘奶奶,淘淘別看長得挺有威懾力,其實溫馴得很,也很少叫。淘淘奶奶帶著淘淘來到小區南門口附近的一處早餐攤上。早餐攤此時還沒客人,女人面前是一個高高的蓋著蓋子的不銹鋼鍋,男人面前是一個大大的盛滿油的黑色鑄鐵鍋,在他們中間,是一摞蒸籠。“淘淘奶奶今天起這么早哇?”女人嗓門挺大,熱情地打著招呼。“是呀,今天早點兒出來,過會兒得給淘淘領個狗證。”淘淘奶奶說。女人聽完問道:“這狗還得有狗證?”淘淘奶奶點點頭:“現在狗也得有身份證啦,沒身份證遇到查狗的,當場就會被抓走……”淘淘奶奶停留了片刻,接著說,“我怕帶走就尋不回來了,我家老大找了他過去的同學,幫忙給辦了狗證,今天我得過去取。”淘淘奶奶認真地解釋著,女人聽罷說:“那真是得注意點兒,淘淘忒老實,都沒聽過它叫,一抓一個準兒。”說著她一面抄起了盛豆腐腦的不銹鋼大勺,一面掀開面前的不銹鋼鍋的鍋蓋,說道:“淘淘奶奶,您這可是第一勺。”熱氣隨著不銹鋼鍋蓋的掀開,騰升了起來。熱氣散開后,淘淘奶奶看到豆腐腦的那個順滑、潔白的平面了。盛這第一勺的豆腐腦,好像是神圣的,得拿穩了勺小心翼翼地去戳破那個平面。“我還是一碗豆腐腦,一個糖油餅,給淘淘來個肉包子!”淘淘奶奶說。
淘淘奶奶帶著淘淘吃完了早飯,又到小區東門附近的早市買了菜,再回到家時已經不早了。門口老趙常穿的那雙黑色布鞋已經不在了,淘淘奶奶換了身衣裳,給淘淘的水盆里添滿了水,胡嚕胡嚕淘淘的大黑腦袋,然后走出了家門。
淘淘奶奶關上家門時,沒忘記把門反鎖上。正像她離不開淘淘一樣,淘淘也離不開她,只要房門不被反鎖上,一定會被它的爪子從里邊扒拉開。幾年前一次淘淘奶奶晚上發燒,老趙陪她去了醫院,掛了好幾個鐘頭的吊瓶。回來都夜深了,淘淘像往常一樣歡天喜地地迎接她,看上去并沒有什么異常,直到第二天她出門碰到了對門鄰居,鄰居和她說的事情才讓她驚出一身冷汗。鄰居昨天下班晚,回來的時候正巧看到淘淘坐在樓道口,淘淘奶奶家敞開著門,他一看這可不行,就把淘淘領回了家,門也給碰好,反鎖上了。淘淘奶奶連連道謝,然后讓鄰居稍等一下,快速跑回家,從家里拿來倆大個兒的剛蒸好沒多久的白薯,塞給了鄰居。自此淘淘奶奶加倍留心了,只有聽到門被反鎖時的“咔嗒”聲,心里才踏實。
小張是一名民警,過去在警校上學的時候,還時不時喜歡跟幾個兄弟組團打打游戲、吃吃烤肉、擼擼串兒,工作以后明顯事情變得多了起來,雖說報考警校時萌生的“英雄夢”的實現還遙遙無期,但他有了一種責任感了。他的PUBG賬號上次登錄時間已是一年多以前了,飲食現在也以清淡為主了。小張接到同學小趙的電話是在一周之前,小趙托他幫忙辦理個狗證,“我家那淘淘可是我媽身邊最親的,我和我弟回去都得看它眼色了。”小張笑了笑:“放心吧兄弟,把它照片發過來,一周以后來拿就行。但它這塊頭只能辦農村戶口了,不過叔叔阿姨住得偏,不會有影響的。”小趙連連道謝。
小張上午開完例會,出了會議室就聽說一個稱自己是小趙媽媽的人,已經在前臺大廳等了他挺長時間了。小張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馬上去辦公室里拿出已經辦好的狗證,往前臺大廳走去。
小張看到一個扎著黑色低馬尾,穿著運動上衣、休閑褲的女人,坐在服務大廳的角落里。他接觸的人很多,他覺得看人年輕不年輕,要看眼睛,不是看這眼睛是大是小,也不是看這眼睛旁邊有沒有眼角紋,得看眼睛里面那個神韻。有些人即便歲數小,眼睛里一片渾濁,給人一種蒼老的感覺;有些人即便上了歲數,眼睛里一片清澈,給人一種純粹、年少的感覺。淘淘奶奶的眼睛令他印象深刻,那是一雙澄明、清澈的眼睛,姑娘的眼睛。淘淘奶奶拿了狗證,對著小張連連道謝,之后便告辭了。
沒過多久,接到淘淘奶奶的電話時,小張剛在食堂打完飯,還在剝一顆茶葉蛋。他手也沒來得及擦,直接拿一根手指接了電話,并按了公放鍵。食堂頓時響徹了女人的哭泣聲,引得正在吃飯的同事們紛紛側目。“喂,喂?誰啊?怎么回事你說。”小張趕緊取消了公放。“小張,小張,我是小趙媽媽……淘淘它不見了……我一回來,家門是開著的,我家里、小區里找遍了,它不見了……”淘淘奶奶帶著哭腔,斷斷續續地說。小張“啊”了一聲,讓她去小區物業等自己,快速扒拉了兩口飯,和同事交代了幾句,就往淘淘奶奶住的小區趕了過去。
小張查到的物業監控錄像顯示,淘淘奶奶上午離開家以后,老趙又回來了一趟,他走后沒多長時間,淘淘就出現在了單元門口。它在那兒坐了好半天,見淘淘奶奶還沒回來,只得百無聊賴地趴了下來。突然,它的耳朵動了動,然后站了起來,好像聽到了什么聲音一樣。接著,它便被那聲音吸引著,穿過淘淘奶奶早晨發現的那個鐵絲網破掉的窟窿,跑進了隔壁小區。
小張安撫著淘淘奶奶的情緒,和她一起又立刻前往隔壁小區繼續查看物業的監控錄像。小張推測著淘淘離開家后的時間線和路線,不久,終于發現了一個五十多歲頭發灰白的女人和淘淘互動的畫面。女人提著裝著包子的塑料袋,拿出包子蹲下喂淘淘,淘淘吃完后跟著女人往一個單元門走去。小張拿這段監控問物業經理知不知道其中的這個女人,物業經理看了一下,馬上說道:“她,知道,我帶你去找她。不過……”“怎么,有什么情況嗎?”小張問道。“不過這女人好像精神上有點兒問題,聽人說本來性情很好,早些年丈夫不知為何突然和別人跑掉了,再也沒回來,然后她就變了。她家里人和她一起住過一段時間,不知道什么原因也離開了,偶爾才過來。她現在自己住,見個人就絮絮叨叨她那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后來人們都躲著她了……”小張“哦”了一聲,讓物業經理帶路,心里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們來到一個樓的單元門口。這時候小張突然站住了,轉過頭去問淘淘奶奶:“趙叔叔在家嗎?您和他那邊說這個事情了嗎?”淘淘奶奶愣了一下,眼睛看向了別的方向:“哦,他,他不用。”小張感到淘淘奶奶的眼神里有種很深的、遙遠的、他看不清的東西。他不再問了。他們上了兩層樓梯,停留在了一戶人家門口。已經是下午,早就過了午休時間,可他們敲了很久的門,房子里才有動靜,一個頭發灰白、皮膚枯黃的女人,為他們打開了一道門縫。“你們是誰啊?我老公你們找到了?”女人像是沒睡醒一樣,懶洋洋地問道。小張拿出證件展示給女人:“您好,我是咱們這邊派出所的民警,我要問您幾個問題,您如實回答我就行。”小張看到這個女人的第一眼,就覺得她哪里不對勁。門縫里干凈到一塵不染的家,和眼前這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回答問題啊,那你問,答得上來,我就答。”女人輕松地說。“你上午是不是遇到一條黑色的短毛大狗?”“有啊,它老實得很,叫都不叫。”女人回答。“你見到它之后,帶它去了哪里?”女人回答說:“我帶它去哪兒?我早晨在小區南門早餐攤上買的肉包子沒吃完,還好心給了它一個。”“監控顯示,這條黑狗跟著您走進了單元門。”小張說。“什么?它一直跟著我呢?我都沒注意,你問它去,別問我啊!”小張感到有一股火從心底涌了上來,卡到了嗓子眼兒。這是狗丟了,不是人丟了,他沒辦法進女人家里搜,何況他也沒有搜查證。正當他覺得一籌莫展的時候,看上去瘦瘦小小的淘淘奶奶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猛地向前邁了一步,推開門踏進了女人的家中。
恐懼像瘋狂生長的植物從淘淘奶奶的心底伸展出來,她的身子有些顫抖,她仔細檢查著每一個房間、每一處角落,仔細搜尋著每一個柜子、每一個抽屜,卻一無所獲。小張好像在說些什么,物業經理好像在說些什么,那個女人好像在說些什么,好像有人在拉她,好像有人擋在了她面前,好像有人推了她一把,還踹了她一腳。仿佛失聰了一般的淘淘奶奶,生出一股蠻力,撥開了所有人,猛地走到一臺雙開門冰箱前打開了冰箱門,拉開了冷凍區域的抽屜,有幾個大的黑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裝著些什么。她突然感覺到了頭暈,胃里有什么在翻涌。
淘淘奶奶腸胃一直挺好,甚至在兩次懷孕的時候也沒有孕吐反應。此時此刻她卻覺得自己快要吐出來了,她覺得最好把心呀肺呀腸子肚子都吐出來才叫暢快。淘淘奶奶就這樣一邊想吐,一邊向著其中一只黑袋子,伸出手去。
4
彎彎的月亮孤獨地在天邊懸掛著,發出清冷的光。這是一片少有人來的荒地,野草叢生,周圍靜得可怕。荒地旁邊有條窄窄的小河,河的兩旁長著一些不知名的矮樹。淘淘奶奶靜靜地站著,即使穿了加厚的衣服,她也覺得異常冷。她瘦瘦的,個子不高,從背影看像個姑娘一般。
女人家冰箱里的黑袋子只不過裝著些冷凍的饅頭、花卷。小張一直陪淘淘奶奶找尋著淘淘,去了好多處地方,最后再次來到淘淘最愛的那片荒地,可依然沒有淘淘的身影。淘淘奶奶現在已經流不出一滴眼淚了。
小張把淘淘奶奶送回了家,臨了說道:“阿姨您放心,我們一定會張貼尋狗啟事,后續有什么結果我和您聯系。”淘淘奶奶點了點頭,眼神有點兒茫然。小張這時候突然發現,淘淘奶奶是上年紀了。
淘淘奶奶打開家門,看向淘淘的飯盆、水盆。淘淘的飯盆里還有小半盆狗糧,水盆空了。她把視線移了回來,那雙黑色布鞋回來了,“都去哪兒了?怎么今天遛了這么久?”廚房里傳來老趙的聲音。老趙上次什么時候進的廚房,距離現在過去太久了,她都忘了。淘淘奶奶走到廚房門口,對著老趙說:“你今天上午是不是回了趟家,沒鎖門……淘淘在家為什么不反鎖上門呢?”老趙說:“我不鎖門,我就沒這習慣。我一去學校聽人說老李生病了,我們學部那個老李……他媳婦、孩子不在家,我上午沒課,急匆匆回趟家看看家里有啥能做的,想著晚上煲個湯,給他那邊也送一份。”“淘淘……淘淘走丟了。”淘淘奶奶說。“丟了?往哪兒跑丟的?找了嗎?”老趙停下手里活,轉過頭,臉上做出了一個夸張的表情。“找了,找不到了。”“我就說它一扒拉門你就得訓它,那么大一條狗,不教它怎么能行呢!”老趙說。淘淘奶奶沒接話,半晌,問道:“你這是做什么?”“我想煲個骨頭湯,一會兒做好咱們先吃,晚點兒我給老李也送一份。”老趙說著,把頭轉了回去。“你……你能別去了嗎?今天,今天我……”“不行啊!”老趙打斷了她的話,“我都和人家說好了……你就別操心了。”老李,他好像說的是他們學部那個老李,前兩天不是說和媳婦一起出去旅游了嗎?淘淘奶奶心里想著。她不再說什么了,她回到了自己房間,把門關上了,沒有開燈,她坐在床上,脫掉了拖鞋,躺了下來。
不一會兒,她聽到從廚房那邊傳來的菜刀摩擦著骨頭發出的“咯拉咯拉”的聲音。她閉上了眼睛,眼前像放電影一樣,閃過很多影像。她首先看到了菜市場的狗肉鋪里,一條黃狗奄奄一息地躺著,一個人拿著一把砍刀,在割一條黃狗的脖子。過了一會兒,她的面前出現了一片荒草地,淘淘在荒草地上撒著歡兒。她怕荒草地上堅硬的草梗劃破淘淘的爪子,可淘淘絲毫不在意,像個兔子一樣,開心地蹦蹦跳跳的。接著,她又看到了兒子們小的時候,津津有味吃著她做的飯菜;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老趙,推著自行車在她單位門口接她下班;她看到了廠里的女同事們聚在了一起,不知道在給誰過生日,一邊拍著手一邊大笑著;她看到了父親抱著紙片一樣的母親向著醫院的方向狂奔著;她看到了面色健康、紅潤的母親坐在院子里的小馬扎上,一邊打著毛衣一邊笑著談論著什么,幾條狗在她腳邊的地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最后她什么都看不到了,她看到一片黑暗,這片黑暗持續了很久,久到她覺得自己快要不在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看到了一個明亮的小孔,明亮得刺眼。接著,小孔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終大到眼前都在一片明晃晃當中了。林素芝睜開了眼睛,一骨碌便坐了起來。她透過窗簾的縫隙看向窗外,冬日的天亮透了。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