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教誨（組詩）

懸空之植

它懸空活在空氣里

從現在直到動植世界末日

它的綠，近乎灰色

它的葉，變成詭異發絲

在你每日七萬次閃念里飄拂

而閃念，終將變成

發絲纏繞的綠植瀑布

以便你，從中獲得

對位、騰挪和解脫

在黿頭蘭苑，它只是

披頭散發的另類

諦聽竹語、大湖濤聲

與布袋蘭相距甚遠

與你的凝視交錯、互嵌

有人在云貴高原見過它

有人在嶺南叢林見過它

江南已是它的北方和邊地

——空氣草，它認識

多少走散的空氣人？

它的懸空術已出神入化

而它越來越灰，灰到蒼白

灰到死亡里去，就擁有

一個現世名稱：松蘿鐵蘭

藍腳鰹鳥

藍腳尖嘴的粗脖子精靈

像一把輕盈的剪刀

盤旋，滑翔，一個停頓

從高空俯沖下來——

緊接著，三百只鰹鳥俯沖下來

三百把剪刀，紛紛插入海面

轟炸！震暈鐵皮罐頭外幸存的

沙丁魚，每一滴海水的小心臟

逃亡！不要嘲笑飛魚的本能

當它足夠老了，就用驚恐

將身體變成通透的藍

而翅膀，像老鷹一樣堅硬

從永興島到趙述島

我們站在甲板上眺望

如斯驚心動魄一幕：

重演，回放，定格于內心

有時——

鰹鳥的粗脖子也會折斷

當大海突然變成戈壁

和無限鋪展的荒野

立 夏

麥子和蠶豆倒伏

看上去不堪成熟之重負

落花一陣又一陣

如繽紛的隱情

顯現時節的流轉

油菜已結籽

大蔥開出圓滿的花球

緊接著是萵苣、茄子、南瓜

春夏之交的風一吹

枇杷一天比一天黃熟了

年輕時，在鄉間看見的是貧乏

而現在，只要你的目光

稍稍偏離人群的苦海

就遇見葳蕤和豐饒

只是，死者不再歸來

老橋搖搖欲墜

驅鳥的稻草人

也變成了襤褸的塑料布

駱 駝

沙漠里

駱駝是行走的雅丹地貌

穿過一場沙塵暴

一個骷髏眼

來到羅布泊湖畔

尋找沉睡的樓蘭公主

和她的一根紅柳針

穿過公主的針眼

就到了地球的盡頭

它繼續長途跋涉

一不小心就跋涉到了星空

它喝飽喝足了星光，接下來

將穿越星空中一個黑洞……

野 湖

鑒洋湖，一座借鑒汪洋的湖

借鑒它的野性為野趣

春天，草木葳蕤，萬物蘇醒

菖蒲和蘆葦卻依然枯黃、蕭瑟

想起那些消逝的久遠年代

在苦楝樹上一晃，就不見了

而湖的此在性，一座

“長虹臥波鎖蛟龍”的

鎮鎖橋，三孔的緩慢流逝

連通此岸/彼岸、過去/未來

恰似引橋太長，不見盡頭

喜愛沉睡，偶爾發出低鳴

紫蟹、銀魚，沉潛如謎

潮漲、潮落，牽動一座野湖

湖泊之心：袖珍浮島

僅比漁夫的浮標大了幾號

蘆葦船遠去了——

吟唱蒹葭蒼蒼的人遠去了

只有白鷺，悠然翩飛

巡視自己的領地和波瀾

不必說久遠與愴然

只說明末清初“九老會”

被我們丟失了兩個姓名

或許就是“憂憤”和“狂傲”吧

丟失的，就讓它丟失了吧

就像傳說中的一只鳳凰

飛過野湖，隱入雞籠山

不必去找尋、刨根問底

半 山

要找到杭州最古老的石頭

就去半山——

那里有泥盆紀會開花的

石英砂巖

白櫟、檵木叢中

因為兒時記憶的緣故

你被半個世紀前的蚊蟲

又叮咬了幾口

于是拾柴、生火，煮野飯

吃下青箬包裹的烏米飯

蚊蟲們就悄然離開了

記憶像運河一樣

又有了一個前行的方向

山有半座，又名皋亭

春秋修禊，補了另半座

娘娘殿、半山堂、錢镠題詠

山下寂靜的腫瘤醫院

與溪流、水庫里的流云

構成另一種現在時

微微偏離立夏節的喧鬧

不如爬山，半山再黃鶴

唱和、吟風，再望宸

燃燒身上的卡路里

不如放棄遠眺

去稱人、斗蛋、捏泥貓……

山里的小詩

四月，枇杷果包著紙袋

據說為防鳥兒啄食

一棵黃檀，垂垂老矣

身上爬滿青藤

而腳下，馬蘭頭正蔥蘢

穿過一座磚木四合院

我們去草木葳蕤的后山

在經歷了那么多磨難

那么多滄桑歲月后

雪峰回到了故鄉

——他的骨灰

葬在了父母身旁

神壇村下著小雨

仿佛雨水在默誦他的詩句：

“鳥兒出山去的時候，

我以一片花瓣放在他嘴里，

告訴那住在谷口的女郎，

說山里的花已開了。”

注：引文出自馮雪峰1923年的詩作《山里的小詩》。

小沙漠

阿克蘇朋友老點

從塔里木河打撈出兩瓶水

作為一份西域禮物

寄給思念沙漠的我

見證取水過程的視頻中

我為老點捏了一把汗

河流像一匹“脫韁的野馬”

在馳騁、沖撞、咆哮……

兩瓶大盆地之水

搖搖晃晃走了一萬里路

出現在杭州我的書房里時

呈沙漠黃，異常渾濁

好像瓶子里在刮沙塵暴

一天后，水變清澈了

變成了我們渴慕的

可以一飲的“荒漠甘泉”

而兩個瓶底，各自沉淀出

一片精致的小沙漠

你將從植物中……

你將從植物中說出

曾飲用過的它們的血

嘔吐出莊稼

和蔬菜瓜果的血

植物也可能流淌著

人類的血，日月星辰的血

大自然凄厲的呻吟

被唯美的小詩篇掩蓋了

夜鶯們的歌聲

從水鄉飄揚到沙漠戈壁

于是，你將從植物中說出

殘酷與掙扎，男人與女人

說出一種絕跡的遺傳學和人類學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