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可采桑

2025-11-17 00:00:00鄭驍鋒

廣州文藝 2025年11期

現(xiàn)在看來，胡雪巖的人生巔峰，是胡慶余堂的開業(yè)。

那一年他五十五歲，順風(fēng)順?biāo)a(chǎn)業(yè)遍及錢莊、當(dāng)鋪、絲綢、茶葉、軍火，甚至承擔(dān)了匯解朝廷餉銀的業(yè)務(wù)，資本高達白銀三千萬兩，堪稱大清頭號活財神。就連光緒帝也高看一眼，賞穿黃馬褂，“紅頂商人”之名如日中天。

但短短六年后胡慶余堂就被抵了債。再一年，朝廷抄了他的家。

抄家官員看到的，只是一燈如豆、七尺桐棺，胡氏所有家產(chǎn)蕩然無存。而胡本人已在二十四天前病死，有說法是吞服鴉片自殺。

胡氏之倒，原因眾多。但最終壓垮這只巨獸的，卻是一種小小的蟲子。

這也就是我此行所要探訪的對象。

凌晨四點。

天色已由灰透藍，但地面還是昏暗，尤其對于一條只有兩三米寬的巷弄。

應(yīng)該說是一條街。青石鋪路，兩側(cè)都是帶閣樓的商鋪。每家都關(guān)著門，街上也無人行走。有貓?zhí)^。畢竟還是酣睡的時辰。但我很遠就聽到了隱隱的喧嘩。

進得街來，聲響越發(fā)清晰。很多人在說話。有幾扇門板在縫隙中透出光。近前發(fā)現(xiàn)，看似緊閉，只是虛掩。猶豫片刻，我輕輕推開。

吱呀一聲，整個世界突然靜了下來。門板后面，至少有二十個人同時轉(zhuǎn)過頭來，上下打量我，滿臉都是疑惑。

這是浙江桐鄉(xiāng)洲泉鎮(zhèn)上，馬鳴村的老街。

這條街在唐朝就有了，到明朝已經(jīng)相當(dāng)繁盛。我見過一張桐鄉(xiāng)文史學(xué)者屠建平描繪的民國老街復(fù)原圖，雖然主街只有五十余米，卻開有燒餅油條店、剃頭店、南貨店、豆腐店、羊肉店、糖果店、生藥鋪、刨煙店、打鐵店、木匠鋪，甚至還有一家棺材店。

老街上最多的，還是茶館。屠家茶館、樓氏茶館、發(fā)興茶館、聚興茶館、正樂茶館……最多的時候，沿街二十多間店面，竟然開有七家茶館。

馬鳴一帶有喝早茶的習(xí)慣。而且是名副其實的早茶，三四點就來，天亮后逐漸散去。直到今天，老街還有四家茶館營業(yè)。

我進的是“屠家茶館”。三十多平方米，木板梁柱結(jié)構(gòu)，里間有個土灶。堂屋墻壁多處白灰剝落，對門貼著《花開富貴》的塑封年畫，滿地長短條凳，十來張八仙桌，五六張已經(jīng)滿座，除了靠墻的一桌打紙牌，其余都在聊天兒。茶客最年輕的也有六十開外，大部分都在七八十歲。除了少數(shù)有自己的保溫杯，大部分人面前都有一把款式相同的白瓷茶壺，壺身印著花鳥或者雙喜紅字。

茶杯也是白瓷的，但茶垢很厚，茶湯顏色也很濃，幾乎已經(jīng)是醬色。每張桌子中間都有一把竹殼熱水瓶，旁邊有幾枚硬幣。一個五十來歲的婦人走進走出添水。她告訴我，茶資以壺計算，每壺由茶客自己在桌上扔一塊五毛錢。

她還說，開這個茶館其實賺不了多少錢，每天還得兩三點起床，但畢竟是公爹的爺爺傳下的，一百多年了，總不能在自己手上歇了。

說到這時老板娘感慨道，別看現(xiàn)在只有這些老客，聽公爹說，早年間，每到集日，附近十里八村上街喝茶，一市少說也要來三五百人，每家都坐得轉(zhuǎn)不開，那才叫鬧猛呢！

“江南”，一個被廣泛引用的詞匯，但從來沒有一張地圖能夠精準地標(biāo)注出它的經(jīng)緯度。不過無論哪個版本，浙江北部、錢塘江與太湖之間的杭嘉湖平原，都是江南的核心。而馬鳴，則是核心中的核心。

馬鳴在桐鄉(xiāng)的最西邊，西接德清，西南臨余杭，正好處在杭州、嘉興、湖州三區(qū)的交界之地，雖然只是個小村，卻是江南腹地的一大過轉(zhuǎn)碼頭，故而能催生出茶館與老街的興旺。

除了早茶，馬鳴的“對臺戲”也很出名。

馬鳴老街是一個丁字格局，北端橫流一條名為壽溪的小河。早年間，每到清明節(jié)，馬鳴人會在壽溪兩岸各搭一座戲臺，夾河斗上整整三天戲。

鄉(xiāng)村演戲，為逼出效果，經(jīng)常會延請兩個戲班拼戲，戲子往往只是出于無奈，心里大多是不樂意的，馬鳴的對臺戲，他們卻都爭著上，以至于形成這樣一條規(guī)矩：來馬鳴唱戲，不僅拿不到錢，還要倒貼一筆租戲臺的傭金。因為只要在馬鳴唱贏，便能在江湖一炮而紅，當(dāng)?shù)睾芏嗝牵惠呑佣紝ⅰ袄献釉隈R鳴唱過對臺戲”掛在嘴邊，可見馬鳴對臺戲的影響之大。

不過，馬鳴最重要的戲臺，并不在河邊，而是在老街對岸的馬鳴廟中。娛神，才是馬鳴人搭臺唱戲的緣起。

而那尊神，便是那條壓倒了胡雪巖的蟲子，隱在幕后的靠山。

老街盡頭有一座小小的石橋，當(dāng)?shù)厝朔Q為步云橋。過了橋，便是馬鳴廟。

地方志記載，馬鳴廟曾經(jīng)規(guī)模很大，民國初年還有五進、七十二間半，號稱“廟中之王”，信眾遍及杭嘉湖二十三個縣。但歷經(jīng)戰(zhàn)亂，后來又被改建為大禮堂，我看到的，除了幾塊晚清殘碑，只是一座磚混水泥結(jié)構(gòu)的簡樸小廟。

馬鳴廟正殿主位供奉的是觀音，兩旁金童玉女侍立，邊上還有幾位鳳冠霞帔的女神。神龕最外沿，立著一匹白馬。

這大概就是馬鳴菩薩了。

在江南，一匹馬的出現(xiàn)，其實有些突兀。

馬鳴的村名來歷，有多種說法。比如北宋方臘起義時，官軍的飼馬之地；又如乾隆下江南時，所乘之馬鳴叫之地。

最不像鄉(xiāng)老野談的，是宋室南渡后，臨安朝廷對“馬鳴王菩薩”的敕封。

來此之前，我曾經(jīng)以為，這位菩薩名號中的“馬鳴”，有可能是“馬明”的訛寫，因為密宗觀音有一個“馬頭明王”的化身。但馬頭明王乃是觀音的憤怒法相，男身，三面八臂通體赤紅，須發(fā)戟立獠牙外露，極為猙獰。

馬鳴廟里那幾位面容慈祥的女神，顯然不是。

這位菩薩的來歷，事實上與佛教無關(guān)，反倒在《山海經(jīng)》《搜神記》等本土典籍中有記載。故事大同小異，大致都是說某女因父在外久戰(zhàn)不歸，便對天許愿，誰能救父便嫁之；家中白馬聞言，竟千里奔馳，將其父從戰(zhàn)場馱回；闔家欣喜，此馬卻悲鳴不已；父驚問其故，女以實告之，父怒，云豈能以女嫁畜，將馬射死，皮晾于院中；某日，女行經(jīng)皮下，馬皮蹶然而起，將其裹卷飛去。

幾天后，這位姑娘在附近的樹林里被人發(fā)現(xiàn)時，已與馬皮合為一體，頭也變成馬的模樣，嘴里還不停吐出亮晶晶的細絲，把自己纏繞起來。人們遂以“纏”的諧音，將它稱為“蠶”。

所謂的“馬鳴王”，其實便是“蠶神”。依傍幾個聽起來相近的菩薩名號，到佛門借點兒聲勢罷了。

“吳絲衣天下”。

杭嘉湖平原，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蠶桑養(yǎng)殖區(qū)，直到20世紀60年代，這里的蠶繭產(chǎn)量還占到全國的三分之一。

江南農(nóng)村，以前每年的除夕或者元宵夜，家家戶戶都會用稻草、蘆柴扎成火把，點燃后由青壯男子高高舉著在田埂上奔跑，稱為“燒田蠶”，以此祈求來年糧繭雙豐收——將養(yǎng)蠶與種田相提并論，足以說明蠶桑在地方經(jīng)濟中的地位。

地方志記載：民國十七年（1928年），桐鄉(xiāng)境內(nèi)育蠶的農(nóng)戶比例高達百分之九十二。

對于杭嘉湖，蠶的意義，就相當(dāng)于景德鎮(zhèn)的瓷、龍泉的劍。

這一帶的方言俚語，很多都從蠶桑中來。比如鄉(xiāng)間常用“白肚”來罵懶漢游手好閑，“白肚”乃是一種劣蠶，只吃葉不吐絲，還好游動。又如將矮子謔稱為“禾帚把”，因為這種在蠶上蔟時用的帚把，通常比較短小。

“毛腳女婿”一詞，也是從“毛腳繭”衍化過來的。毛腳繭是一種尚未完全發(fā)育成熟的繭子，繅絲時絲頭很容易扯亂，因此得名。蠶鄉(xiāng)人特取其“不熟”之意，來調(diào)侃女婿初次上門，不料竟傳遍南北。

撮鹽入水，涓滴俱咸。幾百年田蠶燒下來，蠶桑在江南，已成百姓日常。

胡雪巖之?dāng)。闶且驗樯碓诮希瑢πQ桑太過熟悉，反倒玩火自焚。

胡氏后期，與洋商競爭，以高價囤購江浙蠶絲，企圖壟斷行情。頭年，他掌握了形勢，洋商自買一斤一兩莫得，遂集體商議予以抵制；胡初不在意，認為只須再統(tǒng)購一回，洋人必將降服。不料來年新繭上市，購絲資金出現(xiàn)缺口，加之歐洲生絲豐收，國際市場價格大跌，只能低價拋售屯絲。

這場斗法，胡雪巖“兩千萬兩出，一千兩百萬兩歸，家資去其半”。

原本這八百萬兩的損失還不至于擊垮他的，但兵敗如山倒，對手乘機四處放風(fēng)，說其賠了血本，錢莊倒閉在即，慌得大小儲戶統(tǒng)統(tǒng)趕上門來提款，擠兌的人踩破了錢莊的門檻，連門框都被擠歪了。

遭此釜底抽薪，胡氏的商業(yè)帝國一夜崩盤。

連胡雪巖都調(diào)轉(zhuǎn)不動，足見蠶絲，抑或說蠶桑業(yè)的經(jīng)濟體量之大。

但養(yǎng)蠶的風(fēng)險同樣也很大。

有味中藥叫“僵蠶”，經(jīng)常被用來治療中風(fēng)、頭風(fēng)等各種風(fēng)疾。不過，對于蠶農(nóng)，每一條僵蠶的出現(xiàn)都意味著巨大的災(zāi)難，甚至連“僵”及一切同音近音的字，他們都極其忌諱，絕口不提，比如醬油就得說成紅油。

僵蠶是感染白僵菌死亡的蠶尸，而白僵菌只是家蠶病毒中的一種。用弱不禁風(fēng)來形容這種小蟲的嬌嫩毫不夸張，有無數(shù)種微生物能夠悄無聲息地殺死它們。更可怕的是，感染不會單獨出現(xiàn)，一旦發(fā)生便是成批死絕。

現(xiàn)代消毒技術(shù)普及之前，對于肉眼不可見的毒菌，蠶農(nóng)能做到的，只能是使蠶房盡可能清潔，盡可能避免外來的污染，因此禁忌之多堪稱諸業(yè)之最。

俗諺有云，“清明浸種，小滿見新絲”。農(nóng)歷四月為春蠶的集中養(yǎng)殖時期，有“蠶月”之稱。每年到了蠶月，學(xué)校放假、紅白喜事停辦，就連官府都不在這個月下鄉(xiāng)征收賦稅，所有養(yǎng)蠶的農(nóng)家都關(guān)門閉戶，并在門上張貼“蠶禁”紅字，即使親友也不相往來，因此又叫“關(guān)蠶門”。實在緊急也只能隔著門說幾句，聲音還不能大，怕驚擾了蠶眠。

為了不發(fā)出聲響，杭嘉湖一帶，切桑葉的砧板，都是用稻草芯扎的。

由此還衍生出很多名為“祛蠶祟”的巫術(shù)。比如養(yǎng)蠶前用石灰水在蠶房門上畫弓箭或者拍白手印；在門檻兩頭各釘一段三寸長的桃枝，再系上紅繩；在門柱上剁一把刀……凡此等等，難以計數(shù)。

清人楊屾，開列過一份蠶室的禁忌清單，如忌蔥、韭、薤、蒜等一切有臭氣之物；忌西南風(fēng)；忌燃燈火紙；忌敲擊門窗；忌酒醋入室；忌煎炒油肉；忌正熱忽著猛風(fēng)暴寒；忌飼冷露濕葉及干葉……但這些手段本質(zhì)上屬于凡人的被動防御。而且很多時候，無論蠶農(nóng)怎么防備，也避免不了蠶疫的發(fā)生——杭嘉湖農(nóng)村，常將脾氣倔強、油鹽不進的人，罵作“死僵蠶”，意思是對其毫無辦法。

蠶農(nóng)需要更有法力的庇佑。

蠶神應(yīng)運而生。

就像觀音的普陀、地藏的九華，蠶神也有一個道場。

如果說馬鳴是杭嘉湖的地理中心，那么含山便是整個江南的蠶桑信仰中心。

含山在馬鳴村往北約十五千米，桐鄉(xiāng)與湖州的交界處，海拔只有六十多米，在別處最多只能算個土丘，但在杭嘉湖平原也算雄踞一方了。

因為屬于蠶鄉(xiāng)制高點，加之蘇杭中途的交通位置，含山被奉為“蠶花勝地”。

“蠶花”一詞，在江南婦孺皆知，但真要解釋起來，卻很難說清楚。僅桐鄉(xiāng)，便有幼蠶、蠶繭、清明前后上市的一種小河蝦等七八種解釋。

蠶農(nóng)中有一句分量最重的祝語，“蠶花廿四分”。所謂“分”，是養(yǎng)蠶收成的計量方式，一斤四眠大蠶每采得一斤蠶繭，便為“一分”。不過，通常年景，“十分”“十二分”便已是大豐收了，“廿四分”事實上不可能達到，就像千秋萬歲一樣，只是個美好的愿景罷了。

杭嘉湖一帶，馬鳴王菩薩也被稱為“蠶花娘娘”。

傳說蠶花娘娘會在清明節(jié)這天化身村姑降臨含山，留下蠶花喜氣，只要能踩到就可以把喜氣帶走，得個蠶花廿四分。因此每年清明，遠近蠶農(nóng)都要身背紅布包裹的“蠶種包”上山朝圣，祭拜完還要在殿中購買絹紙制作的彩色蠶花，回家插到蠶匾上。

地方志記載，含山舊有以“蠶花圣殿”為首的“十六殿”，除了馬鳴王菩薩，還供奉觀音、地藏王、三清、斗姆（北斗眾星之母）、關(guān)公、文昌帝君、呂洞賓、丘處機等，多位分屬于道釋乃至民間信仰的神祇，甚至還有崇禎皇帝衍化而來的“朱天菩薩”。

從星辰崇拜到三教合流，再加上人間帝王，這座不足一平方千米的小小山頭，居然成了眾神共舞之地，而且都被冠以蠶花的名義。

蠶農(nóng)祈豐時，每一尊都不會遺漏。

馬鳴王菩薩并不是唯一的蠶花娘娘。

杭嘉湖信奉的蠶神，身份極其繁雜，粗略統(tǒng)計，便有馬鳴王、馬頭娘、蠶皇老太、蠶三姑、嫘祖、紫姑等，有些地方把西施也列了進去。

甚至不一定是女性。比如青衣神、蠶王天子、蠶花太子——含山還有一個自己的含山太子，連伏羲、黃帝這些大佬都親自兼任過。

蠶神信仰的混亂，并非只在江南，更不是只有近代才這樣。事實上，自古以來，其神格就從來沒有固定過。

實在是這小小的蟲子，太容易令人產(chǎn)生宗教聯(lián)想了。

嘉興海寧，即桐鄉(xiāng)的隔壁縣，舊時喪葬，有一個“扯蠶花挨子”的獨特風(fēng)俗。死者入殮時，親屬須按照長幼親疏，每兩人協(xié)力，扯一張薄絲綿蓋在死者身上，蓋得越多、越厚，喪家便越體面。

扯蓋絲綿的寓意，通常被解釋為身在蠶鄉(xiāng)，故以蠶絲發(fā)送先人遺體，以祈彼護佑家人諸事順?biāo)臁⑿Q花茂盛。

不過，在此背后，我認為它應(yīng)該還是某種遠古儀式的遺存。

養(yǎng)蠶繅絲的秘密傳入歐洲前，西方人一直認為，令他們舉國瘋狂的中國絲綢，絲源采自一種神奇的“羊毛樹”。公元四世紀，羅馬史學(xué)家阿米安努斯還如此記敘：“賽里斯（中國）人經(jīng)常向這些樹木噴水，這種樹生產(chǎn)像絨毛一樣的東西。他們將這些絨毛攪之于水，抽出非常精細之線，并將其織成布。”

確實很難想象，第一個用蠶絲織布的中國人，靈感從何而來。以東亞的氣候條件，羊毛、葛、麻等動植物纖維，已經(jīng)完全能夠滿足蔽體，甚至裝飾的需要。

在當(dāng)時極低的物資條件下，如何解釋這項“多余”，至少并非急需的發(fā)明？

最初的蠶絲生產(chǎn)，很可能是一種宗教活動。

蠶幾乎是當(dāng)時人類所能接觸到的變化最顯著的動物。從芝麻粒大的黑籽開始，短短幾十天，身長增加四十倍，體重增加一萬多倍，吐出的絲，更是長達一千四百多米。更重要的是，每次大的蛻變，都是通過沉睡進行，蘇醒一次，脫胎換骨一次，最后一次，甚至能夠長出翅膀。

原始人眼中，死亡也是一種長眠——

若是人也能夠如此向死而生，最終羽化飛升呢？

考古已經(jīng)證明，早期人類，確實有一種以蠶絲將逝者包裹成繭，以待新生的葬法。目前已知世界最早的絲織品實物，就是在仰韶遺址，一個瓦棺葬的兒童尸骨上發(fā)現(xiàn)的，距今已有五千多年。

中國傳統(tǒng)以玉帛并稱，自古以來就是最神圣的祭品。

古人相信，琴能通神，而琴弦皆為蠶絲。

還有“桑梓”。一可飼蠶取絲制衣，一為棺木取材首選，中國人用這兩種樹來象征故鄉(xiāng)，是否都暗喻著其生死皆可懷抱的安全感？

俗諺云，螺螄殼里做道場，每一枚蠶繭，也都納藏著通往三界的秘徑。只是幾千年下來，這座蠶絲搭建的迷宮，線頭越來越多，糾纏越來越亂，最終導(dǎo)致了在人間祭壇上的莫衷一是。

線頭理不清，干脆就不要理。

清代湖州的藏書家董蠡舟——他是南潯人，距離含山只有幾十里路——便這么認為。他在一首詩中寫道：幾個老夫子引經(jīng)據(jù)典，爭論正牌蠶神究竟是哪一位，有位老蠶農(nóng)路過聽到，覺得他們很無聊，說管你張三還是李四，只要保佑蠶絲豐收，老百姓都拜，拜完了快快活活喝上幾杯酒，才是最重要的。

養(yǎng)蠶看似清閑，實際上比種田還要辛苦。

養(yǎng)成一季蠶，從浴種到收絲，需要將近四十天。而這一個多月，全家唯蠶是務(wù)，蠶婦更是吃住不離蠶室，經(jīng)常連日不得合眼，不僅身體勞累，精神更是緊繃。蠶鄉(xiāng)農(nóng)村，常以“和養(yǎng)蠶一般”，比喻照看通宵哭鬧的嬰兒，可見此中艱辛。

據(jù)說，在蠶鄉(xiāng)，那些天連寺廟都要在夜里敲三次鐘，以警醒蠶婦，不可貪睡。

所以關(guān)蠶門之前，蠶農(nóng)都會趁著謁拜蠶神的機會，盡情放縱一把。

江南有名的蠶神廟，都會在每年清明舉行蠶花廟會。

這事實上是蠶農(nóng)的狂歡節(jié)。

江南蠶花廟會，以含山為最盛。從清明當(dāng)日開始，一連三天。除了當(dāng)?shù)丶巴┼l(xiāng)、德清，蘇州、杭州，甚至上海也有大批蠶農(nóng)趕來，遠近鄉(xiāng)民更是組織起各種拜香會，抬著村廟的一尊尊菩薩上山朝覲蠶花娘娘。

我抄錄了幾種蠶花廟會上的祀神儀式。

“拜香凳”：十余歲男童數(shù)十名，各持板凳，兩兩一組，列為長隊，吟唱《蠶花懺》，三步一跪拜上山頂。

“唱蠶花戲”：馬鳴的對臺戲就是其中最出名的一種。

“賽會”：鄉(xiāng)人飾演黑白無常、牛頭馬面、死囚劊子等，以大纛前導(dǎo)，巡游上山。

“吊臂香”：以銅鉤穿雙臂肉，下懸十多斤重的香爐，張臂焚香直至山頂。

“扎肉蜻蜓”：上身赤裸，周腰緊綁多根細長竹篾，中部以銅鉤扎于胸背兩肩，甚至眉心皮肉，前端彎垂張開，懸掛戒指、手鐲等祭器，整體形態(tài)如倒撐之。

——吊臂香、扎肉蜻蜓等苦行，以及在賽會時扮演陰曹索命與死囚受刑，應(yīng)該都是某種比較極端的還愿方式。

其他抬閣、滾龍、舞獅、打拳之類，與別處大同小異。

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有一種“高竿船技”。

“高竿船技”也發(fā)源于馬鳴，最早的演出地便是老廟前的壽溪中。表演時并排綁扎兩只農(nóng)家船，將整枝帶葉毛竹豎立于船面，表演者身著白衣，徒手攀爬其上，在十幾米高的竹梢睡臥滾吊，做出各種模擬春蠶吐絲作繭的動作。

這項民間雜技極其驚險。以其中一式“反張飛”為例，要求表演者單手背身抓竹竿懸空，全身受力只有反掌一握，稍有不慎便會墜落。

無論馬鳴還是含山，每年清明這幾天，每一座蠶神廟前都是人山人海，因此也被稱為“軋蠶花”。

“軋”是吳地方言，“擠”的意思。

在歷史上，“軋蠶花”，還有過一個比“吊臂香”還勁爆的版本。

舊時嘉興湖州，軋蠶花時，有一種“摸蠶花奶奶”的陋俗。即趕會時男女青年故意擠擠挨挨，還允許男子襲胸，女子不僅不覺冒犯，反認為被摸得越多，當(dāng)年家中的蠶花就越好，所謂“軋發(fā)軋發(fā)，越軋越發(fā)”，無人下手反而懊惱。

在正統(tǒng)眼中，這絕對屬于淫風(fēng)，故而民國后便被取締。不過，拋開道德是非，這其實和“扯蠶花挨子”一樣，也是古代的遺風(fēng)。

京劇大師馬連良，有出《秋胡戲妻》的拿手戲，說的是秋胡新婚次日便出門做官，十年后才回家探親，在村口見一民女美貌，上前挑逗，不料竟是自己的妻子，分別太久，連樣子都忘了。

這出戲，又叫《桑園會》，因為當(dāng)時秋胡的妻子，正在桑樹林里采桑葉。

秋胡故事的源頭，是漢朝劉向的《列女傳》。

漢樂府中，也有一首描寫權(quán)貴調(diào)戲采桑女的《陌上桑》。

這些猥褻行為都發(fā)生在桑林中，并非偶然。正如《詩經(jīng)》“期我乎桑中”之約，先秦時期，桑林被視為男女淫奔幽會之所，而且被視為正當(dāng)——《周禮》即明言：“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有說孔子即其父母野合成孕。

這應(yīng)該是一種應(yīng)和自然節(jié)氣的生殖崇拜。古人相信天人交感，人類交媾與植物生長，可以互相促進。之所以選擇桑林，除了枝葉茂盛和所在多有，大概也因為桑在原始巫術(shù)中還具有某種生命之樹的意義，畢竟它是蠶的唯一食材。

上古神話，每天太陽便是從一株大桑樹上升起的。

戀愛的季節(jié)，荷爾蒙勃發(fā)的樹林。兩者疊加，便有了這最早的“軋蠶花”。

不過，無論《周禮》《詩經(jīng)》，還是《陌上桑》《列女傳》，背景不是中原，便是關(guān)中和齊魯。

對于江南，都是遙遠的北方。

唐人李肇的《國史補》，記過一件趣事。

安史之亂后，大將薛兼訓(xùn)來浙東做節(jié)度使，在軍隊中找了一批光棍兒，每人發(fā)一筆錢，讓他們到北方娶會織布的女子為妻，并帶回江南。幾年下來，浙江的絲織技術(shù)突飛猛進。

我國最早的蠶桑中心，其實都在黃河流域，南北朝才逐漸轉(zhuǎn)向長江。但直到北宋，江浙的育蠶水平仍落后于豫魯，要到宋室南遷后，才完成逆轉(zhuǎn)，直至明清，達到巔峰。

也就是說，蠶桑成為江南的支柱產(chǎn)業(yè)，只有幾百年。

但這幾百年，卻從根本上改變了整個江南的氣質(zhì)。

時人提及江南，印象多為小橋流水、杏花春雨，有一種女性的陰柔溫婉之美。但對于中原，最初的江南，與其說是女性的陰柔，不如說是男性的陰鷙。以勾踐為首領(lǐng)的古越人，那種毒蛇般的血勇與堅忍，長期是他們揮之不去的噩夢。

亞馬孫叢林的野人，或者《賽德克·巴萊》中的臺灣高山族。這幾乎就是早期江南的標(biāo)簽。

江南女性化，蠶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與農(nóng)業(yè)不同，蠶桑生產(chǎn)，以女子為主力，無論已婚未婚，皆稱為“蠶娘”，全程侍寒暖、慎燥濕、節(jié)饑飽，輕手輕腳無微不至，儼然就是慈母撫育嬰兒，故而有“蠶寶寶”之稱。

幾百個溫情款款的春天過下來，再堅硬的土地，也會變得柔情似水。

何況這塊平原，原本就有大量的水。

“浜”；“漾”；“埭”；“灣”；“兜”。

在桐鄉(xiāng)的行程，我基本上都是坐公交車。站牌上，這幾個字頻頻出現(xiàn)。

普慈浜，皮鞋浜，屈家浜，塔漁浜。若不是一部《沙家浜》，我想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會將“浜”讀成“濱”，它的本義是小河溝，更是鮮有人知。

漾：小湖泊。

埭：堵水的土壩。

灣：水流拐彎的地方。

兜：河流環(huán)繞兜圍之處。

雙木橋，宋家橋，寶珠橋……橋的地名更是隨處可見。

含山最初其實叫作“涵山”，意思是“四水涵之”。

而無論我去哪個村落，再偏僻，也有人隨意指著一段黃濁的溪水——比如馬鳴廟前的壽溪——告訴我說，這里下去，幾里路就到大運河。

錢塘江與太湖之間，水系密如蛛網(wǎng)。現(xiàn)代公路修通之前，船一直是杭嘉湖最重要的交通工具，農(nóng)村幾乎家家都有木船，門前屋后便是埠頭，蠶農(nóng)劃船，就像草原牧民騎馬一般嫻熟。

每年軋蠶花，最重要的娛樂競技，便是搖快船。

江南的農(nóng)家船，船身狹長，弧底淺幫，涉水阻力小，劃起來很輕便，但容易晃動，有一定的危險性。軋蠶花時，以村為單位，數(shù)十，甚至近百條船下水，每船兩櫓十二槳，爭奪作為冠軍獎品的蠶花，有點兒像粵港的醒獅搶青，河里水花飛濺，岸上喊聲雷動，競爭十分激烈。清代還發(fā)生過船手在比賽時力竭，當(dāng)場猝死。

這項民俗看似歡快，來歷卻并不輕松。

在桐鄉(xiāng)，搖快船還有另一個說法：“踏白船”。

“踏白”，原是唐宋時期的一種輕騎兵番號，岳飛便曾經(jīng)做過“踏白使”。后來他到洞庭湖剿寇，便以此命名了麾下最精銳的水軍。

也就是說，搖快船，某種程度上有相當(dāng)于軍事程度的緊急。

嘉興有句俗語，“秧青麥黃，爹娘死了推里床”。字面雖然是莊稼，實則說的是養(yǎng)蠶。那幾天，春蠶即將上蔟吐絲結(jié)繭，正是食量最大的時候，一筐桑葉倒下去，沙沙沙幾下就啃盡了。此時若不吃飽，輕則蠶繭稀薄，重則只繭不收，絕對不能餓著，停了一刻便急得跳腳。但很多蠶戶，自家桑樹不夠吃，只能搖了船，四處去買。因此有“救蠶如救火”之說，管你死爹死娘，天大的事也先放一邊。

早時節(jié)，江南行船，連官家也要讓買桑船先行。有時近處被買光了，幾十里，甚至百里外都要趕去，還不得喘息，連夜就得轉(zhuǎn)回，因此練出了搖快船的本領(lǐng)。

不過，每年這么火急火燎，久而久之，杭嘉湖衍生出了另一種生意。

就像對臺戲以馬鳴為最正宗，桐鄉(xiāng)搖快船的主賽場，是清河村的雙廟渚。清河和馬鳴都屬于洲泉鎮(zhèn)。在壽溪下船，往東搖十幾里就能到。

江南已是水鄉(xiāng)，洲泉，更是水鄉(xiāng)中的水鄉(xiāng)。

洲泉，古名“洲錢”，因為該處“四周皆水，其中一地如錢”，是整個桐鄉(xiāng)最低洼的地方，有“鍋底”之稱。而“渚”，則是水中央的小塊陸地。

我實地所見，那段河面確實開闊，比壽溪要寬上好幾倍。

有此便利，雙廟渚軋蠶花，大部分項目都在河上進行，因此也稱“蠶花水會”。

“雙廟渚”得名，因為原先這條河兩岸，像馬鳴的對臺戲一般，各有一座小廟。不過都沒保存下來。二十多年前，當(dāng)?shù)卦谠犯浇略炝艘蛔p慶寺。

今天的雙慶寺是一座禪院，主祀釋迦牟尼，但以前的老廟供的是馬鳴王菩薩。

清河旁邊的芝村、屈家浜，也都有一座自己的馬鳴王廟。據(jù)說，這三座村廟里的蠶花娘娘，是用同一根樟樹雕的，是三姐妹。

這三姐妹傳說的源頭，很可能是“三姑把蠶”。

“三姑把蠶”，是一種流傳在蠶農(nóng)中的占卜術(shù)。他們相信，每年的桑樹生長，由大姑、二姑、三姑三位蠶花娘娘輪流把控。大姑心善，由她把蠶時桑葉長得多；二姑驕橫，把蠶時桑葉少；三姑心性不定，桑葉收成或高或低，不可預(yù)測。每年坊間都會刻有專門的歷書，以供蠶農(nóng)推算當(dāng)年輪到哪位當(dāng)值，好早做安排。

蠶農(nóng)自然希望年年把蠶的都是大姑，但同樣在蠶鄉(xiāng)，卻有很多人，更希望坐莊的是三姑，甚至二姑。他們根本不養(yǎng)蠶，卻比蠶農(nóng)還關(guān)注桑葉的長勢。

對他們而言，桑葉的價值比蠶絲還高。

早在明朝，杭嘉湖就出現(xiàn)了專門的桑葉市場。其中最大的葉市，在桐鄉(xiāng)烏鎮(zhèn)，以及洲泉隔壁的石門灣——雖說都屬蠶鄉(xiāng)，但因為地理條件，蠶絲業(yè)湖州勝于嘉興，而桑業(yè)卻是嘉興勝于湖州。每年立夏前后，也就是春蠶上蔟前最關(guān)鍵的那幾日，每天通宵達旦，河港里擠滿桑農(nóng)的賣葉船和蠶農(nóng)的買葉船，沸反盈天。

看資料時，我注意到這樣三個細節(jié)：其一，葉市每天早午晚開三市，價格隨時變動；其二，桑葉經(jīng)紀人，即葉儈，極其活躍；其三，形成了一種叫作“梢葉”的購買方式，在桑苗初發(fā)時，葉儈與桑農(nóng)就談好價格，只要雙方點了頭，不管以后天災(zāi)蟲禍葉價飆飛，還是葉源充足行情稀爛，都不能反悔，必須按照原價全部收購，俗稱“葉點頭”。

這種儼然就是現(xiàn)代的期貨交易。抑或說，一種以桑葉為賭注的資本博弈。

“神仙難斷葉價。”嘉興地方志記載，因為梢葉，一夜暴富，抑或傾家蕩產(chǎn)，實屬尋常。

漫畫家豐子愷就是桐鄉(xiāng)石門灣人。他家開有染坊（也是一個與絲織相關(guān)的行業(yè)），算是富戶，但祖母還是年年都要養(yǎng)蠶。豐子愷回憶說，她“只是喜歡這暮春的點綴”，若是專為圖利，“葉貴的年頭常要蝕本”。

我忽然意識到，馬鳴早茶很可能沒有表面看起來那么悠閑。

梢葉季節(jié)，作為杭嘉湖三地的水路樞紐，老街上每一家茶館，都是臨時的商戰(zhàn)指揮所。有買漲，有買跌，有做多，有做空，雖然坐在同一桌，但每一位茶客押注的蠶姑或許都不一樣，一顰一笑、只言片語，都暗藏著試探和謀算。

難怪來得這么早。戰(zhàn)場瞬息萬變，隨便一陣風(fēng)、一場雨，都可能改變市場走向，教他們?nèi)绾文軌蛩冒卜€(wěn)。

采桑養(yǎng)蠶，男耕女織，在江南，或許只是田園的表象。

胡雪巖的生絲大戰(zhàn)，原來早有伏筆。

三壺之后，茶味漸薄。

天也漸漸白了。有人起身離開，也有人掏出幾塊餅干，就著茶水吃了起來。

我問老板娘有沒有吃食。她抱歉地說，這里不提供早點，不過隔壁有家面館應(yīng)該快開門了，桐鄉(xiāng)的羊肉面是一絕，不妨去吃一碗。

我以前一直納悶兒，浙北各縣為何多喜食羊肉。原本還以為是運河帶來的北方胡風(fēng)，現(xiàn)在猛地記起，桐鄉(xiāng)縣志提過，桑樹冬天的枯葉，以及蠶糞，都可以做羊的精飼料，所以這里農(nóng)戶養(yǎng)羊的比養(yǎng)豬的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