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下午,是我們第二次,去東郊見那頭公羊,回來后,我們就給伯恩改了名字。從東郊喂完公羊伯恩回來,我和李蕪去肯德基分別吃了一個漢堡,她喝了一杯冰可樂,我要了杯熱咖啡。我們吃完,坐公交車回到李蕪租的房子。公羊伯恩是李蕪從農(nóng)村老家?guī)淼模酿B(yǎng)在東郊一個養(yǎng)羊的農(nóng)戶家里。在我們認識之前,李蕪每個星期都去看望公羊伯恩。至于其中到底有什么故事,伯恩又是什么,我沒問,也不想知道。我倒是很喜歡伯恩這個名字。我喜歡的一個奧地利作家叫伯恩哈德。他在一篇叫《呼吸》的自傳體小說中這樣寫道:“我要活下去,所有其他的都沒意義。活著,而且是按照我的活法活著,如何活,活多久該由我決定。這不是一個誓言,這是一個已經(jīng)放棄努力的人,在看到別人在他面前停止呼吸的情形時,決定的。”李蕪說,沒聽說過,更沒看過,是一個冷僻的作家吧。我說,有點兒,是我舅舅推薦給我的。哪天拿一本他的《歷代大師》給你看看。李蕪說,好啊!但是你復述的這段話,讓我感興趣,真實而殘酷,何嘗不是我們的“活”呢?好吧,以后你也可以叫我的公羊為伯恩哈德。我笑了笑,拉著她的手,說,你命名的,還是不改了吧。李蕪說,我命名為伯恩,正好加兩個字:哈德。這也就是說,這只公羊是屬于我們兩個人的。我們也沒必要在乎別人說什么,我們知道就好,是我倆的秘密。我說,這樣伯恩要適應伯恩哈德這個名字,也要一段時間。李蕪說,伯恩很有靈性的,不,是伯恩哈德。李蕪說完也笑了。她笑起來,腮部出現(xiàn)兩個淺淺的酒窩,是那么迷人。
本來,我們打算把伯恩接回來,但那幾天它有些鬧肚子。劉叔就說,過幾天,等拉肚子好了,你們再找車把它帶回去。我們說,好。我們在東郊的博物館轉(zhuǎn)了轉(zhuǎn),那幾天正好有一個古尸體展覽,我們買票進去看了看,其實也沒什么,只是更加敬畏我們的“生”了。李蕪幾次還是被嚇壞了,緊緊地抓著我的胳膊,閉著眼睛,像看恐怖片似的。對于這些,我無感。或者說,我麻木了。就像李蕪曾說過我是一個有著陰郁和病態(tài),還有一顆明亮的心的人。從博物館出來,我們從死亡的氣氛中出來,重獲新生似的,深深地呼吸著外面的空氣,享受著外面的陽光普照。秋天又向前走了幾步,可看到周邊的樹葉都落了。有的還正在落。李蕪從地上撿了片樹葉說,一個季節(jié),就這樣即將結(jié)束了。她的話透著秋天的感傷了。我沒說什么。在等車的時候,對面東郊別墅的廣告不知道什么時候,被風撕下來了。它在那里飄動,裸露出后面骨骼樣的鐵架子,生銹了。在那個房產(chǎn)廣告牌旁邊竟然是一家新開發(fā)的公墓廣告牌。畫面中,一尊高大的觀音像站立在一排排墓碑中間。
在博物館里,我沒找到廁所。我再次橫穿馬路,到那廣告牌后面去方便,但那沒了遮擋的廣告牌,可以透過鐵架子看到李蕪站在站牌下面。我方便的時候,看到山坡下面的養(yǎng)豬場,水泥豬圈里,空蕩蕩的。除了偶爾隨風飄過來的豬糞味兒,那里看上去一片頹敗。一個“出賣種豬”的牌子,傾斜著,隨時要從木樁上掉下來。我橫穿馬路回來,李蕪挽著我,說,想想還害怕,真不該去看那個展覽。我說,死亡也是一種教育吧,這是我們?nèi)笔У摹oL卷著地面上的樹葉,發(fā)出簌簌的聲音,像一群鬼魂的腳步聲,在追趕著什么。這個幻覺,我沒敢對李蕪說。我用腳踢了踢樹葉,企圖阻止它們,但它們躍過鞋面,繼續(xù)朝著一個方向而去。李蕪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次來,伯恩好像瘦了。我說,可能是圈養(yǎng)著,太孤單了吧。要不我們再給伯恩找個對象。李蕪說,如果那樣的話,我們更照顧不過來,還是算了。要知道這樣,真不如送給劉叔,讓他錘了。我說,我舍不得。伯恩現(xiàn)在叫伯恩哈德了,是屬于我們倆的。不要瞎想了,下次,我們來,把它接回去就好了。李蕪說,你真好。我說,這就開始恭維我啦,以后我會對你和伯恩更好的。只要你能和我去面對,再苦再累,我都不怕。李蕪說,不行,我們?nèi)ツ戏桨伞N颐妹美钜鹪谀戏剑覀円策^去。我說,那伯恩哈德呢?先等等看看。南方也不一定就是出路。
回到她的出租屋,是我們第二次在一起。第一次是在我租的山洞里,在我舅舅的那些書上面……結(jié)束后,她的屁股都被書給硌紅了。我的膝蓋因為跪在書上,也被磨得紅腫起來。洞門緊閉,當時我們仿佛聽到馬路下面的河水流淌的聲音。我們置身于漆黑的洞內(nèi),沒有開燈,但我們身體的光,已經(jīng)足夠照亮彼此。彼此。彼此就是世界。我渴了,拿過李蕪帶過來的冰可樂,就要喝。李蕪說,涼。要喝的話,在嘴里含熱乎了,再咽下去吧。她指著墻角的編織袋,問,那里面是什么?我說,牛頭骨和羊頭骨,之前留下的,我想做幾個裝飾品,到時候掛在墻上。我說,開燈吧。李蕪說,人家害羞,還光著身子呢。我還是開了燈,我們彼此的身體,在燈光下更白、更亮了。
那天在書架下層的隔板,我發(fā)現(xiàn)一個夾層,里面藏著舅舅的幾篇手稿。其中一篇這樣寫道:
看到這文字的時候,我已置身另一個世界。我充滿著火與冰的一生,還是回到冰,但我相信,火總會出現(xiàn),燃燒。我在那個世界曾經(jīng)遭受的寒冷而凝成的一團堅冰……融化。在那里死覆蓋著生,生覆蓋著死……如此輪回,并進入無盡頭……
二
我和李蕪是我媽的同事陳姨給介紹的。李蕪是陳姨的房客。我之前相親過多次,都有些厭煩了。那天,我媽又跟我說。我說,不去。我媽說,你陳姨給介紹的,說是不錯的一個女孩,師范畢業(yè),在明山區(qū)聯(lián)豐小學,教書。父母在農(nóng)村。對教書的女孩,我沒什么興趣。以前,我相過醫(yī)院的護士醫(yī)生、幼兒園老師、公務員、鋼廠女工、燒烤店服務員、星巴克收銀員……我都想不起來了。我媽拿過手機,給我看陳姨發(fā)給她的李蕪抱著一只羊羔的照片。那只羊羔看上去有些倔強,很不配合似的。身后的背景竟然是一張侯孝賢導演的電影《悲情城市》的海報印刷品。我媽說見見,不見哪有機會呢?那只羊羔的倔強倒很像我,這讓我覺得有點兒意思。我說,人家?guī)煼懂厴I(yè),我一個技校生,還是學機械的,現(xiàn)在是汽修廠的修理工,沒希望的。我媽說,緣分這事兒,可說不好。如果你答應見面,我就和陳姨說一聲。那幾天正趕上汽修廠消防改造,我放假在家。本想去山洞那邊,把舅舅的書歸置好,但看到那么多,我都后悔了。我要這么多做什么呢?還有那么貴的房租,也真夠我受的。我心里打怵,就沒去。我媽說,到底見,還是不見?我說,好吧,見。我媽說,別光看書啦,眼睛都看壞了。別像你舅舅似的,出去走走。
三
上秋了,我媽坐在沙發(fā)上邊給我織毛衣,邊說著。
我媽提起舅舅,這讓我心里面咯噔一下。我說,上次舅舅燒七七,我廠里忙,也沒去,你和舅媽去的嗎?我媽說,別提了,本來你舅媽說好要去的,等我到了公墓門口,她卻沒來。是我一個人……唉,這人哪!人走茶涼,說不定現(xiàn)在你舅媽已經(jīng)有別人了。我說,這也正常。你也別苛刻了。畢竟,我舅舅不在了。你讓人家守寡嗎?我媽說,你說得對,只是我心里面還過不去那個坎兒。我說,媽,別要求別人都像你似的。我媽說,你個沒良心的,我還不是為了你嗎?我媽說著,眼睛含著淚了。我說,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可以混口飯吃了,你自由啦!我媽說,什么叫自由?你還沒成家,至于立業(yè),就別想了。你能自己掙口飯吃,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只有你成家,我才徹底自由。至于,你將來有了孩子,我可不管啦。我說,我就沒想過要孩子。我媽說,咋?我說,你說咋?我媽嘆了口氣,想說什么,卻沒說。她織毛衣的手拿著兩根竹針,纏繞著毛線,一動一動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光線落在我媽的頭發(fā)上。那白發(fā)看上去格外刺眼,透著灰白。她坐在沙發(fā)上,手指嫻熟地動著,仿佛要把陽光也編織進毛衣里。我躺在客廳靠墻的單人床上,我媽坐在沙發(fā)上,在我對面。我說,別織了,現(xiàn)在市場上稀爛賤的,什么花樣的都有,我要穿的話,買一件就行啦。我媽說,那有我織的好嗎?這可是好毛線,不信你摸。她探過身來,把毛線遞給我。我沒摸。我媽說,織好了,你不要,我就拆了,給我自己織一件。你到底要還是不要?我說,不要。我轉(zhuǎn)過身去,對著墻,繼續(xù)看《鐵皮鼓》。舅舅去世后,家里的七八千本藏書,險些被舅媽賣了破爛兒,我給了5000塊錢,還向我媽借了2000塊錢。我媽不愿意借我,說,要這些書干什么?我說,看。我媽說,你舅舅倒是看了這么多書,到了……我說,咋,你忍心讓這些書變成紙漿嗎?這可是書,還有著我舅舅的氣息呢!我媽只好給我拿了2000塊錢。我舅媽在接過錢的時候,還猶豫了一下,好像是嫌錢少了,還是什么。但她嘴上卻說,我本不該要你錢的,可……我媽說,這些書,哪有地方堆呢?你可別往我屋里堆啊!我看著都堵心。我說,就是我出去租房,我也要把這些書給安置了。我想起,在修配廠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山洞,前些天掛上了出租的牌子,還有電話。我給修配廠看門的老鞠打電話,說,你做什么呢?老鞠說,在門衛(wèi)室看電視呢。我說,鞠叔,你去修配廠旁邊的那個山洞給我看看,上面有個出租的電話,你記下來,告訴我。老鞠問,你要做啥?我說,回頭和你說。那個山洞我進去過,有70多平方米吧,連帶這些書架,裝進去,應該沒問題。老鞠把那山洞的出租電話給我后,我連忙撥通了。對方說了個租金,一年8000塊錢,年繳。我為難了,說,我沒這么多錢哪,月繳,我倒是可以考慮。對方猶豫了一會兒,問,你做什么用?我說,放書。對方說,既然是放書,那還是租給你吧。我也喜歡看書。多少書?到時候,我們可以交流。我說,七八千本吧。對方問,你哪天搬?我洞里還有些破爛兒。你確定日子,我給你送鑰匙去。我說,后天。現(xiàn)在我正打包呢。對方說,那我得找人收拾一下,之前租給一家收各種動物骨頭的,牛骨、豬骨、羊骨什么的,里面都是味兒。我說,之前,我進去過一次,看到過。如果還有什么牛頭骨或羊頭骨,你可以給我留一兩個,做裝飾用。對方在電話里笑了笑說,你還有這樣的愛好哇!我說,到時候,書堆進去,墻上裝飾一下,也不錯。對方說,我那天去看,好像有幾個羊頭的,給你留著。好像還有豬的,你要不要?我說,牛和羊的,豬的不要。對方問,聽你歲數(shù)不大,哪來那么多藏書呢?我說,我舅舅去世,我就買下來了。對方問,你舅舅誰呀?在望城,藏書的幾個人,我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我說,文谷山。對方說,如雷貫耳的文谷山哪!有過交集,但沒說過話,他好像不是專門藏書的,是寫東西的吧。我嗯了一聲說,我先忙,等搬過去,我們再聊。其實,至于我舅舅寫過什么,我還真沒看過。聽舅媽說,他寫的東西都被他拉到衍水河邊燒了。他那天晚上從河邊回來,整個人都濕漉漉的,像個鬼魂。
四
從床上起來,我說,出去走走。我媽說,那我就給陳姨打電話了,約一下對方,看看什么時間。我說,行。我下樓,騎上自行車去了山洞。之前里面那些骨頭的氣味,還沒散盡。我打開大門,那氣味就撲過來。敞開著門,我望著那些在編織袋里面的書,還有紙盒箱子里的書,我都頭疼了。我心里說,舅舅,這也算是你小時候?qū)ξ姨蹛鄣膱蟠鸢伞H绻阍谔煊徐`的話,你會看見的吧。但這也是權宜之計,不是嗎?我目前的經(jīng)濟狀況,可能過兩年,連房租都付不起了,到那時候,你可別怪我……我坐在幾包書上,才發(fā)現(xiàn),山洞里的空間很大,要比之前估計的70多平方米大很多,里面還有水電、衛(wèi)生間什么的。也許,我可以住在這里的,省得和我媽一起住,成天聽她嘮叨。我望著還擺放在地上的書籍,仿佛我因此成了它們的守護者。我媽來電話說,聯(lián)系了陳姨,說女方要周六和周日才有時間。你周六和周日不上班吧?我說,不。我媽說,那我就定了周日吧。我說,好。我媽問,你在哪兒?干啥呢?我說,在收拾舅舅的書。我媽嘆息了一聲,說,真不知道你要這么多書想干什么!也不知道你舅舅當年買這么多書干什么!現(xiàn)在,他沒了,反倒成了負擔,賣破爛兒也換不了幾個錢。我覺得,你舅舅就是看這些書把腦子看壞了,才……你可別像你舅舅,看那么多書,也不能當飯吃……我掛斷了手機。我媽又打過來,我說,煩不煩,你們怎么安排,我到時候去就是了,至于可能不可能,就不是我能決定的了。我媽說,女孩名字叫李蕪,荒蕪的蕪。我心里愣了一下,還有叫這樣名字的。我問,有照片嗎?我媽說,你陳姨沒給我照片,聽她說,女孩不錯。再說了,現(xiàn)在的照片,都是美顏什么的,也看不出什么。我嗯了一聲。其實對于這次相親,我同樣不抱任何希望。我甚至想過,有一個可以糊口的工作,再就是陪著舅舅的這些書,也可以的。至于生理需要,只要想,總有辦法解決的。
這時候,我聽到洞門口有人說,還沒收拾完呢?我看了看,是房東。上次送鑰匙過來的時候,我也沒太注意他。當時,只是覺得對方50多歲,有些禿頂。我停下來,說,叔來啦,太多了,要收拾完,也要一些時間。之前看著擺在書架上,沒覺得,這打包后,發(fā)現(xiàn)真的不少哇!而且,這書還死沉死沉的。我說,叔,上次您來送鑰匙,我忙,也沒問叔叫什么?男人說,我叫戚務生。他彎腰撿起來一個紙片,從兜里掏出筆,在上面寫下“戚務生”三個字。
戚務生說,你舅舅活著的時候,我們應該見過,沒想到人說沒就沒了……也算望城文化圈里的名人啦,沒想到他死了,還是軋鋼廠里的工人。你舅舅也怪,好像很少和文化圈里的人來往,但他的名字卻總是被提起。很多人說,應該把你舅舅從軋鋼廠里調(diào)出來,起碼去個文化館之類的單位沒問題。但這事兒,也只是人們口頭說說,并沒有真正當回事兒。現(xiàn)在辦事兒,你也知道,要么有錢,要么有關系,至于伯樂什么的,大多是瞎扯淡。
我說,我舅舅好像也矛盾過,懷才不遇的,但后來,他就釋然了,可能也和他知道自己有病有關系。我現(xiàn)在能做的也許就是守護著他的這些書,在我經(jīng)濟能力允許的情況下,給它們一個空間。哪一天我丟了工作,說不定也會把這些書賣破爛兒的。
戚務生說,你也喜歡看書嗎?
我說,受舅舅影響,也看一些書,明白些道理而已。但這些,在生存中,是不能當飯吃。這也是我媽的話。
戚務生說,你叫什么?現(xiàn)在哪兒上班?什么文憑?
我說,技校畢業(yè)。在距離這山洞不遠處的那個汽車修配廠打工。我叫尚洙。
戚務生說,你舅舅叫文谷山,你叫尚洙。真是好名字。
我說,名字好有個屁用,還不是干苦力的命。
戚務生說,也不能這么說。對了,你上次說什么牛頭骨還是羊頭骨的,我給你留了幾個沒扔,在里面墻角的編織袋里。
我說,我現(xiàn)在還顧不上這些,等我收拾完這些書再說。
我想問戚務生是做什么的,但我沒問,從他的氣質(zhì)和說話上來看,和我這種人不是一伙的。
戚務生走到洞口,點了支細桿香煙,問我,你也來一支嗎?我說,我喜歡粗的。我掏出12塊錢一包的硬云,點了一支。山洞門前是一條馬路,過馬路,就可以看到望城唯一的河流——衍水。上游因為修一座大橋,河水被截流了,可以看到裸露的河床和裸露出來的石頭及一些之前河水中流淌的穢物。很少的水,在河中央,還能證明這曾是一條河流。有幾個人穿著靴子,站在水里面,釣魚。戚務生夾著香煙的樣子透著女人的優(yōu)雅,這讓我有些意外,但我連忙轉(zhuǎn)移目光。目光再次越過馬路,望著裸露的河床。大大小小的石頭像一張張從地面長出來的面孔,令我的目光顫抖了一下,仿佛它們之前就沉于河流之下,現(xiàn)在部分河水隱退,才暴露出來……猶如謊言,甚至更多。那些石頭的面孔,在日光下發(fā)出陣陣鳴喊,是對河水的呼喊,還是對河水的詛咒?我無法判斷。
戚務生順著我的眼神望去,河水幾乎干了。
我說,是啊,上游修橋,截流了。那橋也是老橋,有幾十年了,這次爆破掉,修新的,也不知道啥時候能竣工。眼前的這條馬路,因為修橋,車輛都要經(jīng)過這里,常常堵車。
戚務生說,這樣的河看著,隨時都可能死去似的,但河中央那點兒水又好像蠢蠢欲動,隨時讓整條河復活似的。這當然只是幻想,其實,繼續(xù)如此截流下去的話……這真的就變成一條死河了……
我嗯了一聲,把手里的煙蒂彈到馬路中央。
一輛汽車快速開過去。
我回到洞內(nèi),繼續(xù)整理那些書,分門別類,放到書架上。
戚務生說,這書架看著不夠哇。過幾天,我給你要幾個來,不過都是舊的。
我說,那謝謝啦,叔。舊的也沒問題,能放書就行。
戚務生說,我不喜歡別人叫我叔,或者別的稱呼,我還是喜歡別人叫我戚務生,或者務生。我說,還是叫戚老師吧。再怎么說,您也是長輩!
戚務生說,你叫我戚務生,也行的。我可不想當任何人的長輩。對了,這不重要。我想和你說,看在你舅舅生前是個人物的分上,我這房租就給你最低價,每個月,你給我100塊錢。這只是象征性的。你覺得可以嗎?
我愣了,望著他,說,戚老師,這……這……這……怎么好意思呢?好像我占了您便宜,還是您憐憫我和我舅舅嗎?
戚務生說,不,這是我對你舅舅的敬重。那么有骨氣的一個人。如果他肯于彎一點兒腰的話,在廠里工會混個科員當當,肯定沒問題的,但他……我也為你能守護著他這些書而羨慕,而且現(xiàn)在像你這樣的年輕人還喜歡看書的,尤其是你舅舅這些書,不易啊!……所以,我每月象征性地收你100塊錢山洞租金。你不要感謝我,你應該感謝你的舅舅。他那樣的人,已經(jīng)寥寥無幾啦,現(xiàn)在。盡管身處卑微,卻不卑不亢,透著高貴呢。不像很多人道貌岸然,其實是偽君子,為了一點兒利益不擇手段。
這世界已經(jīng)……你舅舅讓我想到有一次在外地旅游,看到一只爬上懸崖的公羊,它最后倔強地站立在懸崖上。當時,正是傍晚,它被籠罩在日光里,看上去桀驁不馴的,日光讓它的每一根羊毛都變成了金羊毛似的,透著一種隨時都可能跳下懸崖的悲壯美。今天,說到你舅舅,我就想起懸崖上的公羊這個形象……
戚務生嘆息著,指了指我已經(jīng)整理好的書架上的魯迅的書說,真全啊!不同年代的版本。
我說,是啊,雖然沒統(tǒng)計多少種,但我很喜歡的。小時候,我舅舅就送過幾本白皮的《吶喊》《彷徨》,還有《野草》給我。后來,我更喜歡外國文學,也是受我舅舅影響,但魯迅在我心里的地位還是不可撼動的。無論哪國的,只要能觸及靈魂的文學才是我真正喜歡的……
我說到了“靈魂”。
戚務生看了看我,目光深邃,說,不簡單。晚上如果有空的話,我請你吃飯。
我說,謝謝。我打算這幾天趁著廠里放假,把這些書給收拾完。
戚務生說,好吧。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其實,我肚子還真餓了。中午的時候,我媽做了飯菜,我沒吃幾口,她就嘮叨起來,我就撂下筷子了。我拒絕了戚務生的邀請,是我卑微,畢竟才見過兩面,但還算是陌生人吧。
戚務生走了。他說,他的車就停在修配廠。
我站在洞口望著他走遠了,目光越過馬路,看了看干涸的河床,猶如我的心境。我倒期望河中央的那一點兒水,可以讓整條河復活,變得豐盈、浩蕩起來。我抽了支煙,又回洞里繼續(xù)整理著舅舅的書籍。我竟然看到舅舅送我的那個版本的《彷徨》,拿在手里,格外親切。我抹了抹上面的灰塵,把它放到書架上,和它同一個版本中,就像把它送回屬于它的群體之中。
洞外的光線變得暗淡下來,天要黑了。我把洞里的燈打開。這里成了一個異樣的世界,透著書頁里油墨的芬芳。那些漢字都閃著光芒,隨時要從書里面跑出來。當然,還有那些書籍中的人物,也都躍躍欲試,要看看他們的新環(huán)境。他們之前的主人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他們將屬于我,一個新的主人。其實,這些書籍應該慶幸遇到了我,而不是變成印刷廠里面的紙漿……
我媽打電話問我,啥時候回去吃晚飯。我看了看洞外,也已經(jīng)黑了,不時閃過的車輛燈光,在洞內(nèi)看,猶如鬼火。我說,一會兒就回去。我媽說,那就等你回來,再和你說吧。我站在洞口,又點了支煙,望著黑暗籠罩下的河床,已經(jīng)看不清楚。那黑暗猶如河水,在孤寂的河床上流淌著,進入一種死亡狀態(tài)。
我回身鎖上山洞大門,騎上自行車,往回走。路過修配廠門衛(wèi)室。老鞠在里面喝酒看電視。老鞠是廠長的親屬,據(jù)說上過戰(zhàn)場,傷了一條腿,現(xiàn)在的左腿是假肢。但我沒看過,也不便問。老鞠看到我,說,你真把山洞租下來啦?干啥用呢?挺貴的租金吧?我說,那人很便宜租給我了。我用來放我舅舅的藏書。我舅舅……你也知道。我不忍心讓那些書變成破爛兒,就買下來。老鞠說,你要那么多書干什么呢?我說,我自己看。老鞠說,哦。要不要進來吃一口,小咸菜和半斤豬頭肉,還有酒。我說,不啦。我媽做好了,等我回去吃呢。老鞠說,之前有輛奔馳車停在院里,是個50多歲、有些禿頂?shù)哪腥耍f去山洞,就是租你山洞的人吧。我說,是的。老鞠說,你知道他是誰嗎?我說,他告訴我,他叫戚務生。咋啦?老鞠在門衛(wèi)的桌前,站起來說,他是生哥。我說,生哥,干什么的?我從來沒聽說過。老鞠說,你沒聽說過就對了,你還是個小屁孩的時候,生哥在望城就有好幾座礦山了。那時候,生哥在望城,跺跺腳,望城都亂顫。不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生哥把礦山都轉(zhuǎn)讓出去了。接手他礦山的幾個人,沒兩年,就都進去了,連保護他們的公安局局長也被雙規(guī)了。生哥聰明啊!雖然退出了江湖,但在望城,一些老人還是給生哥面子的。生哥能把山洞租給你,真是給你面子……我說,我真不知道你說的這些。今天,他過去,我們聊了聊,還真看不出他有過那樣的過往。老鞠說,生哥是有文化的人,當年也文質(zhì)彬彬的,卻透著一股人們看不到的狠勁兒。有人說,生哥遇到了一個瘋和尚的點化,才得以躲過劫難。要是他還擁有那些礦山的話,他現(xiàn)在要么吃槍子了,要么在監(jiān)獄里吃牢飯了。
我聽了老鞠說的話,心想,戚務生這樣的一個人物,怎么會對我舅舅那樣一個鋼廠工人惺惺相惜呢?抑或說舅舅真的像他說的那樣,猶如懸崖上的公羊嗎?這樣的感受對他來說,更應該是他退出江湖后的感受吧!
我問老鞠,工廠啥時候開工啊?這消防通道還要幾天?
老鞠說,廠長一家去美國旅游了,半個月后回來,應該就差不多開工了。我說,再不開工,我都要沒飯吃啦!老鞠說,再忍忍吧,畢竟老板這里的錢準時,不欠。去別人家,就說不好了。我說,要不是沖著這一點,我早走了。我這話,你可別告訴老板。老鞠說,哪會,我可不是扯老婆舌的人。
回家的路邊,一些燒烤攤,煙熏火燎的,像一個鬼魂聚會的地方。我聞到烤肉的香味兒,不禁吞咽了口唾沫。真想吃一手羊肉串兒啊!但摸摸兜里的錢,還是算了。回家吃吧。聞著路邊燒烤的味道,我更餓了。繞了近道的小區(qū)回家。在鄰近的那個小區(qū)看到一家門口堆著花圈,門口站了一些男男女女的。男人們在抽煙。好久沒在小區(qū)里看到搭靈棚的了,我想。我快速騎車過去。回到我家樓下,把自行車扔進車棚子里。里面沒幾輛自行車,也沒人看了。我用自己在修配廠做的一根細長的鋼絲繩,把自行車前輪和后輪都透過車條,穿上,用鎖頭鎖上,把車座拔下來,拿著回家。如此嚴謹,是我之前看到過只鎖后輪、前輪被偷走的自行車。我家在一個老舊的小區(qū),七層樓,沒電梯。我家住五層。我看到小區(qū)樓下的食雜店還開著,里面有一桌人在打麻將。我想要不要去買盒煙,放棄了,徑直進了樓門洞,往樓上爬去。樓道的氣氛和灰土的氣息,讓我覺得和我租的山洞很像。我吸了吸樓道里的空氣,還是辨出一些分別。是什么?是人氣。那山洞畢竟很久沒人待著,少了人氣,透著生冷。
路過三樓門口,我聽到里面的老頭在呵斥著他的狗。老頭兒說:“高貴啊,你咋能去追人家那條小母狗呢?我看你是真的白癡啦!那小身板,能架得住你……你這可是耍流氓,是性騷擾啊!你啊,真是白癡。叫我都沒臉和狗主人說話了。如果人家讓我賠償?shù)脑挘冶仨氋r人家的……你啊!給我省省心吧。再這樣的話,我就半夜出去遛你,讓你一條狗的影子都見不到……如果還不行,那只好去動物醫(yī)院把你給閹啦!那樣,你可就徹底……”
老頭兒之前給狗起的名字,令很多養(yǎng)狗的氣憤不已。那些人遛狗的時候,都不和老頭兒靠近,也不讓他們的狗和老頭兒的狗親近,他們在孤立他和他的狗。老頭兒的狗叫“白癡”。每次他白癡、白癡地喊著,周圍不認識的人都要看看,以為老頭兒在罵人。老頭兒笑了笑,指著狗說,我的狗名叫“白癡”。我勸過老頭兒給狗改個名字,老頭兒看了看我說,改什么?從抱回來那天,就叫白癡,這都叫了七八年。我沒再說什么。很多時候,我倒是覺得“白癡”這個名字很好的。老頭兒喊他的“白癡”,行。那狗也不生氣,別人喊“白癡”的時候,那狗會用眼睛瞪你,甚至會齜牙咧嘴露出兇相。我記得有一次狗丟了,老頭兒滿小區(qū)喊著“白癡”,“白癡”你給我出來,“白癡”你給我出來。他的樣子像個瘋子。有好事者打開窗戶喊著,你個老白癡,喊什么呢?老頭兒委屈地說,我的狗丟了,我的“白癡”找不到了。老頭兒說完嗚嗚哭起來,嘴里喃喃,這“白癡”要真的丟了,我可怎么活?后來找到了“白癡”被老頭兒一頓暴揍。整個樓內(nèi)都能聽到老頭兒的謾罵和“白癡”的慘叫聲。為這事兒,還有人舉報他虐待和侮辱動物。社區(qū)的人來找他談話,找了幾次,也建議他把狗的名字給改了。老頭兒說,改什么?其實是你們聽錯了,我是叫“白瓷”,瓷器的瓷,只是我的口音,才聽著像“白癡”。我雖然沒什么身份,更無足輕重,再怎么傻,也不會給一條狗起名叫“白癡”吧。既然這么多人聽著不舒服,那就叫“高貴”吧,隨我姓。改叫“高貴”之后,那些養(yǎng)狗人和他的緊張關系也得到了緩解,讓他和他的狗看上去不那么孤單了。我記得有一天在樓下,有人逗那條狗,說,“高貴”,你以前叫“白癡”的,你還記得嗎?那狗沖著那人汪汪叫起來,仿佛在說,你才白癡。
我聽著老頭兒繼續(xù)在訓斥他的狗,把我逗笑了。
五
進屋開門的時候,我還在笑。我媽問,笑什么?我說,樓下老頭兒在家里訓斥他的“高貴”呢。我媽說,以前不是叫“白癡”嗎?我說,那是老頭兒的口音問題,是“白瓷”,瓷器的瓷。我們所有人都聽成了“白癡”,像罵人似的。其實啊,是很多人都心虛吧。我媽坐在沙發(fā)上還在織毛衣,說,咋樣啦?我說,什么咋樣了?我媽說,你收留的你舅舅的那些書。我說,收拾完一部分。我媽說,說你什么好呢?弄個山洞,裝那些書,每個月還那么多租金,你也像你舅舅,腦子有病。我說,我沒病。我媽說,你干的事兒,就是有病。我說,我沒病。我媽說,當初讓你復讀,再考一年,你非不,偏偏去上了個技校,現(xiàn)在,在一家私人的修配廠里打工……我說,好,我有病,我有病行了吧。既然您都覺得我有病了,那您說的相親,我還是別去了。其實,這一次次的,我都覺得我有病了。我媽說,別啊!兒子。都說好了的,不能放人家鴿子吧。我兒子哪有病啊!誰說我兒子有病,我都和他急眼。我指了指坐在沙發(fā)上的我媽說,就這個叫顧愛芬的老太太,老說我有病。您必須給我討回個公道,要不,相親我就不去了。我媽手指著自個兒說,你叫顧愛芬嗎?是你說我兒子有病的嗎?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丫子。那是我兒子,我說,行,輪不到你說。我媽又做可憐狀說,我再也不說了,行了吧。你兒子沒病,是我有病。我媽看了看我說,演得還不賴吧。我說,可以上《脫口秀大會》了。吃飯的時候,我鄭重跟我媽說,您以后不能老說我有病啦。我媽說,不是我說的,是顧愛芬說的,我都呵斥她啦。你還要咋樣?我說,是這樣,我本來沒病,萬一您說著說著,我就有病了,您后不后悔吧?您就我一個兒子,您……舅舅當年大概就是被你們說的,后來,就真的有病了。病這事兒,是由醫(yī)生決定的,不是您,也不是舅媽,更不是姥姥。再說了,我要真的有病,您一天都在照顧我……我也不忍心啊!萬一我想不開……您說您是不是白養(yǎng)大這么一個兒子啦!我媽沉默一會兒,說,有道理,有道理。我說,覺得有道理,就要改。我媽說,我改,我改,行了吧。如果再說你有病,那就是我有病。我說,媽,咱倆誰都不能有病。我媽看了看我,眼圈紅了,說,好,咱倆誰都不能有病,有病看不起啊!你舅舅要是有錢,說不定也能再維持幾年。你舅媽也不舍得給你舅舅花錢看病。你姥剩下的房子,你舅媽要……我說,給她。我媽說,你舅沒了,說不定便宜她哪個男人了呢?她也有臉要你姥姥的房子。我說,不是還有妞妞嗎?這事兒,老顧,我們不能爭。您要聽我的。我媽說,你如果要結(jié)婚的話,還沒房子呢!我說,老顧,打住。那套房子,我們不能要。您如果要的話,我就不認您這個當媽的。我媽說,你都叫我老顧了。我說,媽。我媽說,這還差不多。我吃完飯,倒在床上繼續(xù)看那本《鐵皮鼓》。我媽說,你去剪剪頭洗個澡。尤其是你在修配廠里干活兒,你那指甲縫里都是黑油泥,叫人家女孩看了咋想,立馬對你心涼半截。我沒吭聲。我媽拿起毛線團,砸了我一下。我還是沒動,繼續(xù)看書。我突然想起戚務生這個人,想和我媽說說,想想還是算了。說不定,我媽又會嘮叨出什么呢。對于我想搬到山洞里去住的事情,我也沒透露絲毫口風。不知道是不是在看《鐵皮鼓》的原因,我感覺我整個人也變小了,變成了一個孩子。我也不想長大。不想。
過了一會兒,我想,一個人干凈也是對對方的尊重吧。我決定去洗個澡。我從床上起來。我媽問,干啥?我說,去洗澡。明天周日嗎?我媽說,是。我媽給我100塊錢說,去大眾浴池,搓個澡,然后,把頭發(fā)也剪剪。我嗯了聲,沒要我媽的錢,出了屋。我心想,不應該是先剪頭,再去洗澡嗎?難道我媽也糊涂了嗎?
外面的天很黑了,大街上零星的車輛在行駛著。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莫名地讓我感覺到一絲悲傷,是的,悲傷。甚至還有一種窒息感,幾次想張大嘴,吼叫一聲,但看到路上的行人,我忍住了。我朝著巷子深處的大眾浴池走去。巷子里出現(xiàn)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他嘴里喊著,簡直就是地獄!簡直就是地獄!我不明覺厲地看著他轉(zhuǎn)動輪椅出了巷子,投入更大的黑暗中。
幾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和女孩,好像喝多了,從我身邊路過。他們在告別。
再見,李文明。
再見,肖麗娜。
再見,蔣山。
再見,尚洙。
“尚洙”,我愣了一下,看了看他們,一個都不認識,難道是和我重名嗎?
我莫名其妙地在心里面說了聲,再見。可是我和誰說再見呢?他們已經(jīng)走遠了。也許是在他們告別的話語中出現(xiàn)的幻覺,我才和自己說再見的吧。
路邊的一家發(fā)廊的燈還亮著,我推開門,走進去。
六
坐了近一小時的公交車,才到東郊車站。我看著外面的秋天,已經(jīng)披上了斑斕的外衣。如果不是有一對中年男女在我前面的座位上聒噪不止,我可能就睡了一覺。昨晚上,我洗澡回來,繼續(xù)看《鐵皮鼓》,看到11點多才睡。在要睡覺的時候,我掏出手機看了看我媽發(fā)給我的李蕪的照片。那個抱著羊羔照相的女孩。還有背景墻上那張《悲情城市》的電影海報復制品。我想了想,這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孩呢?但想也沒用,是什么樣的,明天就見到了。
我睡了,做夢了,和李蕪無關,反倒是我舅舅出現(xiàn)在夢中。他在山洞里巡游著,望著他的那些書,很是欣慰。他對我說,謝謝。我在夢里說,謝我什么?等我沒錢了,這些書也都變成破爛兒被處理掉了。舅舅說,那個戚務生會幫你的。我說,你們又不熟悉,他怎么可能會幫我呢?倒是他給我減免了租金。我問,他之前叫生哥的事情,你知道嗎?舅舅說,聽說過一些,但不多。說的也都是他輝煌的那段時間,倒是他后來能退出他的那個江湖,投身到文化事業(yè)中來,是我欣慰的。在一次聚會上,本來我想和他搭訕說幾句話的,但他那時候是名人,身邊簇擁著很多人,我就沒靠前。我說,你不覺得他這個人有些荒誕嗎?舅舅說,世界本來就是荒誕的。他只是能及時從那種環(huán)境中走出來,說急流勇退,也可以。這才是不容易的。我說,出淤泥而不染嗎?舅舅說,沒那么簡單。我說,要是沒人幫我的話,你可別怪我。再說,如果戚務生真的幫我,我又拿什么去回報人家呢?我可不想虧欠任何人的。到時候,我還不起。難道僅僅是為了你的書,你就希望人家?guī)湍銌幔咳绻悄菢拥脑挘阋郧吧陨詮澭脑挘赡芫筒粫墙裉爝@個命了吧。舅舅說,我沒求任何人幫助過我。我只是覺得,戚務生可能會幫忙。但具體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如果你感覺為難的話,你可以拒絕的。你不要把我的書賣破爛兒了,就都堆到河邊,燒了,我說不定,還能收到呢。我說,我考慮考慮。你說的是我最后一個方案,也說不定。后來,舅舅就從夢里消失了,整個夢境也是一片空洞,猶如我所處的世界。
我看見他瘦得皮包骨頭的身體,在病床上,從成人縮小成了嬰孩的形狀。那病床上的舅舅,出現(xiàn)在茫茫黑夜的大街上,最后一次仰望星空。他低沉得幾乎發(fā)不出聲音的喉嚨,還是輕輕吐出幾個字,說,這——是——我——距——離——地——面——幾——厘——米——的——最——后——的——輕——盈。舅舅幾乎是使出全身的力氣說完這句話之后,就離開了世界。我叫了幾聲,他不吭聲了,沒了鼻息。我也仰望了一下他仰望過的星空,說,舅舅,你可以安息了。
這不是夢境里,而是現(xiàn)實中,由我來完成的真實的最后一幕。
我從公交車上下來,沒看到懷抱著羊羔的女孩。車站就沒人。我倚靠在站牌上,點了支煙。看見馬路對面的大廣告牌上是房地產(chǎn)廣告,宣傳正在修建的東郊別墅區(qū)。我沒興趣。這荒郊野外的,李蕪約我到這里見面,確實有些匪夷所思。過了一會兒,我看到從那房地產(chǎn)廣告牌下面鉆出來一個女孩,短發(fā),一身牛仔裝,黑色旅游鞋,素顏,和照片里的差不多。她看上去能有一米六五。只見她手里拿著一把野菊花,橫過馬路,朝著我走過來,好像要給我獻花似的。我愣怔了一下,倚靠著站牌的身體,站直了些。女孩過馬路的時候,一輛轎車飛馳而過。她停下來,等轎車過去,才走過來。她說,你就是……我說,嗯。你也是……女孩笑了笑說,看你沒來,我想,你可能是堵車了什么的。我看到那廣告牌下面的野菊花開得正艷,就過去,沒想到后面都是,一大片金色的野菊花。我就采了一把回來。我說,這是要給我獻花嗎?還是對你即將見面的我的悼念呢?女孩笑了笑說,你這人說話真有意思。我說,你也很有意思啊,約了個男孩到荒郊野外來相親。綠色相親嗎?還是?我注意到之前我說“悼念”這個詞的時候,女孩的臉上霜了一下。我說,你真的是去采野花了嗎?不會是……女孩望著我說,你以為我是去方便了嗎?不是,真不是。我說,是也沒什么,可以理解,坐這么長時間的車,我也想……找個地方,方便一下。女孩說,那廣告牌后面,是個不錯的地方。好像那兒已經(jīng)是很多人的便溺之地。我說,你允許我如此粗俗嗎?女孩說,這和粗俗沒關系,是人之所急。去吧,這不會再讓你在我心里丟分的。我說,那我去啦。女孩說,去吧。咋,你沒帶紙嗎?她從身邊的一個小挎包里,拿出一包紙巾,遞給我。我說,小便,不用。女孩說,別不好意思,別到時候沒紙,你又要找草葉和樹棍什么的。拿著吧。我說,你如此落落大方,讓我有些喜歡你了。女孩說,套話吧。你和很多女孩子說過這樣的話吧?我說,真沒。第一次。女孩說,信你一次。快去吧。再不去,我的伯恩都等急了。我說,什么伯恩?女孩說,你回來再跟你說,別尿褲襠啦!到時候我還得給你買紙尿褲。我橫穿馬路,女孩喊了我一聲,注意點兒,那廣告牌后面是一家養(yǎng)豬場,養(yǎng)了一條大狼狗的。別,我說,狼狗來了,有獵槍。女孩笑出聲來,是那么清脆,都響到我心里了。我尋思著,這樣的女孩,我還是第一次遇見。即使不做女友,做朋友也不錯,但我還是想她能成為我的女人。就沖著她的笑聲,我也會是幸福的。只是,不知道人家……她說話的樣子讓我感覺她不像是小學老師,像什么我也說不好。難道我就像是一個修配工嗎?我解決完,看到下面的山坡上是一個養(yǎng)豬場,有近百頭豬,黑的、白的、花的。在水泥豬圈里。我忘記在什么地方看過在豬身上寫滿了字的照片。也許是電影畫面。寺山修司的,應該。女孩給我的紙巾香香的,我拿出來一張,聞了聞,本想……但我把紙巾團成一團,扔進草叢里。
我轉(zhuǎn)身,從廣告牌下面鉆回來,過馬路的時候,一輛紅色的奔馳車,從我面前經(jīng)過,我停住,等它過去,才過馬路。女孩還捧著那束野菊花。我才注意里面的花朵,有黃色,還有紫色。我把紙巾還給她,說,用了一張。女孩笑了笑。我說,笑什么?我在那邊……你沒腦補吧?女孩說,誰稀罕呢?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嗎?我們走吧,再不走,伯恩要等急了。我愣了,問,咋,你還帶人來嗎?伯恩是誰?聽上去像個外國人名。你不會……女孩說,是我兒子。我啊地叫了一聲。你帶你兒子來的啊!女孩說,不行嗎?我說,介紹人也沒說你有兒子啊!我可還是黃瓜大小伙子,沒孩子的。女孩說,你不喜歡孩子嗎?我說,喜歡,但我還是想要一個我自己的。女孩說,那我們夠嗆。我說,你真的有個兒子嗎?女孩很鄭重地說,是。你要是有顧忌,現(xiàn)在可以到對面等公交車,一會兒就會過來。我說,你一定是騙我。女孩說,是騙你啦。我不是什么小學的老師,我是那個小學附近一家藥店的售貨員,說教師是為了讓房東放心而已。我說,這不扯嗎?你耍我。女孩說,相親,我是認真的。我說,你就這么認真嗎?帶著你的兒子來相親。女孩說,沒帶,兒子寄養(yǎng)在農(nóng)戶家里。我說,這扯不扯。女孩說,大客車就快過來了,這趟你不坐的話,還要半小時。我說,你是不是叫李蕪?女孩說,是啊。你叫尚洙。我說,那伯恩到底咋回事兒?真的是你兒子嗎?李蕪說,是。我說,你一定是騙我的。李蕪說,這個我真沒騙你。你到底能不能接受?不能接受,我要走啦。我兒子等我等急了。我說,能接受怎么樣?李蕪說,能接受,我們就處處看唄。萬一你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一個呢?也說不定。我說,你就這么自信嗎?李蕪說,不是自信,是自我安慰。因為我用這招,嚇跑了很多人。我說,到頭來,你還是騙我。李蕪說,沒騙你,但看到你臉色都變白了,我覺得你是一個老實人,欺負老實人有罪。我不欺負老實人。現(xiàn)在,我鄭重告訴你,我那個兒子是我養(yǎng)的一只公羊,名叫伯恩。現(xiàn)在,你可以走了。我去看我兒子了。我說,這扯不扯。我也沒說要走啊!李蕪說,那還磨嘰什么?我們?nèi)タ次覂鹤影伞R苍S會成為你的兒子的。我說,這個問題,我先不回答你,等見了,再說。
路上,我們又扯了一些閑話。
我說,你真是一個不錯的說話的人。
李蕪說,你也是,和你說話不累,不用藏心眼兒,不用裝。
我說,對,你給我就是這個感覺,不裝。
我們路過一條溪流,我彎下腰洗了洗手和臉。李蕪還喝了一口,說,水甜,不信你喝一口。我喝了一口,果然。又走了差不多20分鐘,才到了一家農(nóng)戶院外。里面有一只大白狗,看了看我們,朝著我們叫了幾聲。這大白狗,讓我想起樓下那老頭兒的“白(瓷)癡”,也就是后來的“高貴”。從屋里出來一個50多歲的婦女,看了看我們,看到李蕪的時候,說,伯恩它媽來啦。李蕪答應著,問,伯恩呢?婦女說,上午8點多,以為你不來了呢!你叔叔就趕著羊群上山去放了,把伯恩也帶上了。如果你不來,把伯恩一個關在羊圈里,它會上火的。你們進屋坐一會兒,晌午的時候,怎么都回來了。李蕪說,叔去了哪個山上?婦女說,應該是前面溝里。她指了指兩山夾一溝的地方。李蕪看了看我,要不要當成一次野游,我們?nèi)ツ沁叄槺憧纯床鳎课艺f,你就不怕我流氓嗎?李蕪說,你呀!距離我見過的流氓十萬八千里呢。再說,你也不可能是流氓。
去溝里的時候,李蕪給我講,她有一次回農(nóng)村老家,正好父親生病,要把一群羊都賣了,包括那只剛生下來沒幾天的羊羔。李蕪說,我心疼羊羔,就把羊羔帶城里來了。每天,我喂它奶粉。一天天長大了。我就在河邊給它割草,回家喂它。出租屋是藏不住的,就被之前那家房東給攆出來了。你說,養(yǎng)什么寵物的都有,我就養(yǎng)一只公羊怎么了?可是,房東就是嘴大。我就又租了你陳姨的房子。沒想到,幾天就被舉報了。陳姨責令我,要么把羊送走,要么搬走。我正好那時候和同學到東郊來玩兒,看到這家養(yǎng)羊的,就把伯恩帶來寄養(yǎng)。我給點兒錢,每個星期都來看一次。就這么回事兒。我說,玩得不錯。李蕪問,你喜歡小動物嗎?我說,喜歡。只是沒養(yǎng)過。李蕪說,我把伯恩送來那天,本想牽著它坐公交車的,也省點兒錢,司機不讓我?guī)е蛏宪嚒N抑缓霉土艘惠v三輪車,我和伯恩坐在后面……我說,女孩和羊。李蕪說,什么呀?我說,我能想象到的畫面。李蕪說,至于為什么叫伯恩,你想聽嗎?我說,只要不和你之前的情感或男人有關,我就想聽。李蕪說,那還是別聽了,還真有那么一點兒情感的破事兒。不過都過去啦!我嘆息了一下。李蕪說,其實,你聽聽也沒什么的。我說,不聽。李蕪說,沒想到你這個人還挺小心眼。我說,不是小心眼兒,是一個男人的自尊。李蕪哼了一聲,說,好,你自尊吧。我說,你不覺得我們的這種自來熟,仿佛前世就在一起了嗎?李蕪說,也許吧。可我不相信前世,更不相信未來。我說,可以不相信前世,但未來,還是有的。當然,這個未來,和你想的可能不一樣。同樣是短暫的,卻是存在的。比如說我們馬上就要見到你的伯恩了。相對于現(xiàn)在,這就是未來。李蕪說,你說那是未來,就是未來吧。我說,不是我說是就是,而是真實存在的。李蕪說,我說不過你。你這嘴皮子,真利索。我說,你的也不差。李蕪說,彼此,彼此。我說,這些年來,好像頭一次和人說這么多話。李蕪說,我也是。
我們路過一片松林的時候,李蕪竟然在樹下?lián)斓搅艘恢荒⒐健S謸斓揭恢弧K瓷先ジ裢馀d奮。我說,可別是毒蘑菇。李蕪說,我認識。她彎腰指給我看從草葉中冒出頭來的一只蘑菇,我看到了蘑菇之光。雜亂中,它挺立而出。我平時很少走這么多路,還真有些累了。在厚厚的松針上躺下來,點了支煙。我看著李蕪在草叢里不時會發(fā)現(xiàn)一只蘑菇。我也爬起來,用手扒開松針,露出下面的泥土,把煙熄滅。我喊著李蕪,咋,不去看你兒子啦?李蕪手里捧著蘑菇回來,說,好看不?我說,蘑菇還是你?李蕪說,你有點兒油嘴滑舌啦!她沒再問,我也沒說。直到看見公羊伯恩,我都沒說話。李蕪問,咋,你生氣啦?我說,有點兒。人家是因為遇到你了,才打開話匣子的,沒想到你……李蕪把蘑菇穿在一截樹棍上,拎著。我也在草叢里找了找,一個也沒發(fā)現(xiàn)。灌木落下的葉子很是好看,不時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仿佛鬼魂在上面舞蹈。這么想著,還真看到松林深處的一座新墳。花圈還是鮮艷的。我的腦海里蹦出來一個詞——“新死”。但我沒對李蕪說。
七
我們遠遠就看到羊群,在山坡上吃草。我們朝著山坡走過去。我回頭看了看樹林深處的“新死”。李蕪問我,你看什么呢?蘑菇嗎?我說,沒什么。李蕪說,某一個瞬間,你好像在走神,仿佛沉浸在另一個空間之中。你走神的時候,顯得你是一個安靜的人。當你從走神中出來后,你又變成了一個喧囂之人。我說,喧囂。你說的,也許是準確的。還好,你用的不是聒噪。也許我正用這喧囂把自己藏起來吧。還有,真的,我很少和人說這么多話的,今天……你是一個好的“話搭子”,和你說話,讓我感到快樂,我也不知道為啥。李蕪看了看蘑菇,又看了看我,說,我們都很像這蘑菇。我愣了,看了看她手里的蘑菇,說,不懂了。李蕪說,你看這些蘑菇看上去像是被草葉、樹葉什么遮擋著,可是你找到一個角度看過去,它們并沒有被遮擋。說,遮蔽也行。它們閃著光,在那里給你看。看到的人有福了。我說,挺能聯(lián)想啊!不過,你這個比喻,我喜歡。蘑菇。我是蘑菇。你是蘑菇。我笑出了聲。李蕪也笑了,她的笑聲一顫一顫地撞進我心里。我們并排走的時候,我抓住了她的右手。我是緊張的,但又是坦然的。我想,即使她不做我女朋友,也不會拒絕的吧。我緊握著她的手,她掙扎了一下,看著我,說,你這是……不帶這樣的吧。我拒絕你的話,怕傷你心;不拒絕你吧,你也可能會覺得我輕浮了,你給我個答案吧。我不能批評你莽撞、粗魯,可你這樣的行為,真的好嗎?你不會這么快,就喜歡上我了吧?如果是,這算一見鐘情嗎?現(xiàn)在的人都這么大膽了嗎?還是你……是情場老手?我笑了笑說,如果你覺得是我一廂情愿,我立馬松開。不要以為我是占你便宜。其實,我是剛才看到樹林深處的墳,莫名想到了“新死”,所以就下意識抓住了你的手……李蕪說,你是恐懼嗎?還是……你怕死。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以原諒你。既然你都這么說了,還是讓你抓著我的手吧。李蕪牙齒咬著嘴唇,用眼睛瞪我。我說,這么看我干什么?好像要吃人。李蕪說,吃人怎么的?不行嗎?我說,我又不是唐僧。李蕪看著我說,我才不稀罕唐僧呢,如果要吃,我更想吃那個豬八戒。我哼了一聲。我們手拉著手,繼續(xù)朝著羊群走去。我的手心都出汗了。李蕪還說,就沒遇到你這樣的,剛見面沒一會兒,就來拉人家手的。我說,我咋覺得上輩子就認識了呢?相見恨晚。李蕪說,去你的,你就知道占人家便宜。你不會對別的女孩也這樣吧?如果那樣的話,還是拿開你的爪子。我說,我要是對別人也這樣的話,可能就輪不到你了。李蕪嘴里切了一聲說,好像自己是香餑餑似的。其實吧,我也想抓著你的手的,我也看到了那樹林深處的墳。沒想到,我還沒伸出手,你就先我一步……我就矜持一下,就讓你搶先了。哼。我說,心有靈犀吧。李蕪說,臭美的你,你自個兒靈犀吧,我可沒。她這么說,讓我黯然了一下,但她并沒有松開我的手。我悲傷地說,我舅舅前不久去世了。李蕪沒說話,而是把我的手緊緊握了一下。她的力度恰到好處,好像我們在默默悼念我舅舅似的。這過程中,我必須承認我有了生理反應,我臉紅地側(cè)過身去,甚至想找個借口,蹲下來,以示對我羞恥的掩蓋。李蕪說,你的舅舅對你很重要吧。我說,嗯。我爸在我3歲時就意外失蹤了。在我的生活中,舅舅更是我的“精神之父”。李蕪說,我父親在我20歲的時候病逝的。我就是那時候,把羊羔伯恩抱進城,直到寄養(yǎng)在這里。我喃喃著說,兩個無父之人。李蕪說,我那是真的無,而你的還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里活著,也說不定。我說,意義是相同的。他這么多年都沒出現(xiàn),我已經(jīng)當他死了。恰恰是這樣的一種狀態(tài),更令我痛苦,處于一種懸置。好在,這些年有我的舅舅。
說起這些,我的“羞恥”從腫脹變得平靜下來。
李蕪說,我還有個妹妹,叫李茵。母親改嫁后,她隨母親去了沈陽。我們之間的話題變得嚴肅了,可我們的手還緊緊地拉在一起。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意思了。李蕪說,不說這些啦。你剛才咋啦?我說,沒咋的。李蕪說,哦。我說,你讓我告訴你嗎?李蕪笑著說,算了。你憋不出什么好話。我說,要不我悄悄告訴你。我探過頭,李蕪推開了我說,我不想聽,總覺得我們還沒到那個程度。我說,可是我已經(jīng)……李蕪說,那是你的問題,而不是我。是荷爾蒙在作怪,而不是來自你心里的愛。這個還是不要混淆。目前來看,你是真流氓,而不是假的。李蕪說著,松開了我的手。我又去抓,她躲閃開了。我還想說點兒什么,但我沒說,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幻覺,做夢似的。我再次變成一個沉默的人。倒是她讓我感到我是無恥的,是我過分了,但那過分也不是我刻意為之,而是真實的來自我心里的……我想為剛才的得寸進尺和孟浪向她道歉。幾次張開嘴,又不知道說什么。我是一個無恥之人,在那一刻,我這么定義我。我還是說了,對不起。李蕪說,你沒必要道歉的。也許我剛才說的話,重了,你也別往心里去。我能理解的。你已經(jīng)很好了。或許,你剛剛的行為是大男人的本能,你沒必要因此而羞愧。她越這么說,我越覺得自己無恥。
李蕪說,有時間和我說說你的舅舅吧。我低聲說,好。看到一條小溪的時候,我說,你洗洗手吧。李蕪說,為什么?我說,那上面沾著我的無恥。李蕪舉起右手聞了聞,說,煙味兒,油污味兒,男人的臭味兒。是得洗洗。我們蹲在溪水邊,她朝著我撩水,說,別耷拉著臉啊!深沉得都假了。我說,不是夢吧。李蕪說,一切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我說,包括我的無恥。李蕪說,你這么說,就不好玩兒了。我都沒放在心上,你反倒……我說,我總覺得我們的關系完蛋了,有了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李蕪說,拉倒吧,還世界末日呢,我們將成為世界的開端,也說不定。我會把你從末日的情緒中拯救出來的。我說,真的嗎?李蕪說,這還有假的嗎?我說,拉鉤。我們的小手指鉤在一起。
李蕪說,你個傻蛋啊!其實,本來這次相親,我不打算答應的,但想想萬一遇到個好玩兒的人呢?盡管這么多年,所見所聞所遭遇的,已經(jīng)讓我傷痕累累,可還是希望能遇到我的那個人,可以愛和被愛。所以,抱著無所謂的心態(tài),就答應了。沒想到,一和你說話,我就覺得,像是交往了很久似的。你之前說,我還不承認,現(xiàn)在我承認了。電腦病毒知道吧,我中招了。你就是病毒!透著一些陰郁和病態(tài),但又是明亮的。這是不是表白啊!我是不是也很傻,第一次見面,我……
我說,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真誠的人。其實,我們都有外殼,那是我們沒有安全感。看著我們像話癆似的,那只是我們在掩飾著什么,但我們是真誠的……如果連真誠都沒有,就更別說愛了,你說呢?我們可能都是在現(xiàn)實的百孔千瘡中過來的,但我們?nèi)耘f干凈,沒有被膿液沾染。這也許就是因為我們真誠吧。也只有你看出我的陰郁和病態(tài),還有明亮……很多時候過于真誠和真實又會給對方造成傷害,比如我剛才的無恥。
李蕪說,也不是無恥,算是情之所至。
我說,我不是真流氓啦?
李蕪說,這個要留待繼續(xù)考察。
八
遠處的荒野上,羊群在低頭吃草。我們聽到一陣迪斯科舞曲的聲音,在荒野和樹林中回蕩。我們靠近羊群,只見放羊的叔叔,隨著樂曲,在搖擺著,是那么盡情,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一個人似的。那舞曲讓我都忍不住想跳起來。雖然我不會,但會不會不重要,那釋放的自由重要。倒是李蕪會跳,她幾乎是滑步,走到放羊的叔叔面前。他們兩人面對面,扭動起來。是大叔和女孩的舞蹈。令我羨慕不已。李蕪也邀請我加入進去,我扭捏著,笨拙地扭動起來。只見大叔不時兩手做端槍的姿勢對著樹林和天空射擊。我也模仿著,對著一個假想敵,射擊。射擊。嘴里還發(fā)出子彈射出的聲音。李蕪看我的笨拙,笑了笑,過來帶著我,不時用身體近乎挑逗地碰撞我……我也和她撞到一起。我被撞得差點兒摔倒在地上,李蕪把我拉住。大叔雖然胡子沒刮,但看上去很干凈,兩眼中透著明亮的目光。他的這種自我娛樂,讓我好奇。
一只羊從羊群中,抬起頭,往這邊看著。
音樂停下來,我們才停止舞蹈。大叔身體后仰,躺在草地上。我們坐在大叔身邊。
大叔說,來啦,這位是……李蕪說,我的相親對象,大叔給把把關,看這人咋樣?李蕪對我說,叫劉叔。我點頭微笑著說,劉叔。劉叔說,歡迎到郊外來。我就喜歡這郊外,退休后,我就在這邊買了房子,又整了群羊。以前,我在軋鋼廠上班。我心里咯噔一下,說,那文谷山,您認識嗎?
劉叔坐了起來說,你說谷山嗎?當然認識,那么有才的一個人,只是不會來事兒,不會討好領導,不得煙抽。要是他肯動動筆桿子,給廠里寫幾篇報道什么的,說不定早就不用在下面干活兒了,不用天天鉆管道、擰螺絲什么的。他喜歡較真兒。我們工友倒是都很喜歡他。他原來不喝酒的,后來也喝上了,而且一斤白的不在話下。白的喝完,還有五六瓶啤酒順順。胃出血過幾次。除了喝酒,我們會在一起,大多數(shù)時間,沒活兒的時候,他都找個地方偷偷看書。有時候,還跑到吊車上去。有一次被人舉報,勞資科的人偷偷爬上吊車,差點兒被他從上面給扔下來。他當月的工資被扣得一分不剩。還有一次,他躲在配電房里看書,配電房著火了,差點兒沒把他燒死。有意思的是停產(chǎn)的時候,三班,我們都睡覺了。起來尿尿的時候,看到他站在吊車上,大聲地對著機器朗誦詩歌。簡直是個瘋子。他也喜歡跳迪斯科,而且跳得好,不像我剛才瞎扭瞎晃……有一次,廠里舉辦慶“十一”晚會,他被車間報名上去。他跳得整個大禮堂都沸騰了,所有下面的觀眾都站起來,在狹小的座椅間跟著他舞動。那一刻的他,像個神。沒想到的是,他在舞曲快結(jié)束的時候,突然拿起一把椅子,拼命地摔在舞臺上,腳在上面踩著、踏著。他這么做,都是伴著舞曲進行的,一點兒不像突發(fā)事件。就因為這,他不但沒被嘉獎,還差點兒被扣了績效工資。給工會賠了一把椅子。看看,我話多了,你說起這個人干什么?
我說,他是我舅舅。不久前,去世了。劉叔啊的一聲,說,不會吧,他才多大歲數(shù)啊,比我小10歲差不多。我說,肺癌,只是他沒聲張。劉叔說,白瞎了。一個好人。說天妒英才,也不為過。劉叔說著,眼圈紅了。李蕪在旁邊聽得入了神。我沉默著,再次悲傷起來。李蕪拍了拍我說,我們?nèi)タ纯次覂鹤硬靼伞⑹逭f,伯恩知道你會來,都沒心思吃草了。趕快去看看它吧。劉叔說完仰躺著,身體發(fā)出重重地砸在草地上的聲音。
李蕪對著羊群打了一聲口哨,只見那頭羊從羊群中出來,朝著我們跑過來,直到?jīng)_進李蕪的懷里。李蕪親昵地抱著它,說,想沒想媽媽?羊用頭部蹭著李蕪的臉部。我看著都嫉妒了。李蕪說,這星期,聽不聽話,沒惹劉叔生氣吧?劉叔在旁邊說,你的伯恩,有點兒不合群。總是自個兒在羊圈的一角待著。母羊和它親近,它也不稀罕搭理。李蕪說,伯恩啊!這一群羊里面,就沒有你相中的對象嗎?伯恩倔強地昂著頭。劉叔說,你看,它常常就是這樣梗梗脖,對別的羊愛搭不理的。
李蕪讓我也來摸摸伯恩。我剛伸過手去,伯恩就扭頭躲開了。李蕪說,這是我朋友。你友好一點兒,行不?李蕪剛說完這句話,那羊用犄角頂了我一下,把我頂?shù)乖诓莸厣稀@钍徍浅庵f,伯恩,不要這么沒禮貌,這么粗魯。我都說了是我朋友了,你不能這樣對我的朋友。你要再這樣,我生氣啦。伯恩像懂了似的,點了點頭。
我坐在草地上注視著它胯下兩個閃著光芒的羊蛋,笑了笑說,我們都是男子漢,你不要對我這樣。再說了,你媽都說了,我是她朋友……
伯恩聽了我的話,又要用犄角來頂我,被李蕪把住了。
李蕪說,咋,你不喜歡他嗎?我說,它是嫉妒我了。李蕪說,美得你。我說,伯恩,我們決斗吧。我剛說完,伯恩就沖我過來,再次把我頂?shù)乖诓莸厣稀N易饋恚兆∷膬蓚€犄角,和它對峙著。勁兒還挺大。李蕪在旁邊說,你輕點兒,別把伯恩弄傷了。我說,我陪它玩玩。我們就那樣,我握著它的犄角,在那里僵持著,能持續(xù)五分鐘左右,我明顯感覺到它在后退了,隨時都可能被我摔倒在地上。李蕪說,別玩啦。伯恩明顯受了委屈似的,對著李蕪咩咩地叫起來。李蕪像哄小孩似的,說,伯恩,不叫。伯恩,不叫。看我收拾他。說著,李蕪伸手過來,假裝打我。我做出怯怕的樣子。伯恩用犄角碰了碰李蕪的手臂。李蕪說,咋,你又不讓我欺負他了嗎?我剛才注意到兜里有幾塊糖,不知道誰給的。我掏出來,給了劉叔一塊。劉叔說,我血糖高,你們吃吧。我遞給李蕪,又剝開放到伯恩嘴邊,伯恩先是伸出舌頭舔了舔,然后用舌頭卷進嘴里。它用含混的聲音對著我咩咩地叫了兩聲。
劉叔說,李蕪,有個事兒,我和你商量一下。李蕪說,您說。劉叔說,伯恩也大了,三年的羊了。要不要錘了羊蛋,變成羯羊?它不是什么好的品種,我怕它在我不注意的時候,把我的母羊給禍害了。如果你同意,我就把它變成羯羊啦。如果不錘羊蛋的話,我以后就只能在家里給你養(yǎng)著了,把它單獨關在一個圈里。如果錘了,它也會變得溫和一些。李蕪看了看我,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李蕪說,我回去再想想,如果要錘的話,我給您打電話。我們陪著伯恩玩了很長時間,都傍晚了。
在夕光中,劉叔又放起了舞曲。我們在草地上,再次舞蹈起來。跳完后,我和李蕪走了。伯恩獨自站在山坡上目送著我們。
李蕪回頭揮了揮手,說,你說伯恩是不是聽懂了劉叔的話,從它的眼睛中我咋看出了憂傷呢?我眼前浮現(xiàn)出那被錘羊蛋的一幕,就喘不上氣來。我之前在老家看過我爸給公羊錘過……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李蕪。
在回城的公交車上,李蕪倚靠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她做夢了,嘴里喊著我的名字,尚洙啊!尚洙啊!劉叔要錘你的蛋蛋,被我給殺了。尚洙啊!我們逃吧,逃到一個沒人知道我們的城市去。她的身體抽搐著,我推了推她,把她從噩夢中救出來。她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說,尚洙,你沒事兒吧?我夢見你被……我說,你在夢中都詛咒我啊!我咋惹你了?本來是伯恩,你卻夢見我……李蕪笑了笑,說,夢你也見怪。她說著,在我的臉上親了一口說,補償你,行了吧?我說,不行。李蕪說,那你想咋樣?我笑著說,舌吻。李蕪說,這可是公交車上,以后會給你的。我說,公交車上怎么了?李蕪說,我說不行,就不行。她故作生氣的樣子,透著可愛。我一只胳膊把她摟在懷里,她搡了我一下,但我還是摟緊了,輕聲在她耳邊說,聽你的。李蕪說,這還差不多。
回城后,天都黑了。
我送李蕪到樓下。我說,你上去吧,我看著,到時你燈亮,我就走。李蕪說,要不上去吧。我說,那個《悲情城市》的電影海報復制品,真的還在墻上嗎?李蕪說,什么海報?我說,就是你讓陳姨給我媽看的照片背景墻上,有一張《悲情城市》的海報。李蕪說,哦,你說那個,那是之前那個房東屋里的,不是現(xiàn)在這個。咋,你喜歡那部電影嗎?我說,喜歡,是侯孝賢電影里,我最喜歡的。李蕪說,我倒是沒看過,你這么說,我回去電腦上找找看。你回吧。我說,我看著你走。李蕪說,我不喜歡這樣被別人看著走開,就像是別離似的,我心里總會莫名感傷。我說,好吧,那我走啦。我依依不舍。李蕪說,你要是真想吻別的話,我可以給你。我說,下次。李蕪哼了一聲說,不要拉倒。她故作生氣狀,扭著身子,走進樓洞里。
我漫步在街道上,白天發(fā)生的一切再次給我猶如夢中的幻覺。我回頭看了看李蕪的窗戶,燈亮了。那幻覺纏繞著我,讓我以為,我明天可能就見不到她似的。我在路邊抽了支煙,路上的行人匆匆走動著,鬼魂般。我真想,就這樣站在這里守望著那個窗戶,直到天亮。我繞道往家走,穿過昨晚洗澡的巷子。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再次出現(xiàn),他嘴里喊著,簡直就是地獄,簡直就是地獄。
我想起在山坡上劉叔說的話。我想,我也許應該幫著李蕪拯救公羊伯恩。這么想著,我竟然覺得我的下身,痙攣了一下。
在路上我接到老鞠的電話,說老板一家坐的飛機失事了。我心涼了半截。看來,我又要換工作了。那么,山洞里的書,可能也因為租金的問題,保不住了。眼前的黑夜更黑了,令我感到窒息。我說,舅舅,也許你的遺物,就只能是你的名字了。我盡力啦。茫茫黑夜,我漫游在街道上,不想回家。我想到,我那意外失蹤的父親,他是否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行走在街道上,是那么孤單,倚靠在路邊的一堵墻上,我哭了。我只覺得雙腿發(fā)軟,身體順著墻壁,在往下滑,好像要滑進地底下似的。這樣的我,又何嘗配得上李蕪呢?我想,還是別聯(lián)系了。這么想,讓我的悲傷變得更沉重了。這樣挨著墻根,不知道坐了多長時間,兩腿都麻木了。我手支撐著地面,站起來,扶著墻壁,撫摸到墻壁上的斑駁和裸露出來的磚頭,猶如深深的傷口,讓我想把整個頭伸進去似的。當然,我的頭伸不進去,只是碰疼了。這讓我清醒很多,我沿著街道往家走,甚至開始奔跑起來,沖撞著路上一個個看不見的鬼魂。我一口氣跑到我家樓下,看到老頭兒在遛狗,就是那條“高貴”。我突然覺得之前老人因為口音喊出來的“白癡”更好。
回到家,我媽問我。我說,別問了,餓了,有吃的嗎?我吃過飯,躺到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還是睡著了,像死了。
九
半個月里,我沒給李蕪打過電話。倒是李蕪打來過,我沒接。我這個熊樣,還怎么……不是毀了人家嗎?某一刻我甚至羨慕起舅舅來,當然是羨慕他的死。但這只是一閃念就過去了。我還要活下去。這么想,我又動了和李蕪處下去的念頭。我去了修配廠,看到大門上已經(jīng)貼出來“出兌”的牌子。我問老鞠,誰貼的?老鞠說,老板的弟弟。我沒說什么,收拾我的東西,都搬到山洞那邊去。我收拾東西的時候,老鞠說,我明天也走。我說,你去哪兒?老鞠說,以前有個相好的,在鄉(xiāng)下。之前就讓我過去,我沒看上她。左眼珠子有點兒問題,小時候被人用彈弓射過,看不清東西。現(xiàn)在想想,人家連我的腿都沒嫌棄,我還嫌棄人呢。我這輩子啊!老鞠感嘆著,再沒說下去。我說,去鄉(xiāng)下生活也不錯,空氣又好,說不定能多活幾年。這城里沒啥好待的。你還有點兒退休金,去了少喝酒。老鞠說,酒得戒了。老鞠說著,在外面地上燒著廢棄的電纜,火苗不大不小的,氣味難聞。我說,用水焊燒。他點著水焊,鋼藍色的乙炔火,呼嘯著,舔舐著電纜的外皮,很快,那些外皮就燒煳了,變成了黑灰,露出里面的紅銅電線。他拿起鐵鍬,敲打著還熱著的灰燼和紅銅線,從灰燼堆里,把電線挑出來,嘴里喃喃著,夠頓酒錢了。晚上別走了,一起喝點兒。這修配廠里,我就覺得你好。仁義,不瞧不起人。那些個兔崽子,都他媽的不是東西,看到我是個傷殘人,都躲著我。要是當年,他們敢小瞧我,一槍斃了他們。燒過電纜的地方,灰燼中還有小火苗,突突地燒著,但很快就熄滅了,被老鞠揚到旁邊的溝里。黑灰飄了一地。他又用掃帚掃了掃,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老鞠又說,晚上一起喝點兒吧。以后,還什么時候見面,都說不定。我說,真不了,你下次回來,我請你。你有我電話,還有你也可以到前面不遠處那個山洞里找我。我打算搬到那里住。老鞠說,好吧。
我拿了把椅子坐在山洞前,望著馬路下面的裸露河床。啥時候上游的橋才能修好呢?只有橋修好了,水庫才能放水,讓這條河復活。近乎死的河,看上去是那么丑陋,沒有了河的樣子。一個釣魚的人,在淺水里走著,摔倒了,又從淺水里爬起來,撈起水中的釣竿。我打了幾個電話,聯(lián)系在別的修配廠干活兒的同學,但都說,目前不招人。活兒少,招人不合適。我說,他媽的,就不能給我說說,給我口飯吃嗎?同學說,我給你問問吧。如果招的話,也不會是大工。現(xiàn)在,大工的人夠。你如果甘心當小工,我就給你問問。我嘆了口氣,說,那麻煩你給問問吧。撂下電話,我又罵了幾句。望著在淺水中釣魚的人,我手做端槍的姿勢,對著他射擊,一下、兩下,直到一梭子子彈打光了,他也沒倒下。我手端著,都累了,罵了自己一句,無聊。
我媽以為我相親失敗,這幾天也沒招惹我。
我抽了煙盒里的最后一支煙,想起公羊伯恩是否已經(jīng)被劉叔給錘了。如果沒的話,我可以把公羊伯恩領到我這山洞里來。白天可以把它拴在山上,自己吃草。晚上,就讓它在山洞里,陪著我。雖然孤單,但總比被錘了蛋蛋強吧。我當然還藏了個心眼兒,只要公羊伯恩在我身邊,我和李蕪繼續(xù)進行下去的可能性要大很多。那天晚上送她回家,她都要給我舌吻,看來,這個女孩還是可以托付終身的。不知道這些天,沒接她電話,她是否生氣,或者對我心涼了。如果真那樣的話,我也只能認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把煙頭扔到地上,狠狠用腳蹍滅。河面上的鐵路橋上,一列火車,二十幾個黑色車廂,轟隆隆地駛過。
我撥通李蕪的電話。過了一會兒,李蕪才接。李蕪說,剛才藥店里有顧客,現(xiàn)在走了。你去哪兒啦?打你電話也不接,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你不會是不想要我了吧?我說,咋,我說過要你了嗎?李蕪說,這話可是你說的,你敢再說一遍嗎?我說,不敢。李蕪說,那你就立馬,快速,出現(xiàn)在我面前,否則,我可就真不要你了。我問,伯恩怎么樣了?被錘了嗎?李蕪說,還沒。我讓劉叔先把它單獨圈著,割草喂。你問這個做什么?你連我都不關心,你關心伯恩有什么目的嗎?還是你的蛋蛋真的像我在公交車上做的夢那樣,被錘了?我說,差不多吧。李蕪問,發(fā)生了什么?你別嚇我啊!你要真被錘了,我可得考慮考慮。我說,考慮什么?怕我……李蕪說,你煩人。我說,我之前干活兒的修配廠老板一家飛機失事,現(xiàn)在修配廠出兌了。我工作丟了。李蕪說,那又怎樣?你有手藝,你有力氣,害怕養(yǎng)不起我嗎?我說,是我不想讓你跟著我受苦。李蕪說,我們聊得好像已經(jīng)要談婚論嫁了似的。我說,你不愿意嗎?李蕪說,受苦又怎樣?只要有尊嚴地活著。我以前大學畢業(yè),也找過各種工作,還被人騙去傳銷,被關起來幾天,要不是我機靈逃出來了,現(xiàn)在被賣了都有可能。我還干過紅酒推銷員、化妝品推銷、咖啡館服務員,甚至有一段時間,還得過失語癥,成了一個失語者。但我都挺過來了,失語癥也好了。我現(xiàn)在覺得自己在藥店賣藥,也不錯。偶爾,我還會做個家教,有點兒外快。說我養(yǎng)你,那有些矯情了,但我想我們在一起,喝粥應該沒問題。我說,你這樣找個比我好的,綽綽有余。何必……李蕪說,尚洙,你要這么說就沒意思了。要像你說的那樣,我早已經(jīng)……也輪不到你了。老天爺讓我剩下來,就是等你的吧。我說,啊,這怎么有點兒像電影臺詞啦!李蕪說,我沒和你開玩笑。我說,我也沒開玩笑。我心里就是那么想的。李蕪說,你自卑。我說,也許吧。正是因為愛你了,我才自卑。李蕪說,這話,好甜,像那天吃的糖。對了,那天我采的蘑菇哪兒去了?是不是忘在溪水邊上了?我說,應該是。后來,我們見到劉叔和伯恩,我們跳舞,就沒看到過蘑菇。你咋突然想起這個了?李蕪說,不告訴你。這是我的小秘密。我說,李蕪,從我們第一次見面,到現(xiàn)在,我咋總覺得是在做夢似的,你告訴我,是不是在做夢?我們說過的話,都像是夢話,還有你的伯恩、你的那些蘑菇、你給過我的舌吻,包括你剛剛說過的,可以和我一起吃苦……李蕪說,是不是做夢,你現(xiàn)在掐一下你自己,看看疼不疼,不就知道了嗎?我又不是一個鬼魂。我說,李蕪,我掐了,我疼。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眼淚汪汪的,像個孩子。李蕪說,疼就對了,我們不是在做夢。我忘記在什么地方看到過這樣一句話:只要我們還不是失路之人,就總會有路可尋;只要我們有愛,即使只有死這個唯一的道路,那我們也不會孤獨。再說,我們還不至于那樣……信我,得永生。李蕪在電話里笑出聲。我說,你的話像火焰一樣,再次點燃了我,讓我覺得自己從冰窟窿里走出來了,身體發(fā)熱,又有了那天的“無恥”反應……李蕪說,可我現(xiàn)在上班呢!店里只有我一個人。我說,至于公羊伯恩,我想把它領回來,放到我的山洞里養(yǎng)。我之前和你說過山洞吧。就是我收留了我舅舅的藏書,租了個山洞。后面就是山,伯恩可以白天拴到山上去吃草,晚上就牽回洞里。我打算從家里搬出來,住到山洞里。既然伯恩在劉叔那邊,也是單獨圈養(yǎng),何不領回來呢?既然它在那邊不合群,就領回來吧。你看行不行?李蕪說,你是打算讓我和你住山洞嗎?我說,你來看看就知道了。等我收拾好了,別有洞天的。洞房,洞房,最初就應該是山洞的洞吧。李蕪說,哼,你竟然讓我和你過野人的生活,住山洞。我說,就問你住不住吧?李蕪說,住,行了吧。還有我們的伯恩。我說,你不要怕伯恩沒有自由。它的自由取決于繩子的長度。我們不上班的時候,也可以給它松開繩子,一起陪它到山上玩兒。其實,生存也是拴著我們的繩子,但我們還有我舅舅留下的那些書籍,說不定,我們還有另一個世界可以呼吸。李蕪說,我發(fā)現(xiàn)我是真的中招了,要被你描述的事情給帶偏了。既然你如此誠懇,那我也誠懇地對你……我們相愛吧。我們在一起吧。不說了,店里又有人來買藥了。你的山洞在哪兒,我下班過去。我說了地址。我說,帶點兒吃的過來。李蕪問,你想吃啥?我說,吃你。李蕪說,一點兒正經(jīng)沒有。不用再懷疑你是在做夢了,一切都是真的。我撂了。
突如其來的幸福感,從天而降似的。我眼望著裸露的河床變得充盈、豐滿起來,河開始復活了。我還想抽支煙,可是煙盒里已經(jīng)空了。
我拎著椅子回到洞中,繼續(xù)收拾那些書籍,把它們碼到書架上。
十
我和李蕪找了個半截卡車,是我朋友二毛的。我讓李蕪坐副駕駛,我坐車后面。李蕪不干,偏偏要和我一起坐在車后面。我只好同意。二毛笑了笑,說要知道這樣,就該給你們整一張床墊子,放上去。我對二毛說,去你的。你應該給我們準備兩把椅子,你說的,一點兒創(chuàng)意都沒有。弄兩把椅子,我們坐在上面。最好是鐵椅子,焊在車板上。你這個后車廂就像是一個舞臺,一男一女,兩個人物,在車輛行走中,表演。可以是無意識的。二毛笑著說,別跟我整藝術那套,我不懂。我就覺得床墊子實在。我說,那你還不如像電影《美國往事》里那樣,整一個棺材呢。李蕪說,還走不走啦?伯恩會等急的。二毛從駕駛室內(nèi)拿出兩個坐墊,說,就是小了點兒。我說,二毛,沒完啦。也就李蕪,經(jīng)得起玩笑,要是別的女孩,還不撓你啊!二毛是到山洞那邊接我們的,他在山洞里看到我沒扔掉的寫著“戚務生”三個字的紙片,問,這誰給你的?還是……我說,是戚務生寫給我的。這山洞就是他租給我的。二毛說,哦,生哥啊!以前我在他手下干過,后來解散了,我就用遣散費買了這輛車,出租。解散后的好幾個兄弟,又跟了之后的老板,沒想到,現(xiàn)在都在里面吃牢飯呢。生哥,清醒。
李蕪那天穿了身藍色運動服,扎兩條羊角辮,像過去的下鄉(xiāng)知青似的。我是一身修配廠上班時候的淺灰色工作服。我們兩人看上去是那么不協(xié)調(diào),我倒像是她哥哥什么的。
本來風就大,坐在行駛的車上,風更大。李蕪站了一會兒,坐在我身邊,像個小貓似的,依偎在我懷里。她在我耳邊輕聲說著話,很委屈似的。我說,那時候我命都不要了,我能溫柔嗎?下次,我一定溫柔如水,行了吧。衍水河還是干涸的,上面的橋還沒修好。之前,我看到的整條河水浩蕩,復活了,只是我的幻覺。
在快到東郊的時候,路上兩輛大卡車撞到了一起。一輛卡車上面裝著玉米,撒了一地,像金子似的。車頭傾斜著。路被堵住了,二毛說,只好繞道了,時間長些,這邊處理事故說不定啥時候呢。我說,現(xiàn)在你是司機,你帶我們走哪條路,就是哪條路,只要到達就行。東郊沿路的風景真是好看,那些山上的色彩,畫一樣。山坳里不時可以看到幾個學生在寫生,把山搬到畫布上或紙上。山里的氣息,呼吸起來,喉嚨和肺部都是舒服的,不嗆。山路顛簸,我讓李蕪坐下,別摔倒了。她嬌滴滴地說,人家要看風景嘛。我說,坐著也能看,眼界更寬。李蕪說,你就騙我吧,你是想讓我陪著你。我說,不信,你試試。她坐在我身邊。我說,你看,是不是更開闊?我沒騙你吧。我說著,親了她一下。李蕪推了我一下,我就知道你心里憋著什么壞呢。山道很繞,拐了一個又一個彎。突然,旁邊的山上出現(xiàn)了一大片公墓。正有一家在下葬,噼里啪啦地放鞭炮。李蕪問,為啥放鞭炮?死人不應該是安靜的、悲傷的嗎?我說,喜喪吧。路過公墓門口,我看到這就是東郊公交站那個廣告牌上的公墓。也許是公墓的氛圍影響了我,我盯著李蕪的胸部看著,伸過手去。她打開我的手,說,想干什么?性騷擾啊!我說,還記得那次在山里,我看到樹林深處墳墓時的“無恥”,剛剛又這樣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舅舅下葬那天,也是。正好前面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一身黑衣,我就靠過去了。要不是我媽喊我,我可能就犯錯誤了。李蕪摟著我說,有我了,我不會讓你犯錯誤的。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那個女人是誰。我總覺得那個神秘女人和舅舅有關,甚至懷疑我在那個“無恥”的時刻,是舅舅的鬼魂在作祟。李蕪細長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耳垂,讓我變得安靜下來。我們也離開公墓遠了。二毛停下車,撒尿。他問我們要不要下來活動活動腿。我扶著李蕪下車。一條溪水從山頂上傾瀉而下,形成了一道細小的瀑布,懸掛在那里。瀑布下面的山崖上,端坐著一尊大佛。二毛說,這就是沒有圍墻的滴水寺,你們要不要過去拍拍照?李蕪說,還是快點兒去接伯恩吧,改天再來。我和二毛分別抽了支煙,上車。
我們很快開到了劉叔家門前。劉叔不在,去放羊了。劉嬸出來迎接我們。李蕪說,我們要把伯恩接回城里去。劉嬸說,你這一要接走,還有點兒舍不得了。伯恩在羊圈里望著我們。臨走的時候,李蕪給了劉嬸500塊錢。劉嬸不要,但李蕪還是塞給了她。我抱著伯恩,不,之前說過,應該叫伯恩哈德的。它通人性地朝著劉嬸咩咩地叫了兩聲。劉嬸說,要是伯恩在城里待不慣,就再送回來。再怎么著,還有其他的羊,也是個伴兒。你們沒事兒,也過來玩兒。我對伯恩說,我和你媽商量了,已經(jīng)給你改名了,你現(xiàn)在叫伯恩哈德。你聽懂了嗎?你以后,就叫伯恩哈德。它看了看李蕪。李蕪說,兒子,你以后就叫伯恩哈德了。這是你爸。我說,我才不要做它爸呢,做兄弟怎么樣?伯恩哈德咩咩地叫了兩聲。我說,看,伯恩哈德同意了。李蕪說,那就有點兒差輩了,隨你們。我說,各論各的。你要是愿意當我媽,我也愿意。李蕪推了我一下,說,去你的,賤不賤。
我們把伯恩哈德抱到車上,怕車在行駛和顛簸的時候,抱不住,還把它犄角上的繩子,拴在車欄桿上。
我們回去,走的是公交車的道。到山洞門口的時候,看到我媽坐在那里。自從我搬出來,我媽就不和我說話了。我媽看到我們回來,把伯恩哈德從車上抱下來,說,哪兒整只羊啊?是要喝羊湯嗎?我說,您咋來啦?我媽說,你個沒良心的兒子,不要你老媽了嗎?我說,不是您不和我說話的嗎?李蕪第一次見我媽,我給介紹著。李蕪叫了我媽一聲阿姨。我媽看了看李蕪,笑了笑,說,好看,好看。我說,什么好看?我媽說,你女朋友好看,可比你強多了。我說,你還是我媽嗎?伯恩哈德咩咩叫了兩聲,像是被冷落了似的。李蕪牽著它,進了山洞。我招呼二毛,進去喝口水,晚上一起吃飯。二毛說,改天吧,我還有事兒。我說,有什么活兒,幫我看看,我那修配廠的活兒,沒了。二毛說,我?guī)湍懔粜闹6_車走了。我媽在山洞里對李蕪說,他竟然讓你住山洞里,跟姨回去住樓房。李蕪說,這里挺好的。再說,我那邊房子也沒退,兩邊都住住。我媽說,委屈你了。如果他要對你不好,告訴我,我收拾他。李蕪看了看我,說,聽到了吧,阿姨放話了,你要是對我不好,我倆收拾你。我說,現(xiàn)在你們成了一條戰(zhàn)線上的人啦!之前,在山洞里面有一個側(cè)洞,裝了個活動柵欄,正好可以安置伯恩哈德,但我們沒有急于把它關進去,而是讓它適應適應環(huán)境。它好奇地聞了聞書架上的書,還叼了一本書,正是伯恩哈德的《歷代大師》,就好像它知道我們給它改的名字就是這個人的似的。我問李蕪,你教過它認字嗎?李蕪說,沒啊。我說,那它咋一下子就叼了本伯恩哈德的書?我又說,你陪著我媽和伯恩哈德,我去山上割些草回來。等我割草回來后,李蕪笑著看我。我又看了看我媽,說,我媽又和你說我什么壞話了?李蕪仰著脖子說,不告訴你。伯恩哈德看到草,低頭吃起來。我媽給我們帶來了牛肉包子,還有她自己腌的朝鮮小咸菜。李蕪用酒精爐做了粥。我媽看我們吃飯,說,我回去了。她用手點著我的鼻子說,對李蕪好點兒。是老天賜給你的禮物,也是給我的。我說,媽,你啥時候也這么會說話了?我媽說,別小瞧你媽。那牛肉包子,你們看看好不好吃,好吃的話,我再給你們包,要是想吃別的餡兒的,和我說。李蕪說,謝謝阿姨!
我們送她離開。我媽看著馬路下面的衍水河說,這河啥時候干了呢?我說,上游修橋。橋修好了,應該就正常了。我媽說,沒水了,就不叫河了。我說,那不還有點兒水嗎?還有人在那兒釣魚呢。我媽搖了搖頭。我們回來,繼續(xù)吃飯。伯恩哈德吃過草,挨著我和李蕪的腳邊趴下來。那個場面看上去,就是一家人了。我逗李蕪說,現(xiàn)在一家三口,全了,是不是晚上可以入洞房了?李蕪說,你就貪吧。你可說過,要溫柔的。我笑了笑,向李蕪敬了個禮,說,李蕪同志,我保證溫柔。李蕪笑了,嘴里的飯差點兒噴出來。
我們吃完飯,坐在門前。李蕪說,就是洞口離馬路近了點兒。要是這河水再復活,那么這里真不錯。我聽說,這衍水還有個傳說,好像是關于燕太子丹的,說荊軻刺秦王失敗后,燕太子丹匿于衍水,后來秦王出兵圍困燕國,只有除掉燕太子丹,燕國可存。燕太子丹為了人民免于生靈涂炭,挺身而出,獻出了自己的頭顱,得以保衍水兩岸的人民幾年和平。人們?yōu)榱思o念燕太子丹,把衍水改名為“太子河”,這幾年,又開始叫衍水了,東芬那邊的大橋不就叫衍水大橋嗎?我說,我也聽說過,但沒你說的詳細。李蕪說,也都是傳說而已。她眼望河下面,說,如果上游橋修好了,放水了,這冬天河面上結(jié)冰了,我們可以下去滑冰。就是不知道冬天這山洞能不能住。要是冬天可以的話,我就把那邊的房子退了。我說,有電怕什么?不行安個空調(diào)。李蕪說,這么大空間,得多費電啊!我說,不就是一個冬天嗎?再說了,住樓房,不也要取暖費嗎?如果這么大空間的房子,3000塊錢下不來。李蕪說,那我多找兩份家教的兼職工作吧。我說,我也在找工作。李蕪說,伯恩哈德,你就多費心。我說,那也是我兄弟。李蕪說,那你叫我媽吧。我說,媽。李蕪說,去你的,有點兒正形不行嗎?
天傍黑了。我們正要進洞里去。一輛奔馳車從桌面開過來,緊挨著路邊,停下來。但不算寬闊的馬路,它看著還是阻礙。我和李蕪嚇了一跳,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只見司機搖下車窗,從里面探出身來。是戚務生。我連忙說,生哥。他愣了一下,說,你怎么知道的?我笑了笑說,從朋友嘴里知道的。戚務生說,我車停這兒礙事,我說幾句話就走。我心想,不會是關于租金的事情吧。戚務生說,你上班的那個修配廠不是出兌了嗎?我給盤下來了,你去給我?guī)兔芾硪幌隆V劣诠べY嘛,年底給你四成。如果你沒有別的高就,就幫幫我。而且,你這山洞的租金,我也不要了,你就用著吧。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說,生哥,這是真的嗎?戚務生說,你干還是不干?我這車礙事,后面都堵車了。我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聲音顫抖著說,干……干……戚務生說,明天上班。他開車走了,后面堵的車,也暢通了。
李蕪問,這誰?我說,貴人。我和李蕪說了戚務生的事情。她說,那以后可得好好報答人家。我們回到洞里。我還是怕伯恩哈德啃書,就把它關起來了。把地上的草,也扔進它的圈里。兩個燈泡,讓洞內(nèi)的光線有些昏暗。我說,明天換兩個小太陽吸頂燈。這鋼絲床不行,買一張好一點兒的吧。李蕪嗯了一聲。她洗漱的時候,我看了會兒書。我們就睡了,入了“洞房”。
一天早上,有一個急活兒,我早早就去了修配廠。我正干活兒呢,突然接到李蕪的電話,她哭著說,伯恩哈德沒了。我說,到底咋回事兒?你先別哭。李蕪說,我出去倒垃圾的時候,洞門忘記關了,伯恩哈德跑出來,被車給撞了。我說,趕快去動物醫(yī)院啊!我馬上回去。李蕪哭著說,我看夠嗆,車輪從肚子上碾過去的。我說,那車上的人呢?不能讓他走了。李蕪說,跑了。我光顧著伯恩哈德了,也沒看清車牌號。我回到洞口的時候,李蕪把伯恩哈德放在兩把椅子上,正跪在那里哭呢。公羊伯恩哈德的身體幾乎成了兩截,僵硬地躺在兩把椅子上。我也哭了。李蕪說,現(xiàn)在咋辦?我說,能咋辦?我們又舍不得吃它的肉,還是埋了吧。我們在后山找了個地方,把公羊伯恩哈德埋了。
我和李蕪都悲傷了好幾天,才從公羊伯恩哈德死亡的陰影中走出來。我還把洞內(nèi)之前懸掛的幾個羊頭骨,也都扔了。
沒有了公羊伯恩哈德,我們的日子也空蕩了很多。開工資的時候,我請李蕪去飯店吃了一頓。回來后,我看了會兒書。她在洗漱。她倒了盆熱水,讓我泡腳。泡完腳,李蕪把水倒了。
我想起那天發(fā)現(xiàn)的舅舅的手稿,拿過來,又看了看。李蕪洗漱完,問我看什么呢?我說,我念給你聽。她坐在我旁邊。
……火注定會讓萬物變成灰燼,包括我。那些包裹著我的霜、雪,還有冰,都將融化。這火與冰的旅程,就是我的生。我解脫了,人類將繼續(xù)煎熬下去,并在太陽升起的時候,新生。
李蕪抱著我,我們在洞里望著書架上的那些書,默默無語。
責任編輯:梁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