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職業教育產教融合是服務國家經濟結構轉型與新質生產力發展的戰略關鍵。然而,在當前經濟社會快速變遷的背景下,產教融合普遍面臨合作主體動力分化、資源要素配置失衡、協同關系脆弱等深層困境。傳統研究大多基于利益相關者、三重螺旋等理論,側重解釋特定主體間的線性或多邊合作,未系統闡釋多主體互動網絡中的復雜性與動態失衡。通過引入社會—經濟—自然復合生態系統(SENCE)理論,將產教融合視為一個由政府、院校、企業、行業等多元主體構成的復雜適應性系統。研究發現,當前協同機制的困境根源于各主體的“生態位”模糊與功能弱化、要素流動的“梗阻”與利益分配失衡,以及外部宏觀環境支撐不足。基于此,提出:重構協同機制的有效路徑在于優化主體生態位以激發內生動力(自生),暢通要素流動渠道并完善利益聯結以強化協同(共生),系統營造支撐性的政策法治與社會文化環境以保障可持續發展(再生)。研究結論為理解和破解產教融合難題提供了新的系統性理論視角與實踐框架。
[關鍵詞]職業教育;產教融合;復合生態理論;協同機制
職業教育是國民教育體系和人力資源開發的重要組成部分,肩負著為國家培養數以億計高素質技術技能人才的重任。在當前中國經濟結構深度調整、產業轉型升級加快、新一代信息技術深刻變革的背景下,深化產教融合被視為提升職業教育質量、增強適應性、更好地服務經濟社會發展的關鍵路徑。然而,盡管各地積極探索并取得一定成效,產教融合“融而不合”“合而不深”的現象依然普遍。合作主體動力不足、信息不對稱、資源對接不暢等問題根源復雜,難以用傳統線性或簡單的多邊合作模型解釋。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明確提出,要“深化教育綜合改革”“加快構建職普融通、產教融合的職業教育體系”1,為破解難題指明了方向。
為探究這些問題,學術界運用了多種理論工具。例如,“利益相關者理論”側重分析各方訴求與動力機制,但有時難以解釋在利益訴求明確后為何合作依然難以深化;“三重螺旋理論”精于刻畫“政產學”三方互動,卻對行業協會、金融機構等多元主體的作用關注不足;“協同理論”和“耗散結構理論”強調系統從無序到有序的演化,為理解融合過程提供了動力學視角,但對系統內部結構性失衡和外部環境制約的刻畫不夠深入。上述理論雖各有洞見,但往往將產教融合簡化為有限主體間的互動關系,而忽視了其作為一個多層次、多要素、動態演進,與宏觀環境深度交互的復雜系統的整體性。這正是導致當前研究與實踐難以突破瓶頸的關鍵所在。因此,本文引入一個更具宏觀性和系統性的理論框架,旨在為深化對產教融合協同機制的理解提供新的可能。
一、 復合生態系統理論下職業教育產教融合的新審視
1. 產教融合相關文獻綜述與本文理論引入
國內外學者對職業教育產教融合研究的視角較為豐富,主要有以下幾類:其一,基于主體關系視角,以“利益相關者理論”和“三重螺旋理論”為代表。池春陽[1]、黃亞宇等[2]、童衛豐等[3]基于利益相關者視角,深入分析了不同利益相關者的訴求,挖掘其參與動力;吳雪純[4]、楊善江[5]則運用三重螺旋理論,提出學校、政府與企業三個主體間具有協同作用關系,這類研究厘清了核心主體的利益與互動模式,為構建合作框架奠定了基礎。其二,基于系統演化視角,以“協同理論”和“耗散結構理論”為代表。關宏等[6]、梅瑜娟等[7]、王輝[8]引入協同理論,對產教融合動力機制的運行問題進行了分析;盧美圓[9]則以耗散結構理論為工具,分析了產教融合系統的演變動力因子,這類研究揭示了產教融合系統動態發展的內在規律。其三,基于生態學隱喻視角,以“生態系統理論”為代表。李玉芬[10]、胡林鳳等[11]、呂銀芳等[12]基于該理論,從生態角色視角提出了產教融合“生態圈”的建構路徑,此視角將產教融合視為一個生態系統,強調各主體的共生關系,具有重要啟發意義。綜合來看,現有研究極大豐富了對產教融合的認識,但仍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多數研究或聚焦微觀層面的主體互動,或側重系統內部的動力機制,較少將產教融合系統置于其所嵌入的更宏大的“社會—經濟—自然”復合背景中進行整體性考察。特別是,現有生態學視角的應用多為隱喻性借鑒,尚未系統運用一個成熟的,兼顧社會、經濟與環境維度的復合生態系統理論框架來診斷其深層的結構性與功能性失衡。
20世紀80年代,我國著名生態學家馬世駿[13]提出了社會—經濟—自然復合生態系統(Social-Economic-Natural Complex Ecosystem,SENCE)理論,指出人類社會、經濟活動與自然環境是一個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的復合系統。該系統由社會、經濟、自然三個子系統構成。其中,社會子系統涵蓋人類的各種社會活動、文化、制度等方面,反映了人類社會的組織形式和價值觀念;經濟子系統則聚焦生產、分配、交換和消費等經濟活動,是推動社會發展的重要動力;自然子系統包括自然資源、生態環境等,為人類的生存和經濟活動提供了物質基礎和承載空間。這三個子系統相互依存、相互制約,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趙景柱[14]建構了復合生態系統持續發展評價指標體系,并對復合生態系統作了量化評價。王如松等[15]進一步深化了復合生態系統3個子系統之間的關系,闡釋了該系統在時間、空間、數量、結構、秩序方面的生態耦合關系和相互作用機制,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循環再生、協調共生、持續自生”的“三生”原則,為分析復雜社會經濟問題提供了強大的系統性框架。目前,該理論在城鄉規劃、社會治理等領域應用廣泛[16-17],但在職業教育領域,尤其是產教融合機制研究中鮮有應用。
本文通過引入復合生態系統這一更具宏觀性和整合性的理論工具,將產教融合從單純的“產業與教育的結合”提升到“嵌入社會—經濟—自然大系統中的一個子生態系統”的高度來審視,提供新的理論視角。同時,運用該理論的系統結構、功能流動、動態適應等核心概念,對當前產教融合協同機制的困境進行更深層次的“生態學診斷”,揭示問題背后產教融合系統性失衡問題。在此基礎上,依據該理論的“三生”原則,提出一套“自生(主體)—共生(協同)—再生(環境)”三位一體的協同機制重構框架,為破解實踐難題提供更系統、更具操作性的理論指導。
2. 職業教育產教融合與復合生態系統的內在聯系
不同于簡單的線性合作關系,產教融合是一個由多元主體、要素相互關聯、動態演進的有機整體,其復雜性體現在參與者的多樣性、關系的互動性、要素的流動性以及環境的適應性上[18]。基于復合生態系統視角,可以從下面四個層次認識產教融合基本特征(圖1)。
(1)結構上的多樣性與互聯性。復合生態系統包含極其多樣化的物種(生產者、消費者、分解者)、非生物(陽光、水、土壤、氣候)和人類活動,這些成分并非孤立存在,而是通過復雜的食物鏈、食物網以及物質循環、能量流動等方式緊密互聯,形成一個網絡結構,以增強系統的魯棒性。產教融合的核心在于連接不同的、具有自身獨特職能和目標的實體,這些實體包括生產者(職業院校)、消費者(各類企業)、調節者(政府、行業協會、科研院所、金融機構等)和流動要素(學生、教師、資金、信息等)。在系統中,這些主體和要素并非簡單堆砌,而是通過人才流動(學生就業、師資交流)、知識轉移(課程共建、技術服務)、資源共享(實訓基地、設備)、信息反饋(企業需求反饋學校、政策引導各方)等方式緊密互聯。這種主體的多樣性及其之間固有的相互依賴關系,構成產教融合生態系統最基礎的網絡結構。
(2)功能上的互動性與流動性。復合生態系統具有物質循環、能量流動和信息傳遞等基本功能,各子系統之間通過這些功能實現協同共生和功能互補,以維持整個生態系統的穩定和發展。產教融合的功能實現主要依賴核心要素在各主體之間的順暢流動和高效轉化。比如,學生從學校流向企業是核心的人才“輸出”,企業人才反哺學校(兼職教師、指導等)是重要的“輸入”和“循環”;教學內容從理論到實踐、企業技術輸入教學、學校研發成果轉化應用是知識的“傳遞”與“轉化”;政府投入、企業投入支持學校發展,學校服務企業獲取收益。這些要素是驅動系統運轉的“能量流”,它們的流動和轉化是產教融合實現“為產業培養人才”“促產業技術進步”等核心功能的必經之路。就像生態系統必須依賴能量流和物質循環來維持生命活動一樣,產教融合也必須依賴這些要素的流動來維持“生命力”和實現價值。
(3)流程上的動態性與適應性。復合生態系統通過自我調節和反饋機制,維持系統的動態平衡和可持續發展。當系統受到外界干擾時,各子系統會通過調整自身的結構和功能適應外界變化,進而保持系統的穩定。同時,系統也會不斷地進行自我更新和進化,以實現可持續發展。產教融合所處的內外部環境瞬息萬變,特別是技術進步和產業升級速度極快,這要求職業院校要快速調整專業設置、課程內容和教學方法;企業需要調整用人策略和技術培訓。這種持續的調整和迭代是系統對外部環境變化的適應性響應。從產教融合模式看,從初期簡單的校企合作辦班,到現代學徒制、產業學院、混合所有制辦學等,是系統在不同發展階段和環境下的“演替”和“升級”。另外,企業對畢業生能力的評價、學校對行業趨勢的分析、政府對政策效果的評估,都會形成反饋,驅動系統進行自我修正和優化。這種持續的動態調整、模式創新和反饋驅動的演進,是產教融合長期保持活力的關鍵所在。
(4)環境上的依賴性和共生性。任何生態系統都存在于特定的物理和生物環境中,并受到環境因素的顯著影響,系統的“健康”和“邊界”并非絕對固定,其功能和結構與所處的宏觀環境密切相關。產教融合的健康發展高度依賴其所處的宏觀環境。比如,政策環境方面,政府的支持力度、政策導向、法律法規的健全性,直接影響各主體的參與意愿和合作深度;經濟環境方面,宏觀經濟景氣度、區域產業結構特點、企業發展狀況,決定了產業對人才和技術的實際需求以及投入能力;社會文化環境方面,社會對職業教育的認可度、對技術技能人才的尊重程度,影響著生源質量和企業參與的社會價值感;地理環境方面,區域經濟發展水平、人才聚集度、交通物流條件等,影響著校企合作的便利性和范圍。就像一片肥沃的土地和適宜的氣候才能孕育繁榮的森林生態系統一樣,積極的政策導向、強勁的經濟實力和開放的文化環境,才能孕育健康高效的產教融合生態系統。
二、 當前職業教育產教融合協同機制的生態困境
雖然各級政府高度重視職業教育發展工作,但受限于多重復雜因素,產教融合并未達到預期效果。從復合生態理論視角看,這是一種生態系統內各要素之間、系統與外部環境之間未能形成良好互動、共生、進化關系的失衡狀態。
1. 主體單元的“活性”與“適境”困境
在產教融合這一復合生態系統中,政府、職業院校、行業企業、中介力量等均扮演著特定“生態位”的角色,承擔相應的功能。然而,當前各主體生態位界定不清,內生動力不足、適應環境變化能力弱等問題,導致協同效應難以有效實現。一是政府的“越位”與“缺位”并存。盡管國家已出臺《職業教育產教融合賦能提升行動實施方案(2023—2025年)》1等政策,但在地方執行中,激勵政策的“最后一公里”往往難以打通。例如,雖然政策層面明確了對產教融合型企業進行“金融+財政+土地+信用”組合式激勵,但在實際操作中,企業申請稅收優惠的流程復雜、認定標準較嚴,導致政策“含金量”大打折扣,企業獲得感不強。同時,部分地方政府仍習慣于行政命令式的“拉郎配”,忽視市場規律,導致合作形式化。二是高職院校的“趨同化”與“市場失敏”。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要推進職普融通、產教融合、科教融匯,優化職業教育類型定位2。但許多職業院校在專業設置、人才培養模式上日益趨同,缺乏特色和核心競爭力,對一些“熱門專業”一哄而上。根據《教育部關于公布2025年高等職業教育專科專業設置備案和審批結果的通知》,全國共有約766所高職院校開設了“人工智能應用”專業,占全國高職院校比例近50%3。同時,部分高校對產業快速變化的需求反應遲鈍,培養的人才與市場需求脫節,對教師參與產教融合的激勵不足,導致課程存在“兩張皮”的現象。三是企業“動力不足”與“參與表淺”。從產業發展的角度分析,企業與職業院校都有產教融合的需求與意愿,企業希望通過產教融合有效補給技術技能人才,降低人力補給成本,而一般高職院校由于專業適應性差、研發創新能力較弱,難以滿足企業的這些利益需求,導致“校熱企冷”的現象出現[1]。其根本原因在于企業參與的成本與收益嚴重不對等,企業投入真金白銀、設備場地、技術人員指導學生,但培養的學生在就業市場上是自由流動的,這使企業感覺在“為他人作嫁衣”,投入成了“沉沒成本”[19]。四是中介力量“缺失”與“失靈”。行業協會、金融機構、科研院所等中介力量的缺失或功能發揮不足,是當前職業教育產教融合協同機制未能達到預期效果的關鍵原因之一。在德國“雙元制”的成功經驗中,行業協會(商會)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它們負責制定培訓標準、組織考核、協調企業與學校關系。反觀我國,多數行業協會的行政色彩依然較濃,服務功能、協調能力和專業權威性不足,無法有效承擔起連接產業與教育的“橋梁”作用,導致信息、標準、資源在產業端和教育端之間形成“斷鏈”。從復合生態理論的視角看,這些中介力量扮演著生態系統中的“關鍵節點”“催化劑”和“環境塑造者”的角色,它們的缺失導致生態系統內部連接不暢、能量流動受阻、信息傳遞失真、創新轉化效率低下等問題。
2. 主體間協同機制的“梗阻”與“失衡”困境
復合生態系統通過能量流、物質循環和信息傳遞維持運轉。產教融合的協同機制,如人才聯合培養、技術研發合作、資源共建共享等就是實現這些流動的通道。當前的問題在于這些通道效率低下甚至阻塞。一是信息流的“孤島效應”與“時滯效應”。學校、企業、行業之間信息不對稱,缺乏有效的需求對接和信息共享平臺。企業對學校的人才培養能力不了解,學校對產業的技術技能需求把握不準,導致供需錯配。特別是當前產業技術更新迭代迅速,如不及時進行專業和課程調整,會導致學生畢業時所學技能已落后于市場需求,甚至“畢業即失業”。二是利益鏈的“分配失衡”與“激勵錯位”。產教融合不僅是學校和企業合作培養技術技能人才,更是整個產業價值鏈和教育資源的融合[20]。當前制約產教融合深入發展的關鍵因素就是成本分擔與收益分配機制不明確、不合理,企業往往承擔較多前期投入,但短期回報不明顯。一個典型的例子是“訂單班”模式。企業前期投入大量資源與學校共同培養學生,期望學生畢業后能直接上崗,但由于缺乏有效的契約約束和行業規范,學生畢業后選擇去其他企業的現象屢見不鮮,企業投入的人力、物力付諸東流。這種高風險、低回報的模式,嚴重挫傷了企業持續投入的積極性。三是責任鏈的“模糊地帶”與“風險規避”。從復合生態理論來看,一個健康的生態系統需要明確的規則和有效的風險共擔機制,以保障各方權益,促進穩定合作。當責任鏈模糊不清時,各方主體傾向采取保守策略,規避潛在風險,從而抑制合作的深度和廣度。最突出的問題是學生實習期間的安全責任界定模糊,一旦發生安全事故,學校和企業之間常常因責任劃分不清而產生矛盾。出于規避法律和安全風險的考慮,許多企業寧愿提供“觀摩式”實習,也不愿讓學生接觸核心設備和真實生產流程,這使得實習流于形式,達不到真正的育人效果。
3. 外部生態環境的“制約”與“支撐乏力”困境
任何一個生態系統的健康發展都離不開穩定、適宜且富有營養的外部環境。當前,宏觀政策、法律法規、社會文化、市場機制等外部環境因素對產教融合生態系統的整體支撐還存在不足。一是政策環境的“碎片化”與“不穩定性”。目前,國家出臺的產教融合政策涉及多個部門,但一些部門之間的政策缺乏協調和銜接,導致政策的執行效果不佳。對企業和職業院校參與產教融合的情況缺乏有效的監督和評估。二是法律保障的“滯后性”與“操作性”不足。《中華人民共和國職業教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下文簡稱《公司法》)等法律體系對產教融合這種新型的、跨界的合作模式的規定相對原則化,缺乏針對性的、具體的法律條文來規范和保障。例如,混合所有制企業學院的法律地位、法人治理結構、資產權屬等問題,在現有法律框架下尚不完全清晰。三是社會文化環境的“價值偏見”與“認同度不高”。社會上仍然存在對職業教育的偏見,“重普教、輕職教”的觀念根深蒂固,影響了學生、家長對職業教育的選擇,也降低了企業參與產教融合的社會榮譽感和積極性[2]。尤其是企業對產教融合的貢獻,在社會責任評價、品牌形象提升等方面的顯性回報不足,難以形成廣泛的社會激勵。
三、 基于復合生態系統理論的產教融合協同機制重構
面對當前職業教育產教融合協同機制存在的生態困境,必須跳出傳統線性思維和簡單多邊合作的局限,運用復合生態系統理論的整體觀、動態觀和協同觀,對現有機制進行系統性重構。重構的目標是激活生態系統內各主體的“自生”能力,優化主體間的“共生”關系,提升整個系統的“再生”與“進化”效能,最終形成一個結構合理、功能完善、運行高效、充滿活力的產教融合新生態。
1. 優化主體單元生態位,激發內生動力與適應能力——奠定“自生”之基
復合生態系統的穩定與活力,首先依賴其內部各個“物種”(即主體單元)的健康繁衍和功能的充分發揮。每個主體單元都應有其清晰的“生態位”,即在系統中的獨特功能定位、資源需求與貢獻方式。當前產教融合困境產生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各主體生態位模糊、權責不清、動力不足。因此,重構的首要任務是優化各主體的生態位,激發其內生動力,增強其對環境變化的適應能力。
(1)政府要從“主導者”轉向“生態環境營造者”與“規則維護者”。政府的核心生態位應是產教融合生態系統的宏觀調控者、政策環境的塑造者、公共服務的提供者和市場秩序的維護者,而非具體合作項目的直接干預者或“拉郎配”的撮合者。政府應致力于創造一個公平、透明、可預期的政策與制度環境,保障各主體合法權益,激發市場活力。要改變以往“撒胡椒面”式的普惠性補貼,轉向結果導向的精準激勵。例如,將對企業的稅收優惠政策從“資格認定”模式轉向“行為清單+結果評估”模式。企業只要開展了清單內的產教融合活動(如提供學徒崗位、共建課程、捐贈設備等)即可享受相應稅收抵扣,并根據培養人才的留存率和發展情況給予額外獎勵,使政策激勵更具可操作性和導向性。同時,積極探索設立產教融合專項基金,引入市場化運行機制,撬動更多社會資本投入。推動建立動態監測與評估體系,運用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技術,建立區域產業發展趨勢、人才需求結構、產教融合項目效果的動態監測和預警系統,定期發布產業人才需求報告,引導職業院校和企業科學制定決策。要根據監測評估結果和實踐反饋及時調整和優化產教融合相關政策,確保政策的針對性和有效性,避免政策“碎片化”和“運動式”推進。
(2)職業院校要從“被動適應者”轉向“主動服務者”與“創新引領者”。職業院校是人才培養的“生產者”“供給方”,是技術技能積累與傳承的“涵養地”,更是服務區域產業轉型升級的“創新源”之一。其生態位不應僅僅滿足企業現有用人需求,更應具備一定前瞻性,引領部分技術技能發展方向。要建立產業需求快速響應機制,成立由行業專家、企業技術骨干、一線教師組成的專業建設指導委員會,定期研判產業發展趨勢,動態調整專業設置、優化課程體系和教學內容。對接區域主導產業、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摒棄“大而全”的同質化發展模式,集中資源打造一批具有核心競爭力的特色專業(群)。例如,針對地方特色產業集群,組建跨學科的專業團隊,與龍頭企業共建產業學院,實行“專業圍繞產業轉、課程跟著需求變”的動態調整模式。要推行“產業教授”“工匠教師”制度,鼓勵企業高技能人才、管理骨干到學校兼職任教,形成“雙師型”教師隊伍的動態更新機制。要深化內部治理改革,建立以服務產業貢獻、學生就業質量、技術技能創新為核心導向的內部評價與激勵機制,打破傳統學術評價體系的束縛,將教師參與企業實踐、技術研發、課程開發、指導學生創新創業等成果,納入職稱評聘、績效考核的核心指標。賦予二級學院(系部)更大的自主權,鼓勵其與產業深度對接。要推動教育教學模式創新,全面推行項目式教學、案例教學、場景化教學、模塊化課程,將企業的真實生產項目、技術難題引入課堂。大力發展現代學徒制、企業新型學徒制,探索中國特色“雙元制”教育模式。
(3)企業要從“邊緣觀望者”轉向“深度參與者”與“共同受益者”。企業既是人才需求的“消費者”“需求方”,也是人才培養的“共同生產者”和實踐教學的“核心場域”。其在產教融合中的生態位是不可或缺的,是連接教育與產業的橋梁和紐帶。要明確投資回報機制,通過政策引導和機制設計讓企業清晰認識到參與產教融合不僅是其社會責任,更是獲取優質人力資源、降低招聘與培訓成本、提升技術創新能力、增強核心競爭力的戰略投資。例如,對于深度參與的企業,在政府采購、項目申報、品牌建設等方面給予優先支持。要賦予企業話語權與決策權,在專業設置、課程開發、人才培養方案制定、教學過程評價等環節,充分吸收企業意見。在共建產業學院、實訓基地等項目中,保障企業的決策權和管理參與權。積極探索多元合作模式,鼓勵企業根據自身規模、行業特點和發展階段,選擇訂單培養、現代學徒制、共建產業學院、設立企業學院、股份制合作辦學等多種形式參與產教融合,確保合作的靈活性和實效性。企業要建立中長期人才需求預測機制,并將需求及時、準確地反饋給合作院校。同時,對畢業生在崗表現進行跟蹤評價,形成對人才培養質量的有效反饋。
(4)行業協會與中介力量要從“功能缺失者”轉向“關鍵連接者”與“專業服務者”。行業協會是連接政府、學校和企業的橋梁,是行業標準制定、信息發布、技能評價、資源協調的重要平臺。其他中介組織(如咨詢機構、評估機構、金融機構)則可以提供專業化的服務,潤滑產教融合生態系統。政府可以向符合條件的行業協會下放部分行業管理、人才評價、標準制定等職能,并提供必要的經費支持和政策保障,提升其專業能力和服務水平。要鼓勵發展專業的產教融合咨詢、評估、技術轉移、知識產權服務等第三方機構,形成市場化的服務供給,滿足多元化需求。推動構建行業信息樞紐,鼓勵行業協會及時收集、分析和發布本行業的人才需求、技術發展、薪酬水平等信息,為政府決策、學校辦學和企業用人提供參考。推動行業標準與教育標準對接,牽頭組織制定行業技能等級標準、崗位規范,并推動其與職業教育專業教學標準、課程標準有效銜接,實現“崗課賽證”融通。
2. 暢通要素流動與轉化渠道,構建協同共生機制——強化“共生”之鏈
復合生態系統的核心特征在于各成分間的物質循環、能量流動和信息傳遞。產教融合協同機制重構的關鍵在于打破主體間的壁壘,暢通人才、技術、資本、信息等核心要素在政府、學校、行業、企業之間雙向、多向流動與高效轉化渠道,形成緊密的利益聯結和責任共擔機制,實現各主體間的協同共生、互利共贏。
(1)構建高效暢通的“信息流”網絡,破解“孤島效應”與“時滯效應”。搭建一體化信息服務平臺,由政府或行業協會牽頭,整合教育、人社、工信、科技等部門數據資源,建設集政策發布、需求對接、項目撮合、成果展示、在線學習、評價反饋等功能于一體的區域性或行業性產教融合信息服務平臺。建立常態化溝通協商機制,定期舉辦產教融合對話活動,如區域產教融合高峰論壇、行業人才培養研討會、校企合作項目對接會等,為各方提供面對面交流的機會。健全產業咨詢委員會制度,建立由行業專家、企業高管、技術骨干組成的專業(群)建設指導委員會、產業學院理事會等,定期對人才培養方案、課程設置、實訓條件等進行論證和指導,確保教育內容與產業需求同步。推廣“產業導師+學業導師”雙導師制,企業選派經驗豐富的技術人員、管理人員擔任學生的產業導師,與校內學業導師共同指導學生的學習與實踐,實現信息在教學過程中的即時傳遞。鼓勵職業院校設立產業聯絡辦公室或派駐產業代表,直接對接重點企業和產業園區,及時獲取一手信息。探索建立基于產業集群的“產業學院聯盟”或“專業(群)共同體”,實現信息在小范圍內的快速共享和協同響應。
(2)構建多元共享的“資源流”網絡,破解“投入失衡”與“配置低效”。推動教育資源與產業資源雙向開放共享,校企共建共享實踐教學基地,鼓勵企業以設備投入、技術支持、場地提供等方式與學校共建生產性實訓基地、虛擬仿真實訓中心、技術工藝中心等。企業可利用基地進行員工培訓、產品中試,學校可利用基地進行實踐教學、技能競賽。探索“校中廠”“廠中校”等深度融合模式。推動師資雙向交流與共享,建立“固定崗+流動崗”的教師聘用機制,選派學校專業教師到企業頂崗實踐或掛職鍛煉,聘請企業優秀工程技術人員、高技能人才、管理骨干到學校擔任專兼職教師,建立區域性或行業性“雙師型”教師共享庫。推動課程教材與教學資源共研共享,校企共同開發基于工作過程的模塊化課程、活頁式教材、在線學習資源包等,將企業的新技術、新工藝、新規范及時融入教學內容。創新資源投入與資本運作模式,探索混合所有制辦學模式,在法律框架內,支持和規范職業院校與企業通過股份合作、聯合投資等方式,共同舉辦具有獨立法人資格的產業學院或職業培訓機構,確保產權清晰、權責明確、利益共享、風險共擔。引入多元化資金投入,積極引導社會資本、風險投資、慈善捐贈等投入產教融合項目,探索設立產教融合發展基金,通過市場化運作支持重點項目。
(3)構建清晰合理的“利益流”網絡,破解“激勵錯位”與“動力衰減”。建立健全利益共享機制,明確知識產權歸屬與收益分配,在校企合作研發、技術攻關、成果轉化等項目中,應事先通過協議明確知識產權的歸屬以及后續成果轉化收益的分配比例和方式,充分保障各方合法權益,以激勵創新[20]。要完善技術服務與社會培訓收益分配機制。職業院校開展技術服務、職工培訓等獲得的收益,在扣除成本后,可以按照一定比例獎勵給參與項目的教師團隊和相關部門,激發其服務產業的積極性。探索學生實習實訓成果的合理回報,對于學生在企業實習實訓期間參與實際生產、創造經濟價值的情況,企業應給予學生合理的勞動報酬;對于校企合作培養的“訂單班”學生,畢業后到崗率、穩定率達到一定標準的,可給予企業和學校一定的獎勵。要優化成本分擔機制,明確各方投入責任,根據產教融合項目的類型和內容,合理界定政府、學校、企業在資金、場地、設備、人力等方面的投入責任,政府主要承擔基礎能力建設、公共服務平臺搭建等投入。鼓勵企業實質性投入,通過稅收減免、財政補貼、融資優惠等政策,激勵企業在人才培養、實訓基地建設、設備更新、研發項目等方面進行實質性投入。建立風險評估與防范體系,在產教融合項目啟動前,進行充分的風險評估,明確潛在的法律風險、市場風險、技術風險、安全風險等,并制定相應的防范預案。
3. 營造穩定包容的外部生態環境,提供持續發展保障——夯實“再生”與“進化”之壤
產教融合協同機制的有效運行和可持續發展,同樣需要穩定、包容、富有營養的宏觀政策環境、法律法規環境、社會文化環境和市場機制環境作為支撐,這些外部環境因素共同構成產教融合生態系統賴以生存和進化的“土壤”與“氣候”。
(1)優化政策供給,構建系統協同的“政策生態圈”。加強頂層設計與部門協同,建立國家層面產教融合統籌協調機制,打破部門壁壘,由國務院層面設立或指定高層次議事協調機構(如國家產教融合工作領導小組),統籌教育、發改、工信、財政、人社、科技、稅務、國資等相關部門形成政策合力,避免政策“碎片化”“政出多門”和部門間相互掣肘。制定中長期產教融合發展戰略規劃,將產教融合納入國家和地方經濟社會發展總體規劃、產業發展規劃和教育發展規劃,明確階段性目標、重點任務、責任分工和保障措施,保持政策的連續性和穩定性。提升政策精準性與實效性,針對不同區域、不同產業、不同類型企業和職業院校的特點和需求,制定差異化的支持政策。探索實施“產教融合型企業認證”制度,對通過認證的企業在金融、財政、土地、信用等方面給予“清單式”組合式激勵。強化政策執行與督導評估,建立健全政策落實的監督檢查和績效評估機制,將產教融合工作成效納入地方政府、職業院校和國有企業負責人業績考核的重要內容。可以引入第三方評估,確保政策落地見效,并根據評估結果及時調整優化。營造鼓勵創新與先行先試的政策氛圍,探索設立產教融合改革試驗區,賦予其更大的改革自主權,鼓勵在治理結構、投入機制、評價體系等方面進行大膽探索,及時總結推廣成功經驗。
(2)健全法律法規,提供堅實有力的“法治保障網”。完善職業教育法律體系,進一步明確產教融合的法律地位、各方主體的權利義務、混合所有制辦學等新型模式的法律屬性、校企合作中的知識產權保護、學生實習實訓安全責任等關鍵問題,增強法律的可操作性。推動相關法律銜接配套,在《公司法》《中華人民共和國促進科技成果轉化法》《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所得稅法》等相關法律法規修訂時,充分考慮產教融合的特殊需求,增設支持性條款,消除法律障礙。例如,明確企業投入產教融合的公益屬性,以及在稅前扣除、資產劃轉等方面的具體規定。針對產教融合中出現的現代產業學院、市域產教聯合體、行業產教融合共同體等新組織形態,研究出臺專門的管理辦法或條例,明確其設立條件、治理結構、運行機制、投入與分配、風險防范等,為其健康發展提供法律依據。加強執法與司法保障,建立健全產教融合糾紛的專業化調解、仲裁和訴訟機制,保護各方合法權益。加大對侵犯知識產權、違約等行為的懲處力度,維護公平有序的合作環境。
(3)涵育社會文化,營造崇尚技能的“價值新風尚”。提升職業教育社會認可度,加強正面宣傳與輿論引導,通過主流媒體、新媒體平臺大力宣傳黨和國家發展職業教育的方針政策、技術技能人才在經濟社會發展中的重要作用和突出貢獻以及產教融合的成功案例和先進典型,扭轉“重普輕職”“重學歷輕技能”的傳統觀念。營造“勞動光榮、技能寶貴、創造偉大”的社會風尚,定期舉辦職業技能大賽、技能成果展、大國工匠事跡報告會等活動,提高技術技能人才的社會地位和職業榮譽感,推動建立國家和地方層面的技術技能人才表彰獎勵制度。持續增強企業參與產教融合的社會責任感與榮譽感,鼓勵行業協會、評級機構將企業在支持職業教育、參與人才培養、提供實習崗位等方面的貢獻,作為企業履行社會責任的重要指標,并與企業品牌形象、信貸融資、稅收優惠等掛鉤。構建終身職業技能培訓體系,將產教融合延伸至職工繼續教育和轉崗培訓,鼓勵職業院校和企業面向全體勞動者提供多樣化、高質量的職業技能培訓服務,暢通技術技能人才的職業發展通道,形成人人皆可成才、人人盡展其才的良好社會氛圍。
(4)激活市場機制,構建競爭擇優的“動力孵化器”。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減少行政干預,更多運用市場化手段引導和激勵各主體參與產教融合。例如,通過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支持職業院校為企業提供定制化的人才培養和技術服務。完善職業院校辦學質量評價體系,建立以質量和貢獻為導向的評價激勵機制,將畢業生就業率、就業質量、薪酬水平、企業滿意度、技術服務到款額、成果轉化效益等作為評價職業院校辦學水平和產教融合績效的核心指標,并與財政撥款、招生計劃、項目申報等掛鉤。建立產教融合項目市場化評價機制,引入第三方專業機構對產教融合項目的投入產出效益、可持續性進行評估。評估結果向社會公開,將其作為政府資助、企業選擇合作對象的重要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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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基于新質生產力需求的高職教育產教融合人才培養模式研究”(項目編號:2024SJYB1372);中國機械工業教育協會2024年度產教科融合課題“產教科融合機制在院校落地實施路徑研究”(項目編號:ZJJX24CY023)。
作者簡介:章典,女,連云港職業技術學院黨委(院長)辦公室副主任,講師,研究方向為產教融合;李改葉,通訊作者,女,河海大學材料科學與工程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為復雜性管理、新工科背景下材料科學教學改革與管理。
(收稿日期:2025-05-31" 責任編輯:魯文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