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人
我幼時是在清朝的封建社會里長大起來的。那時既沒有民主,也缺乏自由。我舉幾個實例告新讀者。
有一年冬天夜間,知縣出來查夜,碰到理發師阿有(他是經常給我理發的,所以知道的很詳細)。知縣老爺停下轎來,喝問何人?阿有連忙跪下。不料低下頭去,辮子滑到前面來了,知縣見他系著綠色散線(辮線之一種),便不問情由,叫差役把他按倒在路上,打了二百大板。理由是他辮子上打著綠色辮線,而且還在夜游,一定不很規矩。實際上阿有為人是很規矩的,那天晚上時間也不遲。至于辮線,普通大人
雖用黑色,可是年青的理發師等人是常用綠色或藍色的,只是知縣老爺有權隨意打老百姓的屁股罷了。
還有,清朝初辦學校時,有一個遠房的叔祖在南京一個海軍學校里當提調(大約與舍監之類的職務相近似)。因為傳聞某學生昨天曾溜出校外去看戲,因此他叫那學生來詢問。回答是說:并沒有出去看戲。提調便斥道:“你辯!就是你錯!”連辯白也不允許的。今日想起來豈不很奇怪,但那時并不算稀奇。
那時候除政治上、制度上的壓迫與束縛外,還有思想上的束縛與壓迫,禁忌與迷信就大大限制了自由。普通人家常備有一本日歷。出門離家遠一點,就得查一查日歷,看是否宜于出行。筑墻、挖抗等,也須查一下,宜不宜動土。諸如此類,戒律很多,行動是很不自由的。
到了工業稍稍發達,有了輪船火車,交通也便利起來了,安全也有了些保障,以前出門要揀好日子,要求祖宗保佑的迷信也不知不黨地自行消除掉,行動自由得多了。但與獲得自由的同時,也增加了若干應遵守的條例。例如乘輪船、火車必須遵守它們的開行時刻;到了船內、車上,還有關于安全及清潔衛生的規則須得遵守。否則自己便要碰頭,自由就又變成不自由了。
可見,什么自由都是以一定的組織紀律為前提的,都是和一定的約制相聯系的。思想上的自由則是和知識和科學分不開的。
也許有人要問,像那知縣要打屁股就打屁股;像那提調不許人辯白就不許人辯白,是不是更自由呢?如果是的,不是也曾經有過不受約柬的自由嗎?回答是:這種舉動從來沒有被稱為自由的。凡是專制、獨斷、剛愎、任性、主觀等等,從來就叫做專制、獨斷、剛愎、任性、主觀,而不能包括在自由之列。只在有的地方稱以上這些思想行為為“由(音‘候)自”——只有自己而無別人,絕不為真正要求自由的人所羨慕,只被人們所反對和憎惡。
同樣,新中國成立以來,人,特別是青年,從專制、剝削、迷信、清規戒律以及一切不健康的約束下面逐步得到了真正的解放。個人的積極性、創造力、才能和智慧都得到了充分發揮的機會,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把一切貢獻給祖國。從最根本的意義上說來,我們得到了最大的自由。但是,這種自由也還是與一定的約制相聯系的,社會是人類的集體組織,人類絕不是僅僅資借個體生活著的,必須有一系列必要的組織紀律之類,大家共同遵守,以保證集體的安寧、進步。
據說,在青年中有的人往往忽略了這一點。小者在學校里不遵守作息制度,自習或休息時間在宿舍里拉胡琴、打撲克,妨礙了別人;大者不尊敬師長,在教室里公然指責教師。甚至個別的人為了反對某些工作中的缺點,或是爭取未必合理的“福利”,主張不采取正常的批評自我批評的方法,而利用請愿、罷課、游行、示威,以求速效。好像這些都是他們正當的自由。但是結果卻只能在不同程度上破壞了必要的紀律和秩序,招致生產或教學工作上不應有的損失。因此,我以為這些絕不是什么自由,而只能稱之為“由自”的!
可見,正確地理解自由有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