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麟
啞巴姑娘
一九三四年秋末,松花江兩岸,開始進入了寒冬的季節。西北風搖晃著大樹梢,落葉在干燥的地上飛滾。一群黃狗似的日偽軍,端著明晃晃的刺刀,襲擊了珠河縣一個小村莊。槍聲、喊叫聲混作一團,老百姓扶男抱女四處奔逃。
在逃難的人群中,有一個約模五十歲的老媽媽,提著一只籃子,和一個青年姑娘急急地走著。這個姑娘,梳著一個發髻,穿一件上補綻的黑夾衣提著個小包袱。
一群兇惡的偽軍追趕上來,在人群中橫沖直撞,搶奪著老百姓手里的東西。一個偽軍猛地抓住提包袱的姑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厲聲地問道:
“你是哪個屯子的?姓什么?”
姑娘整著偽軍搖搖頭,張了張嘴,沒說話。提籃子的老媽連忙上前說:“先生,她是我的閨女,是個啞巴,嗨,你這個丫頭,還不走,看什么?”老媽媽說著,拉住姑娘的手就跑。
“站住!,”偽軍吼叫了一聲,嘩啦拉開槍栓。
“先……生,”老媽媽可憐憐地向偽軍哀告著:“她是我的啞巴女兒,生下來就不會說話,你做個好事,可別嚇唬她……”
偽軍兩個紅眼珠滾了幾滾,似信非信,轉身抓住另一個老太婆,吼道:“你認識這個啞巴嗎?說實話,不說我斃了你!”
老太婆全身發抖,看了啞巴姑娘一眼,連連回答說:“認……認得,她是啞巴,是啞巴!”
偽軍歪著服袋哼了一聲,提著槍問另一群女人跑去。
提籃子的老媽媽輕輕地呼了口氣,拉著她的啞巴女兒,混入逃難的人群里。……
人們跑出日偽軍的包圍圈,慢慢地停留下來。提籃子的老媽媽回頭望望偽軍走遠了,拍拍她的啞巴女兒說:
“我的天啊,可把我嚇死了!”
“差一點被他們認出來。”啞巴女兒突然說了話。她回顧著逃難的人群,感激地說“多虧了那位老奶奶。”“幸虧你扮的像,”提籃子的老媽媽笑著說,“要不,你的四川音一露,就壞了。”
“啞巴姑娘”和老媽媽都笑起來。
這啞巴姑娘就是趙一曼。
自從一九二九年,她把孩子送到湖南長沙,自己回到上海以后,到現在已經是五年了。在這五個年頭里,她不知道經歷過了多少這樣的艱險。在白色恐怖下,她一直堅持著黨的工作。“九一八”事變以后,她來到東北。她曾經在哈爾濱總工會工作過,領導過有名的電車工人大罷工。為了發動人民抗日,她又來到了珠河縣,在一個區擔負著區委書記的工作。
為了革命事業,這幾年,她化裝過各種各樣的人:有時是一個穿旗袍梳短發的時髦女子;有時穿上工人裝。現在,她又變成一個農村婦女了。
趙一曼感激地望著掩護她脫險的呂老媽,又想起了剛到珠河來不久的事:一天敵人也是突然包圍了村莊,她住在一位姓孫的老媽媽家里。敵人搜進來了,孫老媽媽叫她躺在床上,用兩床棉被蒙上她,對敵人說她是自己的媳婦,正在坐月子。……
她回想著這一切,望著滿山遍野的人群,激動地對呂老媽媽說:“人民是我們的靠山,有了你們的支持我們就能把鬼子趕出東北去。……”
“要拿起武器來”
敵人的秋季大“掃蕩”,像一陣風似的過去了。
珠河一帶的人民經歷過一次災難之后,又開始重整家園。
趙一曼帶領著幾個婦女于部,又出現在各村各院里。白天:她在老鄉家里。幫助老太婆紡線,跟姑娘
們學針線,向她們講著抗日救國的道理;晚上,到各個屯子里開群眾大會。珠河一帶的人民,在她和她的同志們宣傳鼓動下,紛紛組織各種抗日團體。抗日救國的浪潮,激蕩在烏吉密河兩岸。抗日的歌聲,響遍踩河縣內的每一個村莊。……
年底,城里的偽軍又出動了。
拂曉,偽軍包圍了趙一曼所在的屯子,他們如狼似虎,挨門挨戶地搜查。趙一曼怕連累房東,便提著個籃子悄悄地跑出了大門。在巷子里,她碰上了一群偽軍。
“你是哪家的?快說,屯子里有沒有藏著‘共匪?說,說!……”
“不如道。”趙一曼沉靜地回答。
她雖然梳著發髻,打扮成農婦的模樣,但是,從小養成的四川口音,沒有辦法掩蓋。偽軍們對她起了疑心,圍上一大群追問她。一個偽軍見她不說話,舉手向她臉上打來。她一躲閃,敵人的巴掌落在她的發髻上,頭上的假發髻被打落在地上了。
偽軍驚叫起來,立刻一擁而上,撲了過來。
趙一曼知道事情糟了,她甩開敵人,大聲地說:“不用推,我自己走。”
趙一曼被敵人帶走了,屯子里像滾了鍋的開水一樣,人們紛紛相告,到處打聽她的消息。許多老太太流淚拜佛,鄉區干部四處奔走。……
這些天來,人們心連心肉連肉掛念著趙一曼。誰都知道,她這一去,是難回來了。人們失去了自己的女兒,婦女們失去了自己親愛的領袖,……
啊!多么想不到的事,一天晚上,趙一曼又在一個屯子里出現了。她活著,健康地活著,她的聲音還是那么宏亮,她的神氣還是那么生氣勃勃。
原來,黨知道趙一曼被捕的事以后,立刻找到了城里的關系,買通了偽軍,把她“保”了出來。
人們圍著趙一曼,關切地問候她。年輕的姑娘們見她頭上的假發髻不見了,到處張羅著替她找假頭發。
趙一曼笑著問婦女們說:“不要了。我們以后不能再赤手空拳喊抗戰,要拿起武器跟敵人斗爭。……”
熱情的青年人,立刻響應了趙一曼的號召,紛紛拿起紅纓槍、鳥槍、大刀片,組織起了一支抗日游擊隊。
初戰
趙一曼在莫斯科中山大學讀書的時候,就很專心研究游擊戰爭。軍事科學,對她來說,并不是陌生的。她每天集合隊員上課,教大家用槍,給大家講游擊戰的戰術。人們紛紛議論著說:“瘦李①真是一個能文能武的姑娘!”
這一天,突然傳來了消息:城里的鬼子出動了。趙一曼派人偵察了一番,知道敵人有一路隊伍是奔關門嘴子來的,她立刻集合起自己的游擊隊,暗暗在敵人要經過的地方埋伏下來。她把全隊的幾支快槍、鳥槍集中編成一個隊,對快槍手們說:“我不說話,不能開槍。”
“對,聽你的指揮。”快槍手們齊聲回答道。
敵人像一串黃蟲,在游擊隊埋伏的路上出現了。看樣子,敵人十分驕傲,自認為沒有什么人能夠阻擋他們。日本兵邁著大步,耀武揚威地在路上大搖大擺。
敵人漸漸地走近了。趙一曼帶著快槍手躲在草從里。她觀望著敵人的動靜,注意到一個挎洋刀的鬼子指揮官得意洋洋地走在前頭。趙一曼悄悄地問快槍手們說:
“大家的槍口都瞄著那個持洋刀的,我一喊,一起開火。”
快槍手們的槍口,跟著敵人的指揮官慢慢移動。
近了,近了,更近了,離埋伏的地區不到一百公尺了,……
趙一曼突然大喊了一聲:
“打!瞄準打!”
快槍、鳥槍、一齊開了火。鬼子的指揮官一頭栽倒了。
頓時,敵人混作一團,東跑西奔找不著隱蔽的地形。
游擊隊到庭是缺乏鍛煉的武裝,一看敵人亂了,一陣殺聲沖了上去。
趙一曼知道自已的部隊少,力量單薄,不能跟敵人硬拼,她急忙命令部隊撿起鬼子丟下的槍枝,沿著一條小溝撤走了。
不多一會,敵人的后續部隊趕來,架起了歪把子機槍、小炮,如臨大敵似的,工工東東,猛干起來。
游擊隊員們撤到幾里路以外了。大家興高彩烈地擺弄著繳來的新大蓋槍,樂得合不上嘴。有的望著趙一曼說:
“我們的女指揮真有一手啊!”
“我們的女政委”
一九三五年冬天,烏吉密河兩岸飄下了一場大雪,寒冷襲擊著深山密林。一支武裝整齊的隊伍,經常出沒在黑彪富、秋安屯、關門嘴子一帶。這支隊伍是抗聯第三軍第二團。團長是王惠同,團政治委員是趙一曼。
她頭戴皮帽,身著軍服,斜背著一支匣子槍。她比以前更加英俊了。當地人民稱她是“我們的女政委”。日寇的報紙刊物上,說她是“紅妝白馬女‘匪首”,到處張榜懸賞捉拿她。
這時候,抗聯戰士們的生活很苦,正像一支歌所唱的那樣:“天大的房子,地大的炕,火是生命,森林是家鄉,野菜是食糧。”有的戰士忍受不了艱苦,趙一曼耐心地說服大家,用自己的一些想法告訴戰士們說:她剛到游擊隊里來,也吃不下這個苦。吃包米窩窩,住樹林,有時覺得實在難忍受下去。可是,她常常這
①趙一曼很瘦,又姓李,珠河一帶的人民都親愛地叫她瘦李。
樣問自己:你想回到城市里去嗎?你愿意低下頭來在鬼子的刺刀下當只綿羊嗎?不能,不能,我們要想過好日子,只有把鬼子趕出東北去;趕不出鬼子,我們不能安生,我們全國的人民不能過好日子。……
戰士們每次聽到她的這些話,臉上都閃著激動的神情。誰都知道,政委在城市里讀過書,住過上海,到過莫斯科,為了抗戰,為了革命事業,她現在忍受了一切艱難困苦,吃包米窩窩,吃野菜,和同志們同甘共苦。……
戰士們非常熱愛他們的政治委員。同志們不光把她看成指揮官、黨代表,更把她當成自己的大姐姐。行軍住下來大家圍著她,聽她說故事。她向同志們講十月革命,講列寧,講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
她是那么和藹可親!有時看見戰士們補衣服,補得不好,就拿過針來,笑著對戰士說:“看你們,拿針比拿槍還笨,來,我替你縫。”
天冷了,戰士們沒有熱水洗臉,有的索性幾天不洗臉。有一次,趙一曼看見一個戰士的臉很不干凈,就把那個戰士叫住,問他:
“你為什么不洗臉呢?”
“嘿嘿,政委,有飯吃,有仗打就行,這個年月,要那么干凈的臉干什么?”
“這不對!”她嚴肅地說:“革命,不是三天兩天的事,要當日子過。我命令你,立刻去洗臉。”
那個戰士很難為情,拿著毛巾就往小河跑去了。
突圍后發生的事情
一九三六年,日寇在東北廣大地區,實行了殘酷的燒殺政策。珠河以東濱綏線北部許多小屯子燒光了,活著的老百姓被趕到幾個大屯子里。王惠同、趙一曼帶領著他們的團隊,跟敵人血戰了幾次,殲滅了大量的敵人,退到了濱綏線以南的地區。
過了幾天,黨為了拯救道北地區的人民,又派王惠同、趙一曼帶領部隊過道北去堅持那里的局面。
二月里。天氣寒冷,大雪鋪地,他們的部隊過了道北后,由于叛徒的告密,一天晚上,全團被一千多敵人包圍了。趙一經和王團長沉著地指揮著自己的部隊,跟敵人血戰了一天一夜。敵人集中了所有的炮火猛攻。但是,都被他們打垮了。
夜晚,敵人的攻擊暫時停止了,在包圍圈外燃燒起一堆堆的野火。趙一曼觀看了敵人的動靜,向王惠同閉長說:“形勢危急,我帶一個連堅守掩護,你帶領其余的人突圍。”
王閉長說:“不行,我們死也死在一塊。”
“那為什么呢!”趙一曼堅定地說:“我們多活著一個人,就多一份革命力量。你突出去,從外邊打擊敵人,敵人的兵力分散了,我就趁機帶人突出去。”
王惠同團長考慮了她的意見,覺得很對。便果斷地說:“好吧,我們一沖出去,你們就沖。咱們到帽頂兒山會面。”
趙一曼親自指揮著一挺機槍,向敵人猛打了一陣,王惠同團長率領部隊向外沖去。槍聲、手榴彈聲,響成一片。……
趙一曼估計大部隊突出去了,她帶領著戰士們悄悄地離開了陣地。他們行動得很巧妙,快到了包圍圈外,敵人才發覺。敵人集中了所有的火力追擊他們。趙一曼黨得腿上被一個重重的東西打擊了一下,她倒了,腿部受了重傷。但是,她又立刻站起來,向戰士們喊著:“同志們,沖出去呀!沖出去就是勝利!”
幾個戰士攙著她,她咬緊牙,繼續向前走。
天亮以后,趙一曼和幾個負傷的同志沖出重圍。但是,她沒有找到王團長。王團長在突圍中受了重傷,被敵人俘去以后,堅貞不屈,被敵人在小九車站槍殺了。
趙一曼住在老百姓挖的一個地窖里。這時候,她身邊除了幾個傷員,再也沒有能戰斗的人員了。他們團三百多人,幾乎是全部戰死了。有的同志悲痛地說:“完了,我們全團都完了。”
趙一曼堅定地鼓勵著同志們,同時也是鼓勵自己,說:“不,我們團不會完的,只要我們活著一個人,我們二團就仍然存在。”
一天夜里,趙一曼正在地窖里熟睡著,敵人突然撲了進來,她剛把槍摸在手里,敵人就把她的手抓住了。
趙一曼帶著重傷,被關進了珠河縣城里一個小屋子里。(毓繼明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