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畫》讀后

《未完成的畫》是畫家司徒喬先生的傳記，由司徒喬夫人馮伊湄執筆。我覺得這本書堪稱近年出版的傳記文學中的最佳作品。全書風格如娓娓清談，優美而親切。她寫的是作者自己的親人，是給他作傳，而全書沒有一點故為炫耀和拿腔作調的地方。在“幫”風盛行了十來年之后，看了這樣的作品，給人第一個感覺是耳目一新，如同在清晨的新鮮空氣中作一次深呼吸。

可是，這本小書（僅十五萬多字）的出版卻是很不容易的。首先，由于司徒喬是一個生平經歷很復雜曲折的藝術家，他一生曾三度去海外；于是，在打算出書的消息傳出去后，就有好心人輾轉給出版社提出意見。說這個人海外關系既復雜又難以弄清，本人在解放前也并不能算十分窮困，因此，不宜給這樣的人“樹碑立傳”。當時，“四人幫”已經粉碎，但我們當編輯的，仍然感覺到了這種“輿論”的壓力。書是確實寫得好的，而要想出書就必須“力排眾議”。正在我們感到困惱的時候，幸虧廖承志同志答應為這本書寫篇序，在序中介紹了司徒喬的生平。此外他還正顏厲色地斥責了那種因海外關系就不許人家出書的荒謬主張。黨的領導同志給了出版工作以支持，我們決定發稿了。而在將要發稿的時候，又有對畫家十分尊敬和愛護的人提出意見，認為這本書把畫家貶低了。因為書中寫到：他在有機會去延安的時候沒有去，知識分子的弱點使這個有良心的藝術家沒有能夠直接參加革命；他自己曾感到慚愧。提意見者認為不應當這樣寫，要改，應該把傳記的主人公寫成一個堅決無畏的革命者才合適。要說服這樣善意的提意見者也是不容易的。實際上，作者這樣忠實地寫生活，寫人物，使畫家司徒喬在讀者心目中活起來，寫出他的思想行動都使人感到真實可信。這個真實的人能使人同情，覺得他可愛。這比那些給人物頭上戴光圈的“三突出”寫法，效果強得多。我們好容易才使這本書得以按其原貌付印。

這些出版工作中的曲折，使人不能不感到“四人幫”流毒之深，深到什么程度?！乖S多好心人也受影響。這幾年弄得大家一提起寫傳記（真人真事）就等于“樹碑立傳”。而“樹碑立傳”的含義即歌功頌德，也即吹捧阿諛。以致把傳記文學這一文學樣式糟蹋完了。這片迷霧要用批判來廓清，也要用作品來廓清它才行。

這本作品中寫的畫家司徒喬，是一個一生勤奮的正直的藝術家。從青年時代起就有機會與魯迅結識，接近共產黨和進步人士，參加了一九二五年的大革命。而在大革命失敗時，從洪流中被擠出來，去過法國和美國學畫?；貒笤诹骼松钪凶髀殬I畫家，仍與進步文化界接近，為魯迅先生殯儀畫過遺容。以后去過南洋，又流亡到重慶、廣西等許多地方。抱著一腔對人民的深切同情走幾千里到遍地餓殍的災區去寫生。以后則又去美國，直到解放后才回祖國。他的一生說明了一個有正義感的藝術家，一個熱愛人民忠于藝術的知識分子，在殖民地中國所遭遇的一切。他所走過的道路曲曲折折，碰了無數的釘子，在疾病顛連時仍對藝術鍥而不舍，但是總不能充分發揮他的藝術才能。盡管幾次出國，也沒有找到出路（最后他才找到了黨）。他的道路實際上就是舊中國無數愛國的知識分子所走過的、大同小異的道路。這本書寫的是一個舊社會的知名畫家，并沒有窮到挨餓的地步，作品只是把這些人的命運剖析給人們看。讓人了解到這些人在舊社會里曾和人民在一起忍受著怎樣的苦難。司徒喬作為一個藝術家，在那個社會里、甚至在美國、在法國、在新加坡……都并沒有過上什么舒心日子。那個社會就是這樣對待一個藝術家。作者樸素地寫自己經歷過的生活，她沒有進行什么政治宣傳，但她寫得多么可信?。τ诮裉斓那嗄?，單是這一點就很具有認識作用。

同時，作品中寫的這個人是一個活生生的親切的人。作者懷著無限深情如實地寫了這個人的志向和節操，他的勤勞和奮斗，他的悲哀，他的憤怒，而同時，也并未掩飾他的弱點。當書里講到冼星海赴延安而司徒喬沒有去時，她寫道：“遲疑卻使得我們長期留在黑暗中”，寫到他想到抗日前線去貢獻自己的力量，結果卻走到了反共前線時，作者寫道：“……這事許多人都早知道，但一向脫離政治的畫家卻直等走到跟前才發現?！睂懙浇夥藕蠡氐奖本r，她寫道：“用感激而又慚愧的心情接受祖國人民的款待。革命最艱苦的年代沒有參加，革命成功了回來享現成。……”她這些話不是強加于書中人的大帽子，不是訓斥，而是對被批評者抱著熱愛的批評，也是包括自己在內的誠懇的自我批評，是站在高處回顧自己過去上坡的腳印。作者寫這本書的目的看來是刻畫出這個她最熟悉的普通人，而不是為了樹立叫別人都去模仿崇拜的楷模（所謂樹碑立傳）。這個普通人有許多優點，值得人學習；他也有弱點，這弱點使我們衷心地替他惋惜。如果完全不寫這些弱點，也就不成其為司徒喬這一個平生走遍崎嶇道路的藝術家了。那變成了另一英雄人物。讀了這本書，如同看了這位畫家一次心靈的展覽。

我國的傳記文學是有傳統的?！妒酚洝飞夏敲炊鄡炐愕膫饔?，有大家都熟悉的《項羽本紀》、《陳涉世家》、《游俠列傳》、《廉頗藺相如列傳》……。后代還有過很多著名傳記。優秀的傳記從來都是抓住人物的特點，寫得栩栩如生，這才叫傳記。——誰看了“垓下之圍”“鴻門宴”會指摘那里面的項羽寫得不符合“樹碑立傳”的要求？后代有的文人為了賺潤筆（稿費）而胡亂美化死人的墓志銘，歷來被稱為“諛墓”，是受人輕視的文章。而這個惡劣傳統被“四人幫”之流繼承了下來。所謂“樹碑立傳”，成了必須把人物寫得“高大完美”的同義語。這個禍害至今沒有消除。我們看到：有的戲取材于本來很動人的人物傳記材料，卻不去挖掘那真正動人的部分，而將許多虛構的英雄故事夸大其辭，去塞滿作品，以致造成觀眾不滿。這是教訓。我們要清除“四人幫”這些流毒，應當提倡優美而真實的傳記文學。

這本書還有許多別的優點。它寫的是一個畫家，就用畫家的作品作為貫穿全書的線。講每一幅畫是產生于什么背景，是怎樣立意，怎樣造型的。這樣，使人加深了對畫的了解，同時，也就加深了對畫家的了解，使人知道這位畫家是怎樣把他的全部生命傾注于作品的。至于全書自然優美的文風值得提倡，開首已說過，讀這本作品是一種藝術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