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我們時代的鏡子

四月六日的《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以《學會‘照鏡子’》為題的思想評論，讀后很有啟發。一面正常的鏡子，總是如實地反映出它所照的對象。但是被照的人卻表現出各種不同的態度，如上文所說，一種是怕見到自己的丑陋，有傷面子，“不敢照”；一種是怕歪曲了自己的尊容，而“不愿照”；還有一種見到照出了自己的丑處，勃然大怒，終于砸爛了鏡子……等等，因人而異，顯出了各種不同的照鏡子的態度。

要人們“學會照鏡子”，正是由于還有一些人不會照鏡子，不知道照鏡子的道理在于“學會在人們的各種批評、意見中認識自己，學會在認識別人、認識社會、認識歷史、認識世界中認識自己”。李世民對“照鏡子”是很有一點體會的，他說：“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所以我們有些寫歷史的書，就是以“鑒”為名的，如《綱鑒》、《資治通鑒》……等等，“鑒”也就是“鏡”。讀歷史也就是“以古為鏡”，以歷史人物的經驗教訓來認識自己、認識世界。

文學也是一面鏡子，而且是一面很好的鏡子；文學既是人類社會生活的真實反映，它就象一面鏡子一樣，將我們的時代、社會、生活如實地反映出來。讀者可以從文學作品中認識生活，認識世界，認識別人也認識自己。當然讀作品也象照鏡子一樣，表現出各種不同態度。

列寧寫過多篇論述托爾斯泰的文章，其中第一篇文章就是：《列夫·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鏡子》，列寧正是把文學看作鏡子，而且從托爾斯泰的作品中看出它是一面反映了俄國革命的鏡子。但對這面鏡子，從不同的角度可以看出完全不同的反映。有的人從托爾斯泰的書里看到了“一個發明救世新術的先知”，有人卻看到了“勿抗惡”的“托爾斯泰主義”。而列寧則極其深刻地指出：“俄國無產階級要向群眾闡明托爾斯泰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但是目的不在于使群眾局限于詛咒資本和金錢勢力，而在于使他們學會在自己的生活和斗爭中處處依靠資本主義的技術成就和社會成就，把自己團結成一支社會主義戰士的百萬大軍，去推翻資本主義，去創造一個人民不再貧困、沒有人剝削人的現象的新社會。”

這種例子在我們中國也是不少的。例如古典名著《紅樓夢》，就有各種不同的看法，有人說是一部政治書，有人說是一部愛情書，也有人說是一部誨淫的書……。真是眾說紛紜。然而這部偉大的作品，自有它的客觀價值，由于它反映了一個時代的社會面貌，反映了走向沒落的封建社會的極其錯綜復雜的矛盾和斗爭，因而它是不朽的。

在社會主義時代，這種情況也同樣存在。特別是在社會矛盾關系處于復雜的狀況下，更其如此。如1957、58年，我們的社會正處在一個大轉變的時期，對于一些作品所反映的社會內容，就有著截然不同的看法和評價。有的作品在發表的當時，曾受到過讀者的欣賞和贊揚，但是一個急風暴雨式的運動降臨的時候，對一些作品的評價，竟然走向了反面。例如1956年發表的《在橋梁工地上》、《本報內部消息》和《組織部新來的年青人》三篇特寫，時隔不久，都變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毒草，作者在政治上受到了嚴重的打擊。

時間過去了二十年，作者和作品終于得到了公正的評價。但是作為一面鏡子，確實應當從中認真地吸取一點經驗教訓。

首先我們究竟應當如何來評價一部文學作品？是根據抽象的政治概念或者是政治運動的需要呢？還是應當根據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實事求是地從實際出發來作出評價呢？

我們只要認真檢查一下從57年以來被批判為“反黨反社會主義”毒草的作品，就能看到，經歷了二十年的實踐檢驗，終于證明絕大部分的作品是被批錯了或批過頭了。這種“批判”顛倒了是非，混淆了敵我界限。

1956年，生產資料所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了，大規模的急風暴雨式的階級斗爭基本結束了，正是在這種政治形勢下，毛主席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提出了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并使全黨工作的著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方面來。也正是在這種形勢下，出現了一批以反映人民內部矛盾為主題的作品。應該說，這是新的時代賦予文學的一項任務。就當時來說，作家還不熟悉如何正確地反映人民內部矛盾。當文壇上出現這批作品的時候，受到了讀者的歡迎，因為這些作品為社會主義文學開辟了一個新的領域，提出了社會主義社會現實生活中的新問題，這種探索是十分可貴的。但是這些作品的生命竟然如此“脆弱”，一場急風暴雨就席卷而去了。

最近，我重讀了二十三年前發表的劉賓雁同志的兩篇特寫，和1957年有關批判的文章。由于這些批判文章是為了適應當時政治運動的需要而寫的，經過二十多年的實踐檢驗，這些作品和有關的批判文章，對今天來說，都可以作為我們“照鏡子”的材料，從中吸取一些經驗和教訓。盡管在這些批判文章中，給作者和作品扣上了各種“帽子”，但也終于有一二句比較“實在”的話，如在一篇批判文章中指責特寫的作者是“用一萬倍的放大鏡來觀察我們生活中的臭蟲的”。這就是說在我們的生活中確實還存在著“臭蟲”。至于作者應不應該用一萬倍的放大鏡來觀察這只“臭蟲”，還是應該置之不理，由它去繁殖，繼續去吮吸人民的血，危害社會主義，我以為這就涉及到一個作家的職責問題了。

作家應當是一個戰士，是為了保衛社會主義、實現共產主義的戰士，絕不是一個無動于衷的旁觀者。當他投入到現實生活中去的時候，他是懷著熱愛社會主義祖國的滿腔熱情來觀察生活的；他不僅要借助于放大鏡、顯微鏡，還要借助于望遠鏡，幫助他深入地觀察生活中錯綜復雜的矛盾和斗爭。毛主席講過，這個顯微鏡和望遠鏡就是運用馬列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觀察生活、認識生活，進而改造我們的生活，推動我們的時代前進。

我們正處在一個社會主義時代，這個時代是從資本主義到共產主義的過渡。它必然還帶著舊社會的瘢痕，是一個同舊事物不斷斗爭、新事物不斷成長的社會。五十年代我們還處在補民主革命的課的階段，1956到1957年，我們正處在兩個革命時代的交接點，是充滿著各種復雜的矛盾和斗爭的年代。由于我國長時期的封建社會，缺乏民主生活習慣，所以在我們這個過渡時期中，封建主義的東西，還相當頑強地不肯退出歷史舞臺，在舊社會遺留下的瘢痕中，封建主義的東西還有著相當大的勢力，就是時至今日，封建買賣婚姻仍然在我們的城鄉存在著。越劇《祥林嫂》演出之所以在觀眾中引起強烈的共鳴，不少觀眾仍然要帶著手絹到劇場去為祥林嫂灑一掬同情的熱淚，絕非偶然。電影《早春二月》中的蕭澗秋，把芙蓉鎮當做世外桃源，但是他終于被那股咄咄逼人的封建勢力趕了出來。這些作品到今天還有它的生命力，正是說明了“五四”反封建的任務我們還沒有完成，仍然是我們的一項戰斗任務。

比如反官僚主義，也是我們反封建任務之一。這是由于在我們國家出現的官僚主義，更多的是屬于封建性質的。“令出法隨”，獨斷專行，聽不進不同的意見，一個人說了算的“一言堂”，就是封建官僚主義的特征。

當時把批評官僚主義的作品打成毒草，這就意味著不準批評，實際是把它保護下來，使之繼續滋長，危害社會主義。

列寧曾把毒害蘇維埃政權的“官僚主義莠草”當作社會主義三種主要危險之一，因為它是破壞無產階級政權的腐蝕劑，是瓦解社會主義的毒藥。

一個忠誠于黨、忠誠于社會主義事業的革命作家，對于一切危害社會主義建設的“官僚主義莠草”，是絕不能保持緘默、袖手旁觀的。如果說這就是“干預生活”，一個正直的作家理所當然的要承擔起“干預”的責任，用文學的武器進行戰斗，而絕不能坐視這種現象的存在，更不能聽任官僚主義勢力潛伏下來，使之繼續繁衍。作家的批判正是為了鏟除它，使廣大讀者看到這種危害社會主義的現象，能夠驚醒起來，感奮起來，實行改造自己的環境，這才是作家批判官僚主義的目的。

劉賓雁同志的特寫，寫于1956年，社會主義建設還剛剛開始，作者能夠敏銳地覺察到官僚主義已開始在腐蝕著我們新社會的肌體，正是出于對黨、對社會主義祖國的熱愛和忠誠，所以用他的筆，進行了戰斗。這表現出一個真正的作家的強烈的愛和憎。

作者在《在橋梁工地上》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羅立正，一個在1949年大軍南下時擔任過橋梁檢修工程的戰士，在短短的幾年時間，隨著職位的升遷，官僚主義的氣味在身上滋長起來了。在他腦子里有幾條戒律，一是只承認上邊的指示和決定，不問群眾的意見；二是有了黨的正確領導，“我們還要做什么呢”！不論出什么天大的事，只要向上級請示過了，責任沒有了，就不會犯錯誤。還有一條戒律：凡是喜歡找領導的毛病，就是反黨情緒，他自己是一切聽從上邊的，自己不拿主意，因此他要求自己的下級，也是能一切聽從上邊的決定的人。他認為這才是“好干部”。而技術室主任周維本就是這樣的人物。他從來自己不拿主意，講的都是上級或別人講過的話，他從來沒有任何責任，這是羅立正最信任的人。另一個人物是同群眾在一起的實干家工程師曾剛。盡管其它各個隊不能完成任務而他所領導的工地不僅完成了任務，而且管理得有條有理，但是他在羅立正的眼里卻是一個冒險主義者，是有反黨情緒的人，因為曾剛總是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提出自己的意見。比如，羅立正要把定額壓低，為了容易超額，曾剛卻提出一個人干二個人的活，要求開展雙倍定額運動。這就被認為是冒險，被指責為無紀律，是反黨行為，終于被羅立正和他的隨追者給排擠出去。

羅立正還只是剛剛滋長起來的官僚主義，但對橋梁工地已經造成了危害，而更嚴重的是他所歡喜的唯唯諾諾、從來用不著自己操心的大小官僚主義者正在孳長。二十年過去了，當年的羅立正是否還在我們建設四化的工地上呢？他是否已經改變了呢，還是變本加厲地成為阻礙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絆腳石呢？倒是應當照照鏡子。

在《本報內部消息》中，也有一個周維本類型的人物，這就是總編室主任。他有一個原則：“把上級指示變成自己的指示，把下級的匯報變成自己的匯報。”這是他工作的秘訣。他還找到了一個竅門，“事事請示”，準沒錯。但是他還是轉變了，他在黃佳英的帶動下，終于認識到“一個人要有自己的意見，是多快樂的事”。而特寫塑造的一個熱情、能干、敢于獨立思考、有自己觀點的青年記者，卻被批判家說成是反黨分子。

確實是一面很好的鏡子。對作者筆下寫出的這些人物，讀者會懂得愛誰、恨誰的。這就是藝術的力量。

更值得我們認真思考的是，經過了二十多年的風雨，今天我們如何看待當年的羅立正、陳立棟以及周維本一類的承上啟下當慣“收發室”的干部？他們經歷了二十三年，受到了“不準批評”的保護，不知道這些干部又在什么位置上安排下來了，他們在這面鏡子里又看到了什么，吸取了一點什么教訓呢？

當然我們還是高興地看到了馬文元的變化，因為他終于痛心地感到，看著國家吃虧他不著急，看見人民吃苦他不心疼，這種人算什么共產黨員？但是如果這種人不轉變，在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事業中，難道仍讓他們照舊混下去么？

作家、藝術家的責任，是勇敢地正視現實生活、揭示社會現實生活中復雜尖銳的矛盾；既要善于發現和頌揚如曾剛、黃佳英這樣的新人物，又要狠狠地鞭撻那些對國家不負責任、只顧自己“不犯錯誤”、專保烏紗帽的蛀蟲。我們要把那些阻礙社會前進、破壞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人，放到廣大讀者面前示眾。我們的文學藝術應當成為偉大時代的鏡子，正確而真實地反映我們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生活面貌，鼓舞人們去改造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