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時期的漫畫

五四運動，是一個偉大的反對帝國主義和反對封建主義的革命運動，同時也是一個偉大的文化革命運動。在五四運動時期，美術領域內的各個部門的發展是極不平衡的，而其中成績最顯著，與當時的革命運動配合最緊密的則是漫畫。

自清末民初以來，隨著資產階級革命民主運動的風起云涌，取材于社會時事問題的漫畫（當時稱作“諷刺畫”、“寓意畫”、“諷諭畫”、“諧畫”或“滑稽畫”），在各種形式的報刊、畫報上如雨后春筍般迅速發展起來。這些漫畫，不同程度地揭露了清王朝的腐敗和帝國主義列強的侵略野心，反映了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主張和要求。

在五四運動這如火如荼的革命洪流里，涌現出一批出自運動參加者之手的漫畫傳單。如《全國同志莫被日奴恥笑》，號召中國人民以“抵制日貨”為“救國利器”，去對付兩手緊緊抓著寫有“密約”、“青島”字樣旗子的“東洋”鬼。《請看高麗現時之慘狀》，描繪的是朝鮮人民在日本帝國主義的鐵蹄下慘遭屠殺活埋的場面，形象地告訴人們，如果中國一旦淪為殖民地，也將出現同樣的悲慘情景，以此激勵中國人民反帝愛國的斗爭決心。一九一九年六月出版的署名“海上閑人”編著的《上海罷市實錄》一書中，有一幅漫畫，畫的是兩個持槍的軍警押著一個被捕的示威游行者，被捕者雖然戴上了腳鐐手銬，但他仍然昂頭揚眉高呼口號，決不屈服。畫上題詞道：“你看他鐵索郎當為的什么？為的是救他的國。他的國家，豈不是我們的國家么？他肯為國受苦，我們應如何？”這震撼人心的文字與畫面配合，反映了人民群眾英勇不屈的斗爭精神，具有很大的革命鼓動性。

與此同時，革命群眾還以漫畫為武器，對投靠賣國賊和破壞革命運動的一些具體的人和事進行短兵相接的斗爭，給予無情的揭露和辛辣的諷刺。五四運動爆發的當年七月，蔡曉舟、楊景工編著的《五四》一書中，有過這樣一段記載：“且有北大教員胡鈞者，湖北某縣人。新國會開幕之始，即賣身于某派。當五四事件發生后，乃首趨曹（汝霖）、章（宗祥）之前慰問，并痛訾學生之無禮。北大學生聞之，為繪極穢褻之諷刺畫張貼各宿舍中。見者莫不指其善舔之長舌以為笑。至是某派直欲以此人繼蔡（元培）任接辦北大。”

五四運動前后，一些民族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出身的漫畫家也很活躍，在革命浪潮的推動和影響下，反帝反封建的政治要求在他們的作品中得到了反映。這一時期的主要漫畫家有沈泊塵、馬星馳、丁驚、錢病鶴、但杜宇、張光宇、楊清磬、徐詠青、何漢光等人。他們的作品，有的直接描寫了五四運動中人民群眾團結一致，要求懲辦與日本帝國主義相勾結、出賣民族利益的賣國賊，如《工學商打倒曹、章、陸》（沈泊塵）、《民氣一致之效果》（馬星馳）、《眾矢之的》（佚名）等；有的作品揭露了日本帝國主義妄圖滅亡中國的侵略野心，要求廢除二十一條，收回山東權利，反映了中國人民不愿作亡國奴的反帝愛國斗爭，如《貪食小犬，死不足惜》（但杜宇）、《玩弄于股掌之上》（馬星馳）、《山東·青島》（沈泊塵）等；還有的作品表現了軍閥連年混戰給中國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以及人民群眾要求打倒封建軍閥的愿望，如《南北之爭》（沈泊塵）、《苦矣哉今日之國民》（何漢光）、《共去厭物，道路平坦》（錢病鶴）等；也有的作品把諷刺的矛頭指向了吃人的封建禮教，號召人民群眾起來爭取“民主”、“自由”，如《靠不住的》（楊清磬）、《舊婚制的結果》（錢病鶴）、《還我來》（張光宇）等。漫畫家們在自己的創作中，觸及或把握住了一些重大的社會問題，并表達了自己在這些問題上的較為鮮明的政治態度，其作品的矛頭所向，一般說來和當時的革命運動是合拍的。這些作品不僅反映了當時的革命運動，而且也給革命以助力，起到了反帝反封建的戰斗武器的作用。

沈泊塵（1889——1920），是五四運動時期具有代表性的著名漫畫家。他有多方面的藝術才能，不僅畫諷刺畫，也畫油畫和水彩畫，并對雕刻、建筑很有興趣。從民國初年開始，他先后在上海《民權報》、《申報》、《神州日報》等報紙上發表政治及社會生活的諷刺畫達千幅以上，“于世道人心痛加針砭”。一九一八年九月，他獨力創辦《上海潑克》（又名《泊塵滑稽畫報》），這是我國早期的一個出色的漫畫刊物。他在五四運動前后，創作了不少與當時政治形勢緊密配合的反帝反封建內容的漫畫。一九一九年一月，當美、英、法、意、日帝國主義在“巴黎和會”上同意日本取得山東和青島特權之時，沈泊塵馬上在上海《新申報》上發表了一幅題為《長蛇猛獸動地來，沖破和平正義塔》的漫畫，指出帝國主義的這次分贓式的所謂“和會”，把他們自己標榜的什么“公道”、“和平”、“正義”、“平等”等虛偽口號統統給“沖破”了。而他在另一幅《山東·青島》的漫畫里，則表現了中國“國民”正在奮力奪回即將被日本帝國主義吞下肚去的“山東”、“青島”。沈泊塵直接描寫五四運動的重要作品還有《彼惡之手，可以出走》和《工學商打倒曹、章、陸》。前者，描繪的是北京段祺瑞反動政府伸出血手逮捕北京大學的大批愛國學生和逼走北大校長蔡元培，側重于揭露賣國政府的罪惡。后者，畫著三個分別寫有“勞動”、“學”、“商”字樣的巨大而有力的拳頭，正打向當時全國人民一致要求懲辦的賣國賊曹汝霖、章宗祥和陸宗輿，著重表現了在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中人民群眾的偉大力量和賣國賊的可恥下場。在這一時期的漫畫家中，沈泊塵在創作上取得的成就是相當突出的。和他同時代的漫畫家丁悚在回憶沈泊塵的時候說：“他的諷刺畫，我承認是我國一個空前的成功者。”“不但他的思想有深刻的含蘊，而結構和線條之和美，在在使人沉醉而欣羨的。”

但杜宇的《國恥畫譜》，是五四運動時期值得重視的個人漫畫專集，也是我國最早的一本個人漫畫專集。作者但杜宇，是上海早期月份牌年畫的繪制者之一，擅長畫美女，但在這部漫畫專集中，充分顯示了他在漫畫創作方面的藝術才能，也集中體現了他在這一時期的政治態度和愛國熱情。畫集中的作品大體可分為這樣五個部分：（一）《嗚呼魯民，嗚呼圣地》，畫“山東”人戴上了由日本太陽旗組成的木枷和腳鐐、手銬，形象地揭露了日本帝國主義對我國山東主權的控制。《養此畜生，擇肥而噬》，以養豬比喻日本帝國主義給中國反動政府的“借款”，說明“借款”的目的是為了吃掉中國。這一類作品抨擊的重點對象是日本帝國主義。（二）《引鬼入室》、《私相授受》等作品，勾畫了把“主權”交給日本帝國主義的軍閥和親日派的丑惡嘴臉。（三）《貪食小犬，死不足惜》、《飛沙走石，猛不可當》等作品，反映了中國人民的反帝愛國斗爭。其中的《貪食小犬，死不足惜》，畫“政府”將“青島”送進小犬之口，而“抵制日貨”之手則捏住了小犬的脖子，不準吞下，作品深入淺出地揭示了當時的賣國政府、日本帝國主義和中國人民三者之間的關系。（四）一些速寫式的畫幅，如《罷工后之上海江南船塢》、《罷市之上海》、《女學生之追悼郭烈士》等，使我們看到了當時群眾愛國運動的某些真實場面。（五）還有一些國內外重要政界人物的畫像，在賣國賊曹汝霖、章宗祥像的旁邊，題了“肉不足食”四字，表達了作者對這種人物的憎恨之情。《國恥畫譜》在當時是有一定的社會影響的，有人指出“當這些畫幅和民眾接觸時，曾鼓動起了他們的愛國情緒。”

這時的漫畫刊物，除《上海潑克》而外，還有《解放畫報》。這是一個以婦女解放為中心內容的很有特色的漫畫文字綜合刊物，作畫者有丁悚、楊清磬等人。楊清磬的那幅《靠不住的》就是出現在《解放畫報》上的一件比較優秀的作品。其造意是深刻的。在封建社會里，婦女所遭受的壓迫最深重，這幅漫畫對封建社會長期套在中國婦女身上的“三從四德”的精神枷鎖進行了否定，從婦女問題上反映了當時反封建的進步思潮，很有時代特色。

五四運動時期，在科學與民主的口號下，外國先進的科學文化對我國漫畫的發展起到了促進作用。現代銅版和鋅版制作的新技術，為漫畫在報刊上的發表提供了更多的便利條件。同時，外國漫畫也成為我國漫畫界學習和借鑒的對象。沈泊塵創辦的《上海潑克》，在技巧上就曾受到英國漫畫雜志《笨拙》的影響，他一方面繼承和發揚了清末民初以來我國諷刺畫的反帝反封建的戰斗傳統，另一方面他又熟練地將西洋的鋼筆黑白畫法運用到自己的創作上，豐富了我國漫畫的表現技法。

在了解這一時期漫畫發展狀況的時候，我們特別要注意魯迅先生在五四運動前夕有關漫畫問題的論述。一九一九年一月至三月，魯迅在《新青年》雜志上連續發表文章，對當時上海《時報》星期圖畫增刊《潑克》上的諷刺畫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并在此基礎上闡述了他在以下兩個問題上的深刻見解：

第一，關于漫畫的社會功用問題。魯迅談道：“近來看見上海什么報的增刊《潑克》上，有幾張諷刺畫。他的畫法，倒也模仿西洋；可是我很疑惑，何以思想如此頑固，人格如此卑劣，竟同沒有教育的孩子只會在好好的白粉墻上寫幾個‘某某是我而子’一樣。……至于諷刺畫之變為人身攻擊的器具，更是無足深怪了。”（《隨感錄四十三》）“《潑克》美術家滿口說新藝術真藝術，想必自己懂得這新藝術真藝術了。但我看他所畫的諷刺畫，多是攻擊新文藝、新思想的。”（《隨感錄五十三》）魯迅并進而指出：“諷刺畫本可以針砭社會的錮疾；現在施針砭的人的眼光，在一方尺大的紙片上，尚且看不分明，怎能指出確當的方向，引導社會呢？”（《隨感錄四十六》）在這里，魯迅提出并回答了漫畫創作上的一個重大問題，即諷刺什么，漫畫應當具有怎樣的社會功用這樣一個問題。魯迅反對亂用諷刺，反對把諷刺畫“變為人身攻擊的器具”，反對那種“攻擊新文藝、新思想”的諷刺畫，而主張諷刺畫應當“針砭社會的錮疾”，“指出確當的方向，引導社會”。

第二，關于漫畫家的思想與人格問題。魯迅在《隨感錄四十三》中指出：“美術家固然須有精熟的技工，但尤須有進步的思想與高尚的人格。他的制作，表面上是一張畫或一個雕象，其實是他的思想與人格的表現。令我們看了，不但歡喜賞玩，尤能發生感動，造成精神上的影響。”這是魯迅在批評《潑克》上的諷刺畫的作者“思想如此頑固，人格如此卑劣”的時候談到的。文如其人，畫如其人。只有那種具有“進步的思想與高尚的人格”的漫畫家，才可能從他的筆下創作出“進步”而“高尚”的漫畫來。

如前所述，五四運動時期的漫畫在總的政治傾向上是反帝反封建的，是和當時的革命運動合拍的，這是占主導地位的、決定這一時期漫畫性質的因素。但是，從魯迅以上的論述中又可以看出，與這股革命潮流背道而馳的，即那種“思想頑固人格卑劣”的人和“攻擊新文藝、新思想”的作品，在漫畫界也是存在的。可見，當時新舊兩種文化的斗爭同樣也表現在漫畫界內部。魯迅在新文化運動的主要陣地《新青年》上發表的這些文章，既尖銳地批評了漫畫界存在的問題，又熱情地為進步的漫畫家規定了任務，指明了方向。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五四運動時期的漫畫，是適應于當時革命的需要的，它為以后我國漫畫的進一步發展，打下了一個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