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例啟示
過去我學習外來方法,作過幾件一米左右的泥塑,翻制成石膏,并涂上自己認為理想的米黃色,參加了美術展覽會。為了聽取意見,我經常混在觀眾當中;實在想象不到,觀眾對我這一個多月的勞動成果能瞟上兩眼的也沒有幾位。
還有一次,領導上吩咐我將一座一米左右的石膏胸像,贈給某生產隊留作紀念。我下了鄉,車一進村,大人小孩立刻圍了上來。這個說:“怎么滿臉麻子呀!”那個說:“怎么臉上、身上凈是土疙瘩呀!”等等。
這是我經歷過的兩件事,下面還有情況完全不同的兩件經歷:
大約一九六三年,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了一次“泥人張”小型泥塑展覽會。出人意料,每天還沒有開門,觀眾在外面就已擁擠不動地等著。進館后,不同年齡和身份的觀眾興高采烈,一個柜子一個柜子地仔細看著,邊看邊評論,非常熱烈。一直到展覽會閉幕后還有從郊區冒雨趕來的觀眾。我記得當時美術家協會的有關負責同志還說過:“這是美術館建館以來觀眾最多的一次展覽會了。”
這是什么原因呢?
還有一次,我在農村生活,抽空用當地的泥捏了一個娃娃,上了彩,送給房東大爺。原想給老人家的房間增添點色彩,并想聽聽這位老人對此類小型泥塑的意見。誰知第二天、第三天……每天都有鄰居的小朋友和社員,手里拿著和好的泥團,排隊叫我給他們塑人塑馬……塑好了還要上色。后來由于單位有任務要我馬上回去,離開農村時,有兩家實在來不及塑了,這兩家的小朋友竟痛心地哭了,大人也表示非常的遺憾。
這又是什么原因呢?
——社會效果如此相反的前后各兩件事給了我啟示。我覺得這里邊有一個值得注意的民族化問題。看得出來,群眾是由衷地喜歡他們所熟悉的民族民間的造型和色彩的(如把理想夸張了的造型和較為強烈明朗的色彩等),作為一個美術工作者,該不該研究群眾的愛好?該不該研究群眾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該不該研究自己的民族感情、習慣、風格和特色?原因已逐漸地能悟出一點來了。
面向民間
我曾榮幸地拜著名民間藝術家“泥人張”第三代張景祐先生為師,并一起工作了十幾年。老師為人正直,作風樸實。他熱愛自己的藝術事業,并常說:“活到老學到老。”事實上他是勤學苦練了一輩子,從來不為生活瑣事所干擾。對學生他主張“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強調培養青年的獨立思考能力。
過去有人學習自己的民族民間的東西,先看缺點,似乎怕中毒一樣,只走走形式,裝裝門面,最后還是我行我素。我們不能要求民間藝術前輩完全具備了今天的思想感情和欣賞趣味后才去向他們學習。他們的作品有大量群眾,這就值得研究!單就“泥人張”的藝術來講,本來不用眼睛看的塑造方法是不存在的,可在群眾當中卻流傳著他“能在袖筒里捏像”的傳說。“泥人張”的許多優秀作品,如第一代張明山塑造的惡霸形象——蔣門神,第二代張玉亭塑造的優美形象——漁家女等,不管在造型的概括、色彩的單純、形與色的協調和形與神的密切配合上,都較比成功。即便某些作品有缺點(如造型和設色的繁瑣等),也有神足之類的長處。我們應用取長舍短的辦法面向民間,張家的神好學神,李家的形好學形,王家的彩好學彩,只有博采眾長,才能用各方面的營養來豐富自己。
在我接觸到的南北民間藝術家中,雖然他們的作品風格不同,但他們“以半個出家人”的善學精神卻是一致的,都是幾十年如一日地拚在為人民所喜愛的藝術事業上。他們積累起來的善學精神、學習方法和實踐經驗,都非常寶貴,可以促使我們后來人在今天的優越條件下更加刻苦地學習和工作。同時我認為,我國民間藝術前輩的知識和經驗,應得到有關學術機關和高等學校名副其實的重視。
深入生活
一九五三年以來,我先后多次去過農村、工廠、部隊和兄弟民族地區。多則幾年,少則一年半月不等。各族人民群眾沸騰而壯麗的、富有地方民族特色的生活場景,和許許多多的新人新事,都深深地感動著我,使我按捺不住內心的激情。特別是生活在目前條件尚還困難的邊疆兒童當中時,他們的活動常常會使我高興得掉下淚來。對他們的天真、活潑、純樸、勤勞、勇敢,以至于帶點惡作劇的趣事等等,我都想盡快地加工塑出來。例如:運石建校的,認真讀書的,跳舞靈巧的,放牧騎羊的,下網捉鳥的,摔跤智勇的,抓蝦拾貝的,爬樹看戲的,賽牛的,逗猴的,和捉蛇的等等。我把許多小朋友的機智動人場面經常用簡單的文字記錄下來,待有空時再根據記錄勾畫小構圖,回來后再整理成泥塑草稿,進行創作。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一種工作方法。我認為用這種方法可以鍛煉自己觀察生活的敏感,可以更多地記錄新人新事。
例如有一次在少數民族地區和幾個捉蛇的兒童一起回村,當他們看見火車經過時,個個都興高采烈地歡呼起來。他們的這一舉動,使我聯想起火車通往山寨后給當地人民帶來的幸福情景,于是我用文字和小構圖記下了這一感動了自己的事情。回北京后創作了小型泥塑《成昆線上》。
有一年在西藏,見一位活躍的男孩盤腿坐在地上寫作業,他可能正在想比較復雜的答案,兩手有時托腮思考。這位小朋友的認真學習精神給了我很深的印象。有一次我在當地的小學校參觀,趕上老師正在給學生講解地理知識,此時我與前者思考著的兒童聯系起來,構畫了小草圖,回來后創作成泥塑《地球為什么是圓的?》
一九五七年在貴州黃平縣,從一位郵遞員熱心為當地人民代購藥品、生產生活用品這件事上,使我受到了教育。本來他步行投遞已很辛苦,但為了解決居住在偏僻山村的群眾困難,他自愿加重負擔,精神非常感人。當時我記下了他的事跡,回來后創作了描寫人民郵遞員代苗族大媽寫回信情景的小型泥塑《黔南嶺上》。
一九六○年,我在杭州車站下車,發現站上工作人員主動熱情地接待從草原上來的兩位蒙族老大媽,破例用電瓶車把她們護送出站。兩位蒙族大媽一再表示感謝。這一動人情景使我這個沒有被接待的乘客也想謝謝鐵路戰線上的工作人員。這雖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它體現了祖國大家庭的團結和溫暖。于是我拿出了小本子,記畫了這個情節。為了充分表達新意,后來我帶著這個問題又訪問了北京車站。從他們提供的材料中也有類似的動人場面,根據這個情況,我創作了小型泥塑《進北京》。
有一年,我在上海幾家工廠參觀,每天碰見兩輛機動清潔車在工作,這對我可是新生事物,豈敢放過。第一天就記下了感想,第二天又去找清潔車。我帶著敬意仔細地觀察著兩位漂亮的女駕駛員工作。從她們自豪的表情上和認真整理市容的工作態度上,我看出了社會主義建設的新意。于是我跟著她們駕駛的清潔車走,一邊走一邊記,直到把她們的精神面貌和剛出廠的車形、感想等完全記下為止。這就是小型泥塑《上海路上》。
在西雙版納、西沙群島等地,和孩子們生活在一起,也使我獲得了許多有趣的題材。生活對創作是異常重要的。
學習創作
我愛生活。生活是無比寬闊的海洋,也是藝術之花的肥沃土壤。但要表現好新的生活,不辜負生活的豐富也是很不容易的,必須善于學習。對傳統的、外國的、現代人的經驗,以及人民生活、群眾的心理和愛好,都要學習。只要有利于表達今天的思想感情,又是人民群眾樂于接受或能夠接受得了的東西都要學。
就在新的生活越是豐富多彩,處處在激動著自己的時候,我越來越發現,照搬老的衣紋線條等塑造方法,滿足不了想盡快反映新事物的強烈愿望。從此我試探著尋找能及時表達感受的、又為群眾樂見的塑造方法。起先我捏過許多類似民間泥玩具風格的小型泥塑,后來又從民間木板年畫、剪紙、陶瓷等中外姐妹藝術中吸取營養,塑造出較為夸張概括的造型和畫上比較簡練明快的顏色,逐漸地形成了后來“小型泥塑”的樣子。此外也根據不同內容的需要,嘗試著運用素色制作各種頭像及有情節的全身人物,同時也采用其他材料(如燒陶、木頭、泡沫塑料等)。這若算學習前人經驗的一點收獲的話,首先得感謝勤勞勇敢的人民,是她促使我不斷地思考和實踐的。
就學習創作來講,我想給自己定一個多—少—多的公式,以最大的努力鑄出“金鑰匙”,讓它去開啟觀者的思維大門。
我幼時家貧,無力求學,文化知識水平很低。從事藝術工作后,認真學習長輩藝術家的嚴肅治學精神和樸素的生活作風。本著“勤以補拙”的辦法,我充分利用每天二十四小時的寶貴光陰,把畢生僅有的精力集中起來用在學習上。
知識總得實事求是一點一點積累,我想只要肯拚,到一定的時候總會有效果。本來需要一個多月創作一件泥塑,能逐漸轉化為一個星期,由一個星期能轉化為一天。根據不同的需要由繁變簡、由大變小、由小加大,由一變二、由二變……隨著知識的積累,總結、認識的提高,掌握規律的經驗也逐漸地豐富起來。
前輩藝術家希望后來人能成為根深葉茂的大樹,而不是豆芽菜。我想只要前進的方向正確,并肯于苦學苦練,藝術知識和生活知識越豐富,走的路子就會越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