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
也許是做新聞工作時間長了,寫虛構的東西好象很難。見中年和青年作家寫出一篇又一篇質量高、影響大的作品,既羨慕又佩服。有時想,還是寫真人真事吧,現成的素材,不需要多少想象,總該容易一些吧。最近發現,寫報告文學也并不那么輕松,它別有一番難處。一個很好的人,一個很精彩的單位,未必就能寫成一篇很好的特寫。
不過我今天要說的主要不是這個問題。也不說古今中外報告文學發展的源流,這方面,我幾乎一無所知。我想說的是你提出的那個問題:我們處在一個充滿變革的偉大時代,現實生活十分豐富,為什么相比之下關于時代的報告卻狹窄和貧乏得多呢?
李準同志不久前在《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特寫,生動地反映了河南省農村貫徹三中全會制定的農業政策以后出現的新氣象,受到廣大讀者歡迎。其實,各省農村中都在發生著深刻的變化,遠遠沒有充分反映出來。很多年輕作者,對寫小說的興趣大于報告文學,大約是一個原因。另外,我看也有個對報告文學的理解問題。通常,往往還是用對小說的要求看報告文學,比如,認為主要也是寫人、寫性格,等等。
其實,照我看,報告文學的一個長處,就是它的對象比藝術文學更廣闊。有一些永遠無法進入藝術文學領地的現象、人物、事件和問題,卻可以是報告文學極好的素材。這是因為:報告文學是介乎新聞與文學、科學與文學、政治與文學之間的一種邊際文學。從形式上說,它也自由得多,結構可以不那么緊湊和嚴密,容許事實、形象和思想比較自由地結合。可惜,目前我國全社會所關心的許多重大問題,例如經濟改革、干部問題、教育事業的發展、社會道德和青少年犯罪等等,在報告文學中還很少得到反映。
寫這些,會不會使報告文學變成不是文學的報告呢?一個問題或一種現象后邊,總會有一種或幾種特定的人以及人的命運。當然,當作者把相當的精力和文字用于探究一種現象或問題時,對于他所寫的人物的要求,就要和藝術文學有所不同。
我覺得,特別有趣的是通過自己的觀察把前進中的生活提出的新的需要發掘出來,向社會發出信息,引起人們重視。這種需要,往往也必然反映在人的身上和人與人的關系之中。比如,經濟生活中從過分的集中統一到給企業和生產隊以較大的自主權,從統購包銷到允許競爭、生產資料允許一定范圍內的自由買賣,表面看來似乎僅僅是枯燥的經濟或經濟學范疇的問題,但稍加窺視,便可以看到這里面有極復雜的人的問題。對個人的事業心、主動創新精神和進取心的要求,自然也包括學習和熟悉專業的要求,比過去強烈多了。兩眼向上,墨守成規,不學無術和碌碌無為的狀態,再也不容繼續下去了。有人歡迎,有人不習慣,有人想不通或抵制,這些就不是純經濟學問題而是“人學”的問題了。
我們常說寫“好人好事”或“新人新事”。有些作者在報告文學或藝術文學作品中寫的全是“好人好事”,為什么留不下什么印象呢?也許就因為在選定和描寫一個人及其事跡時,沒有從時代的特殊需要這個高度著眼。每個時代所特別需要的好人是不同的,甚至好人的標準,也在變化。現在我們就面臨著一個如何使戰爭時期和大規模階級斗爭時期對人的要求向和平建設時期對人的要求轉化的過程。其間自然有一些要求是相同的,例如對革命事業的忠誠,但也已經有了不同的內容。
如何幫助讀者認識這個時代、認識我們生活于其中的這個社會和認識各種不同的人——包括我們自己今天所處的地位以及時代對我們的要求,無疑是報告文學(也不僅是報告文學)一個很重大的任務。
我們剛剛結束的那個荒唐的時代的一個荒唐的現實,就是把人看作一種同物質世界、同客觀現實相脫離的生物。似乎一個人在政治上毫無權利、經濟上一貧如洗、肉體上半饑半飽,還能夠“放眼世界”、“為革命而種田”、“為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的人民”奮斗不息。把一個人頭腦中的問題統統歸結為邪惡的意愿(至少是缺乏繼續革命的決心)、世界觀沒改造好或外來的腐朽的思想文化的影響,在主觀世界中尋找主觀問題的原因,不也是長期流行,至今還健在的思潮和實踐嗎?對于林彪、“四人幫”說來,把人們的視線從他們制造的災難引開,讓人們苦思苦想自己的罪惡而忘記罪惡的現實,當然是政治上極為有利的事。作為唯心主義思想路線的一種表現,這種思想卻有著更強大的生命力。人類的思想從一開始就是不自由不純凈的,它本身的存在就必須依賴物質——人的大腦;它必定要從客觀世界獲取它的內容和發展的動力;它還首先要以對這個世界的了解、即各種客觀事物的信息作為基礎。報告文學在向人們提供當代生活的真實情況,幫助人們端正對一些重大問題的認識方面,是大有可為的。比如,我們這些年經濟、文化發展的停滯和倒退,究竟是由于社會主義制度不好,還是由于在路線、政策上犯了錯誤造成的?提供有關的情況,對于幫助青年增強對實現四化的信心和樹立共產主義理想,肯定是有益的。這就難免會觸及我們生活中某些不太美好的東西。但是我們不應該把群眾估計過低,以為一看到一點消極的東西就會驚慌失措,灰心喪志。也不要對自己的主觀能力估計過高,以為只要捂著蓋著不叫人們看見,他們的思想就健康了。其實,群眾中某些思想混亂,就因為他們看到了一些長年捂著蓋著的事實得不到正確的解釋,這是首先和主要的,至于外界不健康思想的影響當然也有,應該重視,不過它得以發生作用的基礎,還在客觀。明智的辦法不是捂和騙。危險的不是人們看到了什么不理想的東西,而是得不出一個正確的理解和解釋。
我們的報紙,文體還有些單調,基本上是消息和論文。在事實之外有點形象、感情和色彩,有些獨到的思想和自己的語言,這樣的文章少了一些。這類文字,也就是報告文學罷。
劉賓雁
一九八○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