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作家蔣子龍的崛起,不僅僅表明一個新作者進入了文壇,他還引起我們對于一種文學現象的思考。這思考就是:新一代工人作家向我們走來了,工業文學的新一頁在我們面前展開了。
這意思,只要稍作比較,就會明了的。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在北京、天津、上海、武漢……曾經出現了一批批工人作家、工人詩人,他們寫工人在舊社會的苦難,寫工人在新中國的幸福,寫工人在生產勞動、社會斗爭、日常生活中的先進思想、模范行為,主要以好人好事來感染、教育讀者。這些工人創作,曾經起過很好的作用,受到文學界的重視和讀者的歡迎。但是,毋庸諱言,大多數工人作者的作品,對生活開掘的深度、廣度都有著比較明顯的局限。而且,不但工人作者的創作,就是一些專業作家以工業為題材的作品,也在不同程度上存在著現實主義深化不夠的局限。
蔣子龍的初期作品,也鮮明地留有那些年代工人創作與工業文學局限性的痕跡。轉折是從他發表《機電局長的一天》開始的。爾后,隨著《喬廠長上任記》等一系列作品的發表,他終于帶來了一種新的作風,新的面貌。
新在什么地方呢?首先,蔣子龍近年來的一些優秀作品表明,這位工人作家,不再滿足于僅僅寫作車間文學、工廠文學,不再滿足于僅僅把車間、工廠作為社會的一角去寫。現在,他寫的是一種社會文學。不錯,他是在寫工廠、寫工業,但他也是在寫時代、寫社會。他用以構成自己作品基礎的矛盾沖突,不僅僅是工業部門專有的、行業性的,而且是帶有全社會性的。《喬廠長上任記》中揭示的“千奇百怪的矛盾,五花八門的問題”,難道不都和轉入歷史新時期的我國現實的政治生活、經濟生活、人們的精神狀態以及一般社會生活、社會風氣相通?不都是我國當前社會現狀、社會問題的反映?蔣子龍開拓了工業題材的社會內容,他所作的典型概括的幅度增大了,他賦予工業題材以更寬廣的社會性。
其次,蔣子龍的作品還表明,這位工人作者也不再滿足于單純歌頌工人們的勞動英雄主義、通過一般的先進與落后的矛盾及其解決來歌頌工業勞動者的優秀品質,他把這些納入了朝向更高目標的軌道——為四化而斗爭。他從工廠、工業的角度觀察、思考著我國人民在為四化創業的道路上遇到的困難、障礙,以及他們克服困難、障礙的努力。他掘開工廠、工業生活的表層,透過生產看經濟體制,透過經濟看政治生活,透過勞動、工作看人的思想、靈魂,透過今天的積弊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透過現實矛盾的揭示著眼于問題的解決和明天的發展。這樣,他的作品表現了我們過去的工人創作、工業文學未能達到的典型概括的深度。他不但開拓了工業題材的社會內容,而且賦予工業題材以更深厚的社會性。
與作品內容的廣度、深度的變化相表里,蔣子龍給工人創作、工業文學的人物畫廊增添了許多新的形象。這也是可以對比的。《蔣子龍短篇小說集》(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本身,就提供了這樣的對比。《前鋒》中的周力軍、《迎春展翅》中的趙春霞、巧燕,屬于工人創作、工業文學慣常描繪的傳統角色:勞動模范、先進工作者、生產闖將、技術標兵、有高尚風格的好工人。這兩篇小說,都是蔣子龍早幾年的作品。寫得清新、有生氣,但也顯得單薄一些。后來,蔣子龍不這樣寫了。同是寫青年工人,《喬廠長上任記》中的杜兵,《基礎》中的莫小青、路杰,《血往心里流》中的姚一真、胡友良、劉惠榮、申富強,《晚年》中的田福喜、張為民、“猩猩”,中篇小說《開拓者》中的鳳兆麗、金城、“業余華僑”,《弧光燦爛》中的路凱、洪根柱、趙玉蘭、劉民,短篇小說《一個工廠秘書的日記》中的駱晶玉,等等,都與過去工人創作、工業文學中描繪過的青年工人形象大不相同。不說那些受了“文革”十年及其后遺癥污染嚴重的落后的、有這樣那樣缺點的青年工人,就是那些正直、正派、積極、進步的青年工人,如莫小青、姚一真、胡友良、鳳兆麗、路凱,性格都不再是五六十年代青年工人那樣單純的了,有著更多的、復雜的社會內容:十年動亂和當前現實中的某些陰影,反映在他們心靈上;這些年來社會人生的歷練,使他們不但有熱烈的感情,還有嚴肅的思考,懂得更多的世故人情;新的現代生活的風也吹到他們身上了。總之,他們是現時代的青年工人的形象。
蔣子龍作品中所描寫的老工人形象,也有新的變化。我們過去的工人創作、工業文學中的老工人,以勤勞、樸實、手藝高超、愛廠如家、新舊社會對比的階級感情深厚等為讀者所熟悉。蔣子龍作為一個長期在工廠中生活、在工廠生活中成長起來的工人作家,也是這樣描繪工廠里的老師傅們的。但是蔣子龍畢竟不是五、六十年代的工人作者,他把時代生活的變化融進自己的筆墨里,于是他描繪出來的既是地道本色的老工人,卻又不同于五、六十年代的老工人,而是老工人傳統的本色與七、八十年代的現實相結合的新的文學形象了。試看《機電局長的一天》中的老靳師傅、《喬長廠后傳》中的老馬師傅,雖然都只勾勒了幾筆,但讀者從老靳師傅對管理工廠的“敗家子”的氣憤中、對奮發圖強的機電局長霍大道期待、信任、愛護的深情中,從老馬師傅對工廠紊亂現狀和喬廠長改革的外冷而內熱的心情中,不是看到了五、六十年代老工人那種明朗的主人翁態度在七、八十年代現實矛盾的作用下發生了多么深刻的變化嗎?這里,應當談一談短篇小說《晚年》。這篇作品給一個“正號的老工人”、八級車工張玉田繪了一幅十分傳神的肖像,讓讀者看到,在這個老工人那樣平凡的、有時候甚至使人厭煩的外表后面,有著那樣質樸又那樣崇高的內心世界。作者把這個“自己整個血肉、神經都和工廠連成一片了”的老工人不得不退休時那種無法抑制的痛苦和失魂落魄的神態,把這個退休老工人躲過熟人、“象小偷一樣”回到工廠義務干活和“他一聞到工廠特有的這股鐵腥味”“人又還陽了”、“那顆手藝人的心又動了”的心理,刻劃得那樣真實、感人,真是“在乖張逾常的脾氣里閃現出異彩”。我們的文學曾經不止一次動人地描繪過老農民對土地生死與共的感情,卻還很少如此動人地描繪過老工人對工廠這樣生命相依的感情。這是《晚年》成功的地方。值得注意的是,蔣子龍不是一般地描寫退休老工人對工廠的留戀之情,而是賦予這種老工人的常情以深刻的、現實的社會內容。作者通過這個過去的勞動模范在今天所受到的冷淡、通過這個正經的老工人在生產上和政治上所受到的漠視、通過這個不看別人臉色的老師傅受到他過去的徒弟現在的黨支部書記的擠壓、通過這個“象榆木疙瘩一樣不開化”的老人受到包括他兒子在內的某些年青工人的排揎、通過這個退休老工人最后得到黨委書記的關心尊重和廣大工人的愛戴,寄寓了比“老工人對工廠的留戀”遠為豐富、深刻的社會內容。這些,都是過去的工人創作、工業文學沒有也不可能觸及的。
和過去的工人創作、工業文學相比,蔣子龍作品中的工程技術人員的形象也有明顯變化,打破了那種工人先進、技術人員落后的創作模式。當然,這是新時期文學呈現的一種新的色調,不能說是蔣子龍這個工人作家的新創。
也許,最能說明蔣子龍對工人創作、工業文學人物形象畫廊的新貢獻的,是他對工廠、工業領導干部形象的塑造。近年來,蔣子龍創作中致力最多的、成就最大的、個人特色最顯著的,就是對工廠、工業領導干部的刻劃。他寫工段支部書記、車間主任、廠長,寫公司經理、機電局長、省市一級的經委主任、工業書記以至副總理。從來的工人創作、工業文學,很少把描寫的重點放在領導干部上;把描寫的重點放在高級領導干部上的更為罕見。蔣子龍開了新生面。事情的意義不在于寫不寫領導干部和所寫干部級別職位的高低,而在于,從蔣子龍對工廠、工業領導干部的描寫,反映了這個工人作家觀察生活、概括生活具有一種新的更為廣闊的眼光、角度、范圍。蔣子龍這樣做,有他的卓識和條件,更根本的,卻是時代、生活的促使。歷史向新時期轉變,工業現代化能否邁步、怎么邁步,千頭萬緒,關鍵不能不是指導思想、領導干部。喬廠長說得好:“‘四化’的目標中央已經確立,道路也打開了,現在就需要有人帶著隊伍沖上去。”領導干部的思想、精神狀態、作風、能力、魄力、水平,在某種程度上具有決定性的意義。經濟的調整、改革,工廠的管理、發展,工人、干部、技術人員搞四化的積極性、信心,都系于領導干部的思想與行動。在原則上、在具體問題上,從道理講、從實際講,領導干部都處于矛盾的核心地位。把領導干部放在正面、中心位置上描寫,就能提挈全盤。所以蔣子龍近年來的創作十分重視干部、特別是領導干部形象的刻劃,幾乎可以說是一心專注于工廠、工業領導干部形象的刻劃。這給他的作品帶來了強烈的時代精神的氣息,高屋建瓴的格調,著眼全局的作風。蔣子龍作品中工業干部形象多種多樣,有工人出身的基層與中層干部,其中有生產領導,也有“人事廠長”;有新干部,也有老干部;有目光遠大才識卓越的和視野狹小器宇平庸的工業領導人,有革新者、開拓者、新型的無產階級企業家、大干四化的帶頭人和闖將,有比較平凡然而踏實工作的黨委書記、廠長、車間主任,有“吃黨飯”的干部、得了“政治衰老癥”的干部、一心只考慮個人利祿得失的干部,有利用手中權力障礙四化的大小絆腳石……長長的干部形象系列,豐富了工業文學人物形象的畫廊。
蔣子龍的作品,不但在思想內容上和人物形象上,給工人創作帶來了新的聲音,給工業文學帶來了新的畫面,而且在風格上,給工人創作、工業文學添了新彩。
蔣子龍創作的風格,有哪些特色呢?或者說,構成蔣子龍創作風格的有哪些因素呢?我以為,下面這幾點,是可以考慮的:題材重大;政論性強;情感熾烈;立足現實而融注著理想;筆調粗獷雄勁。
這位作者不大寫輕松、輕快的東西,他寫質實厚重的東西。他的構思,不著眼于日常生活的細小事情和個人生活的悲歡離合。如前所說,他所寫的也不僅僅是好人好事的贊歌。他面對的是醞釀著和發生著重大變化的工廠生活、工業戰線的現狀,從中挹取具有普遍的和重要的社會意義的題材。短篇小說《機電局長的一天》、《喬廠長上任記》和《喬廠長后傳》、《基礎》、《解脫》、《一個工廠秘書的日記》、《人事廠長》、《狼酒》,中篇小說《開拓者》,都是這樣的作品。就是一些寫平常的人與事的作品,如短篇小說《血往心里流》、《晚年》,中篇小說《弧光燦爛》,也都具有明顯的社會問題傾向。那么,蔣子龍的作品,是不是社會問題小說呢?應該承認,有的作品,是接近問題小說的。但多數作品,卻與問題小說有別。區別在于,作者不僅僅在問題上做文章,他在人物上做文章;這些作品,不是僅僅“干預”生活,而首先是“干預”人。
讀蔣子龍的作品,常常感到這個作家有思想。他觀察生活的目光很敏銳,能夠及時抓住一些敏感的問題,并且能在人們還不那么明確的地方、習以為常的地方,提出發人深省的問題。作者對生活有獨到的透視力。他每每在人物對話中,在情節敘述中,三言兩語,帶出對生活、對問題的既尖銳又精警的見解。即以《喬廠長上任記》為例。作為篇首題詞的喬廠長發言記錄,就不是一般人想得到的。喬廠長所說的“精神萎縮癥”或“政治衰老癥”,他所說的“工業界的政治導演”、“吃黨飯的平庸的政工干部”,等等,都有石破天驚的意味。“他不知道他的宏偉計劃和現實之間還隔著一條組織混亂和作風腐敗的鴻溝”,“現在當一個廠長重要的不是懂不懂金屬學、材料力學,而是看他是不是精通‘關系學’”,諸如此類的敘述語言在作品中隨處可見。強烈的政論性、論辯性、哲理性、分析性,是蔣子龍作品人物對話和敘述語言的一大特色,與形象描繪的藝術手法相輔相成,在刻劃人物、揭示主題上的作用很突出,使作品顯示著思想邏輯和藝術邏輯的雄辯色彩。
蔣子龍的作品,正面接觸現實生活中的一些重大問題,不但不回避,而且把問題、矛盾、困難看得透徹,提得尖銳,寫得大膽。與某些所謂“觸及時弊”、揭露陰暗面的作品不同,讀蔣子龍的作品,我們沒有困惑、無力、沮喪、絕望、悲觀、虛無的感覺,也不可能讓你產生淡泊、恬靜、幽遠、飄渺的感受,他的作品與昏暗、與蒼白無緣,與悲觀主義、懷疑主義無緣,在他的作品里冒出的是有生命的火,而不是淡霧與黑煙。這個工人作家描寫的是本階級和億萬勞動人民共同參加的偉大事業,盡管在這場新的長征的路程上有這樣那樣的困難、曲折、“雪山草地”,但它注定有遠大的前途。和過去許多曾經對工人創作作出了貢獻的工人作者一樣,蔣子龍懷著熾熱的情感寫作。不同的是,這個在七、八十年代成長起來的工人作家,他的作品里燃燒著的不但有歌頌的熱情,還有批判的熱情,而且歌頌與批判的熱情都涵蓄著嚴峻的內容。
蔣子龍的創作是寫實的,作品的矛盾沖突、主題、人物性格、細節、語言,都有很強的現實性和很濃的生活氣息。作者工廠生活的積累很扎實,人物的舉手投足,場景的勾抹點染,以致敘事行文的一言半語,沒有深切的生活體驗是寫不出的。隨便舉些具體的細節為例吧,《晚年》開頭處對車間中午休息時間男女工人吃飯和活動情形的描寫,《開拓者》開頭處青年工人們歇工聊大天的場景,《弧光燦爛》中工人們背后把姓白的車間主任叫作“白頭”這一稱謂,《一個工廠秘書的日記》中對金廠長到局辦公大樓一個個辦公室“拜年”應酬的素描……全都是工廠生活本來樣子的寫照。這也是工人創作的一種本色。但是蔣子龍的筆墨,也有不那么拘泥于實際生活情形的地方。譬如說,《喬廠長上任記》中喬光樸出山立軍令狀,喬光樸對工廠大刀闊斧的整頓改革,都有某種理想化的成分;而喬光樸在廠黨委會上突然宣布和童貞結婚,喬光樸看完匿名信氣得咬碎下槽牙,這類描寫又顯然不屬于寫實筆法而屬于浪漫筆法。在寫實性和寫實手法的基礎上融合著理想性和浪漫手法,蔣子龍的這種作風頗接近高爾基提出的美學要求:酷似生活,又比生活更高。
蔣子龍的作品,筆調是粗獷雄勁的。他有時也有細膩的、含蓄的描寫(例如《晚年》中對老工人張玉田心理刻劃就比較細,《喬廠長上任記》中對石敢、《一個工廠秘書的日記》中對金廠長的刻劃就較含蓄),但他的風格絕不是細膩含蓄一路。他很少鋪排細節,他描寫人物性格以致人物肖像,輪廓、線條大都是粗重的,真是勾勒出來的,或者說象是砍鑿出來的,不多事精雕細刻。他謀篇布局,重在氣勢的宏大峻拔和內容的充實有意義,古人所說的“文以氣為主”對他是適切的。他的作品寫得有棱角,有鋒芒,有的地方甚至帶有生活素材本身的毛糙樣子,仿佛是取自生活礦床的原金璞玉,不是打磨得光潔平滑晶瑩圓潤的珍玩。他的詞采但求深刻有力,不作過多的文飾。他的作品體現出來的藝術美,屬于壯美、雄渾美,不屬于優美、婉約美。《文心雕龍·隱秀》篇說:“隱之為體,義主文外,秘響傍通,伏采潛發”,又說“深文隱蔚,余味曲包”。顯然蔣子龍的作品不是這種“隱秀”之體。《文心雕龍·風骨》篇說:“綴慮裁篇,務盈守氣,剛健既實,輝光乃新”;說:“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又說:“蔚彼風力,嚴此骨鯁”,“使文明以健,則風情骨峻,篇體光華。”蔣子龍的作品,正是這樣“意氣駿爽”風骨勁健之作。
上述這幾個方面,也許就是構成蔣子龍創作風格的若干因素。
蔣子龍在中篇小說《開拓者》中,插寫了曾淮和鳳兆麗的幾句對話:“你要是想寫車篷寬,一定會一鳴驚人。”“我可不想驚人。”“不想驚人的作家是沒有出息的……”“我不是作家!”“可你想當作家。”這里,是否包含有作者自己的想法的成分呢?無論如何,蔣子龍作品所擷取的題材、所提出的問題、所表達的思想,是常常有某種令人震驚和感奮的效果的,以其尖銳性、深刻性震撼讀者。曾經有人用標點符號來譬喻作家的作風和作品的風格說:易卜生的作品是個偉大的問號,肖伯納的作品是個偉大的驚嘆號,曹雪芹的作品既是偉大的驚嘆號,又是偉大的問號,還是偉大的刪節號。如果我們也采取這種譬喻的說法來評論今天的作家作品,例如評論蔣子龍的作品,那么,就其常常提出有重要社會意義的問題這一點說,它象是一個問號;就其不但提出問題,力觸時弊,而且意圖回答問題,力糾時弊這一點說,又不是一個問號,而象是一個句號;就其實際上并沒有解決所提出的問題,所寫往往都是主人公的“上任記”,生活戲劇剛剛開頭而沒有結束這一點說,又不是一個句號,而象一個刪節號;就其“結言端直,意氣駿爽”,思想內容和藝術表現都十分明確切實鑿鑿不移,不搞“深文隱蔚,余味曲包”這一點說,又不是一個刪節號,而更象一個驚嘆號。
是的,蔣子龍的作品本身,象是一個驚嘆號。而蔣子龍的創作作為工人創作和工業文學發展歷程中新出現的一種文學現象,也象是一個驚嘆號。
蔣子龍的作品優點是明顯的,弱點也是明顯的,從進一步提高藝術性上說,我想提出幾點意見,聊供作者和讀者參考。
一、關于觀察和概括生活的角度和范圍。現在看來,蔣子龍的作品側重表現的是社會問題和人的社會性的行動,他挖掘人的思想、感情、心理、性格,也多是從社會問題、社會行動方面去進行的。實際上,人和人的生活,并非只由社會問題和社會行動組成,還有更豐富的內容;人除了生活在工廠里、工作里之外,還有非社會性的、非公共性的個人生活的廣闊天地。這些,蔣子龍也不是絕對不寫,例如《喬廠長上任記》,好象也寫了喬廠長的私人生活方面的內容:他與童貞的戀愛和夫妻生活,他與石敢的友誼,他與郗望北的親戚關系;但仔細一想,作品所寫的這些私人關系、私人生活,實際上也還是工作和社會行為的延伸和另一種表現形態。其中,喬光樸與童貞的關系,確有屬于個人感情的內容,不過,說實話,寫得有點發飄。在蔣子龍的其他作品里,寫到類似的內容,也常使人有發飄之感(《開拓者》中鳳兆麗與王廷律的戀愛就又是一例)。這使人覺得,作者對人的社會性的生活和行為,下了功夫研究,對人的個人性的生活和行為,似乎沒有下大功夫深入探究,在創作時對后者也似乎無暇顧及,或寫得比較潦草。試看一些大作家就不是這樣,他們對人的生活面的觀察、研究、表現,是十分全面的、完整的,真正在“社會生活的總和”中寫人。由于觀察和概括生活的這種弱點和缺憾,蔣子龍的作品就常使讀者產生某種“粗”的感覺(不是指筆調,而是指內容),這也是他的作品能使讀者獲得啟發、激勵而不大能給讀者以滋潤的一個原因。
二、關于敘述、議論與形象描繪。蔣子龍作品給人以“粗”的感覺,也確與他的筆調有關。他的敘述、議論、描繪都是有力的。他用敘述和議論作為刻劃性格、概括生活的一種藝術手段。這都不錯。但相形之下,形象描繪這種藝術手段,他運用得就還不十分多,發揮得不十分充分,因而需要更為加強。在文學作品里,敘述、議論、描繪各有其作用,但畢竟,描繪是更基本的。在這個問題上,高爾基給青年作家們寫信,發表過許多精辟的見解。高爾基極其強調描繪的作用,一再指出,“應當描繪,應當用形象來影響讀者的想象力,而不要作記錄。敘述不是描繪。思想和印象必須化為形象。”蔣子龍如果更多地注意形象描繪的作用,“用更多的形象來影響讀者”,他的作品的藝術性必將有新的提高。
三、關于明朗與直露。這一點與上一點有關。由于蔣子龍作品重敘述、議論,政論性突出,對比起來,描繪、圖畫性略感不足,就產生了一種弱點:文氣奔瀉,但缺乏渟蓄;作者和人物的態度不隱晦,又太一目了然;人物性格突出,但層次也少;人物的行動的含義及其動機,人物自己就明白說出來了,或者由作者用敘述語言解釋清楚了。于是,作品所寫的人與事,都不大需要讀者去捉摸、尋味。作者代替讀者想透了、看透了、說透了,讀者的審美感情反而如有所失,得不到滿足了。
四、關于寫實與典型概括。蔣子龍是有很強的概括生活的能力和藝術虛構的能力的。但有時候,他的人物留下了比較明顯的生活原型的痕跡,特別是一些人物語言,直接采自生活中實有的人說過的話語,這些,一般讀者固然覺察不到,然而有關的人是知情的,容易產生副作用。這是應當避免的。蔣子龍是一個有頭腦、有才華的工人作家。他的創作力是生氣勃勃的。他的弱點,是可以通過學習和積累經驗予以克服的。人們期望他有更大的成就,期望他繼續發工人創作的新聲,寫工業文學的新頁。
一九八一.四.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