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的異化理論與美學

在這篇文章里，我想談三個問題：（一）“異化”這一概念的提出和發展；（二）異化理論是不是馬克思成熟的思想；（三）異化理論與美學有無關系，有什么樣的關系。

一、“異化”這一概念的提出和發展

“異化”這一概念的提出，不是開始于馬克思，而是開始于黑格爾。在黑格爾以前，如費希特曾使用過與“異化”相近的“外化”這一概念。

在黑格爾那里，“異化”與“外化”、“對象化”是一個意思，都無貶義。

馬克思在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中沿用了“異化”、“外化”、“對象化”等概念。但是使用“異化”、“外化”兩概念時，都已帶有貶義；而使用“對象化”這一概念，則并無貶義。

費爾巴哈在他的《基督教的本質》這一著作里，也用了“異化”這一概念。在他那里，這一概念是帶貶義的。他從人對自然的關系出發，論證神是人的異化，認為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上帝，結果人自己創造的上帝支配了人自己、奴役了人自己。他認為黑格爾把幻想中的“絕對觀念”看作創世主，也是把人異化掉了。他認為人要想成其為人，要想能夠發揮自己的本質力量，消除自我異化，成為不受上帝之類的東西支配的真正的人，就必須把幻想中的神或創世主之類消滅掉。

誠如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所說，費爾巴哈雖然主張否定神、否定神學，但仍缺乏實踐觀點和歷史發展觀點，仍然大談“愛的宗教”，因此是半截唯物主義，另外半截還是唯心主義。

馬克思在《手稿》中繼承了費爾巴哈的人與自然緊密聯系，人有物種本質（即人的人類本質），反對自我異化，創造神從而受神支配的觀點，同時批判了費爾巴哈思想的抽象性和不徹底性，論證了社會性才是人的本質，而社會是由人在生產勞動中形成的。他從第一手稿強調人的“物種性”到第三手稿強調人的“社會性”，并以“社會性”取代“物種性”，可以說是馬克思思想的一個重大發展。

馬克思在《手稿》中談的異化，不是黑格爾的觀念顯現于感性形象的那種異化，也不是費爾巴哈的人創造神的那種異化，而是勞動的異化。他的《手稿》有一章就是專談“異化的勞動”。

所謂勞動的異化，有四層意思。

第一，勞動產品的異化。由于勞動者與生產資料分離，勞動者創造了產品，產品被資本家拿去成為資本，資本被拿來剝削勞動者。也就是說，勞動者創造的產品，成了與勞動者敵對的一種力量?！八麆撛斓膬r值愈多，他自己就愈無價值，愈下賤”。

第二，勞動的異化。勞動的異化也就是自我異化。勞動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勞動者勞動時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痛苦。勞動者只把勞動看作是謀生的手段，而不是把它看作是生活的第一需要，不是把勞動看作自己生命活動中所決不可缺少的東西。勞動者只有在業余生活中才覺得自己是個人，在勞動中則只覺得自己是個機器或動物。

第三，類的異化。人不同于動物的“類生活”是有意識有目的的活動。勞動的產品本來就是人的“類生活”的對象化，可是由于勞動產品被剝奪，勞動者的勞動只是維持個人生存的手段，這就使人從“類”的存在物變成非類的存在物。也就是說，使人從人類異化了出去，成為非人類了。

第四，“人從人那里的異化”。勞動者創造了剝削者，剝削者成為了勞動者的異己的敵對的力量。人與人本應該互助合作、共同幸福；可是在私有制社會，人與人卻互相敵對，這就是人從人那里異化了。這種異化不僅使勞動者喪失了人的本質，也使剝削者喪失了人的本質。因為剝削者一則害怕被剝削者不滿，反抗和造反，二則害怕臥榻之旁的人相機篡他的位。由于整天猜疑、恐懼，他也就談不上有充分的自由和自覺的活動了。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馬、恩在《神圣家族》中指出：“有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同樣是人的自我異化”。因此，人性的復歸，人的解放應該包括被剝削者與剝削者都在內的全人類來說的。

馬克思通過對異化勞動的多層意思的分析，得出的結論便是：要消滅異化勞動，就必須消滅私有制，消滅資本主義。這樣，社會就可以從私有制、奴役制中解放出來，就可實現勞動解放，勞動者解放，全人類解放。這也就是《共產黨宣言》所說的消滅階級斗爭、階級對立、階級區別，消滅階級本身存在的條件，從而使一切人都能自由發展。

《手稿》比《共產黨宣言》多講了一個人與自然的關系，它提出共產主義就是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對立沖突的真正解決。

共產主義不僅要解決人與人之間的對立沖突問題，而且還要解決人與自然之間的對立沖突問題，從而使人們在為共產主義而奮斗的進程中，不僅致力于追求人與人之間的最高和諧，而且還致力于追求人與自然之間的最高和諧，這是很有好處的。

二、異化理論是不是馬克思成熟的思想

有人認為，異化概念曾經是馬克思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矛盾的出發點，它對馬克思擺脫黑格爾和費爾巴哈的影響，以及對他的共產主義觀點的形成，曾經起過巨大的推動作用。但是，當馬克思從哲學轉向政治經濟學、直接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經濟分析和歷史分析的時候，異化概念就作不了這種出發點了。馬克思主義的剩余價值、商品拜物教、生產力、生產關系、階級斗爭等一系列嶄新的科學概念是對原先異化概念的否定；或者說，這些新概念已經對異化這一概念所包含的內容作了最深刻的揭示，因此，異化概念已成為一個歷史性范疇，沒有什么現實意義了。這就提出了這么一個問題，即異化理論是不是馬克思主義的，是不是馬克思的成熟思想？

有人認為《手稿》中貫串了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思想，《手稿》中的“人的本質疏遠化”、或“人的本質異化”就正是人本主義思想的體現，而且這原是黑格爾哲學的一個重要命題，只不過，黑格爾認為人的本質是思維活動，費爾巴哈認為人的本質是“理性、意志、心情”（“心情”就是“愛”），而馬克思則認為人的本質主要是“有意識的生活活動”，認為馬克思圍繞這個“人的本質異化”的中心論點展開的一些論述，“是大成問題的”，認為“只從勞動的異化，人的本質的異化去解釋整個資本主義社會，是不可以的，《手稿》中甚至認為由于人的本質異化或勞動的疏遠化，產生了階級和私有制，顯然是不對的”，“《手稿》中關于勞動的疏遠化或人的本質的異化產生了階級、產生了私有制的兩點說法，不僅和事實不符，而且理論上也說不過去的”，因此斷言寫《手稿》時的馬克思，其歷史觀“決不是真正的唯物主義的歷史觀”，其共產主義當然“不是科學的共產主義”，(注1)它是和以后的成熟的馬克思主義思想根本對立的。

我們認為，從《手稿》到《資本論》基本思想是一致的。《手稿》的思想，是成熟了的馬克思主義思想?！顿Y本論》等著作只是把這種思想加以發展、豐富、充實了?！妒指濉防锊皇菦]有談階級斗爭，而是談了階級斗爭的。《手稿》的第一句話就是“工資決定于資本家和勞動者之間的敵對斗爭”。而《資本論》第一卷第三篇第五章中關于“勞動過程”所說的“勞動首先是人和自然都參加的過程，在這種過程中，人憑自己的活動作為媒介，來調節和控制他跟自然之間的物質交換……”，“他不僅引起自然物形式的變化，同時還在自然物中實現他的目的”等等，這又說明馬克思后來并未拋棄《手稿》中關于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這樣的觀點。

馬克思在一八四二年看了費爾巴哈的《論基督教的本質》之后，受到了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無神論、人本主義的思想影響，如恩格斯所說，一下子成了費爾巴哈派。一八四二年十月，赫斯推薦他擔任《萊茵報》的主編，馬克思從此面對當時的書報檢查制度，從政治上展開了反對封建反動派的斗爭。一八四三年三月，《萊茵報》被禁止出版，馬克思在這一年的三月十三日寫給盧格的信中，談到費爾巴哈把唯物主義“過多地”應用于“自然”，而“過少地”應用于“政治、社會”。

事實誠如列寧所指出的那樣，馬克思在《萊茵報》的一年，已經從革命民主主義轉向共產主義。

一八四二年，恩格斯發表了《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這個大綱對馬克思寫的《手稿》提供了很大幫助。

一八四三年夏天到一八四四年一月，馬克思寫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里談到，“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只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還指出，“德國理論的徹底性及其實踐能力的明證就是：德國理論是從堅決徹底廢除宗教出發的，對宗教的批判最后歸結為人是人的最高本質這樣一個學說，從而也歸結為這樣一條絕對命令：必須推翻那些使人成為受屈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歧視的東西的一切關系……”?！霸诘聡幌麥缫磺信壅?，任何一種奴役制度都不可能消滅”?！暗聡说慕夥啪褪侨说慕夥拧＿@個解放的頭腦是哲學，它的心臟是無產階級”，“哲學把無產階級當作自己的物質武器，同樣地，無產階級也把哲學當作自己的精神武器”?！罢軐W不消滅無產階級，就不能成為現實；無產階級不把哲學變成現實，就不可能消滅自己”。因為無產階級存在，就說明有產階級存在嘛！那還不是階級對立，哲學怎能成為現實呢？可見馬克思的“只有解放全人類，無產階級才能最后解放自己”這個思想是一以貫之的。無產階級革命勝利，如果只是把自己變成有產階級，而把原來的有產階級變為無產階級，那就是一種改朝換代的農民革命罷了。

很明顯，馬克思在寫《手稿》之前就已有了作為成熟的馬克思主義的一些基本觀點：

一、消滅剝削制度要靠無產階級使用物質力量，使用武器；

二、無產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自己；

三、和《手稿》所說的人的本質問題相聯系，這里已談到批判宗教、消滅剝削制度，就為的使人類占有人的最高本質。

一八四三年三月到九月，馬克思在《德法年鑒》上發表的書信也表明他已最終從唯心主義轉到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轉到共產主義。在這些書信中，馬克思表示堅決反對脫離生活、脫離群眾實際斗爭的純思辨的理論，提出要把理論批判“同實際斗爭”聯系起來。馬克思在一八四三年秋天寫的《論猶太人問題》中，則指出了“政治解放”和“人類解放”的根本區別，他說明“政治解放”指的是資產階級革命，“人類解放”指的是把人類從一切社會壓迫和政治壓迫下解放出來的社會主義革命。

馬克思的《手稿》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寫的。

他寫《手稿》的時間是一八四四年四月到八月。

應該肯定，馬克思寫《手稿》時，已是成熟的馬克思主義者了。

列寧在世時，沒看到過《手稿》，但他曾說過馬克思在《萊茵報》時期已經從唯心主義轉到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轉到共產主義。他是曾說過馬克思的成熟開始表現在《神圣家族》這一著作里。《神圣家族》是一八四四年九月和恩格斯合作，用了十幾天的時間寫成的。我們顯然不能認為，八月間馬克思還不成熟，到九月他就突然成熟了。

馬克思在第三個手稿里說：“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是黑格爾哲學的真正誕生地和秘密”，有人套用這句話，把《手稿》看作“馬克思主義的真正誕生地和秘密”，我認為是對的。

看來，說《手稿》所反映的思想并不是馬克思的成熟思想，不能把它看成馬克思主義的這種論點，是未必站得住腳了。

有人說，人的本質的異化，勞動的異化，因而產生了私有制，《手稿》的這樣的觀點，既與現實不符，理論上又說不過去?！妒指濉纺睦镎f過人的本質異化、勞動的異化因而產生了私有制呢？《手稿》只是在“異化的勞動”一章里談到勞動異化的四層意思時，說過勞動的異化帶來人的本質的異化，但并沒有給勞動的異化與私有制的出現分先后，更沒有給人的本質的異化和私有制的出現分先后，他倒是明確地說過“共產主義就是作為人的自我異化的私有制的徹底廢除”，這就是說，不徹底廢除私有制，就不會有共產主義，就不能消滅人的自我異化，實現人性的復歸。

三、異化理論與美學有無關系，有什么樣的關系

有人認為，異化理論與美學的關系，這個提法并不確切。異化，就它的貶義說，和美學談不上有什么關系，只是就它的外化、對象化這種意義說，才有關系。

有人則認為，不能摘取《手稿》中的片言只語，如“人的本質對象化”或“自然的人化”來作為所謂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理論根據。認為這里的所謂“人”是指的“共產主義的新人”，只有共產主義新人才能有“本質力量對象化”，才能創造美，而異化勞動則只能給勞動者生產畸形，而生產不了美，他表示看不出“人的本質對象化”或“自然的人化”這樣的話，和美或美學有什么關系。

有人則認為馬克思的《手稿》、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兩化理論不僅和美、和美學有很大關系，而且正是這種理論使美學發生了一個根本改變——從單純的認識觀點轉變到實踐觀點。他認為，《手稿》中關于共產主義的定義：徹底的人道主義和徹底的自然主義，就說明主體（人）與對象（自然）或心與物互相推進，不可偏廢；認為“人化的自然”和“人的對象化”也就是主客觀統一的基本觀點?！妒指濉分兴f的“正如只有音樂才能喚醒能欣賞音樂的耳朵，對于不懂得音樂的耳朵，最美的音樂也沒有意義，就不是它的對象，因為我的對象只能是我的某一種本質力量的證實”。就說明美并非是一種單純的客觀存在，美不能離開美感而獨立。

還有一些同志則把《手稿》中的某些觀點零零碎碎地和美學聯系起來，以此說明《手稿》與美學的關系。如：談自然美，就聯系《手稿》中所談的“自然的人化”；談美的本質，就聯系《手稿》中所說“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美的規律”、“勞動創造了美”等。

我認為，馬克思的《手稿》與美學很有關系，不妨把它看作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理論基礎。

我認為，《手稿》與美學的關系可以集中在這樣三個問題上來談。

第一、“人的對象化”“自然人化”的觀點解決了美在哪里的問題。

第二、關于共產主義是人與人、人與自然的最高和諧的論點解決了美是什么的問題。

第三、“勞動創造美”，“按美的規律來造形”，人性的異化與復歸這些論點則實際上是對美學的對象、任務、體系提出了要求。

關于第一：

《手稿》說：“勞動的產品就是勞動凝定在一個對象上，變成了物質的，這就是勞動的對象化。勞動的實現就是勞動的對象化?！?/p>

又說：“勞動的對象就是人的物種生活（即人作為人類的生活）的對象化，因為人不僅在意識中以理智的方式，而且也以實際工作活動的方式，復現了他自己，從而在自己所創造的那個世界中觀照到他自己?！?/p>

又說：“在對象的現實界，對于社會中的人到處都已變成人的本質力量的現實界——即人的現實界，因而成為他自己的本質力量的現實界時，一切對象對于人就變成了自己的對象化，變成了肯定（證實）和實現他的個性的對象……”

又說：“人和動物的種生活都要靠無機自然界過活”?！白匀唤鐚τ谌?，時而作為自然科學的對象，時而作為藝術的對象”。整個自然界在實踐方面“是人的生活活動的材料，對象和工具”?！叭丝孔匀唤邕^活”，而自然界又是“人的精神方面的無機自然界，即精神食糧，對這種精神食糧，人必須進行加工，使其既可口，又易消化”。

以上所引的這些，可以概括成這么一條：人對于自然既可通過物質性的生產勞動把它加工改造為人們所需要的物質生活產品，在這產品上打上自己的烙印，又可通過精神性生產勞動，把它加工改造，即集中，概括，提煉，典型化，理想化成為人們所需要的精神產品，在這產品上打上自己的烙印。也就是說，人們在制作物質產品和創造藝術品時，都要運用自己的本質力量，都會在物質產品或藝術作品上體現自己的本質力量，都會使自己的本質力量對象化。

但是，如《手稿》所說：“勞動者如果沒有自然，即沒有感性外在世界，他就什么也創造不出來?！边@就是說，光有創造的主體，沒有被用以創造的客體，光有主觀，沒有客觀，還是不行。

而且又誠如《手稿》所說，“對象怎樣變成人的對象就要取決于對象的性質和與對象性質相適應的（人的）本質力量的性質”。

取決于對象的性質，指的比如你不能用石頭做成冰淇淋，你也不能把劉姥姥寫成林黛玉，因為對象的性質限制了你。

取決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性質，指的如錢學森能設計制造原子彈，但他卻不會做合肥大麻餅；梅蘭芳能演楊貴妃，但演不了黑旋風李逵。因為主體的本質力量的性質限制了他。

取決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性質，還指的一個人如果沒有“人性的感官”，即沒有人之所以為人的那種感官，沒有能證實自己有人的本質力量的那種感官，也還是不能欣賞美的事物的。“滿懷憂慮的窮人對于最美的戲劇也沒有感覺”，這是貧窮使他的感官沒有成為人性的，貧窮使他只有求溫飽的那種動物的欲望和感官?！爸閷毶讨豢吹街閷毜纳唐穬r值，卻看不到它的美和特質”，這是對財富的貪婪使他根本不能具備欣賞珠寶的美的人性的感官，他只有一味追求金錢的那種非人性的欲望和感官。

在勞動異化的社會里，具有某種本質力量的統治者能創造美，如曹操能寫出美的詩，趙佶能畫出美的畫；勞動者由于“對于本行專業和熟練技巧有一定的興趣，這種興趣可以達到某種有限的藝術感，因而也能創造美。而在非異化勞動的社會，任何一個共產主義新人，如果沒有會寫詩作畫的本質力量，他還是無法作出好詩好畫；任何一個共產主義新人如果因為死了親人，傷心得很，或當時別有所思，心不在焉，他即使原來是個富有審美能力的人，也還是對戲劇的美、金石的美無有感覺的。

以上云云足可說明無論是美的創造或美的欣賞，美都在于主客觀統一。

關于第二：

《手稿》沒有直接談到美是什么的問題。

但是《手稿》中實際上已談到最美的勞動是什么樣的勞動，最美的人是什么樣的人，最美的社會是什么樣的社會的問題。

不美的勞動，是異化勞動。即“為富人生產出奇妙的作品，卻替勞動者生產出窮困”；為貴族“生產出宮殿”，卻替自己“生產出茅棚”；“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快慰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揮他的身體和精神兩方面的力量，而是摧殘他的身體，毀壞他的心靈”的那種勞動。

最美的勞動則相反。它是為勞動者自己創造幸福的，勞動者能自由自覺合目的性地勞動，在勞動中能充分體現他的人的本質力量，能以勞動肯定自己，從而感到勞動是生活的第一需要。

不美的人是“除掉在吃、喝、生殖乃至住和穿之類動物性的功能之外，感覺不到自己在自由活動，而在人性的功能方面，他也感覺不到自己和動物有任何差別”；“人的物種生活變成維持人的肉體存在的一種手段”，“每一個人都脫離人的本質而異化”：“人和牲畜一樣了，哪里還談得到是美的人呢”？

最美的人“活動是自由的”，“勞動的對象就是人的物種生活的對象化，因為人不僅在意識中以理智的方式而且也以實際工作活動的方式，復現了他自己，從而在自己所創造的那世界中觀照到自己”；“人從宗教、家庭、政權等等返回到他的人性的即社會性的存在”；人占有了“人性的生活”；“一切異化”“徹底廢除”；人是“具有全部豐富本質的人，豐富的、具有全面而又深刻的感覺的人”；“有人的各種生活表現的完整的人”。

不美的社會是“勞動者愈多地消耗他自己，他所創造的和他自己對立的那個疏遠的對象世界也就變得愈有威力，他自己，他的內心世界，也就愈窮，歸他占有的也就愈少”，就和宗教一樣，“人獻給神的愈多，他留給自己的也就愈少”；“勞動的產品，成為一種疏遠的（異己的）東西和勞動者相對立”；“勞動的實現表現為現實的喪失，嚴重到被逼餓死”；“人從他的物種本質異化出去”，“每一個人都脫離人的本質而異化了”；產品和勞動者對立，人和人對立，產品和勞動者的關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都不是一種應有的關系，人整人，人吃人，人都成了獸，少數成了食肉的虎狼，多數成為被吃的羊羔。

美的社會，“作為人的自我異化的私有制徹底廢除”，人“真正占有人的本質”，“人在前此發展出來的全部財富的范圍之內，全面地自覺地回到他自己，即回到一種社會性的（即人性的）人的地位”，“人與自然和人與人之間的對立沖突真正解決，也就是存在與本質、對象化與自我肯定、自由與必然、個體與物種之間的糾紛的真正解決”；社會成為“人和自然的完善化的本質的統一體”，人“徹底自然主義”，自然“徹底人道主義”；也就是說，人真正成為人了，人和人，人和自然，一切和一切都高度和諧了；人和人只有互助互愛的關系，人和自然也不是征服和被征服的關系，人成為自然的一個非常和諧的部分，人也就是自然；自然也成為人的一個非常和諧的部分，是人的無機的肉體，它只有利于人，不再有害于人。這樣的社會，也就是共產主義社會。

可以看出，無論從勞動看，從人看，從社會看，《手稿》都是認為在人看來是和諧的，對人來說是和諧的，人們感受是和諧的那種東西，就是美的東西；達到了最高和諧的共產主義是最高的美；多多少少體現了共產主義這種最高和諧的事事物物則有不同程度的美。美和真理和善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

我們現在在政治上講安定團結，在經濟上搞調整，最近在文藝界一面反對僵化，一面反對自由化，我認為，從美學角度來看，也就是在追求一種和諧的美。當然，對和諧的看法也不盡一樣。如張三認為是李四的僵化破壞了和諧，李四則認為是張三的自由化破壞了和諧。這，我認為最好是通過和諧的討論來求得對和諧的一致認識，從而達到一種真正的和諧。真正的安定團結。

我認為，我們追求美，就是要追求共產主義這個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達到最高和諧的審美理想，就是要追求或多或少體現了這個審美理想的美的事物，就要致力于實現共產主義，就要為有利于實現共產主義的一切活動獻出自己的智慧和力量。

關于第三：

《手稿》提過“勞動生產出美”，這說明《手稿》認為勞動可以創造美，美是勞動創造的；而勞動生產包括物質的和精神的，勞動產品既包括物質產品，又包括精神產品。

《手稿》提過：“人還按照美的規律來造形”。這說明人們進行勞動生產，還將按照美的規律（也即按照人的審美理想與趣味及其可能實現的程度，也即根據在一定程度上實現這種審美理想的客觀條件）去改造與美化客觀世界。

《手稿》提過，共產主義社會，一切異化現象將徹底消滅，人將從宗教、家庭、政權返回到他的人性的存在，也即返回到社會性的存在，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人性從異化到復歸。這又說明人們在追求實現共產主義的過程中，將按自己的審美理想來改造與美化自己的主觀世界。

這也就是說，在《手稿》看來，美學有兩大對象，一是人類的客觀世界，一是人類的主觀世界。美學必須解決兩大任務：一是使人類的客觀世界一天比一天美，二是使人類的主觀世界也一天比一天美。

異化理論與美學還有一個表現于藝術創作的關系，即：藝術要想有價值必須致力于反對異化，反對各種各樣的異化，而且應該如馬克思所說：“必要時可以為了作品的生存而犧牲個人的生存?！倍鴼v史也正是以這樣的人為脊梁的。

(注1)(注2) 《美學通訊》1981年第一期，蔡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