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研究》八一年第五期載黃俶成同志《從八十方印章看鄭板橋》,材料豐富,旁征博引,頗見程功。但黃文解釋“滎陽鄭生”印說:“唐滎陽人鄭世翼,弱冠有盛名,武德中歷萬年丞,曾任揚州錄事參軍,數以言辭忤物,稱為輕薄,后坐怨謗,流巂州。板橋用此印,因皆姓鄭,又都在揚州,遭遇也有相似之處。”將“滎陽鄭生”指鄭世翼,我認為是錯誤的。
鄭燮以狂放自許,在《沁園春·恨》里說:“榮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庇衷凇兜狼椤ばㄗ印防镎f:“我先世元和公公,流落人間,教歌度曲?!边@“滎陽鄭”就是“元和公公”,也就是印章上的“滎陽鄭生”,是小說戲曲中的虛構人物,板橋喜歡其風流浪蕩的性格,遂戲稱先世,并以此刻印自稱。
據唐·白行簡《李娃傳》所述,常州刺史滎陽公的兒子到長安應試,愛上了妓女李娃。后來錢財散盡,被鴇母趕出門,流落市肆,唱哀歌糊口。滎陽公子“舉聲清趣,響振林木,曲度未終,聞者歔欷掩泣。”“自秋徂冬,夜入于糞壤窟室,晝則周游廛市。”后來經過一番曲折,公子與李娃重圓,又高科得中,父子相認?!独钔迋鳌凡⑽凑f出公子的姓名,只稱滎陽公,而滎陽是鄭姓的郡望。元人石君寶據《李娃傳》為《曲江池》雜劇,將這位公子取名為鄭元和,他的父親叫鄭公弼。在《楔子》里,鄭公弼打發元和去應試,臨行時叫他做一首詩,元和做詩道:“萬丈龍門則一跳,青霄有路終須到。去時荷葉小如錢,回來必定蓮花落。”“蓮花落”是乞丐所唱的一種乞食歌。又,在《曲江池》中,鄭元和考取了直諫科第一,便是狀元資格。所以板橋《道情》跋尾云:“風流家世元和老,舊曲翻新調。扯碎狀元袍,脫卻烏紗帽,俺唱這道情兒歸山去了。”
此外,明代鄭若庸《繡襦記》等都改編了這個故事。
綜上所述,鄭板橋“滎陽鄭生”印,和他的詩詞作品一樣,是以小說戲曲人物鄭元和戲稱,附會同宗,以反抗封建禮教,發抒不馴的豪氣。
關于“滎陽鄭生”及“元和公公”
——答陳書良同志
黃俶成
讀陳書良同志《“滎陽鄭生”是誰?》一文,頗有啟迪。
滎陽是古鄭國故地,歷史上姓鄭的名人很多,如后魏鄭演、鄭儼,唐朝鄭虔、鄭綮等。板橋印章中,“樗散”、“老畫師”、“詩絕字絕畫絕”等就是借鄭虔以自況。我在解釋“滎陽鄭生”印章時也曾考慮到了“鄭元和”,但又有二個疑竇:其一,鄭元和乃傳說中人物,而板橋其他印章沒有同傳說中人物有關的。其二,疑《道情》中“元和公公”即實指板橋先世。元和即蘇州。板橋先世是蘇州人,明洪武年間始居興化。于是,我就用遭遇與板橋相似的鄭世翼來解釋,如今來看,的確,是可以研究的。
陳書良同志的文章,例證很充分,我表示贊同。但還想補充兩點:
一.給“滎陽生”定名為鄭元和的,并非元人石君寶。據宋人羅燁《醉翁談錄》引,宋人話本就有《李亞仙》。《燕尾居筆記》卷七載有《鄭元和嫖遇李亞仙》。元前期戲曲家高文秀則有雜劇《鄭元和風雪打瓦罐》(佚)。這些都在石君寶《李亞仙花酒曲江池》之前。
二.鄭元和在妓女李亞仙幫助下,苦盡甘來,成為民間說唱中“落難公子中狀元”的一個典型。鄭板橋自稱“好色,尤多余桃口齒,及椒風弄兒之戲”(《自敘》)。他本來懷有一番“修齊治平”的抱負,“初志望得一京官,聊為祖父爭氣”(《濰縣署中寄四弟墨》)?!兜狼椤烦醺逵谟赫吣?,即板橋做秀才,賣畫維生之時。以后“屢抹屢更”。據廣東省博物館所藏《道情》早期稿本手跡,并未提到“元和公公”,而只說“板橋道人授我《道情十首》”。至乾隆八年,板橋中進士做官后,將《道情》改定付梓(即通常所見本),才加上“我先世元和公公”之語。因此,“扯碎狀元袍”之語,大概只是自解自嘲,并非真的要想“歸山”。因為那時鄭板橋正在得意,怕還未有出世思想。板橋自稱“元和公公”為其先世,若果指鄭元和,也許是想能夠象鄭元和那樣一舉成名罷?
從總體看,板橋有反封建禮教的不馴豪氣,但各個不同時期的思想境界則又不盡相同。
關于“王風”印章問題
黃俶成同志,
您好!讀了您發表在五期《文藝研究》上的大作《從八十方印章看鄭板橋》之后,頗為欽佩!我認為這是近年來研究鄭氏的一篇值得一讀的文章。我想它一定會受到讀者歡迎的。我是一個板橋書畫的愛好者(鄭氏的為人及其藝術成就,實在叫人不能不愛),讀了您的文章,有一個不解的問題,在此冒昧地向您提出、請教:在論文“政治抱負和仕途生涯”題,“王鳳、鳳”條中說:
“鳳”印見《書苑》一卷三號。板橋奴子有叫王鳳的,性溫存,通文墨。七品父母官用奴子之名作為自己的印章,可見這一俗吏俗到何等地步。
查《鄭板橋集》詩鈔里,有“縣中小皂隸有似故仆王風者,每見之黯然”七絕四首,其第三首曰:
小印青田寸許長,抄書留得舊文章;
縱然面上三分似,豈有胸中百卷藏!
顯然,先生對于這個“口輔依然性亦溫”的故仆,感情是非常深重的,但從這首絕句中所述,似乎這個頗通文墨的愛仆生前經常為板橋恭楷抄書,且有青田石印一方,印作何用?《書苑》所載者,是否即王鳳當初抄書所鈐之章?若說板橋用奴子之名為章,而僅此一例,似乎論證不足。當否,希望能得到您的指正。弄斧之言尚希見諒!
天津市天津自行車廠教育科張樹基
八二.二.四
張樹基同志:
關于板橋用奴子之名作為自己的閑章,您持有異議。謹答如下:
“王鳳”之印,是收在板橋自己所著《板橋先生印冊》里的。印旁有小注:此印是吳于河為板橋刻的。吳于河是鄭板橋的學生,揚州關帝廟道士吳雨田的兄弟?!巴貘P”印是同“濰夷長”、“十年縣令”等印一起刻的,可見是刻于板橋晚期。而您所引之詩,則乃板橋中期在范縣任上所作,其時王鳳早已天折。因此這印不應該是王鳳抄書時用的圖章。王鳳生前有一塊青田小印,王鳳死后鄭板橋又請人刻“王鳳”一印,可見板橋對王鳳懷念之甚。凡不是板橋自用的印章,即使板橋親手所刻,也是不收進《印冊》的。例如,板橋為高西園刻的“硯田生計”一印,《印冊》上就未收(當然也有許多板橋自用印章沒有收進《印冊》)。關于《板橋先生印冊》(計收三十七方),卞孝萱教授已多次撰文介紹,恕不贅述。
日刊《書苑》載有《板橋墨竹冊頁》。該畫題詠“雨中聽竹知秋意,秋在書窗小榻邊”,也是板橋親筆所題。下署“板橋”二字,并有“北?!?、“鳳”二印。可見這枚“鳳”印也非“王鳳當初抄書所鈐之章”。
板橋的閑章中,“雪浪齋”、“然藜閣”是蘇軾、劉向的室名,而“谷口”、“都官”、“老畫師”則是鄭子真、鄭谷、鄭虔等人的名號或人們對他們的稱呼??梢姲鍢蛴脛e人名號稱號作閑章,不一而足,“王鳳”印并非孤證。他既用古代名人之名,也用已故奴子之名,我以為這正是他“狂”、“怪”的表現,反映了十八世紀中葉我國進步知識分子的早期民主主義思想。
我也是一個初步探索鄭板橋“三絕”藝術的青年人,對書畫、篆刻都是外行。以上答復當否,仍請教正。
黃俶成
一九八二.二.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