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的《櫻桃園》,有兩個場面使人難忘。
第二幕,野外,櫻桃園主人加耶夫和他的妹妹從城里回家,與散步的家人、朋友相遇,大家坐下來。管家彈著吉他從背景深處走過。夕陽西下,每人都沉浸在心事中,只有落日、憂郁的琴聲和縹緲的類似琴弦繃斷的聲音,以及人們心不在焉的搭訕,消失在一片寂靜里……。
結尾處,櫻桃園終于被拍賣,舊日的主人離去。舞臺上空無一人,只聽見一道道房門下鎖、馬車走遠。寂靜中響起斧子砍樹的聲音,類似琴弦繃斷的聲音又仿佛從天邊傳來,又憂郁地消失了。
這兩個場面由于通過人物與自然景物、氛圍的感應、交融,而揭示了人物的內心狀態,表現了一種詩的空靈的意境,從而誘發了我們的感受力、想象力。這使我想起老舍先生的話:“我們的劇本往往是結結實實。而看起來缺少些空靈之感,叫人覺得好象是逛了北海公園,而沒有看見那矗立晴空的白塔……”劇本中的詩意帶來空靈感,“好象在舞臺上留出一些空隙,耐人尋味。”
空靈,“猶言玲瓏剔透”,又可釋為“靈活而不可捉摸”。所謂空,一是體現在作品中間隔化、距離化的景物,“從窗戶看山水,黑夜籠罩下的燈火街市,明月下的幽淡小景……”一是指作者比較淡泊的主觀情愫。靈,即指作品中作家主觀創作精神與客觀事物融洽所形成的藝術魅力,使“物象呈現著靈魂生命”。古人云:“空則靈氣往來”,間隔化、距離化的景物與作者恬淡的主觀情致結合,形成空闊淡遠而又含蓄豐富的意境。這種空靈產生于作家、作品所獨具的、生動的藝術個性和氣質之中。它與戲曲表演中“虛實相生”的“虛”,國畫中“計白當黑”的“白”,詩詞中“無聲勝有聲”的“無”相似,有撲朔迷離之妙。
在這兩個場面里,幾次出現“停頓”、“靜場”,沒有明顯的戲劇行動。而一般來說,戲劇中大量的是事件發展中人物關系、沖突構成的行動。因此,這樣的場面就在不斷發展的事件、情節中形成一個相對的“空白”、“虛筆”,構成一段“間隔”“距離”。人們暫時從事件、沖突、人物頻繁的對白中超脫出來,充分感受人物與自然景物的交融,想象、體味隱含在那意境中的詩意,從而形成一種戲劇中的空靈感。
在契訶夫的戲劇里,人物的內心世界,性格悲劇往往在同大自然的交互關系中透露出來。落日、飛鳥、怪音、琴鳴、梟聲、斧子砍樹和馬車走遠的音響,在特定情境下出現,可以把人物無法用語言明確表達的復雜情感、作品中潛在的寓意暗示出來。它們象隱身的“戲劇人物”,增加了作品的感人力量。契河夫對朋友說:“我的劇本里有一場戲,在后臺確實得發出一種響聲,挺復雜,沒法用一兩句話說清楚,可是很重要!”顯然,他有意讓人們對這聲音及其涵義自由想象、揣測。起初,我們不能一下子說清這種感覺,當我們隨人物對這聲音的不同感應而沉浸在人物內心和整個氛圍深處時,便漸漸聽到它的“弦外之音”,并從中得到參與創作的樂趣。
讀、觀契訶夫的戲劇,收斂了積極感受、想象的翅膀,就不能領略其中的美。這種空靈感正是在人們的欣賞中,憑借他們的感受力、想象力得以完美地實現和擴充。同時,它使人們處于積極調動自己的生活、閱歷,動情地關注、思索的主動欣賞狀態,在某種意義上,使人們潛在的感受力、想象力,再創造精神得到培育和發展,藝術趣味、鑒賞力得到陶冶和提高。這些美感效果充分體現了藝術的共創原則,體現了作者對讀者和觀眾的尊重和信賴。契訶夫戲劇中,有一個將作者、作品和讀者、觀眾維系在一起的無形“紐帶”。任何藝術要保持歷久不衰的魅力,都離不開這樣的“紐帶”。
契訶夫戲劇中這種具有空靈感的場面,是在人物、情節合于邏輯的發展的基礎上出現的。雖然事件、情節發展的速度、力度都在這些地方相對減緩、減弱,人物內心的貫穿行動線并未中斷。因此,這些“空隙”才能在劇中合理存在,發揮其美感作用,否則就會流于真正的空白和虛飾。從事件、情節發展的角度看,它們似乎可有可無、若即若離,而從揭示人物內心和生活的深廣度,表現詩意的情調來看,它們就是不可缺少的了。
這兩個場面中的空靈感,體現了契訶夫劇作特有的詩意。他在表現某種生活時,總是從素材中開掘出內在的詩意。當他為人物寫了詳細的傳記,確信自己把握了人物,開始分幕時,不是以故事為出發點,而是首先尋找適宜的情調。《櫻》劇中沒落貴族加耶夫的破產,商人羅巴辛的暴發,是這個社會興衰變革的問題。契訶夫卻看到了其中包含的詩意和哲理,沒有就事論事地直接將“社會問題”化為人物沖突構成的故事,而是象站在一定歷史高度的哲人,把一個莊園的衰敗寫成詩意盎然的通俗喜劇。淡淡的哀愁與明快的情調交織著,滲透在人物刻畫和情節發展的過程里,并以其雋永的藝術魅力長留在人們心里。
近年來,許多反映現實生活的劇作不乏積極的主題,復雜的情節,卻缺少持久的藝術魅力。原因之一恐怕與缺乏空靈感,搞得過“滿”有關。有些劇作雖也注意開掘“多義性層次”,注意抒情因素,并試圖擺脫情節事件的束縛更著意于人物形象的塑造,然而,體現在舞臺上的,卻仍是繁瑣的交待。特定身份,特定情境下的人物除說自己的語言外,還要為作者“代勞”,把作者想說的話一股腦說出來。不講究剪裁、取舍,區分哪些“隱”,哪些“顯”,哪里幾筆帶過,哪里須濃墨重彩。作品常使人感到擁塞、龐雜,沒有回味想象的余地。產生這些問題的原因是復雜的,但其中很大程度是由于作者缺乏洞悉生活、從中探索出不為人們習見的詩意的能力。抑或找到了這種詩意,又忽略了對語言、結構諸因素的藝術提煉和匠心營造。而對完美的藝術形式的任何探求,恰恰需要用內在的詩意去照亮,去引導,才能產生巨大的藝術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