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湖夜思

我們作家訪問團住在深圳特區(qū)筆架山下的銀湖旅游中心。十多天我在珠江三角洲幾個市縣和珠海特區(qū)參觀訪問，接觸許多振奮人心的新人新事，也聽到些美好的舊傳說，一路上眼花繚亂，應接不暇。晚間，身體是疲乏的，可是頭腦并不想休息，總有些切合實際的或是不切實際的感想。這些感想在頭腦里活動，時時使我感到自己是一個落后于時代的人。

深圳是參觀訪問的終點，也是最重要的一站。六月十四日下午，我們在珠海特區(qū)登上開往深圳的汽船，渡過因文天祥壯烈的詩篇而聞名于世的零丁洋，到達深圳的蛇口。我們在深圳要住三個夜晚，這三個夜晚使我能夠忙里偷閑，理一理零亂的思想。

我有一個在國外住了將及四十年的老友，一九七九年他取道香港回國。我和他在北京相遇時，他說：“你知道，我是不容易落淚的，可是我從香港走進深圳的邊界，不由自主地掉下了眼淚。”他那眼淚，分析起來是復雜的。主要的原因是踏上祖國的土地，回到祖國的懷抱，游子歸來，百感交集；但也有另一種因素，象當時深圳那樣一個荒涼落后的邊陲小鎮(zhèn)，與界河南邊的香港相比，顯得太寒傖了。無論對于外國的客人或是對于自己的僑胞，第一個印象是蕭條冷落，不給人以任何溫暖。可是五年以后的今天，高樓聳立，而且將要有更多的樓閣從地面升起，街道縱橫，而且有更寬廣的道路在伸長，迎賓的館舍各自顯示出獨特的建筑風格，文化與娛樂的場所不斷興建。偶然翻閱《深圳特區(qū)報》，在一天的報紙上便讀到如下一系列的報導：某建筑提前完成，某種新技術、新工藝的引進和推廣，某公司的成立，某工廠的投產，石油專用碼頭的竣工，房產公司合理公決住房問題……等等，這些欣欣向榮的消息能在一天的報紙上讀到，是名副其實的日新月異。深圳是從香港到廣州的必經之路，從前旅客們從深圳走過，不會感到有什么吸引力，促使人想在這里略作停留，如今它已成為旅游勝地，從港澳、從國外，來度假、來游覽的人絡繹不絕。十年浩劫中和十年浩劫后的一段時間，越界外逃的事件十分嚴重，人數(shù)共有八九萬之多，邊防崗哨防不勝防。一九七九年是外逃人數(shù)最多的一年。可是特區(qū)成立后，人民安居樂業(yè)，到了一九八一年，外逃業(yè)已絕跡，而且有大量的人申請回來。這種巨大的變化，對于眼光短淺、慣于用因襲的觀念看問題的人們，是難以想象的。但是難以想象的事卻成為眼前活生生的現(xiàn)實。深圳東邊有一個海灣叫作大鵬灣。大鵬灣這個名稱，我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叫起來的。但我深信，這個名稱是來源于《莊子·逍遙游》里“水擊三千里，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飛往南海的那只鵬鳥。這鵬鳥在這里無聲無息地停息了二千年，現(xiàn)在開始展翅飛翔了。

同樣情形，珠海特區(qū)也是從一九七九年底起始開山辟路，在荒沙灘上建筑賓館別墅，招待旅游和度假的客人。傳說在洪荒時代有兩顆明珠，一顆落在海岸上，就是現(xiàn)在的珠海；另一顆破碎了，落在海中，化為珠海市管轄的萬山群島。但是海岸也罷，海中也罷，都是荒涼的山巖，它們雖然有美好的名稱如石景山、石花山等，在這里居住的勞苦的漁民從未看到過珍珠的光彩。如今珠海，在不到五年的時間內，成為一年比一年更加美麗的現(xiàn)代化的海濱城市，也是開發(fā)海上油田的后勤基地。舉目一望，到處是珠光異彩。

大鵬鳥振翼高飛，珠海市顯露出珠光，以及珠江三角洲一些市縣大膽而取得成果的改革，不言而喻，都是由于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威力。廣東省委認真貫徹三中全會的方針政策，發(fā)揮廣大群眾的積極性，才能使從前許多人難以想象的事成為現(xiàn)實。

我也是慣于用因襲的觀念看待事物的人。十幾年前，我曾經為我們的國家“既無外債也無內債”而感到自豪。“債”這個字，從來不是一個好字眼兒，“無債一身輕”，有多么暢快。因此，我對于借用外資有過擔心，怕將來債臺高累，償還不起。這是從消極保守方面看問題。我們現(xiàn)在引用外資，并不象舊中國的反動政府那樣，日子過不下去了，向外國借款，以濟燃眉，一干二凈地把款項花掉。我們引進外資，隨之而來的是學會先進技術和企業(yè)管理的方法，培養(yǎng)新型的技術和管理人材，從而促進管理制度的改革。特區(qū)和三角洲的許多先進企業(yè)都是靠著部分地引進外資興辦起來的，它們掌握了先進技術和企業(yè)管理方法，很快就取得利潤，預計不僅是如期、而且有的能夠提前償還貸款。如果“既無外債也無內債”，用國家有限的資財和經驗從事建設，則等于自己把自己關閉起來，不與外界交流，長期處于落后狀態(tài)。三中全會以來，強調對外開放、對內把經濟搞活，那種閉關自守的狀態(tài)將不會存在。如果說在十多年前以無債自豪還可以理解，今天對借債還憂心忡忡，那就不可理解了。

此外，還有對于貧與富的看法。人們一向、也可以說從古以來，往往是同情貧、厭惡富的，同情貧有時發(fā)展到贊美貧，厭惡富有時發(fā)展到咒罵富。我們常常說貧是“清貧”，富是“濁富”。這是有充分理由的，因為在階級社會里，富都是依靠剝削得來的，“為富不仁”，這句話說得一點也不錯。但是在社會主義社會里，按勞取酬，誰若是以辛勤的勞動和豐富的知識為人民創(chuàng)造出物質的或精神的財富，因此得到較多的合理報酬，這又有什么理由可以引人疵議呢？但是吃大鍋飯培養(yǎng)出來的平均主義者，一看見某人或某集體因為對國家有貢獻，得到較多的正當收入，總覺得不順眼，好象嗅到了資產階級的氣味。兩個特區(qū)和三角洲的市縣貫徹了三中全會的政策，很快地富裕起來，有個別好心的同志看到這里的繁榮情況，便發(fā)生疑問：“我們搞了一輩子革命，就是為了要達到這樣的目的嗎？”聽說有人甚至落了淚。這些同志的心目中，革命的目的是要永遠保持清貧的生活，富了，就有產生資本主義的危險。小平同志說過，“貧困不是社會主義，更不是共產主義”（見一九八四年七月一日《人民日報》）。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就在于逐步改善人民的物質生活，提高人民的精神生活。

提起精神文明，也有人表示擔心，他們說，特區(qū)會不會“香港化”？誠然，特區(qū)由于港澳僑胞以及外國人的投資，新技術和企業(yè)管理方法又多半是從港澳輸入的，港澳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娛樂自然要對特區(qū)發(fā)生影響。香港澳門的社會是繁榮里摻雜著污穢，先進的技術與腐朽的思想并存。特區(qū)應怎樣吸取它們的繁榮、排斥它們的污穢，學習它們先進的技術、抵制它們腐朽的思想，這是特區(qū)的領導與群眾面臨的一個嚴峻的問題。

精神文明要從兩方面來看，一方面是一般的文明禮貌，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堅持四項基本原則的社會主義文化。關于文明禮貌，特區(qū)給人以良好的印象。人們熙熙攘攘，遵守紀律，街道上很少看到爭吵，商店和旅館的服務人員大都態(tài)度和藹，使人感到親切。打破了大鍋飯，人人都努力學技能，學知識；克服了平均主義，大家都辛勤勞動，力爭上游；制度進行了改革，官僚主義無處藏身。這一切，特區(qū)做出了很好的榜樣。關于社會主義文化，廣東省委和特區(qū)的領導同志更是格外關心，他們正在大規(guī)模地建立圖書館、博物館、劇場、音樂廳和電視臺，給發(fā)展社會主義精神文明提供良好的物質條件。可是劇場演什么戲，音樂廳奏什么樂曲，電視臺播放什么節(jié)目，則向作家們、藝術家們提出迫切的要求，創(chuàng)作出反映特區(qū)生活、適應和鼓舞特區(qū)群眾的作品，不要象過去有些作品那樣，一寫到邊界便把走私販毒、外逃偷渡作為寫作的題材。要知道，今天的特區(qū)已不是昨天的邊陲小鎮(zhèn)，它們是對外開放的窗口，對于國內的改革，也起著窗口的作用。我們可以說，經濟特區(qū)的設立，對于祖國的前途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若是有作品能生動而形象地體現(xiàn)出這種深遠的意義，將是一個很大的貢獻。我真希望有風華正茂的青年作家到特區(qū)深入生活，擔負起這樣的任務。我們到深圳的第二天，香港的十幾位作家趕來相會，宴席間一位香港朋友向我說，“你過去寫過《北游》，現(xiàn)在可以寫南游了，”說得我心里熱呼呼的。但是（正如我在這篇《夜思》里一開頭就感到的），我是一個落后于時代的人，一個落后于時代的人若是要寫時代前列的事物，這恐怕不大容易，難以寫得怎么出色吧。

在汽車開往蛇口工業(yè)區(qū)的路上，豎立著一座標語牌，上面寫著醒目的十個大字：“時間是金錢，效率是生命。”這兩句話推動著特區(qū)經濟的蓬勃發(fā)展。對于這標語的前半句，我從不同人的口中聽到過多次反對的話，反對的理由不外乎說這是資產階級的格言，代表唯利是圖的本質。說也奇怪，我往往在某一個人的身上看到，他對于金錢，口頭上是恨之入骨，心坎里卻愛之如命。其實，“時間是金錢”并不是隨著資本主義來到世間的，在西方，古希臘就有與之相類似的話，在中國“一寸光陰一寸金”更是人所共知的。而且我們中國人體會得更深入一層，還添上一句“寸金難買寸光陰”，說明寸金失去，還能再得到，光陰一去，就不再回來了。可是在我們的生活里，無止無休的會議，空洞無物的長篇發(fā)言，真是視時間如糞土，到了非改革不行的地步了。“時間是金錢”，既是古已有之，又針對時弊，醒人耳目地豎立在公路旁，叫人愛惜時間，有什么不好呢？

關于標語的后半句，提高效率，不會遭到反對，若說效率就是生命，或許有人認為比得有些過分。但是在特區(qū)，處處都聽到人們在講速度，講頻率，講成效，只有把效率看成生命，經過改革，有合理的制度和先進的管理方法，特區(qū)才能在短短的四年內有那樣驚人的成就。如樓房建筑，每過三天就增高了一層，五十層的高樓，不到一年就竣工，交付使用，這都傳為美談。我在北京住的宿舍，有一棟四層三單元的樓房，去年防震加固，拖拖拉拉，耗用了半年多的時間，其效率之低，真是人間罕見。想到這里，也增加了我的落后感。

我們在珠江三角洲的市縣和兩個特區(qū)參觀訪問，更重要的是學習。就我個人而論，在十幾天內就從看到的許多新事物中改正了我某些因襲的觀念。我們每到一個地方，熱情而謙虛的主人都向我們征求意見。我除了衷心感謝以外，實在提不出什么意見。若是一定要提的話，那就不是意見，只是一個疑問：特區(qū)的報紙和某些出版物為什么都用繁體字排印，不用簡體字呢？簡化漢字，全國通行，聯(lián)合國、甚至新加坡也都采用。為了照顧極小一部分使用繁體字的地區(qū)而置全國于不顧，不是有些輕重倒置嗎？我知道有許多青年人想了解特區(qū)的情況，可是青年人絕大多數(shù)是不認識繁體字的。

最后，我要感謝作協(xié)廣東分會同志們對我們的邀請和熱情接待，在盛暑時節(jié)他們陪同我們參觀訪問，使我這生在北方、長期住在北方的人較多地了解了廣東。我一向不愿以地區(qū)為標準來品評人物，說什么上海人怎樣，北京人怎樣。可是這次來廣東，我深深感到，廣東人最富有革新精神。他們中間的杰出人物善于接受外來的新思想，如洪秀全、孫中山，他們也勇于抵抗外來的毒品和侵略，如三元里的抗英群眾，至于一九一一年黃花岡七十二烈士的犧牲，一九二七年黨領導的廣州起義，都在中國革命史上寫下壯烈的篇章。如今貫徹三中全會的方針政策，珠江三角洲和經濟特區(qū)又給我們樹立了榜樣。我在訪問途中寫了一首舊體詩贈給陳殘云同志，其中有兩句是“策馬先鞭云海闊，嶺南人物最多情。”這“多情”兩個字當然不是兒女之情，也不限于是同志之情，從過去到現(xiàn)在看來，是關心國家大事、民族興亡，大膽改革開創(chuàng)新事業(yè)的深情。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四至十六日草記

七月十五日寫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