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談“形式”

作為一個舞臺美術工作者，職業本身就決定了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和形式問題打交道，為找不到某些東西感到困惑和苦悶，找到之后又感到快樂和欣慰，其中的酸甜苦辣都和形式問題分不開。

布萊希特在一九三四年寫過一篇文章《寫真理的五個困難》。他說，第一要有勇氣；第二要有智慧；第三要有法，或稱藝術，使真理成為易于掌握的武器；第四要判斷真理在哪些人手中才能發生效用；第五要運用一定的心計，使真理得以傳播開去。看來，克服五個困難的過程就包括了探索內容和形式兩個方面。形式僅僅把內容表述出來是不夠的，還要考慮到表現給什么人看。做為戲劇來講，什么樣的人將要購買戲票，這就需要研究他們，要尋找他們易于接受和易于掌握的形式。怎樣表現出來才能易于被接受和掌握，怎樣才能易于傳播開去，是要有判斷、策略、藝術的。為此目的，不應拒絕古往今來已有的任何形式，當已有的形式不足以達到目的時，還要探索新的形式。在這個意義上講，任何形式，只要能發生效用，都不會過時，都能化腐朽為神奇。為什么同是布萊希特的劇本，有的近似于傳統古典的、近于亞里士多德式的，例如《伽利略傳》；有的是寓言式的，如《尖頭黨與圓頭黨》；有的則近于荒誕，比如《四川的好人》、《潘提拉老爺和他的男仆馬狄》。而《四川的好人》與中國四川省毫不相干。為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包括大量運用和吸收古代和東方戲劇中的東西。

探討形式的目的不應該是為了形式本身。單純為了形式上的多樣化而探討形式也容易滑入歧途。這樣說不意味著形式自身的規律不應該探討，相反，只有更深入地掌握了形式自身的規律，才能有效地利用它。在這層意義上講，形式主義的東西也能給我們以啟迪，因為它把某種形式規律做為藝術的目的而探討到了更深的層次，開拓了新的領域和視野，這對我們認識形式規律的價值是有幫助的，也有助于培養人們對形式美的欣賞。

藝術是富于個性的，每個藝術家在創作中都要克服一系列困難，而每個藝術家克服困難的途徑和手段的差異，也就有了個性化。大家都個性化了，其結果自然是多樣化。藝術創作的個性化和多樣化應是藝術創作自身規律所決定的。

我們舞臺設計同導演一起在劇本的基礎上搞二度創作，在二度創作中內容與形式的關系又是怎樣的呢？從創作過程上看，有很多因素都對最后完成的演出形式起決定作用，如果說內容決定形式的話，能否把這些有決定作用的因素都稱之為內容呢？例如，劇本的因素，導演構思中對劇本的理解和解釋，在此基礎上產生的立意，劇本本身就包含內容與形式兩個方面，都對演出形式起決定作用。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決定因素是無法回避的，如，要考慮到觀眾的欣賞習慣，無論是設法適應觀眾的欣賞習慣，還是向這種習慣做某種挑戰，借以發展和改變它。物質條件也是個重要因素，如一個戲的經濟預算是多少？將利用什么材料？這些材料是否市場上能購置到？有什么樣的舞臺條件？有否舞臺機械設備？是否要做流動性巡回演出？到什么條件的舞臺上去巡回演出？怎樣換景？再如，舞臺的模式是怎樣的，是傳統式的鏡框舞臺，還是伸出式舞臺？中心舞臺？還是只有一個共用的空間，允許我們自由地安排觀眾區與演區……因為戲劇演出是活人在一定時空內演給活人直觀的藝術，它是物質的，不能只考慮精神因素而不考慮物質因素。這一點就不同于文學，作家用怎樣的筆和紙，自己手寫還是用打字機都不影響作品的內容和形式，因為這些物質手段改變不了文字符號的性質。戲劇演出則不同，不同的物質手段（包括物質的演員）也是有決定作用的。

在提倡藝術家創作個性的時候，我主張不要反對走極端。在藝術創作過程中，是由多種因素在不同層面上的相互組合、滲透。當把某一種因素加以強化到飽和狀態，也就走到了極端。創作觀念上也是如此。也就可能產生新的藝術流派。至少是特點比較強烈，個性強。在藝術發展史上就會留下足跡，就會給后來者以啟迪。在兩個極端之間就會出現不同層次、不同比例的組合關系，就會出現大量中間狀態，而沒有這兩極，也談不到中間狀態。不只兩極，可能是多極，在各極之間就有了多樣化的世界。

幻覺主義與反幻覺主義就是兩個極端。在這兩極之間就存在著大量的幻覺因素與反幻覺因素的不同組合。

劇作家的戲劇、導演的戲劇、演員的戲劇也可以說是三極。劇作家的戲劇，當然強調忠實于劇作，而導演的戲劇，導演也許將劇作家的劇本只做為他導演構思的一個因素、素材，甚至只是一個契機、框架，是借此想說出一些導演想說的東西，甚至有可能是對原著反其意而用之。這種作法，也許為堅持劇作家戲劇觀點的人所不齒，但做為一個極端，也將容許其取得成功。演員的戲劇也是如此。有些戲，故事大家都背熟了，導演也沒有什么新處理，就是去看演員的表演，同樣不能剝奪觀眾這種權利。

滿足不同觀眾不同層次的審美需要，也會出現不同的極端，如巧與拙、媚與丑、豪華的與樸實的。為多數人所喜聞樂見的通俗戲劇與只有少數人才欣賞的開拓性的實驗戲劇也不能以觀眾的多寡而論成敗。因為打先鋒的東西總是先被少數人所接受，多數人所不習慣或不理解，只停留在現有的喜聞樂見而不前進的話，也要向反面轉化的，也會出現逆反心理的。

目前關于戲劇不同作用的爭論，即教育作用、娛樂作用、認識作用，也會形成不同的極端。戲劇性與敘事體、哲理性與抒情、佳構劇和散文體、典型與類型、等等，各自向自己特點方面加以強化，都會形成不同的極端。各個不同極端之間相互滲透與排斥，構成不同組合，必將大大豐富我們的劇壇，一個多元化、多極的、多層次的、多樣化的戲劇世界將是豐富多采的。由于我們長期以來習慣于統一認識，統一行動，好象藝術上也要找出某種可以長期使用的統一的最佳模式，而這正是與藝術創作個性化相對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