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心理時間”是從屬于心理活動的時間,與“客觀時間”相對而言,已成為現代文論中的一個概念。
十九世紀下半葉,亨利·詹姆斯就重視對人的意識的研究。他認為作品對讀者的感染力,在于作品中的人物對世界的感受和深刻意識。著名的“意識流”就是由他提出的。稍后,弗洛伊德創立了精神分析學派,把“無意識”和“夢幻”提到一個絕對的高度。并用這種觀點來研究文藝,認為文藝也是“下意識”的象征表現,具有夢境的象征意義。他宣稱:“幻想同時間的關系,一般說來是很重要的。我們可以說,它仿佛在三種時間——和我們想象有關的三個點——之間徘徊。精神活動是與當時的印象與當時的某種足以產生一種重大愿望的誘發性的場合相關聯的。從那里回溯到早年經歷的事情(通常是兒時的事情),從中實現這一愿望;這種精神活動現在創造了一種未來的情景,代表著愿望的實現。它這樣創造出來的就是一種白日夢或稱作幻想。這種白日夢或幻想帶著誘發它的場合和往事的原來蹤跡。這樣,過去、現在和未來就聯系在一起了,好象愿望作為一條線,把它們三者聯系起來?!?注1)直覺主義的主要代表柏格森另有一種時間觀。他把世界說成是“意識的綿延”;把他所謂的“直覺”看成是“真正的時間”,唯一的“實在”。他認為“每一瞬間都是一種創造,而我們則是創造這些瞬間的藝術家”。時間在創作中“不再是一種可有可無的附屬品,它不是一種可以在不改動內容的情況下被拉長或縮短的距離。他完成作品所須的時間,乃是他的作品的不可分割的部分,使它縮短和加長,那就會改動它所充滿的心理演變以及它的創新目標的內容。創新所花的時間,和創新本身是一致的,形式在程度和尺度上的變化,同時也是思想的發展過程。這是一個重大的過程,很象一個觀念的成熟。”(注2)這段話的意思就是說,作家筆下的時間和作品的藝術效果有密切的聯系。而這種效果的取得,就在于“打破時間和空間在藝術家與我們意識之間所造成的疆界”。
“心理時間”反映在藝術作品中,已經不是一個單純的時間概念了。詹姆斯的“意識流”,弗洛伊德的“郁結疏導”,無疑忽視了社會生活對人的決定作用,強調了人的主觀意志,夸大了意識的作用和范圍;柏格森的“直覺說”,顯然是一種主觀唯心主義。但他們關于“心理時間”的發現,如把它限制在人們認識真理的一定階段上,倒不失為一種真實。許多作家(根據人的本能)竭力捕捉一瞬間的印象和幻覺,再把這些印象和幻覺連接起來,一瞬間的印象和幻覺不等于真實,不等于美,更不是最高真實、最大程度的美,而貫穿這些印象和幻覺的“心理時間”,卻真實而獨到地展現了人物的精神狀態。
二
“心理時間”突破了自然時間序列和空間序列,好象是作家信筆寫來,隨意發揮,變化無常。實際上并非如此,而是發之有因,變之有常。例如海明威《乞力馬扎羅的雪》,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就是這樣。主人公哈里和他的情人海倫,來到乞力馬扎羅山狩獵旅行,不幸腿被擦破,“忘了給抹上碘酒,隨后又根本沒有注意它”,結果發炎以致壞疽,又無法回醫院治療,成為絕癥,只好等待死神的降臨。在這生命垂危之際,主人公神思恍惚,思前想后,天南海北,把他一生的經歷幾乎和盤托出。剛才還在卡拉加奇車站,背著背包望著為避戰禍隱遁深山,埋于積雪之中的人們;接著又到了高厄塔耳山,“睡在裝著山毛櫸樹葉的墊子上”,“纏住憲兵閑扯”,掩護一個士兵在雪地里逃走。剛才還在“梅德納爾之家”的冰川的大斜坡上滑雪,身子“仿佛象一只飛鳥從天而降”;接著又“在煙霧彌漫中玩牌”。剛才還在防線上用機槍掃射四散奔逃的軍官,詛咒“該死的殺人壞種”;接著又到布盧登茨飲酒作樂,對琴聽歌。他和女人們鬼混又憎恨自己的情場癡遇……但這些絕不是雜亂無章的。就它的直接原因看,這些片斷的回憶畫面和夢境都是主人公處于希望與絕望——生與死的關隘之際迭現出來的。很顯然,哈里臨終前的情緒完全來源于他的生活歷程。這個歷程在這里只能是斷斷續續的再現,不可能合乎自然時序,但它是特定條件下的真實。打破自然時序,打破形式邏輯的限制,而按照“心理時間”的邏輯,把過去、現在發生的事和將來可能發生的事串在一起,也就形成了人物的心理意識流。然而這種不受自然時序限制以表達人物內心世界的功能,只是“心理時間”功能之一。
“心理時間”的另一個功能,是在正確估計讀者欣賞作品的心理狀況的基礎上,宣泄人物的內心感情,最大限度地發揮感染讀者的作用。在傳統的敘事作品里,作者一般是按照時間的推移,一步一步地將情節推向高潮,使人物的形象豐滿起來。這里所用的時間,往往帶有被動性。而“心理時間”的運用,往往把時間這個情節發展的要素化為某種動力,使之和其它藝術手段一道來搖撼人們的心靈,帶有較強的主動性。這不但合乎生活的真實,而且是對生活真實的駕馭。
“心理時間”是一種意識流動的軌跡。但是“心理時間”總要依賴于客觀時間。任何作品都不能純粹用“心理時間”來寫成,都要遵循人們的思維規律。這也就涉及到“心理時間”的深層結構。這個更深的層次的主要表現形式就是“心理時間”和“客觀時間”的充分協調。創作要把握住這一協調,以保證作品的風格獲得它應有的美學價值。這種協調很復雜。反映在作品里,主要表現為過去刻著人物活動蹤跡的時間和眼前正在流逝的時間,以及想象中的將來時間,按照什么樣的方式聯系起來的問題?!靶睦頃r間”的運用,往往是把這三種時間并列起來,出現了多層次的時間交叉。但這種并列交叉畢竟要服從于客觀時間的制約,盡管在這里“客觀時間”已經納入了“心理時間”的內部構造。這就是說,運用“心理時間”并不是沒有任何限制;相反,在某一方面,它的限制要比運用“自然時間”更嚴格。因為它多是從人物內心的隱衷出發,需要一把打開秘密的鑰匙,把那些染著不同色彩的“時間”排好隊放出來,而這把鑰匙只能從生活的熔爐里鍛造。《乞力馬扎羅的雪》一開始就客觀地交代了乞力馬扎羅是非洲的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上聳立著“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在它的近旁:“有一具已經風干凍僵的豹子的尸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么?沒有人作過解釋。”在主人公即將死亡時出現的夢景,則前呼后應,含蓄地表現了作者的意旨:崇高永生,鄙俗可棄。整篇作品的結構服從于這個創作思想。全部故事濃縮在一天的時間內,表現了主人公一生的經歷和精神面貌,并沒有生拉硬扯之嫌。這就是因為他恰當地把握了客觀時間與“心理時間”的關系。
藝術是有血有肉的,我們要善于把握它的內部聯系。上述三個層次相互制約,共同構成“心理時間”的藝術職能。第一個層次從屬于第二個層次:宣泄人物的內心感情不是漫無節制的,它必須考慮到讀者的心理反應,推動讀者的感情升華。這就要求作者潛入人物的心靈來撥動讀者的心弦。為此又要發揮第三個層次的作用,以溝通讀者和作品中的人物進行交流,從而把作者的思想巧妙地滲進去。
三
“心理時間”的構成這樣復雜,運用起來當然不易。它和其它藝術手段一樣,既有自身的長處,也有自身的短處。
首先,運用“心理時間”表現思想內容,大多單刀直入,切中要害;但要求讀者的思想高度集中,并在欣賞的同時積極參預新的創作。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文藝作品的娛樂性?;旧献裱陀^時序的作品,眉目清楚,描寫細膩,容易在步步展開中引人入勝。而按“心理時間”展開的作品,由于跳躍性大,讀時頭緒不易理清,就得多費腦筋。有時作者把全篇中人物關系結于一筆,就好象一刀砍在各種關系的紐結點上,面面生光,奪人眼目。但是如果在閱讀中,忽略那一筆,也就莫名其妙了。
其次,運用“心理時間”塑造的人物情思綿綿,立體感強。人物只有和讀者的思想交融起來,才能在人們的心頭拱起他的形象。傳統的敘事作品往往是把人物形象推到讀者的跟前,讀者在把握了他的生活環境之后,再看看他的所作所為以至所感所思,從而決定愛憎。但讀者也往往不易強烈地感受人物的情緒波動。而運用“心理時間”就易于把讀者帶進人物的內心世界,和人物一同感受,自始至終都處在紛繁復雜的情思糾葛中。但人物生活的環境淹沒在主觀情感之中,就帶有一定的隨意性;慢慢咀嚼固然有味,如果倦于思考也就只能模糊一片了。
還有,運用“心理時間”寫成的作品簡約練達,容量較大?!靶睦頃r間”的運用,不允許作者游離這一藝術手段的基本要求。它可以穿針引線,大放大收。而按客觀發展時間來寫,只能細針密縫,循規蹈矩,才能關合自然。前者看上去比較恣意自如,實際上很難駕馭。
世界上決沒有純粹的藝術。“心理時間”的運用也是要受思想內容制約的。它一方面是那個支離破碎的世界的反映;另一方面又把一個個支離破碎的心攥在一起,導向一個幽遠的境界?!靶睦頃r間”畢竟偏重于主觀性,只有把它納入辯證唯物主義的思想路線,才能在我們的創作中起積極作用。
(注1)見《現代西方文論選》,第138頁。
(注2)同上書,第84、8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