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詩與真·詩與真二集》

陳敬容

在文學藝術方面，幾乎每個時代都有過各自的精英，他們的光輝時明時暗，但絕不會隨時間的流逝而完全泯滅。

大凡堪稱偉大的心靈，同世間別的偉大心靈之間，天然地息息相通。在《詩與真·詩與真二集》這部比較文學力作里，作者梁宗岱和幾位近代歐洲大詩人、大作家的關系——包括心靈的聯(lián)系和實際的交往，就是十分顯著的例子。

梁宗岱以其獨特的稟賦，深厚的文藝涵養(yǎng)以及廣博的學識，對古近中外文學娓娓道來，不僅是如數(shù)家珍，且都深掘和揭示其珍異精微，或找出得失的端緒。論及古代的屈原、陶淵明、莎士比亞、雨果、哥德或近代的波德萊爾、韓波(今譯藍波)，以及與他自己同時代的梵樂希(今譯瓦雷里)和羅曼·羅蘭兩位前輩，他都首先從自己對他們作品的深刻理解出發(fā)，用自己的心靈去感知他們的心靈，因而十分貼切和親切，沒有隔膜之感。

這部論著的前半——即《詩與真》那部分，我曾在三十和四十年代讀到，它的二集中各章，也零星讀到一些，它們都使我受到過震動。人民文學出版社“為了滿足讀者的要求”，把它們合并為一冊《詩與真·詩與真二集》，予以重印，這無疑是知識界一件大好事。出版說明中還提到：“作者在這里以其深厚的古典文學素養(yǎng)，對西方文學特別是德、法兩國文學及其代表人物(如哥德、羅曼·羅蘭、梵樂希、韓波等)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比較文學上的探討，他的一些獨到見解至今仍有參考價值。”真可謂此言不虛。我在隔了四、五十年后重新閱讀這本書時，受到的震動也仍然不減當年。

在作者撰寫這部論著的二十和三十年代，比較文學在我國還極為罕見，實際上從事這方面研究的人士也很少。梁宗岱以詩人的筆墨縱談古近中外文學，猶如將讀者領進了一座濃蔭掩映的芳香的森林，那里陽光是多么溫煦，樹葉和小草綠得令人心醉，禽鳥們飛翔得多么歡快，它們的歌聲又是那樣的宛轉親切，仿佛發(fā)自詩人的肺腑。哦，優(yōu)秀的、偉大的文學藝術，同大自然、同宇宙本身，原來是這樣地融洽無間！人的心靈，原來可以上升到如此崇高、如此清純的境界！作者在論述古近中外偉大詩人、作家、藝術家的同時，把他自己一顆晶亮的心，也捧現(xiàn)在讀者眼前了。

一九八三年初，湖南人民出版社曾出版了《梁宗岱譯詩集》，收編在《詩苑譯林》叢書里。這也為我國知識界、特別是愛好詩歌的讀者，提供了一個優(yōu)秀的選譯本。從中可以看出，梁宗岱又早已是我國當年為數(shù)不多的優(yōu)秀翻譯家之一，集內選譯的作品，在譯筆的謹嚴與傳神，及語言、節(jié)奏、音韻的考究和精當?shù)确矫妫斈晔呛苌偃四芤云蠹暗摹?/p>

令人深為惋惜的，是過去三十多年間，梁宗岱的名字在我國文藝界和翻譯界，竟然銷聲匿跡，很少有人知道。而在十年浩劫中他以多年心血翻譯的《浮士德》全部譯稿，尚未得見天日，便被抄去燒毀了。其后他又費了許多心力補譯出上部，但未竟全功便溘然長逝。到了今天，讀者縱使還希望讀到他更多的文章或譯著，也再無可能了，他已經(jīng)默默地作了古人。

梁宗岱先生在其生前并未能充分發(fā)揮著作和翻譯等方面的優(yōu)異才能，令人浩嘆！逝者已矣，但由此而留下的教訓，卻不能不說是十分深刻的了。

(《詩與真·詩與真二集》，梁宗岱著，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四年一月第一版，0.60元；《梁宗岱譯詩集》，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三月第一版，0.8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