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昕
美國最近出版了三位蘇聯女詩人的詩集,使我們從側面了解到蘇聯一個時期內詩歌的一些情況,也看到海外對蘇聯現代詩歌的興趣所在。這三位女詩人是:安娜·阿赫瑪托娃(一八九九——一九六六)、瑪麗娜·茲魏塔耶娃(一八九二——一九四一)和伊莎白·阿卡杜麗娜(一九三七—— )。她們的生涯由于蘇聯歷史上的特定原因,都帶有悲劇色彩。
阿赫瑪托娃是和馬雅可夫斯基同輩的詩人。如一位評論家所說:“阿赫瑪托娃籠在寂靜中,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傾訴;馬雅可夫斯基則如同千聲齊喚的廣場。”她不同于受象征主義或受未來主義影響的俄國詩人,善于細致地寫具有形體和質感的事物。但是,阿赫瑪托娃的詩一度被斥為是狹小的個人天地,是“墮落并且有害青年的”。在一九五八年恢復名譽之前,她一直處于一種精神上遭到軟禁的狀況:作品不能發表,信件和電話被檢查,就連她丈夫也要把她的詩燒掉。從詩集中所收的十幾首詩中,不難看出詩人的孤寂。她和外界相通的窗戶不是被遮擋,就是看不到生氣。“我為窗外射來的光祈禱。/蒼白瘦弱的直射。/我從早晨起就無話可說,我的心/裂成了兩半。”“枕頭的兩面都熱了。/第二根蠟燭/又燃盡。烏鴉的叫聲/漫長。/一整夜沒有入睡。想做夢/已經太晚……/難忍的是看/白窗戶上遮著白窗簾!/“喂!”
當然,孤寂已超越了阿赫瑪托娃的個人遭遇,成了她的詩的風格和主題。她的情感總是那么靜悄悄的:“銀色的垂柳點觸/九月的清水。/我的影子從逝去中浮起/無聲地走來。”而且,她以為人和人之間可以很親密,但是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秘密的地方/任何感情也無法穿透,/即便嘴唇在可怕的沉寂中相觸,/任憑愛把心象紙一樣撕碎。”她的孤寂和人際交流的困難連在了一起。
茲魏塔耶娃也是上述那個時代的人,但似乎并不介入任何詩派。她有象馬雅可夫斯基的地方,如辭令;也有不象的地方,如動詞的省略和口語化的程度(這一點又和阿赫瑪托娃近似)。她長于用極富有感情的口語寫催人淚下的經歷,也可以用優雅流暢的風格寫民間傳說和童話題材。茲魏塔耶娃的詩才是多方面的,從一九一○年就開始出版詩集。但是,在一九二八年出版了《蘇聯身后》這本詩集以后,她便在詩壇上銷聲匿跡了。一直到六十年代蘇聯讀者才重又讀到她的詩集,讀到這位已不在人世的女詩人的悲慘遭遇。
茲魏塔耶娃一九二二年隨丈夫,一個白軍軍官,遷居國外,先住布拉格,后又到巴黎。在國外,由于俄國移民紛紛傳說她丈夫是蘇維埃政權安插來的人,她一直生活在一種遭冷遇的隔絕之中。她思念故土:“思鄉!那樣的疲憊/我已飽嘗!/無論走到哪里/都是一樣的孤獨!”“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一所房子,/并不覺得是自己的,就象進工棚、醫院。”一九三九年她回到祖國,卻發現丈夫已被作為反革命處決了,女兒也關進了集中營。因為是從國外回來的,過去的朋友誰也不敢和她來往。她本人最終也被送到偏遠的農村,一度找到工作又很快被辭退。在絕望中她于一九四一年上吊自殺了。
茲魏塔耶娃的詩卻流傳了下來。原因大致是傾注了心血的詩,總要結出果實。請讀讀她這首題為《我打開我的血管》的詩:“我打開我的血管:止不住,/無法修復,生命噴射出來——/趕快用盆碗接住!/每個碗都太淺,/每個盆都太平。//從地上滲進/黑色的土養育叢生的蘆葦,/無可救藥,止不住,/莫說修復——蘆笛噴出詩。”這支用血養育的蘆笛,還在讀者的心田中噴射著詩。
阿卡杜麗娜是晚輩詩人,身上卻帶著前兩位詩人的影子:象阿赫瑪托娃,她善于用有趣而新穎的手法寫實實在在的物;象茲魏塔耶娃,她的詩句常使人感到是攏在韻律里的歇斯底里。她的詩句中也有受壓抑的影子。畢竟她曾因為脫離政治而被開除出高爾基文學院廠她因此只能以翻譯家的身份加入作協;她一九六二年發表的第一本詩集《弦》被指斥為太接近阿赫瑪托娃頹廢的詩歌。她并沒有被禁止寫詩,卻常常有欲歌不能的感覺:“唱啊!——雪花、絕壁/和樹叢中的無數張嘴在求我。/我大喊卻沒有聲音,/只有一團霧離開我的嘴,繚繞唇邊。”
盡管如此,她還是唱了。她喜歡寫冬天:“冬天對我的姿式,/經久的寒氣刺骨。/冬天的氣候中卻有/治病的藥。//不然為什么/我毫無戒心的病/會從黑暗和病痛中/倏地向它伸出雙手?”她在溪邊的歌也很代表她的風格:“在鄉間人們叫它黑溪。/真不知是誰想起了這個名字。/象所有的溪,它是淘氣的機靈鬼,/清徹得透明。//羅圈腿的鴨子哼哼著/把羽毛丟在水里。/濺了一身水的勿忘我花簇在溪邊,/要比水流拋起的藍色浪花。//這溪水對我一定別有意味,/因為它映出掛了灰的牛蒡,/一棵筆直的白樺,一座黃色的小山/——我故土的面貌。//這溪水熟練地沖過明亮的卵石,/匯進奧卡河。/我將懷念黑溪,/當它變成寬闊的黑海。”
(Three Russian Women Poets,trns.&ed.by Mary Maddock,The Cros-sing Press,NY,1983.)